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剑仙的居处, 又冷又生硬的人,偏偏取了个很闲雅的名字。
小坐林。
医尘雪很喜欢去,每回去都倚靠在檐梁下。
有时只是坐着等司故渊来, 什么也不做。有时带了酒去,便一杯一杯地喝到日落西山,醉倒在归来的人怀里。
若是不曾带酒, 便将司故渊藏酿在白梅树下的玉醑取出来,喝半壶留半壶,再邀功似的递过去,唇边带笑:“上仙,酒酿得不错。”
每每这时,司故渊总是半垂着眸子, 睨他一眼,将他递过来的那杯酒饮尽。
似是不满,却又十分纵容。
那一回, 大概是个早春, 雪还没化完,小坐林的白梅开得正好。
医尘雪去时, 司故渊依然不在。
主人不在家,这是常有的事。几乎每回医尘雪去,都是要等上许久, 有时甚至是好些日。
那回,他照常坐在以往那处檐梁下,正对着门。若是有人来,他一抬眼便能瞧见。
但等到了晴日, 雪都融干净了, 小坐林的主人也没有回来。
那是医尘雪等得最久的一次, 足足等了七日。
司故渊埋在白梅树下的三壶玉醑,他半点也没留,玉壶和酒杯都是空的,净白一片,整整齐齐摆放在阑干红木上,像是特地为了给谁看的。
七日已经有些太长了,医尘雪难得等得犯了困,靠着栏杆睡着了。
但为了等着某人来,他依然留着心神去注意外界的动静。
有一瞬,他闻到了裹在风里的冷松香。
司故渊每回下山,大都是去肃清邪魔妖物,便会不可避免地染上一些不好的气息和味道。
那些东西他不喜欢,但并不是不能忍受,便会上山,回到小坐林后再清除那些气味。
可自从小坐林多了一个常来蹲门的人后,就有些不一样了。
眉眼带笑的新客捏着半截垂下来的白梅说:“上仙,我有些喜欢这里。”
于是往日里安安静静,细风可闻的小坐林,忽然便热闹起来了。
新客今日将上仙埋在树下的玉醑偷挖出来,明日便带来一只青鸟,衔着花枝去碰上仙的脸。
小小青鸟尚且如此胆大,养那青鸟的人更是不知天高地厚,每回来都要变着法子去招惹上仙。
但上仙大度,从未与之计较,纵得这位新客无法无天。
有一回,上仙从山下回来,一进竹门便瞥见廊下坐了一个人。
医尘雪抬眸看见他,便笑起来:“没想到我会来吧,等了你大半日……嗯?”
迎上去的人嗅到了点不寻常的气息,转了话问:“你身上什么味?不怎么好闻。”
于是自那以后,司故渊每回从山下来,必然会在途径的冷松林里将身上沾染的气味清干净。
如此一来,小坐林等他的那个人,闻到的就会是一股很淡的冷松香。
这回也是一样,医尘雪闻到那味道时便已醒了,但他并未睁眼,仍然阖着眼,难得装了一回睡。
他能感觉到有人走到了近处来,阴影罩在了他身上,也能感觉到站着的人目光垂落,正打量着他。
但他就是不睁眼,想逗逗那久日不归,连封信笺都不送来的人。
直到那熟悉的气息越来越近,某一瞬甚至贴在了自己唇上,医尘雪才终于忍不住睁了眼。
他抓住那偷亲已遂之人的手腕,唇边眼尾皆是忍不住的笑意。他微仰着头,语调有些轻佻:“上仙,偷亲可不是什么磊落的事。”
上仙喉间很明显地滚了一下,面上却很镇定:“何时醒的?”
医尘雪歪头笑着:“从你踏进那道院门起。”
司故渊身形一僵,默了会儿才说了一句:“你算计我。”
“上仙,你讲点道理,分明是你动了轻薄的心思,怎么还能怪我。”
医尘雪认为自己很占理。
他睡没睡着,司故渊往日里一眼便能瞧出来,今日却一点儿也没察觉,便怪不到他身上。
大抵因为这是事实,司故渊也没再说什么,直起身坐到了栏杆上,和医尘雪隔着一段距离,两人中间是玉壶和杯盏。
医尘雪正奇怪,以往几次这人只会倚靠着廊柱同他说话,今日却坐下了,还坐那么远……
就见司故渊曲着手指一一敲了那三个玉壶,又朝两个空杯里觑了一眼,才抬了下眼皮,极为平静道:“这次半杯也没留。”
前几回都会留着半壶,邀功一般等着他,这次却没有。
“在赌气么?”司故渊伸手去碰他的脸。
只一瞬间,医尘雪所有想说的话就原封不动收了回去,心底某种异样的情绪升上来,无端地,他整个人都安静下来了。
良久,他才闷闷地回了一句:“没有。”
透着某种别扭的不满,却又矛盾地带着许多柔软难言的思念。
“没有么,我瞧着像是有。”司故渊似是刻意惹着他说话,又去抹他的眼尾。
医尘雪很轻地闭了下眼,彻底没脾气了。
但下一刻,长风骤起时,他鼻尖轻皱了下,闻到了点别的味道。
不是冷松,更像是一直被遮盖着,却又不知为何倏然泄露出来的。
医尘雪这时才注意到,司故渊眼周的疲色似乎又更重了些。
他先前不是没瞧见,只是以为那是下山太久,耗了精神的缘故,司故渊又逗着他说话,他便没多问。
现在想来,那疲态其实是不寻常的。
司故渊会在山道的冷松林里除去身上沾惹的气味,也有时间修养,恢复灵力,不会人到了小坐林还是一脸疲惫。
“司故渊。”医尘雪连带着眉心都蹙了起来,“你过来。”
他说完,又想到什么,目光扫过司故渊眼尾,立时又改口道:“不,你坐着别动。”
前后截然相反的话语,司故渊大概也意识到了什么,张唇想说些什么,医尘雪却已经走到他近处来了。
“上仙,劳驾伸下手。”
这回换成了医尘雪的阴影罩在司故渊身上了。
大片光亮被挡住时,司故渊抬眸,看见医尘雪脸上并无笑意,制止的话到唇边,又收了回去。
他很清楚,只有在生气时,医尘雪才会是现在这样,面无表情,语气也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别扭。
又是“上仙”又是“劳驾”的,大约是气得不轻了。
司故渊闭口不言,照他说的伸了手。
医尘雪手指点在他掌心,毫无意外地,下一刻就皱了眉。
灵力流失得没剩多少了……
不怎么明晰的眸光从半垂的眼缝中投落出去,医尘雪睨着眼前的人:“上仙,谁算计谁?”
同他隔着一段距离坐下,已经是反常,刻意惹着他说话,便是算计了。
想让他分不出心神去注意别的。
“我算计你。”司故渊顺着他的话应了一句,又伸手去牵他蜷在袖袍下的手指,语气温沉,“别怕,不会有事。”
闻言,医尘雪唇抿得更紧。
若是无事,那血腥味就不会遮不住,反叫他闻到了。
过了好一会儿,医尘雪才问:“伤哪儿了?”
司故渊没答话,但医尘雪知道他的意思。
不给看……
刚被顺了毛的人气得眯了眸子,泄愤一般抓着司故渊手指,却又顾忌着什么没用太大力道,矛盾又别扭。
司故渊微微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拇指指腹从他唇沿上抹过去,似是要将那条线抹得柔和一些,又似是某种安慰。
“在山下的时候,突然很想见你,在那片冷松林里没有逗留太久。”
听见这话,医尘雪微垂的眼眸动了下,视线从自己唇上的那根手指往上移了些,落到了司故渊开合的唇间。他听见司故渊说:“好不容易见到了,别难过。”
医尘雪不应声,他不信司故渊说的。
因为司故渊身上是冷松香,不是那些不好闻的味道。
但下一刻,那些“不怎么好闻”的气味就窜到了鼻尖来。
那是司故渊清缴邪魔妖物时沾惹上的,他只闻过一次,后来就再没闻过了。
这次是第二次。
“是为了盖住这些,才遮不住伤。不是因为伤得很重。”
司故渊慢声说着,又低头吻了下他的唇角,带着点哄的意味。
久别之后的亲热没有那么多的欲·望,更多的是思念,显得小心翼翼又弥足珍贵。
医尘雪依然很安静,并不说话。
却在司故渊退开的一瞬,主动抬了头,有了索要的意思。
司故渊阖了双眸,只手扶住他的后颈,鼻尖的气息交缠,紧扣的手指间,是阔别已久后无尽的眷恋。
但这个很长的吻里,总是有人要乱了心神的。
某一瞬,司故渊邃然睁眼,很轻易便瞥扫到了医尘雪微扬的唇角。
再往下,便是腕间不知何时缠绕上的细丝。
“算计我?”司故渊微蹙了眉梢。
“这叫礼尚往来,上仙。”医尘雪语气极为骄傲。
有了那缘线,他便能知晓司故渊身在何处,又是否安然无恙。
寻常命仙的缘线好断得很,他种下的这根却要等到人死缘灭,才会消失。
不过,当时的医尘雪怎么也不会想到,后来是他亲手拽住了那根缘线,强留了他和司故渊的那些羁绊,以至于哪怕轮回转世,他们依然被冠以了与前世一样的名姓。
迎来了一场他以为的,素不相识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