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此一事, 医尘雪可算是长了教训,再不敢把那铃铛带在身上,第二日一早便去敲了正主的门。
可他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 受风咳起来都没见有人来开门。
没起么?
医尘雪想着,又自顾自摇了头。
不应该的,他已经算是贪睡了, 那位四肢健全,没有比他更能睡的道理。
他往旁边半开的窗里望了一眼,也没在桌案前看见人。
难不成真还没醒?
医尘雪在自己的院子里更没规矩,那屋子又正好有几道矮窗,抬脚一跨便能进去。
他将手炉放到另一边的窗台上,扶着窗沿弯了腰, 迈了一条腿进去。
好巧不巧,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这时响起来:“你在做什么?”
医尘雪半边身子在屋里,半边身子在窗外, 就这么转了头对上来人的视线。
司故渊手上提了东西, 看样子是刚从外面回来。
先前这院子里就医尘雪一个人,做什么他都不会顾忌, 也不怕人瞧见,但这会儿多了一个人,医尘雪顿时便有些拘束。
这院子虽是他的, 但这屋子现在住的又不是自己,当着正主的面翻人窗台,总归是理亏。
可他想着这人只怕又要说他不讲究,开口第一句不是表歉意, 反是道:“我敲过门了。”
闻言, 司故渊眉心微蹙, 想是无话可说。
意识到自己这话太像是推卸责任,医尘雪想再说点什么,但视线落到司故渊提的东西上,一下子又给忘了。
“道长,你带了什么来?”
医尘雪看那纸包上的图样有些眼熟,像是南子巷李家铺子的。他路过陈家那天,手上提着的也是在这家铺子买来的花糕。
青枫至味的吃食太多,医尘雪最爱的便是这花糕,心情好了要吃,当馈赠,心情不好了也要吃,当慰藉。
他去过不知多少次李家铺子,卖花糕的夫妇都认得他了,他当然也认得人家用来包花糕的油纸是什么样。
上面有李家姓氏的字样,还有墨梅,好认得很,医尘雪一眼便能瞧出来。
现下他盯着司故渊手里提的东西,不过是明知故问。
似乎是从小就养成的性子,想要的东西不会直接伸手要,显得那东西于他是可有可无。
司故渊同他对视片刻,道:“你过来。”
医尘雪正愁是要将屋里那条腿迈出来,还是将屋外那条腿迈进去,得了司故渊这话,他便扶着窗沿站了出来,理了下袍摆才走过去。
等他走近了停下,司故渊将手里的东西往他眼前一举:“可看清了?”
“……”
他不瞎……
医尘雪幽幽地望着司故渊,心情不大好了。
司故渊像是看不到他的哀怨,将花糕塞到他手上,径直往前去,还回头叫他跟上。
拐着弯说他眼神不好,还将他当苦力使,这事儿也只有这位道长做得出来了。
但医尘雪鬼使神差地没说一句反驳的话,真抱着花糕跟在了他后面。
到了门边时,司故渊推了门,忽然停下来问他:“想进来怎么不走门?”
“主人家不在,未经允许,我哪儿敢?”
医尘雪平时说话总是温温和和的,一带了刺就特别明显。司故渊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
进了里屋,医尘雪不找地方坐,反抱着花糕站在屏风边上,也不说话。
司故渊抬了下眼,视线落在他怀里的花糕上,盯了会儿,见他还是没有把东西放下的意思。
自己的东西被人占着,本不该是件高兴事,可平日里常冷着脸的傀师,这会儿却微弯了唇角。
傀师撂了衣摆,在窗边坐下,转眸看他:“进了门不说话不做事,光站着,你这是哪门子的讲究?”
医尘雪还是半眯着眸子,语调不冷不热:“道长,我事事不讲究,你又不是第一次知道。”
“不讲究?”司故渊抬了下眼皮,“既然不讲究,敲门做什么?”
“……”问得好,答不上来。
医尘雪垂了眼,也不看坐着的人了,低了头看足尖,过了好半天才闷出来一句:“我来还你东西。”
他说完,摸了袖里的铃铛出来,视线扫了一圈,发现手边连个放东西的桌案都没有,便索性将铃铛挂在了屏风上。
“你答应我的事已经做到了,这个……”医尘雪抬头看了那铃铛一眼,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顿了一下才说,“信物,也不该放在我这里了。”
司故渊盯着那铃铛,没有起身去拿的意思。
医尘雪见他不动,便又道:“你放心,这铃铛完好无损,半丝刮痕也没有。”
坐着的人终于有了点动静,起身朝医尘雪走去。
昨晚的一幕忽然在脑海闪过,下意识地,医尘雪往后避了点距离。
司故渊斜了眼他脚下,又抬了眼,探究一般看他。
做贼心虚的人偏头咳了几声,像是受了冷。
眼角余光里,他看见前面的人转了方向。再抬头时,一个手炉递了过来,是他先前搁在窗台上的那个。
医尘雪手上还捧着花糕,他看着那手炉,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他跟司故渊相对而站好一会儿,也没伸手接那暖手的炉子。
司故渊将手炉塞到他怀里,拿了花糕放到坐榻的矮桌上去,转身对他道:“是给你的,不用护着。”
“嗯?”医尘雪本来还在看那花糕,闻言一愣,反应了一会儿才问,“给我?为什么? ”
“谢礼。”司故渊一脸冷然。
如此板正的道谢,也就只有他了。医尘雪笑了下:“道长,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个的?”
司故渊看了他一眼,默了一瞬才沉声道:“陈家。”
这么一说,医尘雪便明白了。
在陈家那日,他装晕时还不忘将花糕塞到司故渊怀里护着,后来更是一个人将那花糕吃了个干净,连半块也不曾分给人家。
于是医尘雪就知道了,刚才这位道长看他那一眼是什么意思。他笑起来:“道长,你刚才是想说我记性不好吗?”
司故渊没答。
医尘雪了然,眼尾的笑意更深了:“那怎么又改了口呢?”
道长依然无话可说。
刚进屋时是医尘雪恹恹的不肯说话,这会儿不说话的换了人,医尘雪心情大好。
这位道长有时一句话就能堵得他哑口无言。记性不好,耳朵不好,眼神不好,医尘雪在他这里受过的埋汰可不少,难得有他把人问得无言以对的时候。
医尘雪颇为骄傲地扬了眉。
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此间,他眉眼间神采飞扬,已然盖过满身冲天的病气。
此时此刻,他才真的像极了五年前那个长街上明亮的少年郎。
司故渊静静看着他,未发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