第90章 过往

  越祁谢家, 在东芜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仙门,门中子弟大都心性耿直,轻易不受半点欺辱, 总是睚眦必报的多。而越祁人受谢家庇护,多少沾染了这样的行事作风,直来直去, 喜欢便百般热情,厌恶便聚众驱逐。

  谢礼长在谢家,本是个自带荣耀的姓氏。但他没有生在谢家,更没有生在谢家本家,只是一个刚出生便被抱回谢家分家养着的孩子,里里外外并不受待见。

  不过, 他总归是谢家人,即便不受待见,也依然在谢家好好地长到了二十岁, 没有缺胳膊少腿。

  除了入耳的腌臜话多了些, 别的倒也没什么。

  他那个父亲,子女众多, 他是其中最不被看重的那个,在谢家养了二十年,见到那个所谓的父亲的次数还不满二十次。

  彼时, 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娘是谁。

  不是没有问过,他好不容易找到机会问了父亲,得到的却只是对方大发雷霆的怒骂。后来他去问谢家的其他人,得到的也只是诓骗与嘲笑。

  有一回, 他听信了自己一个兄弟的说法, 认了街上的乞妇做娘, 将自己为数不多的银钱拿来买了吃食,都给了他以为的那个亲娘。

  可还没来得及好好欢喜一场,他便被谢家的人强行拖了回去。那些吃食也在双方推搡间翻倒在地。而那个他以为的亲娘,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只是一味地去捡抢地上散落的吃食,蓬头垢面,狼狈不堪。

  谢礼看着那样的场景,忽然就不再叫喊,不再挣扎,心中寒凉一片。

  那一年,他十二岁,知道自己找不到娘了。

  因了这件事,谢家对他的厌恶又多了几分,再没有一个愿意同他说话的人。

  于是他开始偷溜出门,翻院墙,爬狗洞,攀长出墙外的枝桠。

  为此受过打,摔过腿,难听的话也一筐接着一筐,说他小小年纪不务正业,不思进取,尽学些不入流的下作行径,是朽木难雕,烂泥难扶,无半点谢家人的风骨,实在不堪教。

  若是再小一些时,谢礼听了这样的话,多半是会哭会闹的。但十二岁不是孩子年纪了,再听这些话时,他便常常是双目无神,闭口不言。

  谢家有他的亲姊兄弟,也有他本该很爱很敬重的父亲,但这些人于他总是冷淡疏离,不像是家人,反倒比陌生人多了几分横生的恶意。

  他于谢家没有什么指望,只是活着,他就已经觉得太累了,无法再多出心力去争取更好的生活。

  他想,这般活着,也没有什么不好。至少是活着的。

  说来很奇怪,他过得不好,却依然苟且偷生一般活着,不愿去死,平添一份折磨。

  他认真想过其中的缘由,许是山水绵长,他想见一见,许是叶落花败,一场又一场四季在铃音里摇坠沉浮,显得太过动人,他便有些留念。

  又或是……他还在期待着遇上个与他同病相怜的人,知他的苦楚,怜惜他,敬重他,珍爱他。

  但还没等这样的期许实现,他将满二十时,便彻底惹得整个谢家对他厌恶至极,将他赶了出去。

  因为他在外认识了一个男子。

  那人并不知他是谢家人,与他交好,说他生了一双笑眼,笑起来很好看。

  谢礼从未听过一句像样的夸赞,因而高兴了好几日,被人瞧出了端倪,跟踪他见到了那名男子。

  好巧不巧,他那时正拉着那人的手,满心欢喜地表明自己的心意。

  “你对我好,我想同你在一处。”

  他这话完完整整被跟来的人听了个全,又添油加醋地说给了他那个父亲听,惹得他父亲大怒,一脚将他踢摔在红漆木柱上,当场便呕了一口鲜血,说不出话来。

  而那与他情意绵绵的人,立时被吓得白了脸,指着倒在地上的他喊道:“是他!是他勾引我!大人!大人!!”那人急切地跪爬上前,抓了那坐在主位的人的衣摆,“他隐瞒名姓同我示好,还赠我钱财,说家里人待他不好,还怂恿我同他一道离开越祁,我、我不想的。大人,求您,求您放过我……放过我吧!”

  谢礼生了一双笑眼,即便是不笑,眼尾也像是带着笑意,可那次,他那双笑眼却让人看了便觉得悲伤至极。

  一句“此事与他无关”,混着腥甜又作呕的血液,一道被他咽了回去。

  主位上的人盛怒,看他的眼神尽是鄙夷:“你不知廉耻,不配为我谢家后人。谢家养你二十几年,竟教出了这么个恬不知耻,有辱家门的人来,真是做了好大一桩孽!当初你娘就不该生下你,我也不该将你带回谢家,这般顽劣市井的心性,合该让你在外自生自灭,也不必为我谢家平添一桩耻辱!”

  踹那一脚的人发了狠,谢礼五脏六腑都是疼的,这些话一字一句砸落下来,更将他整个人压在柱前,再无力气起身。

  他从前不是没有听过这样的话,但是如今不知为何,不过是换了一个人说,便格外刺耳。血味几次蔓涌上喉间,又被他强行压了回去。

  不知是出于尊严还是别的什么,无论是这个高高在上的父亲,还是一旁贪生怕死的背叛之人,谢礼都不想让他们看见,自己因为他们所说的话受到了半点伤害。

  直到离开了谢家,谢礼强撑着的那口气才一下子松下来,吐了好大一口血,随后便晕死在不知名的狭窄深巷中,如死尸一般,没有半点生气。

  但到底是造化弄人,他并未就此丢了命,结束这荒唐不堪的一生。

  醒来时,他身上依然疼得厉害,才动了动身子,喉咙里便呛出一口血来,但已不如先前那般量多,只像是残留的淤血,洇湿了唇沿。

  他勉强翻了身,换了个仰面朝天的姿势。

  就这么躺着,躺到死。

  他那时脑子里混沌一片,天光和日光都是晃眼的,唯有这个念头清晰又强烈。

  因为好几日的缺水,他双唇很快便干裂,粘黏在一起,唇沿染上的血颜色也有些发黑了。

  某一刻,他终于有了困意,闭眼想要睡过去。可头顶的炙热忽然一下子弱了下去,让他又忍不住睁了眼。

  那大约是半个破烂的竹筐,又或许只是一块木板,他看不大清,只是模糊地瞧见似乎是有个人影,同那不知是何物的东西一道挡在了他头顶,替他遮住了灼目的烈阳。

  “你……你还活着吧?”

  这声音从头顶落下来,也显得有些不明晰,但他还是认出来了,因为他曾因那声音的主人有过一场大喜,还有一场大悲。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那乞妇见他眼皮动了动,确认他没死,才又接着问了这话。

  说来也很怪,知道那乞妇不是自己亲娘那日,他本来是恨她的,恨她为了一点吃食便跟着谢家的人一起诓骗他。

  可到了今日,他心中竟无半点恨意,也无半分感激,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平静。

  他想说些什么,但唇沿粘黏,张不开,他便懒得再动了,索性也就放弃了说话的想法,只是眨了几下眼,想看清楚些。

  过了会儿,那刺眼的日光又迎面罩了上来,谢礼一下子闭紧了眼。

  他想,兴许是等不到他的回答,那人也无心再管他了。毕竟他现在这副模样,于谁都是一桩麻烦,即便只是路过,只怕也会让人觉得晦气。

  想来好笑,他顶着整个越祁最尊贵的姓氏,如今的境遇却连最普通的人家都不如。

  他大概是快死了吧。

  谢礼这么想着,便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细缝。

  人之将死的时候,似乎连路边的草木都会留恋,他睁了眼,便是想再看看天光。

  但还没等他适应那光亮,先前的阴影又罩了上来,一同落下来的还有算得上熟悉的人声。

  “我看你躺了好几日了,还能醒过来,约摸是死不成了,但你这个样子躺在这里,也没人会来救你的。你喝了这水,要是腿脚还能动,就带着这些吃的离开吧,别再招惹那些富贵人家了。”

  她说着,便将那讨来的半块饼塞到了谢礼手里。

  谢礼难得的有些愣神,不知作何反应,只是在那一刻,他费力地眨着眼,想要再看清楚些眼前的景象。

  直到日光又覆上来,谢礼才握了下手里的东西,撑着地面坐了起来。

  替他遮阳的人已经走了,手边是缺了角的瓷碗,盛着清水。

  他身上依然很疼,但他也忽然发现,即便是疼,坐起来其实也没有那么艰难。

  约摸是死不成了。

  他还记着这句话,于是他想,那便活着吧。

  这无量人间当真奇怪,他在谢家那样的高门里,日日过不安生,却在离开越祁之后,无端的善意接踵而来,有人替他治伤,有人赠他干粮,也有人留他暂避风雨。

  他走在陌上,俨然已是个普普通通爱笑的少年郎。

  而这无量人间更为奇怪的是,苦难之人总会遇见更苦难的人。

  偏偏那时,春意正闹,花开正盛,反倒衬得他们的那场相遇像是天赐,而非是什么他们承担不起的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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