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花槐城离青枫不远, 还是那青鸟飞得太勤,往返不过几日,便带来了玄鹤的回信。
医尘雪不知道那信上写了什么, 但司故渊当着他的面看了之后,眉间平展了不少。
想来是个好消息。
这几日医尘雪翻不了旧书,日日捧书的人便成了司故渊。
医尘雪要么躺靠在他臂弯上, 要么趴在他肩颈处,总归是在他视线之内。
知鸢和流苏刚知道这事时,愣愣地盯着自家主子看了半天,仍然是很不信,直到听到了医尘雪的声音才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来。
流苏企图将医尘雪和花愁放到一起,一起占着那个空阔的花盆, 被司故渊一记冷眼给盯灭了这个念头。
去见明烛时,医尘雪坐在司故渊肩头,一只手熟练地拉着他颈间的领边。
司故渊侧头, 视线往下瞥了他一眼, 没说什么。
大抵是真的等久了,明烛见到来人时, 神情是有些惊喜的。
但很快那惊喜就转成了困惑。
“只有你么?”他往后扫了一眼,没看见别人。
司故渊不语,眸光从眼尾斜落出去, 停在了肩头的纸人身上。
就见纸人扯了下他的领口,于是他点了下头,默认了“只有你”的说法。
明烛自然也看见了那个纸人,但东芜盛行纸傀, 那样的纸人并不少见, 没什么稀奇的, 即便看见了也不会多问。
但现下他将那纸人扯人领子的动作瞧了个一清二楚,便觉得有些神奇了。
寻常纸人都是听从主人的命令行事,不会有这么似人的细微举动。
“这纸人通灵性,化形后想必极有慧根。”他称赞道。
这本来可以算作是寒暄时的随口一说,司故渊应一声便足以,但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默了好一会儿,像是在思索什么。
明烛正疑惑这话有什么可深思的地方,便听司故渊道:“他化形与否,有无慧根,都是一样。”
说到底都不过是个纸傀。明烛以为他的意思是这个,便没再说别的。
医尘雪心里却清楚得很,乐了。
***
云淮蹲坐在池塘边,并不朝他们这里看,似是那冷冰的池水更有意思些。
司故渊往那处看了眼,道:“救他,只能洗灵。”
纸傀只有灵识,并无灵魄,明烛一听便知他指的洗灵是什么。
但灵识于纸傀便是命,一旦动了灵识,若是出了差错,那就不是救人,而是杀人了。
可司故渊说了“只能”,明烛便别无选择。他问:“如何洗?”
“剥灵。”
“生剥?”明烛脸色已经不大好看了。
司故渊点了头。
灵识那东西,不管是于人还是于纸傀,都是连接最深的存在,是最重要的命门,哪怕没有剥过灵识,明烛也知道这绝不是什么无苦无痛的法子。
他曾在战场上受过无数伤,刀戈枪剑,剜肉断骨,什么都受过了。可即便是早已对这些苦痛麻木不觉,他还是在司故渊说了那两个字时问了一句:“会很疼么?”
不知为何,他问了这话时,司故渊并没立刻答话,反是垂下眼帘,似是在思索。
医尘雪歪了头去看他的神情,还没琢磨明白那片刻的沉默是为什么,便听见他道:“寻常人不能承受之痛。”
医尘雪这才反应过来,司故渊方才那番沉默,不是为了消减明烛的担心,在想一个委婉一些的说法。
而是他在试图理解明烛所指的“很疼”是哪种程度。
是了,司故渊与他一样,并不是什么长得安乐之人。他们早已习惯了皮肉之痛,对于“疼”的认知几乎已经扭曲了。
明烛默了会儿,想到傀师擅用符落阵,便又问:“可有什么引渡之法吗?”
这倒是问对人了,医尘雪想着,又扯了下司故渊的领边,是询问的意思。
虽然没出声,但司故渊像是知道他的意思,偏头看了他一眼,道:“我不会有事,受罪的是他。”
言罢,他转向明烛道:“有阵法,要试么?”
明烛看了眼池塘边的人,点了头:“试。”
***
千年前司故渊用那个阵法承接天谴时,医尘雪并未亲眼得见。这次他就坐在司故渊肩上,看见了全程。
明烛一直闭着眼,紧皱着眉头,像是陷入了无法醒来的梦魇。但并无喊叫与挣扎,便又显得有些平静,看起来没有那么可怕。
如此,医尘雪依然没有窥见当年司故渊是如何替他承下的天谴。
云淮便要轻松许多,生剥灵识的苦痛没有落到他身上,他依然蹲在池塘边,伸手去捧那冷冰的水。
只在某一刻,他回头看见明烛一动不动,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来,便倒了手里的水,走了过来。
然后就晕在了明烛身边,司故渊甚至没有伸手扶一下。
医尘雪忽然想,他当时该有残魂,但却对那件事毫无印象,该不会也是这人动的手脚?
他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但偏头看见司故渊绷着的下颔线,终究没有问。
上一次只是因为那个阵,这人就搭了条命进去,这次虽然不是他自己做那承接之处,但又是落阵又是剥灵,哪怕是恢复了记忆和灵力的剑仙,多半也不会是什么太容易的事。
就算是面上云淡风轻的,也未必就真的是不费什么精力。
似乎从很久以前就是如此,无论什么事,司故渊都很少会直接在脸上表露出来。
受伤也是如此,只要他不愿意说,旁人也瞧不出来。
此刻他若是问了,司故渊必然是要分心来答他的问话。若是因此出了什么差错,再受点什么伤,司故渊定然也会瞒得好好的。
他现在这个纸人模样,总不能扒了人家衣袍去看司故渊到底落没落下伤。
况且千年前那件事,于他本来也不是什么乐意谈及的话题,于司故渊只会更甚。还是算了的好。
所谓洗灵,便是将云淮的整个灵识与身体剥离开来,再以灵力去重塑和温养。
后者容易些,费的只是灵力。司故渊与他不同,灵力消耗了可以再攒聚。
前者便难上许多,生剥灵识若是出了差错,云淮极有可能就再也救不回来了。
所以医尘雪一句话也没说,就这么看着。
大约是变成纸人的缘故,他不知冷热,也不知疲累,视线在司故渊脸上就没挪动过一瞬。
但他实在没想到生剥灵识会那么久,一个日夜都过了,也不见司故渊有停下来的迹象。
医尘雪如今这纸人模样,能攀人肩颈,能钻人衣袍,行径比之人形时放肆了不少,逗弄起人来也愈加娴熟。
但此刻他没由来地有些恼,也是因为这纸人模样。
他只能看见司故渊脸上的疲色,什么也做不了。
***
直到他们离开了那个院子,医尘雪都还自己生着闷气。
他不说话,司故渊很容易便能瞧出来不对劲,弯了手指去碰他:“不舒服么?”
这问题其实没什么意义,一个纸人能有什么不舒服的?又不是被火烧被水淹,谈不上舒服还是不舒服。
但司故渊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就像那日他问医尘雪冷不冷,哪怕医尘雪说的是那样拙劣的谎话,他也还是信了,去寻了手炉来。
这次再问,医尘雪便没法心安理得的编个理由搪塞过去,只能规规矩矩说了实话:“……没有。”
听起来并不怎么情愿,有些恹恹的。
司故渊又问:“那怎么不高兴?”
医尘雪更烦躁,不想说,只问他:“明无镜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司故渊答他。
医尘雪心情更加复杂,一句话也不想再说了。
但司故渊大概也猜到了一些,问他:“想变回来了?”
想得快疯了。
医尘雪心说,开口却是截然相反的一句:“没有。”
熟悉的别扭和口是心非。
司故渊唇角微扬了下,手指轻按了下他的脑袋。
这几乎算得上安慰的动作让医尘雪彻底安静下来。
又被顺毛了。
医尘雪没忍住在心里“啧”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