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悲哀, 命仙受人跪拜供奉,予众生福泽,香火繁盛, 寿命永昌,落在旁人眼里便是个无挂无碍的悲悯模样。但少有人知道,有的命仙终其一生, 都困囿于自身不得解脱。
一眼窥命格,一念动生死。
凡人说及此总是羡慕敬佩,却不知这样的能力于命仙而言,既是恩赐,也是枷锁。
命仙窥见的众生里,包括他所爱之人, 也包括他自己。
明知劫难,却不能阻止。
往往这时医尘雪就会想,也许一无所知, 才是幸事。
所以他从不为自己卜命, 一次都没有。
山下人说他无挂无碍,不沾凡尘, 是位遗世独立的仙客。
他曾也觉得这样的说法没错,修了卜术之人,大都无欲无求, 将世间一切看得很淡。
敬畏生死,却又漠视生死,便是命仙。
医尘雪不为自己卜命,也从未逾矩, 试图修改别人的命格。
直到他于苍苍云山, 冷雾寒松间, 微仰着头窥见了一个人。
至此,他满身挂碍,再不能消。
相由心生,有了顾念,他便不再只是凡人口中的命仙“无相”。
他也有俗名,有来处,有来时。
他生于明殊十一年,隆冬大雪,从医姓。安降于凡尘之中,一个叫青枫的地方。
“医尘雪”这个名字,他从出生就带着。
可人人都只唤他“无相”,即便是至交好友,也很少有人叫过他的俗名。
但小坐林里,那位性情孤冷的剑仙却时常叫他的名字,听得多了,他就忘不掉了。
他曾偷偷为司故渊卜过一次福祸,并不是什么吉兆。出于私心,他试图阻止那次灾祸的发生,但最终没能成功,司故渊反而因此受了更严重的伤。
自那以后,他便再没有窥见过司故渊的命格。
命仙有权选择不去窥见谁的命格,他能断了自己的那条线,也能断了司故渊的。
什么都不知道,便无所谓忧心害怕。
然而,算无遗漏的人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
医尘雪不是不知道生死有命,只是没想到自己的命数来得那样突然和急切。
他甚至还没能好好的道别……
那一次,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
却不是因为死亡,而是死亡所带来的消逝。
大概是命仙做久了,见惯了生死,性子养得无悲无喜的缘故,哪怕是后来遇到了司故渊,变得会笑会闹会逗人作乐,医尘雪也依然认为,有没有司故渊,他都还会是凡人口中的“无相”。
他因为司故渊沾惹上凡尘,得了一场欢喜,但若是哪一日他们分开了,生离或是死别都好,无非便是再回到从前人人唤他“无相”的日子,并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分别。
可真到了他将死的那一刻,他才明白并没有那么轻易。
他在小坐林等上好几日,终究是能见到司故渊的,可这次不一样,他是真的不能再见到司故渊了。
哪怕某一世能够再遇到,司故渊也不会认得他,他也不会认得司故渊。
那或许是他们等了不知多少冬夏才等来的重逢,却终究什么也留不住。
身为命仙,敬畏生死,最知天道,可那一刻医尘雪却觉得,天道似乎一点儿也不公平。
他只是下了一次山,只是路过了一个地方,便要被无端牵连,死于天灾。
他予众生福泽,天道却让他连所爱之人最后一面都不能得见……
那一刻,他突然就后悔了,若是他为自己卜了命,早知会有这么一日的来临,许多遗憾也许就能弥补,他就能坦然接受再也见不到司故渊这件事。
可他又比谁都清楚,没有“若是”了……
但他终究不甘心,不肯接受那样的死别。
人死即缘灭。
但他偏要缘生。
***
“司故渊……”
医尘雪眼眸微动,稍稍睁了眼,张唇叫了一声。
有一瞬间,他有些分不清,是千年前将死的那个自己在叫司故渊的名字,还是现在的自己在唤眼前的人。
司故渊低了头问他:“要说什么?”
医尘雪这才意识到,他嗓子又干又哑,刚才并没有发出什么声音来,只是他以为自己叫了那个名字而已。
不知是不是睡了太久的缘故,他脑袋昏昏沉沉的,并不清醒。
他抬了手,想指一下自己嗓间,示意他说不了话想喝水,但下一刻便愣住了。
贴在他喉间的,不只有他自己的手指,还有另一个人的。
“你牵我做什么?”医尘雪想这么问,但双唇一开一合,只发出了细微的干啊声。
司故渊手指贴在他喉间的凸起上,感到那处滚动了一下,便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抽了手,去给他倒了水。
是温茶,有股很淡的松木香。
他还没说话,司故渊的手指又贴上他喉间:“好了么?”
尽管脑子里还是昏沉一片,但温热湿意滑过喉咙,干哑的感觉就逐渐退下去了,医尘雪于是应了一声:“嗯。”
等着司故渊收了手,他才问:“你方才牵我做什么?”
司故渊坐在榻沿,垂眸看他:“是你抓着我不肯松手。”
“哦。”这么应了一声,医尘雪便扭了下头,额头往枕间抵了一下,几缕墨发滑落下来,遮住了他的眉眼,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其实已经没什么困意了,也睡不着,但也不想说话。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保持着侧躺的姿势,垂着眼睑,眸光直直落在前方,映着微亮的烛火。
竟然睡到了入夜么。他想。
“不舒服么?”
额上落下来一只手,替他捋了那遮眼的长发。
虽然说了话,但两个人之间那种怪异又僵冷的氛围并没有消失,医尘雪想说“没有”,却又在余光看到那张脸时,闷闷应了一声“嗯”。
“哪里不舒服?”司故渊又问。
“不知道。”医尘雪声音闷在枕间。
其实哪里都不舒服。
脑袋昏沉,四肢酸软,说话都没什么力气。
这些还算是好忍的,难忍的是骨头缝里窜上来的寒意。
医尘雪很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只是他不想说。
但他不说,不代表司故渊就无从知道。
手指贴上腕间,感受到温和的灵力时,医尘雪像惊鸟一般缩了手,不满地看向司故渊,却又闷闷地不说话。
司故渊冷着脸,也在看他。
即便只是一瞬,司故渊也探到了他现在的灵识状况。
“这便是你说的不知道。”司故渊语气有些冻人。
医尘雪不答话。
司故渊目光落在他泛白的脸上:“往日每回,都这么捱着么?”
医尘雪并不答他的话,只闷声道:“把符烧了……”
司故渊偏脸,盯着梁柱上的那些符纸看了一瞬,指尖灵火便飞了出去,符纸接连亮起,须臾便尽数焚尽,化成了一簇一簇幽蓝的火焰,
从那些火焰中流散出来的东西,如千丝万缕的金色细尘,都朝榻上之人汇聚而去。
此刻,司故渊才真正知晓那些符纸的用处。
但他早该猜到的。
从他第一次踏足这间屋子,梁柱上就总是贴着这些符纸。并非是那些符纸一直没有取下来过,而是烧过之后,又会有新的贴上去,反复如此。
而每一次榻上的人都会是现在这般,寒气侵体,手脚都冷得像冰。
“多久会有这么一次?”
“一月。”
“几次?”
“……”
“三四次。”敷衍不过去,医尘雪说了实话。
说完便又拉了下被褥,往里面缩了缩,整个人蜷了起来。
他更冷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次的寒气侵体似乎比往常的还要严重些,因为那些符纸烧了之后,体内的寒气并未有所消退。
这已经很不寻常了。
医尘雪心底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害怕来,他抬眸去看司故渊,想要说些什么。
伸出去的手却先被握住,源源不断的灵力顺着指尖流向四肢百骸。
想要压制住持续漫上来的寒气,渡送灵力无疑是最快也最有效的法子。
但医尘雪只想制止:“等一下……”
他这身体就是个窟窿,怎么填也不可能填满。灵药灵草养着,灵符护着,怎么都行,偏不能是灵力。
渡了一次就永远有下一次,司故渊经不住他这么耗。
“停下来。”他想抽回手。
司故渊却道:“这次不行。”
“医尘雪,无论你想做什么,我不会缚住你,但这次不行。”
他语气强硬,几乎不容置疑,医尘雪本该更加反感,却奇迹一般安静下来。
因为他看见司故渊紧皱着眉头,一刻都没有松过。
司故渊的视线没从他的脸上移开:“你欠我一个人情,今日该还了。医尘雪,我要你顾好你自己。”
“这算什么人情……”
拿五年前说过的话来作人情,算什么?
司故渊却认真道:“医尘雪,这是你欠我的。”
眉心微蹙了下,医尘雪反问他:“我若是不答应呢?”
司故渊看着他,默了一会,张了唇:“你不讲道理。”
医尘雪:“……”
也许是司故渊从没这么认真地说过这种话,与他一张冷脸极其不搭,显得别扭违和,却又有些难得和珍贵。
医尘雪好气又好笑:“上仙,这般言辞,你也很不讲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