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乌城有东芜最大的仙门坐阵, 傀师众多,普通百姓也乐意在此落户,繁华并不亚于椿都。
正是天寒地冻的时节, 进城的道路覆满白雪,每踩一下都会留下深浅不一的印子,快到城门口时, 积雪才渐渐少了,路好走了许多。
一辆马车在城门口被拦下来,守城的护卫走上来,问他们从哪儿来。
车门半开,一截剑柄挑开车帘,眉眼冷峻的人道:“青枫。”
他声音大概是本来就冷, 落在隆冬里更是冻人,那护卫没由来心里一阵怵,又莽着胆子问:“里面都有谁?”
多半是为了壮胆, 他提高了音量, 想在气势上镇住马车内的人。
但挑了车帘的人冷冷瞥了他一眼,并没有要答他话的意思。
“进城还要问名姓么?我记得从前没有这规矩。”
另一道人声从车内传来, 又轻又温,尾音微微上扬,听来是个脾气极好的。
那护卫先前便瞧见车内还有别人, 但车门只是半敞,看不到坐在里面的人,只略略看见了衣摆和一双白靴。
问完那话,车内便响起了一阵咳嗽声。
原来是个病秧子。想到方才那温轻的说话声, 那护卫神情便松了一些, 没那么严肃了。
听里面人的意思, 以前似是来过何乌城的。
那护卫便道:“并非是一定要查问名姓,只是城内近日不大太平,各处警戒要比往日里严一些。”
“还请几位露个面,我看一眼,方可进城去。”
坐在门边,已经露了脸的那位听见这话,脸色更沉了。
那护卫自是不知怎么惹怒了他,咽了口唾沫,后颈都被吓出了冷汗。
好在那温轻的声音在此时又响起来:“流苏。”
闻言,坐在车外驾车的小少年跳下车来,将车门完全打开了。
冷风倏地一下灌进来,车帘翻飞,又被剑柄稳稳挑起。
车内三人皆露了面,坐在最外围边上的便是冷脸的那位。
里面则有两人,一个一脸慈悲相,看着便是个好相与的。另一个坐在最里面,皮肤极白,虽然满脸病色,还披着雪白的狐裘,但一双眉眼生得极为好看。
那护卫看得愣了神,听见咳嗽声才回神,顿觉有些不好意思。
“看够了没有?”
这声音又冷了几分,听起来很不耐烦。
护卫这才意识到,先前车门半敞,车帘半挑,都是为了顾着里面那位病气冲天的。
“得罪了,几位请吧。”护卫退开,给他们让了路。
直到马车驶远,护卫都还记着那双眉眼,不似平白生出来的,倒像是画出来,被谁精雕细琢过的。
***
“会是怎么个不太平呢?”
医尘雪咕哝了一句,往车窗外看了一眼,转回来时视线便落到了斜对面。
“道长,去问问?”
因为隆冬,某人现在便极为放肆,惯会指使人了。
也因为隆冬,某位道长极为纵容他,抬眸看了他一眼,便掀了车帘下去了。
其实这车上最方便去打听传闻的该是医尘雪自己。一来他面容温好,谁都乐意和他说上两句话,二来他那满身病气,也没谁会防着他,知道什么就说什么了。
但奈何这冷冬来得不是时候,他又才恢复人形不久,须得少受些风霜,仔细将养着。
流苏虽然生了张眉清目秀的脸,但旁人未必能听懂他一两个字往外蹦的意思。
至于玄鹤……
还是算了,辈分太高,可能会折寿。
如此说来,还是司故渊去打听再稳妥不过,除了脸有些冷之外,没什么不好的。
不过医尘雪还是过于乐观了。
司故渊确实打听了缘由,说是这里有一个叫故人庄的地方,许多年前便因为天灾成了一座荒村。
本来无人问津已久,前段时间不知是何原因,开始常常有邪祟异动。白下门一批又一批的弟子派去,折了不少人进去,结果都是死伤一片。
而那邪祟却像是生了根,怎么除也除不干净。
今日驱除一批,明日又会有新的生出来。断不了,却也寻不出源头。
这其实有些奇怪,白下门是东芜最大的仙门,傀师云集,能人异士众多,却连一个荒村的邪祟源头都找不出来,实在过于骇人听闻。
要么,便是白下门名不副实,养出来的弟子都是些徒有虚名却不中用的草包。要么,便是这故人庄着实有什么古怪。且这古怪得是极为不寻常,哪怕是白下门最出色的弟子前去,也瞧不出半分端倪来。
“那故人庄在何处?”
医尘雪问。既是邪祟难除,去看一看也无妨。
司故渊却沉默着,没答话。
“你没问?”医尘雪几乎是惊讶。
纵然不是个爱管闲事的性子,但有傀师这层身份在,听了那样的传闻,司故渊不可能没问那荒村在哪。
就连玄鹤也是这么认为的,但看了司故渊一言难尽的神情,他便猜到是怎么回事,笑了:“想来是问了的。”
确实是问了的,只是问得太过直接,语气和神色又比这寒冬还要冻人,听起来不像是随口一问,倒像是要去掀了那故人庄。
被问的人讪讪地摆着手说“不知不知”,向后的脚步就没停过,待到确认两人之间的距离伸手拉不住后,便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堂堂剑仙,难得吃了回闭门羹。
于是一行人决定先前往白下门,去见一见那位姓温的门主。
千年前,除了他们三人,最有可能接触到纸偶之术的便是明无镜的几个亲徒,后来医尘雪和司故渊都出了事,明无镜也在归墟留守了许多年,门徒早已散了大半,几个亲徒也不知所踪。
后世又都以为傀师的祖师爷已殁亡,处处为他立像。
这么长的时间过去,那些亲徒还有没有人活着都难说,更别说是将他们找出来了。
不过,得益于医尘雪爱翻旧书,爱听传闻的习惯,关于明无镜的亲徒,也有一些相关的传闻流传至今。
流传得最广的,便与白下门那位姓温的门主有关。
据说是年纪轻轻便当上了门主,带领门中弟子除邪祟,行善事,名声日渐盖过了何乌城别的仙门,甚至在整个东芜的仙门前列也占了一席之地。
传闻还说,这位门主曾受过傀师祖师爷亲徒的教导,傀术在东芜首屈一指,尤其是纸傀之术修得极其精深,门中弟子个个效仿,也悟出了不少门道。因而若是论及纸傀之术,必然会提及白下门。
如此说来,明无镜的亲徒与白下门的门主有些牵扯,他们此去见人问事,或许便能知晓那亲徒的行踪。
不管是哪一个亲徒,对千年前的旧事总归要比他们三个清楚得多。
***
大约是因为故人庄的事,白下门的弟子多有损伤,守门的竟只有两个弟子,且都面色凝重,如两块铁板一般杵在那里,一动不动的。
见了远处有车马,他们冻得僵冷的眸光才又恢复了点生机,齐齐朝那里望去。
马车停下后,一行人便直直往这里来。
即便隔得有些远,走在最前面的人还是惹眼,一身雪白狐裘,在薄雾后面都难以掩藏。
走近了,那两个弟子便将一行四人都打量了个遍,瞧出来其中一个是纸傀后,悬着的心便暂时放下了。
只要是傀师,与他们便是一头的,不是敌人。
“你们是何人,来此所为何事?”
其中一个弟子问道。
冬日里入夜早,几个人的面容都隐在薄雾之后,即便有石柱里的火光照着,也看不太真切。
“你们门主在么?”医尘雪指尖搓着炉壁,还是觉得有些冷,抬眸问这话时便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听他这么问,又看他面有病色,那两个弟子便露出了然的神情来。
先前说话的弟子道:“你来晚了,门主昨日便去了故人庄,现下不在这里。”
医尘雪点点头,又问:“那故人庄怎么走?”
那弟子道:“故人庄凶险,你们便是去了也不一定能寻到门主。
另一个弟子接了话道:“是啊,若是没见到门主,反把命搭进去就不值当了。”
他大概是个热心肠的,又好心劝道:“如今门内治病救人的事统归元衡师兄管,你们也可以求他。元衡师兄是个心善的,多半会帮你们的。”
医尘雪颔首笑道:“多谢你了,不过我们不是来治病的,你去过故人庄,便替我们指条路吧。”
听见这话,热心的那个弟子神情有一瞬的僵硬,双瞳也跟着骤缩了一下。
最先说话的那个弟子则是困惑:“你怎么知道他去过故人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