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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月下道人

  “提示的系统坏了?你不是和我说过,有进度推进它才会响。”沈怀霜顿了顿,“它怎么会响?”

  系统站在沈怀霜肩头,朝他笑眯眯望着:“大概是它结算晚了,很明显是因为你给主角买了书。”

  沈怀霜颦了颦眉。

  系统又道:“来化虚境不急着走,我带你去望月楼撮一顿吧。”

  望月楼。

  此地最为宏伟浩大的建筑。

  楼阁近在眼前,建得竟似高塔,飞檐斗拱,高耸入云,楼的四角悬挂着铜铃,夜风吹过,铃声清脆。

  系统嫌自己做猫胃口小了,怕是要一头扎进饭里,摇身一变,化成了一位黄衣修士,挽着高髻,抹了把短须,和沈怀霜一起走了进去。

  伙计带着两人去了楼上最敞亮的去处。

  此处临着江,夜风吹来,怡人得很。

  “玫瑰豉油鸡,竹荪煨鱼片,火炙羊肉各来一份。樱桃奶酪,要两份。”系统向伙计报完菜,将手中的竹片菜单递给沈怀霜,“你看看,偏好什么,或者我帮你点个什么淡菜?”

  沈怀霜指了指菜单上的“川椒豚肉”。

  一桌菜齐,清汤漂绿葱,奶白的汤里盛着鲜鱼片,火炙羊肉撒孜然,滋滋冒着油花。

  系统叼着沾着甜酱汁的鸡腿,两腮鼓鼓。

  川椒黑豚肉上来,他猛夹一筷子,嚼了两口,面色突然涨得通红如虾子。

  “娘的,这什么东西!”系统灌了口水,却是越漱越辣,恨不得要把舌头从嘴里拉出来捋一捋。

  沈怀霜忽然笑了声,他像是怕系统辣到了,推了自己那盏樱桃奶酪过去,道:“我出身蜀地,吃惯了这味道。你缓一缓。”

  系统肿着嘴唇,呆呆看着沈怀霜持着筷子夹了一筷子辣椒。

  沈怀霜的师门玄清门在高山上,书里可从来没交代过,他沈怀霜这高岭之花那么能吃辣。高山之上,青衣白履的修士,手里捏过几串红红的辣椒,爆辣炝炒。

  敲,这事大离谱。

  -

  还要觉得离谱的还有钟煜本人。

  “一碗竹荪煨鱼片换你命格,算么,算么?”

  “死算命的,滚——”

  街边,伙计在临时搭建的帐篷前赶人,老人手背被揪开,龟背铜板掉了一地。

  钟煜一言不发地从“王记兵铺”中出来,披着月色,走在街市上。

  人流嘈杂,他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逆行,目不视物。

  他等这一本书已经很久了,原本出发时志在必行,只觉得这袋子玄铁越沉越好。当下,空空而归,他又觉得这一袋东西累赘。

  钟煜想着和之前在化虚境老道的约定,三步并两步,速速往望月楼走去。

  一入望月楼,满楼推杯换盏声吵得他揉了揉两侧的太阳穴。

  钟煜大着嗓门,和伙计说要外带一碗竹荪煨鱼片,说罢,就丢了一锭银子过去:“账算清,换大额碎银,零碎归你。我只需你手脚快些。”

  伙计当真极快地端出一碗打包得严严实实的鱼汤。

  钟煜拎了就走,他再拎着一碗新做的鱼片过去。

  墙角下,竹叶纷飞,这墙角起了一层青苔,老道却抱着竹竿,靠得自在。

  听到声音,他睁开眼,朝钟煜看去。

  凡天赋上佳的习武者,必然对气场变化极为敏感。

  空气忽如凝滞,钟煜反问:“前辈怎么这样望着我。”

  老头目不转睛地看了会儿钟煜:“你有闲心记得我爱喝的汤,也不和我说修道的事。璇玑阁的人都要派信来了,黄山、崐仑两地要收徒,你当真不打算从皇城离开,入黄山门下?”

  崐仑飘逸洒脱,黄山刚毅有劲,乃当今道门两大派系。

  璇玑阁,位于蓬莱仙岛,仙人灵童无数,晓天下事,于各地都有据点。

  钟煜默不作答,过半晌,他颦眉道:“去哪里我自有主张。”

  老头接过手,烫得直摸耳垂,一边吹一边口中“刺拉拉”:“你爱去不爱去,我都认识你一年多了,你不要走,我也拦不住。”

  钟煜坐在地上,从地上捡起一片竹叶,抬头望着月,指尖拈着那竹叶。脑中所想,却是在兵铺书架前的一指诀窍。

  仔细回想,那一招应该不是避战。

  身手大巧若拙,隐见兼收并蓄之风,实则稳健。他当时竟没瞧出来?

  见钟煜不语,老头笑问:“你今天遇到了什么事?”

  钟煜被戳中了心事,拧眉,碾碎了手里的叶片,他双手置于膝上,低声道:“没什么事。”

  “别口是心非。”老道一笑,“往后你见我机会也不多了。开设这化虚境这么久,我也要走了。最后送你样东西。”

  钟煜反应快极,顺势一抄,书本刚落半尺便接过,放眼前展开,白纸上小人舞剑,飞身跃动,林林总总招式功法竟如皮影戏,眼花缭乱。

  老头放下碗筷,并指,指了指,解释道:“此书在不同期间,内容千变万化,老道年轻时,曾见此书千日千面。可我到老了,却最终没能参破尽其中奥义。”

  老头叹了声:“天命所归,寿数有限。我一直在等一个人……我望气望了这许多年,你和那个人,是唯二让老道看到身上有金光的人。”

  钟煜目光从无字书上挪开:“什么金光?”

  “六爻不卜,你只需听着。”老头如神算子,盯着钟煜,说起他的命数,“你集气运于一身,十赌九赢,天生道种,饶是在灵气低微之地,尚能育出你金丹的雏形。”

  钟煜神色猛地一暗,沉声道:“别说了。”

  老头睁眼看着钟煜,不由他拒绝:“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少年郎,将来你的名字会成为天下人的忌讳,但有个道理,你却始终不懂。”

  话落,老道笑而隐去。

  在这化虚境一年,钟煜认识过形形色色的人。

  哪怕他拒绝做他徒弟那么多回,老道仍然乐此不疲。这老头总会送他一些奇奇怪怪的符箓,或者是符咒。

  那些东西就是介于仙道和魔道之间。

  钟煜不会去多碰邪门歪道的东西,但这东西和修道有关,他瞧着有意思,摆弄摆弄,竟也能让符文生光。

  可这化虚境不多时就要散了。到时候,他又该何去何从?

  钟煜怀揣着无字书,一手提着玄铁,放眼望去,目光苍白无光。

  没走几步,他在门前被人撞了一下,怀中东西却陡然一空。

  刹那,他心中一凛,什么悲戚的想法也烟消云散。

  他怀中无字书招摇,可能有人一早就盯上他了!

  青石板路上,一位紫衣客疾行而去,脚下似抹了油,移步幻影,一步有数十步长。

  系统与沈怀霜坐的位置本就在室外,一听街上声音,热闹非凡,系统放下筷子,探头看去。

  那吵嚷的方向正对着系统和沈怀霜的位置,一排人御剑的御剑,用法器的用法器,竟都追着一个紫衣客。

  沈怀霜刚抬头,见那紫衣客探手往衣襟掏去。怀里有铜器露出一角。

  ——正是铁火炮!

  修真之人在未到金丹前,并不拥有铜墙铁壁般的身躯。

  许多人尚无辟谷的能力,即使到了结丹,也抗不过铁火炮一炸。

  铮。为首的少年挥剑,朝那引线砍去。

  铮铮,两声剑鸣,他又与紫衣客对上两招。

  那剑法虽然没有灵力注入,却是凡人中一等一的好手,紫衣客连连倒退,见形势不妙,又抬起拇指。急切凄厉的哨声破空响起。

  魔音慑心,这声极是刺耳,像是丝丝绕绕的藤蔓,呼啸涌入众人耳中。

  众人抬臂捂耳。

  月下,沈怀霜隔楼与紫衣客相望,目如寒潭,不避不退。

  他敛起眉心,反手握住剑柄,手指与剑柄相触,剑刃拔出的刹那,似白虹弥天,璀璨如星光。

  沈怀霜抛剑,左手握剑,执剑舞出一个上弦月般的光弧,右手捏诀,注了内力,“铮”的一声,屈指在剑身上弹了一下。

  月光勾勒过眉眼,划过下巴、衣襟,一如淌过璞玉。

  清脆的剑音响起,静谧如古刹钟声,又似藏着汹涌波涛。

  余音不绝。

  楼铃仿佛没了声音。

  所有人都朝墙下看去,剑音贯耳,紫衣客重重咔出一口血,如遭反噬般,被那道白刃劈至墙上。

  穿黑金色武服的少年隔着人群,伸手拨动着一层层的人,跃动时,马尾晃动,抬眸,眼尾痣惹眼。

  众人大呼一声,如潮水般朝过道涌去。

  “那什么剑法!”

  “灵力充沛如此,修为必然在元婴以上!”

  人头攒动中,少年收了手里的剑。离他五十步之远,道人一身青衣翩翩,剑影流动,衣色似乎都染成了雪色。

  钟煜的脚步像在地上扎了根,黏着他,直到他如梦初醒,拨开层层人流,跑了过去。

  沈怀霜望了底下一眼,他不想生事端,出了剑,隐入人群,转身下了楼。

  他走上了一处暗巷,谁想没走几步,身后有人唤住了他:“道友,请止步。”

  夜色里,少年低头行了一礼。

  抬头时,夜色下,那颗小痣灼人,乌沉得像要滴出墨。

  少年像是夜色里延伸出来的影子,整个人都是黑沉沉的,唯独那双眸子明亮。

  是他之前在兵器铺见过的那位少年。

  沈怀霜像是平静陈述了一件事实,他不避讳,自白道:“萍水相逢一场,不必言谢。”

  他欠了欠身,辞别之后,回首,发带划出弧线,绕身一圈。

  青石板路上,他朝前走去,背上银剑剑柄浮雕着缠枝,光辉似星芒,随着身形渐行渐小,隐在小巷的尽头。

  钟煜于宫门落钥前回宫。

  他坐于书桌前,三更夜深,他又想到了化虚境内的那位道人。

  此人飘飘然,如雾霭,脑海中隐见此人样貌,如简笔勾勒,却并不模糊。

  他看不透那个人,但他有一种近乎诡异的直觉——他昨天遇到的人,必然是昨日化虚境内修为最高的人。

  钟煜忽然困惑起来。

  那人既能现身化虚境,他又会出身何处?

  晨起,他不过睡了个把时辰,以清水泼了面,拿起手中胭脂盒,便与张德林起身,去了皇后所在的清宁殿。

  钟煜一路行至周皇后的清宁殿前,掐断所有思绪,朝周皇后一拜,道:“儿臣参见母后。”

  隔着一道屏风,周皇后坐在镜前,她对着镜子戴上一只镂金耳环,眄着镜子后拍了拍衣袖跪下的钟煜。

  张德林从小陪钟煜到大,文质彬彬的一个小太监,捧着一盒雕刻着牡丹的胭脂盒,恭敬道:“殿下有心,特为娘娘置办。这‘大红春’色正且漂亮,是个有市无价的东西。可见殿下用心。”

  白瓷牡丹盒中,胭脂色如血红。

  周皇后低头瞥了眼,顺手拿起一支步摇,平举在高髻侧:“怎想到给本宫带这东西?”

  “牡丹国色,方配母后。”

  听到身后人声音,周皇后抬眸盯着镜子里的钟煜,不置可否一笑:“本宫听宫人说,你昨日出宫视察一趟,流连夜市,回来得很晚。”

  “儿臣路上返程耽搁了些时间,课业未有疏漏。”

  话被钟煜截去,周皇后取玉环的手一顿,抬头看着镜中的少年:“你也不必拿着幌子来骗我。”

  “这种东西奇货可居也就罢了。宫内东西向来最上乘,宫外人胆子大到敢出产比宫内更好的东西,你竟也敢眼巴巴地凑个热闹。”

  她冷哼一声,道:“你父皇虽不管他儿子怎么做事。可倘若你想太太平平地坐上这太子之位,如何能像你这样。”

  华袍在身,镶金的镜面中,满桌珠翠前,少年那双与她一模一样的眼睛,朝她看来,不偏不倚。

  周皇后气堵,握住了指节:“本宫问你,上巳祭祖,那篇祭文你背得很好。你父皇虽属意你二皇兄,但尚有机会,届时本宫也会想办法替你争取。”

  钟煜平心定气道:“父皇不属意儿臣,也非儿臣一人争取能解。”

  话落,宫内沉寂一片,周围侍从眼观鼻鼻观心。

  周皇后倏地从妆台前立起,接过张德林手中的东西,脸色由白转青:“你当真是长进了。”

  “当啷”一声。

  刻着大红牡丹的胭脂盒落地,瓷面碎得四分五裂。宫人捧着梳洗宝瓶、玫瑰水,直直跪了下去。

  有一块碎瓷远远滚了出去,落在钟煜脚边。

  钟煜垂眸看着,拍了拍双臂,躬身道:“母后息怒。”

  “你若不想再关进暗室,不如多长点心眼,把你的心思用在该用的地方上!”第4章 真·初相逢

  第二天早起,沈怀霜按在玄青门的习惯醒来,草虫鸣唱,在沾着露水的草间跃动。

  伴随着鲜花和掌声的背景乐,系统又亮起。

  【检测到阻止主角黑化值推进百分有五,原因:慕强。】

  【恭喜宿主,可喜可贺!!! 】

  沈怀霜捏了捏自己眉心,问系统:“这东西能修么?”

  系统:“啊?”

  沈怀霜:“它数值有些异常,我去了趟化虚境,数据有变。”

  系统道:“检测过,它没问题。”

  沈怀霜:“我觉得好像和我昨天在化虚境的经历有关?”

  系统心底卧槽一声,他假正经咳嗽两声:“那也不是。你习惯它就好。”

  沈怀霜眉心皱了下:“行吧。”

  他从床上起来,推门至庭院。

  青色石板淌着日光,庭院中槐树落花,一时如雪纷纷。

  沈怀霜按照从前的习惯,在庭院,挥剑练了两个时辰,收了剑,他才揣着给钟煜的心法。在天将明时,乘马车去了皇城。

  早朝时间未到,沈怀霜先在御书房门口拜见了钟煜的父亲。

  高座上,敬帝气度威仪,丰神俊朗。他待沈怀霜倒是平常,说起钟煜,也不过只言片语。

  两人所言,无非是“大赵修习之风愈盛,吾儿尚需历练,还请仙师教诲”等。

  这话落在沈怀霜耳中,未免显得敷衍。

  沈怀霜一一应下。

  他与敬帝拜别,又随太监去了钟煜读书的文华殿。

  至文华殿,楼廊里,太监成排地低头捧书,或奉茶倒水,很是热闹。

  周皇后似乎对钟煜一事颇为关心,甚至特意命人给沈怀霜开辟了一个单间,请他休息备课。

  钟煜未到,沈怀霜向笔墨太监要了钟煜的札记,正好手边第一本是武学心法,便抬手翻了起来。他本打算随意查看一番,哪想其中笔记详实,字迹飘逸清晰,每一本皆是如此。

  可翻到后面几本,尤其是他所授的这一课,前期书写认真,但不知为何,从中间一页开始,见解急转直下,越到后面,字迹也越见潦草。

  沈怀霜找随侍钟煜读书的太监松龄问了,松龄只道殿下不解其意,娘娘才换了先生,请仙师给殿下授课。

  说话的小太监名叫松龄,新近才入文华殿,伺候笔墨,一对眼生得水灵,眼神中有少见的干净。

  沈怀霜心底狐疑,翻了翻书,又作罢。

  他和松龄才说几句,传令的富海从文华殿门口跑来,朝沈怀霜行了一礼:“仙师,殿下来了。”

  富海见他神情谦和,忍不住提醒道:“今日殿下从清宁殿出来,和娘娘起了口角,若有得罪之处,还请仙师海涵。”

  沈怀霜微感意外,随后谢了声。

  好像就注定他今日就必须去碰一个硬钉子。

  门口,一只黑靴踏了进来,暗纹挑金丝的衣摆擦过门槛,跨入了另一只脚。

  沈怀霜手中书页翻动,擦过他的指尖。

  他向来是沉稳人,但看到来人面容的刹那,还是吃了一惊。

  钟煜手托着袖口,踏过门槛,低眉,理着袖口,眉心一道痕迹始终未消,似是极不快,眼尾痣落在眼角,愈显眼神锋利。

  片刻的工夫,他抬头往屋内一看,整个人也静止了刹那。钟煜目光顿了好一刻,随后面色凝重了下来,如同一池水忽然静了下来。

  殿内,两排近乎触及屋顶的书架下,层叠影子中,两人隔了十步的距离站着。

  堂内越显安静。

  极其安静。

  机缘巧合,恰好相逢。

  按道理来说,两人该高兴。

  钟煜面沉似水地站在那里,掩过眼底一瞬的意外与欣喜,流露出浓烈的失望。

  松龄听到头顶上沉沉叹息声,顶着满堂越来越见古怪安静的气氛,脖子越来越僵。

  半晌,钟煜才先开了口:“先退下。我与先生说几句话。”

  松龄如蒙大赦,呼出一口气,同殿内人一齐听话地躬身,如潮水般退去。他站在离门前稍近些的位置,只等人传他伺候笔墨。

  钟煜望着沈怀霜,目光注视着。

  沈怀霜见对方不答,跨出一步,走了起来。脚踩在石砖,给书房里带来一丝生气。

  沈怀霜踩在石砖上,堂内像破开一道口,空气流动:“殿下要说什么?”

  钟煜顿了顿:“我昨日得以与先生一见,不想先生惊才风逸,竟会受我母后千金之礼来大赵。”

  言下之意,沈怀霜怎会不明。

  沈怀霜看了过去:“沈某游历在外,听闻殿下事迹,想来便来了。”

  在诸皇子中,属钟煜继承大统的可能最大,若是将来登临大宝,从前的先生即使不奉为帝师,自也是重臣。

  在对方眼里,他到大赵的意图昭然若揭。

  图功名利禄,图前程将来,个中缘由,由着钟煜自己去想。

  钟煜闻言颦眉,如同噎住了一般:“我的事迹又有什么好听,无非恶名在外,劳动先生大驾。”

  少年根骨奇佳,一点即透,自然也有脾性急躁,屡教难改的说法。

  钟煜摁了摁眉心,语气如陈述一件重复了许多遍的琐事,带着冷:“先生既超脱世外,又何必受限于旁人,听从大赵皇后的安排,将自己囿于大赵,甘居人下。此事,实不必要。”

  他眼眸转了过去,耗尽了最后一丝耐心,如忍到极致,长吐一口气道:“我念在先生昨日相助,不欲为难。先生高才,还请明鉴。”

  沈怀霜不急不躁,如昨日化虚境所见:“沈某与殿下说一句话。若是殿下听不进,我便走。”

  钟煜握紧指节,摁了一下:“先生请讲。”

  “殿下就不想知道自己瓶颈在什么地方么?”

  ……

  指节咯的一声响过。

  钟煜抱着臂膀。

  他低着头,垂着眸子思量了会儿。

  钟煜抬眸朝沈怀霜看了过去,日光照入他的眸中。

  周琅华能请来什么样的人,能听得了周琅华话的人,又是什么样的人?他对这心知肚明,可昨日化虚境所见,又的的确确骗不了他。

  “还请先生指教。”

  文华殿殿中铺满青石,庭院中,以石雕围栏高高供起一棵槐树。

  钟煜身上穿了件雪白滚边的直裰,腰间系着玉扣带,身形欣长,隐见体魄。

  他解开腰上佩剑,脱下那件乌金袍,抛在石桌上。

  钟煜抱拳回了一礼,身形忽闪。衣衫翻飞间,沈怀霜立在晚春槐花堆中,指节叩击,如闲敲棋子,对下那近乎目眩的一招。

  光靠对上最初这一掌,他已觉得钟煜资质很好。

  这数十招沈怀霜一一拆解,不疾不徐,又有意给对方喂招。

  十招过后,掌法的勾、挑、击,沈怀霜一一试过。钟煜拳法没什么问题,沈怀霜又转了手掌,一把推开钟煜。

  钟煜鼻梁落了尘灰,却不擦去,眼神漆黑深邃,收敛着锋芒。

  “殿下,拿上你的剑。”沈怀霜抛去钟煜的剑,“这回你可以出鞘。”

  剑鞘与剑身相撞,咔嚓声干脆。

  佩剑出锋的刹那,无量剑闪着银光,对了上去。

  两剑交锋,剑风呼啸,一声吼过身体,带动地上落叶无数。

  这一剑剑尖下压,剑光如深潭寒光。

  铮。

  剑鸣嗡嗡,余音长响。

  沈怀霜对上的刹那,察觉钟煜最好的天赋并不在剑上。

  与他练了多年的拳脚相比,这一剑,虽然不差,但力道分明应该更强。

  他让开那一剑,挥剑至身后,作了个守势。

  那剑气逼近他眉眼。

  钟煜却被这剑气激出一身冷汗。

  一个人要练剑多少年才能击出这举重若轻的一招?

  若不是对面试他,这一剑往他心口刺来,他根本避无可避。

  钟煜往后退开半步,举剑又上。

  这一回,钟煜执剑,单手挽出一个剑花,目光下移,举剑一刺,劈出剑风,却在未近身时,被一道凌厉的剑气挥开。

  沈怀霜举着无量剑,转腕“嗒嗒嗒”挑去钟煜的剑,改了他三处姿势,毫不吝惜地点拨道:“你急着求胜,做不到心无旁骛,就会露破绽。”

  钟煜避开沈怀霜一招,又上前迎战。

  沈怀霜虚刺过他手腕。

  钟煜从他身上翻过,这翻越的姿态如鱼跃出水,衣衫划过一个弧度。

  咯地一声。

  无量剑合入剑鞘,撞在钟煜背上。

  开脊声清脆,松龄捂着自己嘴巴,几欲大喊,口中那句“殿下”刚到嘴边,却见钟煜落地,抬起那对漆黑的眼凝望着沈怀霜。

  钟煜只觉耳畔生风,头脑嗡嗡,微微发热。

  身体里的血流淌过筋脉,暖得近乎发烫。

  沈怀霜答得耐心:“聚气聚时易,疏通难。你方才动作的偏差不小,挥剑梗阻就能看出。”

  钟煜一句话卡在喉头。

  他练剑多年,也算是佼佼者。

  莱阳山庄剑法讲究一个“准”字诀,沈怀霜怎么会在分毫之间,看出他问题。

  门口进来一个老太监,低下眉,行了一礼。

  他手里提着沈怀霜来时带的木匣。

  木匣长有八寸,书页卷边泛黄,书与纸全被装入了一个四周见方的匣子里。

  沈怀霜拉了箱子的带子,背在身侧,压了几分出尘气,内敛从容的模样,一身青衣,还真如授课的先生。

  “殿下,时辰到了。”

  “落堂之后,你把调息经首章看完,只看这一页。我明日过来讲解。”

  沈怀霜跨出殿门,在转角处,回头看了眼钟煜,少年迟缓地拿起了剑。身后窗户分割成细密的长条,栅栏似的,日光落在木头上,又如同漆上了金黄色的漆水,如同一尊金色的樊笼。

  他看了好一会儿,又听身边老太监叹了声气。

  两人离钟煜远些了,那太监道:“请仙师莫要怪罪殿下。文华殿规矩森严,咱们殿下卯入申出,正襟危坐,过午不歇息便要接着上策论、大学,骑射武功样样不落。”

  “殿下对初来的先生挑剔,对自己更是。”

  “还望先生赎罪。”

  沈怀霜只问道:“殿下日日如此?”

  纵使钟煜脾性急躁,那太监说起钟煜,忍不住叹道:“殿下上书房早,自四岁便开始如此了。可这忙归忙,殿下却是样样都做得好,是诸皇子中最拔尖的。”

  “可惜……”

  老太监摇摇头,白须晃动,垂眸,微凹的眼眶里露出委婉的神色。

  那半句话被他吞了下去。

  沈怀霜留神记着,回了自己府邸的书房。

  他想到今日所试的剑招,找了许多宣纸,铺展在桌面上,纸上压着镇纸。

  牙尺上镂雕刻着鱼兽,通身乌黑,镂空缀金。

  沈怀霜拿牙尺度量了三尺的距离,挥毫画下一段圆弧似的线。纸张上落笔有笔直,也有曲折。

  剑桩的雏形渐渐现于纸上。

  几乎有一个高,圆柱似的一个头,八个臂膀,又分四个关节。

  期间,他听闻皇后派人送了东西,又回书房。

  傍晚时,他向打理府邸上下事的陈叔要了做木工的角尺,锯,凿子等物什。

  忙完这些,府内已是寂静一片,笼罩了浓浓的暮色。

  夜里,沈怀霜躺在床上,手背放在床沿上,凉意沁上来,微冷,像渗到骨头里。

  他刚合上眼睛。

  系统开口道:“周皇后高兴坏了,天大的心愿当日了结。她送了你那么多东西,你都不要。”

  沈怀霜不置可否:“论基础,他原本就不差。何况日后瓶颈还有许多,不过第一道坎。”

  系统:“可之前没人有本事让小气运突破啊。”

  沈怀霜对这个说法并不意外,他听屋外草虫叫了几回,不再解释,只问:“钟煜早前为何会对武学一直佯装抵触?”

  系统讶然:“你不讨厌他么?”

  沈怀霜:“就事论事。他好武,好学,有天赋又肯琢磨,我自觉定然是有什么原因,叫他颓然给旁人看,否则他又如何出现在化虚境内?”

  系统夸了夸,不往正面回答:“猜对大半。他嘛,身份特殊,既是大赵第一剑庄的血脉,又是大赵的皇族。他父亲为了权势找了江湖第一剑庄的人做老婆,没想过将来有天会甩不开。周琅华给小气运约束很多……做过很多件额,不太好的事。”

  沈怀霜微微颦眉:“可钟煜为何能现身化虚境?那地方是有灵根的人才能去的。”

  “机密。”系统神秘一笑,“那与你后面的任务相关,总不见得我都把事情讲透了吧。”

  沈怀霜点了点头。

  他面容生得清俊,褪却少年时的青涩,堂堂玄清门掌门,却甚少有人见过他睡时的模样。一身寝衣贴在袖口上,手腕露出被外,犹如羊脂玉,姿态安静,一动也不动。

  当夜,他做了一场梦。

  这梦境和这个世界有关。

  黑水刺骨,铁锁阴冷。

  他的双眼被黑布遮蔽蒙住,手腕上锁着沉重的铁链,微微一动,长久禁锢的腕骨刺痛,像放在火上灼烧。

  他手无寸铁,无从挣脱。

  呼吸时,沈怀霜能感觉到,他的肩上还有处旧伤,即使他看不见,他知道那旧伤是个血肉窟窿,空气都在骨缝里流过,他的痛感早就已经麻痹,一室寂静。

  寂静和绝望就像无边无际的黑暗。常人被关在水牢,不出三日就会发疯。

  沈怀霜变成了这个人,他心中并不慌张,像是旁观者,冷静地观察着一切。

  忽然,门口响起了脚步声。

  一步、一步,沉稳的脚步声在朝水牢深处欺近。

  走路的人漫步在这地方,撩动长铁链,像置身闲庭。

  沈怀霜被岸上的人细细打量着。那人的目光一寸寸挪动着,像是一匹恶狼在凝望。

  “沈怀霜。”来人轻声喊了他的名字。

  铁链骤然被拉紧。

  沈怀霜呼吸一滞,下巴忽然被死死掐住。

  草虫叫到天明,梦境分崩离析。

  晨光熹微的时候,沈怀霜醒了过来。

  按时照着以往的作息,他该晨起练剑,但今日他躺在床上,哪怕心境不易起伏,此时背后也难免起了层薄薄的冷汗。

  刚才梦里的人,是钟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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