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家府宅修得很大, 只从外面看就已是屋瓦飞檐连绵十里,流苏灯笼挂了一排,俨然气运正盛的模样。
医尘雪站在台阶下, 被檐角的占风铎吸引了目光。
那日梦中的场景再次闪过脑海,他不由得想到——
那日他与裴塬站在裴家府门口攀谈,那个让他回头的人, 是不是就如他现在一般,站在这台阶之下叫了他的名字?
“怎么了?”
清冷的嗓音从高处落下来,恍然间与梦里的场景重叠在一起,医尘雪抬眼望去,司故渊正站在台阶上,侧身在看他。
因着站在高处, 那人半垂着眼,脸上无悲无喜,身长肩阔地站在那里。
那双淡漠的眼眸里, 仿若芸芸众生于他而言都是一样, 惊不起一点波澜。
不知是因何而起的错觉,医尘雪忽然想, 他曾经似是也有过那么一刻,如现在一样,微仰着头看过一个人。
只是那时, 那人身后不是恢弘府门,而是苍苍云山,冷雾寒松。
“怎么了?”
一样的话响起,却换了人, 裴时丰不解地看过来。
医尘雪倏然回了神, 他轻闭了下眼道:“无事, 只是走得有些累了。”
他满身病气,皮肤又白得不似常人,说这话便不会有谁怀疑。
裴时丰问他:“那还能走吗?我让他们去取轿撵来。”
这裴小公子没什么心眼,医尘雪怕他真叫人来抬他,赶忙摆了手:“不必了,走这两步倒还撑得住。”
他说着便要抬脚上台阶,眼尾余光里却晃进来一片苍烟色。一只干净修长的手伸到他眼前来。
他抬了眼,才发现不知何时,那本来已经上了台阶的人又折了回来,此刻与他只隔了一阶台石。
医尘雪说走累了,本就是随口编来的理由,裴时丰当了真便算了,哪知道这位道长也当了真。
医尘雪盯着眼前的手看了会儿,本该说一句“不用”,可他连唇都没张,只是默了半晌,便将自己的一只手搭了上去。
怀里的手炉已经凉了好一会儿,他手此刻正冷得似冰,常人碰到了即便不躲,也难免不受刺激。
可他手伸过去时,司故渊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牵了他的手便转了身,拉着他往上走去。
他走得不快,正正是医尘雪平时的脚速。
直到上了最后一级台阶,手上的那片温热才抽离开去,平白惹得医尘雪愣了下神。
而这短短的一瞬,他捧着的手炉又热了起来。
等他抬了眼,那人已经转了身,跟着裴时丰进了裴家府门。
***
同行的那几个弟子进了裴家,裴时丰便让他们各自散了,亲自领着医尘雪和司故渊往客卿所住的院子去。
医尘雪对裴家里外的模样记忆都不深,但这会儿见了轩榭错落,挡帘布了满廊,又觉得实在熟悉。
他该是来过这里,且是很多回。
飞檐青瓦上的惊鸟铃,廊桥栏杆下的池塘锦鲤,还有远处高耸入云的翘角楼阁,他一定是见过的。
他似是问过一个人,喜不喜欢这里。
可他想不起来那人是谁。名姓,样貌,他如何也记不起来了。
路经一处堂前时,医尘雪偏头瞧了一眼,看见了正中挂着的两幅画像。
传闻说,裴芜与傀师的祖师爷交好,自裴芜殒殁后,二人的画像就一同摆在了裴家正堂,弟子晨昏定省都会来跪拜供奉。
但很奇怪,医尘雪明明没见过裴芜,却一眼就觉得挂在左边的那幅便是裴芜。
更为奇怪的是,他明明觉得左边是裴芜,却又觉得右边不是傀师的那位祖师爷。
他这想法若是说出去,裴家的人估计会说他大逆不道,再拉着他去祖师爷画像前磕头谢罪。
“你在看画像吗?”
直到裴时丰问了这么一句,医尘雪才反应过来,他看那画像看得有些久了,甚至停了脚。
“右边那幅,”医尘雪抬手指了一下,“是谁画的?”
裴时丰被他吓得叫出声来:“你把手放下!”
“那可是祖师爷啊,你怎么敢指的?!”
若不是中间还有个人挡着,裴时丰应该已经一巴掌拍到他手上来了。
裴家虽都是剑修,但傀师的祖师爷与自家的祖先交好,怎么都是件面上有光的事,裴家弟子尚且日日跪拜,一个外来客却敢指着画像问是谁画的……
真是反了天了。
“一时忘了。”
医尘雪这歉道得一点不诚心,他收了手,淡声道:“所以是谁画的?”
“……”
“你……”裴时丰就想不明白了,这人怎么就这么惦记这画像是出自谁的手?
可医尘雪又问得很认真,他几次张唇,数落的话都没说出来,最终极为无奈地叹了口气。
“没人知道是谁画的,又没人真见过祖师爷长什么样,传着传着就是这样了,都这么画。”
“啊……”医尘雪若有所思地拖着长音,但也没“啊”出个什么究竟来。
他反而是偏了脸看向身旁的人,“道长,你觉得这位祖师爷该长什么模样?”
道长觉不出什么来,并不答话。
反倒是裴时丰颇为激动:“你怎么还敢问啊?还……还该长什么模样,难道你们说祖师爷长什么模样,他就得长成什么模样给你们看不成?”
他没好气地觑了医尘雪一眼:“随意议论祖师爷的长相,你也不怕祖师爷怪罪。”
“怪罪?”医尘雪轻歪了下头,语气还是轻飘飘的,“他不是死了么?”
此言一出,裴时丰登时双目圆睁,手上胡乱比划了一通,似是想去捂医尘雪的嘴。
但医尘雪满脸病色,他总不能跟一个病秧子动手,况且中间又隔着一个雷打都不带动一下的剑修,他更不敢发作。
张牙舞爪地在原地跳了半天脚,他几番欲言又止,难以置信道:“你——你快闭嘴!”
喊完了这一句,他就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压低了声音说:“你这是大不敬!”
傀师的那位祖师爷门徒万千,但没人知道他到底活了多久,就连亲徒所记的书册里都未有相关记载。
如今,虽然也有传闻说他已经殁了,有的地方甚至还有凡人给他立了碑,但仙门里是万万没人敢盖棺定论的。
他们这些人,傀师就遑论了,即便是剑修或灵修,也多多少少都用着那位祖师爷留下来的术法,又怎么敢妄议他的生死?
裴时丰四下张望了一圈,没看见近处有弟子经过,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但依然不敢大声说话。
想到自家兄长那铁面无私的脾气,他道:“你这话要是让我哥听见了,他知道是我将你们带来的,非得打我一顿,禁我的足不可。”
听他的语气是怕的,但又隐隐含着一点不服气。
他又斜了眼看向医尘雪:“你这人也是奇怪,明明修卜术,那可是你正儿八经的祖师爷,你乱议长相就算了,居然还敢咒他、咒他……”
那个“死”字像是烫嘴得很,他又扫了一圈周围,才小声接上后面的话:“咒他死。你也不怕受天谴。”
他们这些剑修尚且不敢妄论傀师的祖师爷,心生敬畏,摆着画像石像好好地供奉着。
面前这人会卜术,卜术又是傀术的旁支,傀师的祖师爷自然也是修卜术者的祖师爷。
这人倒好,出言不逊还毫无悔意,也不知是哪儿来的胆子。
裴时丰现下满腹疑问,想不通这看起来命不久矣的人为何对祖师爷如此不敬。
不过没稍一刻就得到了答案。
先开口驳他的人不是口无遮拦的医尘雪,而是一旁未置一词的剑修。
“卜术修得最精的人,不是他。”
这个“他”字,裴时丰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说的是谁,细想了才反应过来,指的是祖师爷……
他算是知道这个病秧子是哪来的胆子妄论祖师了。
若不是身边有个厉害的剑修撑腰,如此病弱的人怎么敢不敬祖师?
这二人一丘之貉,合该是绝配才是!
不过他心里虽这么想着,但听这人的言下之意,卜术的祖师爷似乎是另有其人,这又实在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因此他眨了几下眼,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那你说……卜术的祖师爷是谁?”
医尘雪本因为那无心的“天谴”二字愣了神,此时也挑了眉看过来。
说不清是好奇还是什么,但他想,既然他修了卜术,听一听也是应当的。
于是一下子,两双眼睛落在司故渊身上。
明明是一左一右,司故渊却只转头看向医尘雪,默了片刻才道:“千年前有位命仙,凡人称之,无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