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枯枝残叶没有生气, 却时常有鸟雀停在窗前的枝桠上。医尘雪在小事上又不大讲究,护花铃也没让人解下来,深秋了都还挂着, 鸟雀一落下来就被铃响惊得四散飞走。
医尘雪守着那株开花的白梅,坐在桌案前画着纸傀,才绘了眉眼, 知鸢便来报他,说司家挂了白。
笔尖一顿,纸人额上洇开一片浓墨,本就不讲究的印记这下直接毁了。医尘雪抬了眼问:“陈家呢?”
有此一问,知鸢也知道自家主子怕是早就有了预料。她如实道:“陈二公子死了,听说是得了疯病, 夜里掉进水里淹死的,第二日发现时人都泡得胀白了。”
医尘雪默了片刻,又道:“司兰卿去看过他了。”
他像是早知会如此, 语气没有半分询问的意思。
“是。”知鸢说到底只是纸傀, 说及生死之事脸上也没什么情绪,“回来的第二日就病了, 没撑几日,司家的棺木就进了门了。”
医尘雪点了下头,表示他知道了。
“主子。”知鸢有些迟疑地叫了他一声, 但后面却没话了。
过了会儿,医尘雪抬了头:“想问什么便问吧。”
“主子既然在意陈家和司家的事,为何不让我去盯着,直到今日才让我出去打听。”
若是她一早就注意着陈司两家的动向, 兴许陈家那个公子就不会死, 司家那位小姐也能免一场大病, 不至于丢了性命。
自家主子虽不是什么好善乐施之人,但向来容易心软,先前才会应下司家夫妇的请求,救了他们女儿一命。
既愿意救命,缘何在听到二人的死讯时又一脸淡漠?像是早知会有这么一天。
可知道有这一天,又为何要答应司家夫妇去救人?实在太过矛盾。
都说她是主人手下最聪明的纸傀,可光是这一点她就想不通。
“知鸢啊。”医尘雪叹了一声,“你家主子也是会害怕的。”
知鸢更加不解:“主子……害怕什么?”
纸傀之于傀师,一方为仆,一方为主。
害怕什么,这样的问题过于私人,大多数的纸傀都不敢这么问主人。
但医尘雪很纵着自己做出来的纸傀。
这一点在流苏身上体现得最为明显,日子久了,知鸢也学着不大避讳,很多事都敢问。
像现在,她只是自然而然的就问出了这句话,不会去考虑是否逾矩。
而医尘雪更是个眼里没规矩的人,他说:“怕死啊……”
其实医尘雪自己也想不明白他是怎么了。
他如今不大惜命,也不怕肩上的天谴印再重些,所以那日才会给司兰卿留了警示。
可他明明知道,那样的警示不足以救回司兰卿的命,却没再有别的作为。
不曾让人看顾陈司两家,也不曾去问发生了什么。
说到底,他终究是先给自己留了后路和生机。
从冰棺醒来那日,他本以为自己会再一次死在烬原,他甚至觉得那样还挺好。
但他逢见了一点春,为此苟延残喘活了好几年。
可依然是没意思的,他在这世上,同行尸走骨没有两样。
他以为自己看淡了生死,却原来他还是怕死的。
是那些丢了的记忆,给了他活下去的念想么?
他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或是人吗?
不知不觉间,医尘雪又想起来回司家时,马车上那个很长的梦。
覆雪路上的一袭红衣,桌案边忽明忽暗的烛火,不知名的廊桥仙台,还有他站在裴家门前同裴塬说话的场景。
他抬了眼是要望谁?他转头去又是要看谁?
那个总是唤他的人,是谁?
他与椿都的纠葛,似乎不像传闻里说的那样轻巧。
医尘雪侧了下眸子,问道:“隔壁的人还在么?”
“……”
知鸢一阵沉默。
“怎么?”知鸢少有不答他话的时候,医尘雪有些奇怪。
“那位道长在院子里落了阵,我看不见他。”
知鸢有些郁闷,这院子是她家主子的,反让一个外人在此处落了阵,可主子自己都没说什么,她也毫无办法。
然而,医尘雪轻疑了一声:“落阵?什么时候落的?”
这下换知鸢疑惑不解了。自家主子的神情不像玩笑,是真的不知此事。
她只能一一解释:“从他来的第一日,院子里就落了阵,流苏来的时候,有几次还被困在阵里出不来,还是入夜了那位道长才给开了条道,把人放出来的。”
“……”
医尘雪这才明白,这几日流苏往他这里跑的次数少了,原因是什么。
“主子你……这些都不知道吗?”知鸢还是有点不愿意相信。
医尘雪搁了笔站起来:“现在知道了。”
他行至院内,青石路横贯在大片白梅树间,对面住的人正好开了窗。
他转头问身后的知鸢:“看见了么?”
“……主子。”知鸢一言难尽,“我已经尽力了。”
一闲阁里就数她修灵最好,还跟着医尘雪学了阵法,现在却连一个障眼法的阵术也破不了,她感到十分挫败。
医尘雪冲她摆了下手,示意她去忙阁里的事。自己则站在台阶上,跟窗棂边的人对望。
他很想不通,这位道长落阵的缘由。
更想不明白,为何这阵偏偏对他没用。
他站在这边不说话,那边司故渊也没关窗,两个人就这么看着对方,不像是在等谁先开口,更像是在比谁命长。
医尘雪自认他命短,捧着手炉过去了。
“道长,听说司家的事了么?”
他没问阵法的事,他更想看看这人在知道司兰卿的死后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但没如愿,司故渊连眉都没皱一下:“你在期待什么?”
心思被轻易揭穿,医尘雪觉得无趣了。
司故渊却又道:“你想知道我同她的渊源?”
当事人主动提及,医尘雪有些惊讶:“道长愿意说?”
“再平常不过的渊源,没必要遮掩。”司故渊说着,偏开视线看向了院里的白梅。
其实也不定是看白梅,只是他眸光有些渺远,落在远处,显得不太真实。
良久,医尘雪才听见他说:“我与她做过亲人,她曾是……我家中幼妹。”
原来是转世……
医尘雪恍然,忽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了。
“亲人”这两个字,真是再平常不过,可其间的分量,有时重到难以承受。
前世纠葛太深的人,若是等的时间够久,就能在现世再度牵连在一起。
有时是相似的长相,有时是相近的名姓,或是别的什么,总之,会再有一场重逢。
医尘雪修卜术,太知“缘幸”之于寻常人,算是大幸。这场重逢,不知是这人等了多少秋夜和隆冬才等来的。
可现如今,司兰卿已经死了。
医尘雪在他脸上看不到悲伤,也看不到别的情绪,只有平静和冷淡。
“道长,你是如何知道,她与你有这层渊源的?”
司故渊收了投落在外的视线,看向他,静了片刻才道:“椿都有位故友,也修卜术。”
这就难怪了。修卜术之人,能窥见命格,自然也能知晓前世因果。
如此,医尘雪也大概能确认,这位道长在卜术上对他做出的警示,多半就是从那位故友那儿听来的。
既是故交,自会将其中利害告知友人,不会任他胡来,乱了现世章法。
亲人也好,爱人也罢,能于转世后等到一场重逢已是大幸,若是贪心不足,总想着续前世的缘分,必然会因欲念受到天谴,落得一个惨淡的下场。
医尘雪想起来那日在司家府门前,这人对他说的“别做蠢事”。原来不只是随口的警示,他是从那时起就有所预感了。
“所以,道长一早便知她会出事么?”
司故渊与他对视,片刻偏开眼道:“我并不修卜术。”
言下之意,知道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