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大都如此, 不怎么用俗家名,关于傀师的那位祖师爷,旧书上所记载的, 也只有“明无镜”这一个名字。
旧书所记,祖师爷门徒万千,喜交好友, 是个极好相与又慈悲为怀的人。
他与新都裴家交好,与裴芜常有往来,又与那位性情孤冷的剑仙是故友。
四海八荒,似乎哪里都有他的身影。
但依然无人知晓他的本名,无人知晓他的容貌。
为他所雕的石像,为他所绘的画像, 从来没有一个固定的模样,只有落在上面的名字从未变过。
“明无镜”三个字,端端正正, 干净清白。
医尘雪无数次看见过这个名字, 可直到如今,他才知道这个名字后面的人究竟是谁。
一种难言空寥的悲戚感漫上来, 那一刹那,医尘雪仿佛走完了无数个季节更迭,又经历了一轮生死。
旧书上的文字不再只是传闻, 他似乎真的看见一个人,满身清白,站在万千怨煞里,送了一个又一个尘世人。
而他从未想过, 那些尘世人里, 会有他自己……
敛下这些千年前的因果带来的微妙感觉, 医尘雪问:“如果不是我们,又会是谁?”
走在前面的人似是在思忖,但片刻之后却只说了两个字:“不知。”
然而,话音落下的当口,被他牵着的人却忽然不走了。
司故渊回头,眸光从长长的眼缝里瞥扫出去,落在医尘雪微冷的脸上。
医尘雪很少会露出这种神情,哪怕是不笑的时候,眼尾也是柔和的,但现在那处却压出了一条有些锋利的线。
司故渊似是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完全转过身来,问了一句:“怎么?”
“是不知还是不说?”医尘雪盯着他。
“……”
司故渊默了片刻,开了口:“只是猜测,并无实据。”
其实不是全然不知。除了他和医尘雪,有可能接触到纸偶之术的人,是有的。
有关纸偶的术法,明无镜曾执笔记了下来。
那些文字他看过,医尘雪也看过,但还有人只是知道那些文字的存在,却不曾看见过。
明无镜的几个亲徒便是如此。
司故渊解释了缘由,医尘雪的脸色却没有因此缓和下来。
他依然平静又执拗地看着司故渊:“只是因为这个么?”
“……”
司故渊蹙着眉心,没再有话。
“你在刻意避开什么?”医尘雪又问。
不待对方开口,他便自己给出了答案:“纸傀从一开始就不该存在,是怕我知道这个么?”
他虽是在问,语气却极为笃定。
如同不敢当着他的面使用灵力一样,也不想他知道纸傀不该存在。
因为他修纸傀之术修得很好。
因为除了纸傀之术,他修不了别的了。
没了灵力,无法修灵,凭着这副残躯,也握不了剑,别的傀术他也一样不能学,画出来的灵符他也无法催动。
如今他一无是处。
偏偏司故渊守着这样的他,处处小心翼翼。
但他不想。
“你和玄鹤,不,该是明无镜,你们都不希望纸傀之术存在,但他不说,你也不说,你们都不说,就这么看着我,是么?”
“医尘雪……”司故渊只是叫了名字,似是无奈,又似是心疼。
可他终究没有说别的,他们只是互相看着对方,静默了很久。
风吹得白梅枝桠轻轻作响,医尘雪抬手去抚他轻皱的眉心。
“司故渊,我是你的负累吗?”
“从来不是。”只这一句,没有丝毫犹豫,司故渊答得极为认真。
但医尘雪依旧没有如往常一样笑。
因为他觉得是。
***
医尘雪这个人,似乎一直就这么别扭。
幼时被弃,少时被逐出师门,为各路仙门驱赶时,他无比渴求能有人容他,待他以平常。
后来遇上裴塬,裴塬性情最是温和不过,又知是非明善恶,还与他成了至交好友。
裴塬常劝他,少招惹是非,要学会藏锋敛芒。
他总是笑着应一声,但从来没真的照做过。
现如今,有一个人与裴塬截然相反,不但不会对他的张扬行径加以规劝,反而还会跟在他身后,同他一起胡闹惹事。
五年前在三昔之地是这样,在何乌城也是这样。
五年后也依然没变。
司故渊总是同他站在一处,身前身后,人心还是妖邪,这个人都替他挡着。
可医尘雪不想拖着任何人。
他越是贪恋那些纵容和袒护,只会横生因果,不得善终。
***
医尘雪日日翻着旧书,本是要寻救云淮的法子,却又心不在焉,总是会想着别的事出了神。
目光停在没有翻动的那一页上,人能愣上大半晌。
司故渊也日日出门,不知是去做什么,不怎么能见到人。
阁里的人都看得出来,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有些怪。
没有剑拔弩张的敌意,只像是闹了什么别扭。
但依医尘雪的性子,笑着说出来的话也当不得真,问是问不出什么来的,因而阁里的人都极为一致地默不作声。
反而是平日里最看不惯司故渊的流苏,指着院门口同医尘雪说:“坏嘴巴,又出去。”
医尘雪从书里抬了下眸子,应了声“嗯”。
没过会儿他又抬头,看了眼依然站在窗外的流苏:“不是不喜欢他么,今日怎么主动说起他了?”
流苏面无表情地蹦出来四个字:“你们,吵架。”
“没有。”医尘雪否认道。
确实也不算吵架,面也见,话也说,谈不上吵。
但见的不多,话说的也不多,便又显得有些奇怪,是个人都能瞧出点不对劲来。
医尘雪撇开话题,问道:“给你的纸人呢,还养着么?”
流苏点了下头,俯身抱起了脚边的花盆,放到了窗台上,医尘雪倾身便能看见。
那花盆原先是用来养医尘雪那株白梅的,现在被清理得很干净,宽敞明亮,载着花愁一缕生魂的纸人在里面蹦蹦跳跳的。
医尘雪往桌案上瞧了一眼,问道:“新换的那个,是知鸢寻来的么?”
一个养花的盆其实没什么好问的,以往流苏得了新盆,总会高高兴兴地把白梅移栽过去,医尘雪已经习惯了。
但这次这个却不太一样,盆身外壁上都雕了白梅,一眼看过去时还以为是那株白梅的花枝倒垂下来,搭在花盆边缘了。
这种模样的,流苏是寻不来的,多半是知鸢。
医尘雪想。
但流苏却摇了头:“坏嘴巴。”
“……”
医尘雪拿书的手一顿,问:“前几日为何不说?”
流苏神情显得很无辜:“坏嘴巴,不让。”
“他说不让你就不说了?”医尘雪气得有些想笑,“怎么,秦叔哄了你几年都没用,他一句话你倒听进去了?”
听到秦叔,流苏皱了眉,听到后面一句又恢复如常,几个几个字往外蹦:“坏嘴巴,石像,保护。知鸢姐姐,说你喜欢。”
意思是,在椿都落仙台的时候,司故渊护着医尘雪,他看见了。
但医尘雪惊讶的却是后面的话。
他不是很明白,知鸢没见过司故渊几次,是怎么看出来的?
所以他问:“知鸢真说过这话么?”
流苏很用力地点头,又道:“坏嘴巴,好的,雪哥哥,喜欢,我喜欢。”
这些字词的因果关系,理清了来听其实很幼稚,但他说得很认真,便显得诚恳又珍贵。
医尘雪听得一怔,随即轻轻笑了下,伸手去揉他的发顶。
声音又轻又温:“先前还说他不好呢。”
***
不知是因为流苏开口提了,还是因为冷风扰人,医尘雪跪卧着坐榻,上半身伏在窗台上,几杯酒下了肚,心绪便有些乱了。
明明日日都在眼前晃悠的人,蓦然之间却觉得,像是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了。
他忽然就很想见一见司故渊。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来,就怎么也压不下去,甚至有愈加强烈的趋势。
喝了那酒容易犯困,医尘雪就侧伏在窗台上,白皙手指松松地抓着空了的酒杯,垂在窗外,墨发也没束,散乱地铺落在肩颈后背,耳边脸侧,窗台上。
他时不时会睁一睁眼,勉强撑出一条细长的眼缝,不怎么清明的眸光往院门口瞧上一眼,又垂落下去。
耳畔冷风时歇时起,医尘雪狐裘褪在一边,竹青薄衫罩在身上,抵不住什么寒意。
但耐不住因那半春眠生出来的困意,他脑袋侧倚在手肘上,半醉半醒间,眼皮有下没下地眨着,终于在某一刻彻底闭上了。
手里的酒杯摇摇晃晃,也支撑不住,从指间滑落,往下坠去。
但杯盏碰石的声音并未响起,反是被灵力托起,到了另一个人的手中去。
司故渊将杯沿靠近鼻下,嗅到了很淡的白梅冷香。
半春眠。他记得这个名字。
他走到窗棂近处,解下外袍,披到了医尘雪身上。
他伸手去探,试到平缓的鼻息后,手指弯曲着碰了下医尘雪的脸,替他拂了那几缕遮眼的碎发。
医尘雪此刻阖着双目,眉眼柔和,安安静静的,像只雪狸。
司故渊曾见过许多次他这副模样。
如同那许多次一样,他眸光落在医尘雪脸上,从眉骨到鼻梁,往下落在医尘雪轻抿的薄唇上。
盯着那处静默了没多久,他便伸了手,修长的手指轻捏着医尘雪下颔,俯身靠了过去。
医尘雪眼睫微动,并未睁眼。
不知是因为那几杯半春眠还是什么,他梦见了一些事。
梦里他一身红衣,坐在檐梁下,身侧的栏杆上摆着玉壶,而他正抓着某人的手腕,微仰着头笑弯了眼。
他尾音微扬:“上仙,偷亲可不是什么磊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