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阳宗和乾天宗, 九方宗并列炎天三宗。但沧阳和乾天一东一西,相距万里之遥,少有往来。
之前几次元婴尊者的聚会, 陆续见过几个沧阳宗的元婴修士, 却从未听人提起过沧阳宗主。
原来沧阳宗主因为道途遭遇瓶颈,境界无法提升,不得不常年闭关,想办法续命。
他又蓦然忆起, 前几年师尊隐藏身份,陪他去乾元镇王家时,遇到的那个沧阳宗姓张的修士。
张道长不知绝尘道君身份, 想用一件高阶法宝换他这个徒弟, 因而惹怒了绝尘道君。
闻风本想杀了他, 但他用替死术秘法逃之夭夭, 也不知后来如何。
陆续当时还曾担心, 师尊会否因此和沧阳宗主结怨, 影响到陵源峰, 甚至导致整个乾天宗和沧阳宗不和。
现在想来, 那时的自己什么都不懂。不懂闻风究竟有多强,有多可怕。
闻风三人又谈笑风生说起九方宗。东令道君的死讯隐瞒不了多长时间。
他一直闭关不出, 很快就会有别派修士起疑,随后开始试探。
炎天三宗三足鼎立的局面, 很快会有改变。最快一两年, 就会有别的宗门蠢蠢欲动, 抢占九方宗的领地。
他们只需等着看戏就行。
陆续依旧插不上话, 只能在一旁缄默不语。
***
青冥浩荡, 日月照耀, 祥云万里。
陵源仙山上空云蒸霞蔚,流光绚璨。
绝尘道君的合籍大典,规模空前盛大,引得百万修士惊叹不已。
“这是九方宗主的座驾!”
“妖王!是妖王的飞车!”
“这一辆銮驾是?”
“魔尊!星炎魔君也来了?!”
“那是玉衡宗的徽记!”
不仅乾天宗,就连山下的乾元镇也挤满了人。
人微言轻的底层修士,即便并无资格被邀请进入陵源峰,仍然有不少人来到乾天宗外,想凑一回热闹。
能见到妖,魔,道的所有顶级大能,如此难得的机会,一生也难遇一次。
陵源峰尘风殿,红绸高挂,迎风扬扬。
金碧辉煌的仙宫在清光暖阳下熠熠生辉,灿耀的琉璃瓦顶和雕龙画凤的深红飞檐,勾连着延绵连天的青翠苍山,气势磅礴奢华风雅。
宾客如云接踵而至,九间大殿门口,前来参加婚礼的宾客,正和主人寒暄。
“大哥,我今生能有机会见到大哥穿喜服的模样,多亏大哥多次相救,”于兴一把鼻涕一把泪,拉着陆续的长袖,激动的无语伦次。
本来喜庆的面相,因为眉头扭出一个“八”字,显得十分滑稽。
陆续面无表情扯了扯袖子,担心大苦瓜把鼻涕蹭到他衣服上。
也不知大苦瓜这么激动做什么,是他结亲,又不是大苦瓜自己结亲。
“你穿这身红色真好看。”徐婉情不自禁赞叹。
平日陆续一身净白道袍,虽是俊艳绝伦的相貌,但一身疏离冷漠的气质,让周围都染上一层薄霜。
今日换上一袭艳红,多了几分鲜亮的热意,更衬得白玉如荧灼胜明光,妙彩照万方。
她又不自觉一叹:“松雨一定最想看到你穿喜服的模样,可惜……”
话一出口,恍然惊觉此时说这话,太不合时宜,匆忙捂了嘴。
“没事。”陆续淡然一笑,“我也这么想。”
他从不在意外物,可若说他的婚典有想邀请的嘉宾,一定有薛松雨。
他的喜宴,能否宴请到炎天界的大能赏脸光顾,他根本不在乎,但一定要请薛松雨喝上一杯。
可惜,没这个机会了。
寰天道君抱臂站在一旁,安静看着陆续和自己门下修士交谈。
这块倾绝世间的珍宝,无论何时都能让他看得入迷。遗憾的是,这场婚宴不是他的。
绝尘道君和一位元婴修士寒暄完,缓步走了过来。
他穿着同样的艳红喜服,丰神俊逸尊贵高雅,夺尽天地造化。浑然天成的王者气度尽显,凤目一瞥,便能让万千生灵情不自禁在他脚下俯首称臣。
元婴以下的修士没资格让他亲自接待,但同至交好友,寰天道君柳长寄,必然要闲谈几句。
“长寄,你我二人花间对坐,举觞共饮多年,今日我请你喝喜酒,你一定得喝个尽兴,不醉不归。”
柳长寄冷笑着看他得意洋洋朝自己炫耀,示意身后亲随将贺礼送上。
亲随将一个半人高的锦盒双手奉到陆续跟前。
陆续微微一愣,寰天道君的贺礼不是之前就派人送来了?现在又是何意?
柳长寄别有深意扬扬嘴:“你不打开看看?”
清艳眼眸瞥了一眼闻风。闻风饶有兴致,玩味一笑:“打开看看,我也好奇长寄单独送你什么东西。”
陆续心中霎时浮现出不太妙的预感,咽下一口唾沫,犹犹豫豫打开了盒盖。
一柄灵气四溢宽刃重剑摆在锦盒中,寒芒流转威势慑人,逼人的戾气令在场宾客悚然一惊。
这是炎天剑尊的本命神剑,阙杨。
“闻风将他的剑送给你,我也将我的给你。”柳长寄狂傲讥诮,“哪日你后悔今日决定,想杀了他,这把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陆续惊得目瞪口呆。
这是他和闻风的婚宴。
他原本担心无涯魔君会来搅局,好在无涯并未到场,只派手下送来了几张礼单都写不完的珍贵贺礼。
一口气刚松,哪能料到,寰天道君竟然堂而皇之地来捣乱。
一阵戾气逼人的阴风吹过,四周宾客如鹌鹑一般低埋着头,无人敢说话。场面顿时沉闷尴尬。
绝尘道君似是早有所料,丝毫不以为意,笑音如常:“阿续,长寄不像我,有五柄利剑。阙杨是唯一一柄和他血脉相依的神兵。这份礼物贵重之极,我们替他好好收着。”
一陵源峰的亲随随即上前,将锦盒抱至后殿。
柳长寄嘴角挂着讥诮,和闻风对视一眼,自行走入宴会场,在已经入席的方休旁边坐了下来。
没过一会,九间大殿内又恢复了欢声笑语,丝竹音盛。
寰天道君刚走,星炎魔君和妖王又踏入尘风殿。
凌承泽仍是一身鲜亮华贵的金绣红底锦衣长袍。但金织燃焰的图案换成金色纹龙,也是喜服样式。乍眼一看,还以为新郎是他。
往日眉飞色舞的深邃眉眼笼罩着一层阴影,雌雄莫辩的隽艳面容沉出几分阴寒,一身戾气让人不敢直视。
他冷冷瞥了一眼闻风,一言未发径直走到大厅中央。走到方休和柳长寄的那一桌,在方休另一边坐下。
一入座,就拿起酒杯,自顾自喝起来。
方休漠然看了他一眼,也拿起酒杯,和他无声对饮。
星炎魔君与平常判若两人,妖王仍温文尔雅一如往常。
他朝陆续礼质彬彬一笑:“找个地方单独说两句?”
陆续下意识看向闻风,对方还未点头同意,他已被妖王自说自话捏住手腕,强行拉到尘风殿外安静的燃艳华林里。
妖王一如既往不通人情世故,笑容泰然自若,丝毫不觉得自己这番行为有什么不妥。
但声音比往日轻浮音调郑重许多:“承泽来之前就已经喝了几天的闷酒。”
他无奈一叹:“今日喝的不是承泽的喜酒,甚为可惜。陆续,你选错了。绝尘不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陆续面无表情看向对方,不置一词。
“我也选错了。”
妖王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让他蓦然一愣。什么?
“若当年能得知有你的出现,我或许能有胆量压上一切豪赌一把。可惜此刻为时已晚,悔之无用。”
“若哪一天,你得知一切。希望你别怨我。”
话音一落,妖王略显几分书生秀气的身影散着些微寒意,大步走回尘风殿。
陆续一个人站在树下,独自承受飘扬落花,满脸茫然。
妖王到底在说什么?他一句话都没听懂。
一头雾水独自走回宴会厅时,宽敞的大厅内已经高朋满座。
除了无涯,东令,和沧阳宗主,炎天妖魔道,仙门各派所有元婴尊者都已到齐。
炎天界万年以来,从未有过如此盛况。
能成为绝尘道君的道侣,是十世也修不来的福报,炎天界千万修士,无人不羡慕嫉妒。
陆续本该引以为傲,可此刻不怎么愉悦的起来。
他之前并未想过自己会成婚,更未想过合籍大典。
可若让他自己想象,须臾之间就能浮现一幕画面。
他和携手余生之人,住在一个安静又干净的小院,没有任何繁文缛节,没有众多宾客,只有三五个无话不谈的至交好友,大家围坐一团,喝几杯清酒,滔滔不绝闲谈炎天大能们的风月八卦。
清艳双眸微微垂下,不再去看这场和自己格格不入的酒宴。
“妖王跟你说了些什么?”闻风走到他身边,轻轻捏了捏净润脸颊,笑问,“惹着你了?”
精妙薄唇扬出僵硬淡笑:“没有。妖王殿下的话我一直都听不太懂,不知他究竟在说什么。”
“他说话就这样,没头没脑。”温雅笑音嗤嘲,“无论他朝你说了什么,都无需理会。”
陆续淡笑着“嗯”了一声,不再多言。
宾客都已到齐,只等吉时,二人参拜天地。
这时尘风殿外忽然走入一个人影,看身上穿的道袍,是沧阳宗的修士。
沧阳修士手上拿着请帖步入大殿,朝绝尘道君行礼:“家父正在闭关,无法出行,因此派我前来,代为参加道君的合籍大典。”
绝尘道君给沧阳宗主发过请帖,沧阳宗主门下弟子回禀,只说家师闭关无缘参加,并未说过宗主之子会来。
此时忽然派人前来,连沧阳宗的元婴修士都面露意外之色。
但他既然拿着请帖前来,自然要接待。
殿前亲随上前,准备引他入座。
沧阳修士此时抬起头,陆续看清他的相貌,骤然一惊。
沧阳宗主之子,竟然是当年那个差点被绝尘道君杀掉的张道长。
沧阳宗少主并未跟着殿前弟子去往席位,他朝绝尘扬起嘴,不怀好意的笑容中带着几分怨恨:“不知绝尘道君是否还记得在下?”
“在下这一身伤,皆拜道君所赐。”
他拱手行礼时,大袖从手腕滑落至手肘,露出一截小臂。
一只手臂完好,另一只,却是冰冷精铁铸造的偃术机械手,并非原来的血肉之躯。
绝尘道君回忆了片刻,俊雅凤目中满是居高临下的傲视睥睨:“你本人,本座毫无印象。但此前沧阳宗主门下曾有人用替死术从本座手中逃走。是你吧?”
二人之间气氛有些微妙。
陆续眉头几不可查一皱。
沧阳宗少主挑这个时候来,定然没安好心。
听他语气,似是心中愤怨,想要报仇雪恨。
可他不过一个金丹。别说他,就算在场的沧阳宗几个元婴修士一起上,都非绝尘道君的对手。
何况这里是陵源峰,还有方休秦时。
陆续双眸微缩,紧紧盯着对方。
“在下今日前来,有一份大礼想送给你。”沧阳宗少主朝他一笑:“阿续。”
这人以前听绝尘叫他阿续,还曾问过他姓什么,是哪个续字。
陆续冷眼看向他,心中满怀戒备。
一旁的殿前亲随冷声警告:“张道友,今日是道君大喜之日。若诚心前来祝贺,请随我入座。”
如果想挑事,后果不难想象。
“在下自然是诚心前来祝贺。”沧阳少主从乾坤袋里拿出一个半人高木盒,“这是我送的贺礼。”
他又道:“不知绝尘道君还记不记得欧阳家。”
凤鸣峰主的欧阳家,在举行婚礼当晚,被新娘屠杀满门。
他在绝尘道君的合籍大典上提起这件事,可谓不祥不吉。
席上几个沧阳元婴再也按捺不住,起身朝他疾言厉色:“张贤侄,还不过来入座。”
他故意打扰绝尘道君的合籍大典,在场不少修士已经沉下脸色。
绝尘道君目露幽锐寒光,身上隐隐释放出令人心惊胆颤的强戾灵压,显然已怫然不悦。
他再放肆,定然引起众怒,连沧阳宗元婴都要受到牵连。
沧阳宗少主对几个宗门长辈视而不见,但他也心知自己再这么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他不再多言,迅速打开木盒,将里面的东西呈现在陆续面前。
木盒内装着一柄残破的铁剑。
那是凡界最常见,最便宜的铁剑。在大厅内的上层修士眼中,如此破烂廉价的东西,多看一眼都有损他们的高贵身份。
陆续皱起了眉。这柄剑他认识。是他的东西。
他在安水村用过,被绝尘道君救走时,将之遗弃在冰原。
没想到有生之年居然能再次见到。
可沧阳少主特意去炎天二层的不毛之地找到这把剑,又将它带到此处,究竟打算如何?
绝尘道君凤目微挑,朝殿前亲随扬了扬下颌。
亲随会意,在沧阳修士面前伸出手,指向尘风殿大门:“请吧。”
道君不希望自己的婚典上出现任何事端。
若沧阳宗少主知道好歹,即刻自行离开,此事作罢。倘若他还妄图捣乱,只能强行送他离去——奔赴黄泉。
沧阳少主低声冷笑,抱着木盒缓缓转身离去。
他刚走两步,猝然转头,猛然在木盒上重重一拍。
木盒上预先写下的符咒瞬时发动,一时间,青光大盛,炫目光芒沿着符咒文字流转,在虚空中投射出龙飞凤舞的灿耀虚影。
陆续没料到对方竟然胆大包天到在防御法阵森严的尘风殿,在绝尘道君和诸多元婴尊者面前朝自己出手,他闪避不及,只听得一声冷笑“给你看样东西”刹那便被金色符咒包围。
弹指一瞬间,眼前景色瞬变。
宾朋满座,富丽堂皇的尘风殿消弭无踪,世间只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一股不属于他的思绪锵然侵入灵台,陆续心中了然,他又一次身陷幻阵之中。
张道长要给他看什么?
脑海中不知来自于何人的心绪浓烈而凶猛,混杂着暴戾,愤恨,烦躁,憎恶,怨怒……像是聚集了天地间所有的恶意,疯狂而扭曲,要将眼中一切,要将世间万物破坏殆尽。
深寒如渊,噬尽人心的无边黑暗逐渐变化,隔着一层扭曲的血红,张牙舞爪的血池地狱渐渐呈现于眼前。
尸山血海腐臭熏天,无数人在地上垂死挣扎,满地瘦骨嶙峋的残肢断臂,惨绝人寰的景象令人悚然心惊。
遍野哀嚎撕心裂肺,传入耳中,却交织成婉转悠扬,娓娓动听的五音六律。
尽情的杀戮和破坏,看着别人匍匐在自己脚下受尽折磨,痛苦哀嚎,成了一种愉悦的享受。
只有在残杀屠戮的时候,暴虐汹涌的内心才能获得片刻的怡然安宁。
这是一种纯粹的恶。
这个人是生于深渊,享受鲜血和杀戮,给万千生灵带来苦痛折磨,并以此为乐的恶鬼。
嗜血恋杀的疯狂扭曲,令陆续心惊不已。
他深陷幻障,一半思绪是自己,一半是那只恶鬼。他做不了任何动作,只能沿着对方的脚步,看着他犯下的滔天恶行。
这就是张道长想让他看的?这人是谁?
属于自己的那一半思绪,让陆续在剧烈的头疼中,艰难保持着一线清明。
恶鬼在尸山血海中,欢愉地仰天长笑,地上的深红血海反射出他的倒影。
陆续看到了他的样貌。
凌厉流畅的下颌,花纹精细的青色面具,在脸上投下半面阴影的黑色兜帽。
——无涯。
喜欢玩弄人心,以看别人苦痛挣扎为乐的无涯魔君。
场景一幕幕变换,陆续看着无涯在许多人耳边轻笑低语,给他们出主意,教他们功法,符咒,诱使他们变成自己的棋子,享受复仇的乐趣,又让更多无辜之人陷入新的刀山火海。
那些人中,有陆续认识的陈棋,盛飞,刘漳,王志专,张浚安,徐婉,羽宵夫人……
更有许多他不认识的人。
无涯去往各处,以神明自居,将苦海带入红尘。
眼前画面继续变化,陆续又见到一个熟人。
虽穿着打扮,气质神态和现在不同,但他一眼认出,那是妖王。
一个不知是何处的房间里,熏烟缭绕。澹澹水烟流淌着阴谋的诡谲气息。
此时的妖王神色冷峻目光阴寒,全然不是陆续所见的,文质彬彬,又有些不谙世事的轻浮俏皮模样。
他朝无涯道:“三日后,星炎会去凌霄派的隐秘禁地尝试破境化神。”
无涯漠不经心一笑:“那三日后,便是他的死期。”
妖王笑容冷漠:“别忘了,你答应我的条件。”
“放心。只要我除掉凌承泽,马上助你一统妖族,坐上妖王之位。”
陆续默默旁观着二人合议如何趁凌承泽渡劫之时,让他自己的属下合力围杀他,心中五味杂陈。
凌承泽冲击化神境界,闭关地点只有少数信得过的人才知。
出卖他的,是他的多年好友,妖王。
妖王将他闭关的秘密地点透露给无涯,无涯设计让他的属下在此时背叛。
星炎魔君一度被魔门中人误认为已经陨落,无涯趁着魔修群龙无首之时,成为魔门一方霸主。
妖王出卖了他,与无涯暗中勾结。
凌承泽至今还被蒙在鼓里。
这一幕完后,陆续的灵识再次跟随无涯去到下一处地点。
周围熟悉的景色令他灵台动荡,心中震惊比刚才还要强烈。
炎天二层,安水村外的一片野林,无涯全身笼罩在漆黑的斗篷中,似乎吸引着天地间所有的“恶”。
他旁边趴着一头毛色雪白,却沾染半身鲜血的狼妖。
“村里的人,杀了你的伴侣?”
狼妖似是能听懂他的话,呜呜哀鸣。
无涯饶有兴致笑问:“想不想报仇?”
狼妖低声咆哮。
“我能帮你。”森寒笑音淬着无关痛痒的讥诮,“我能赐予你力量,让你杀光村人,为伴侣报仇。”
“但你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你和你的狼群,会变得狂暴无知。从此不再被这片森林,不再被任何森林接纳。你和你的狼群会失去自己的故乡。”
“如何选择,你自己考虑。”
狼妖呜咽了几声,似是迟疑不定。半晌之后,狼妖做出决断,露出了森白獠牙,荧绿双眼闪过一抹血光。
陆续那时一介凡人见识浅薄,不知仙门有功法可以令妖兽变强,更不知这群狼妖忽然变得难以对付,皆因无涯在背后搞鬼。
随后他透过无涯的目光,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彼时的他和安水村民,一同抵御进攻村庄的狼群。
狂化后的狼妖凡人对付不了,安水村民一个个被狼群咬断咽喉。孤冷夜色下,安水村内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狼妖的嚎叫,凡人的哀鸣,交织混杂。善与恶,生与死的界限被鲜血晕染,模糊不清。
一身漆黑的无涯融在夜幕之中,嘴角高高扬起,欢悦地看着这场屠杀,看着陆续带着幼小的女孩奔逃,又停在冰原里和狼群你死我活的厮杀。
妖兽和凡人,无论谁输谁赢,对无涯来说都是一场精彩绝伦,令他开怀大笑的热闹好戏。
陆续的灵识看到过去的自己奄奄一息,坐在苍茫的冰原中等待死亡。
这场戏所有戏子无一生还,是无涯最喜欢看到的结局。
然而不知为何,无涯并未同以前一样,在好戏落幕后转身离去。
陆续看到他缓缓朝自己走去。
……奇怪。
……他自己的记忆中并未有这一幕。
他从未想到,早在那个时候无涯就已经见过他,也不记得自己曾在这时见过无涯。
……无涯打算对仅有一息尚存的他做什么?
陆续看到无涯走到自己身前。
他的灵识透过无涯的双眼,看到了自己眼中映出的倒影。
滴水成冰的刺骨寒意瞬间涌上灵台,似如天雷轰顶的巨震令陆续的血脉瞬间冻结成冰。
他一定是头痛欲裂,神识恍惚,出现了幻觉。
不,他本就身处一场幻障。
无涯在走向他时,漆黑斗篷褪去,露出内里一身浮光跃动,纤尘不染的白衣。
青色面具也已消失,面具下的真容映在孤月流光之下。
清音温雅,似如三月的春风和细雨,沁人心脾。
“你可愿,拜我为师?”
陆续只觉霜寒蚀骨,灵台一片蒙昧混沌,三魂七魄都被冻结在了苍茫绝望的无边冰原中。
不知过了多久,空白的脑海内才渐渐浮现出比“无涯魔君”更为熟悉的名字——绝尘道君,闻风。
这是沧阳宗少主故意设下的一个陷阱。
这本就是一场荒谬的幻梦,他看到的一切都是别人想要他看到的虚假,并非真实。
陆续试图劝说自己:他深陷幻障,看到的都是假象。
然而过去的幻影中,立在他身边,那柄联系着现世和幻障的残破铁剑,寒气浸心,清晰无误地告诉着他,这场镜花水月的幻象,才是他妄图视而不见的真实。
无涯的脚步并未因他的迷惘而停止。
幻境中的景色再度变化,无涯继续着他的娱乐,兴致勃勃笑看他搭建的戏台上,戏子们卖力扮演着各种丑角。
相识的场景再一次出现。
陆续对这里印象深刻,记忆犹新。
这是乾元镇,王家的大厅。
王志专诉说着自己心中仇恨,以凡人之躯释放咒诀,随后爆体而亡,化作一摊深红烂泥。
而促成这一台精彩好戏的人,正悠懒端着茶杯,坐在绝佳的观众席上,心情愉悦看着他的表演。旁边还坐着一个陪他看戏的人——陆续。
舞台又换了一处,变成欧阳家的花园。
扮演丑角的戏子,成了欧阳家不愿出嫁的新娘。
无涯朝即将被迫出嫁的女修低笑着蛊惑:“何家不会遵守约定,你最好还是另做打算。”
“我教你一个秘法,你先记着,以备不时之需。这个秘法威力强大,甚至能助你杀掉欧阳拟歌和欧阳珊。”
“你不是一直嫉妒她憎恨她,做梦都想杀了她?”
日月交替,夜色取代日光。
永夜中的欧阳家火光四起,血流满地。欧阳拟歌和欧阳珊,和欧阳家的其他族人一起,无声躺倒在血泊之中。
陆续感受到的那股心绪告诉他,无涯……闻风对眼前的景象很满意。
凌承泽以前曾告诉他,欧阳拟歌一定是触怒了闻风,他才舍弃了这颗尚且能用的棋子。
他此时仍然不明白,欧阳峰主究竟因何得罪闻风,但闻风并非见死不救,而是故意借刀杀人。
眼前景色瞬间又变。
荒山野岭,草木杂乱,不知是何地。
但无涯身边的人,陆续都认识。
张浚安,秀林峰主,地上还躺着一头浑身是血巨大黑蛟。
秀林峰主此时再没了往日元婴尊者不可一世的气势,他神色仓惶,万分痛苦地朝无涯不住求饶。
求他让自己死个痛快。
凄惨哀嚎令无涯身心欢畅,他兴致昂扬拨弄着手指,劲长五指间,乍然看去空无一物,却缠绕着一丝极难察觉的灵气。
“我这一手傀儡丝使用的如何?”指尖微微一拨,秀林峰主再次一声哀鸣,一道新的伤口出现在早已遍体鳞伤的身体上,鲜血飞溅如柱。
张浚安神色冷漠,似是不想回答,却迫于他戾气逼人的灵压不得不开口:“炎天从未有过元婴高阶的机关道修士,灵丝这般强韧的,我是第一次见。”
无涯很满意他的回答,哈哈大笑。
“仇,我帮你报了。我今日的善事还未完成,你还有什么未竟的心愿,不妨告诉我,我可再度化你一次。”
张浚安闭口不答。
无涯不以为意:“既然如此,我不打扰你安心踏入极乐净土。”
他不再理会因为短时间靠丹药大幅提升修为,而遭到灵气反噬的张浚安,只操控着机关傀儡挖出龙心龙眼,剥去逆鳞龙筋,得意洋洋高视阔步地离去。
罄竹难书的恶行决东海难尽,戏台犹在,丑角的唱戏声仍未停止。
陆续不知此刻见到的修士又是谁,他点头哈腰在无涯面前连声恭维,态度恭顺地如同一条家犬。
无涯嘴角挂着森寒笑意:“听闻你修行遭遇瓶颈,百年难有突破?”
那修士掇臀捧屁,谄媚至极:“望得宗主赐教,属下此生愿做牛马,以报宗主大恩大德。”
“本座帮不了你。”冷音嗤笑,“但本座可以给你指条明路。”
“血宗后山荒林里有间破殿,里面有一避世多年的修士。你若能想办法讨得他欢心,必然能有所得。”
修士大喜过望,磕头跪谢。
无涯嘴角高翘:“本座日行一善,不求回报,你也不必谢本座。能不能寻获机缘,端看你自己的造化。”
转眼见,画面又换到血宗那间破庙。
颧骨高突,一脸凶邪刻薄之相的曲海坐在破旧的蒲团上。
血宗修士假意卑躬屈膝,极尽奉承之能,成功哄得曲海将御兽秘法送给了他。
修士承诺帮曲海报仇,为他出一口当年恶气。
无涯隐去身形藏在暗处,鄙夷不屑又嘲弄地笑看这一切,似乎一切皆大欢喜。
这一幕带给陆续的心惊和寒凉,丝毫不逊于得知无涯就是闻风的那一刻。
阳宁城是他心口的一道伤,伤口还未痊愈,凝结的痂又被人狠戾地撕扯下来,凭添鲜血淋漓的新伤。
他此前曾质问过无涯,阳宁一事是否是他指使。无涯一副问心无愧的模样,理直气壮地否认。
这事的确并非他所为,他所做的,不过和往常一样,搭建一座戏台,递上一把刀。
然后笑看有了这把刀的人,如何上演一出“热闹有趣”的好戏。
阳宁城遭遇妖兽袭击,伤亡惨重。
修士们血流成河,无涯手上纤尘不染,干干净净。
陆续的灵识犹如再次身处安水村外的无边冰原,心中没有愤怒,没有恐惧,没有绝望。任何想法都没有,只有不断向下坠落,不断沉入阴冷深渊的蚀骨冰寒。
下一场戏的舞台,他同样记忆犹新。
这场戏,是三个月前,他和无涯初次的正式相见。
他在绝尘道君身边待了近五年,此时对方带上面具,放荡不羁地站在他面前,他竟然毫无所觉。
心中那股莫名其妙的诡异感觉,此时终于有了答案。
无涯虽然带着面具,语气阴冷森寒,但身形,甚至某些角度的意态,和绝尘道君极为相似,他却从来未曾有过一丁点怀疑。
无涯扒了他的外袍,自己也只搭了一件中衣,屋里燃着催情香。
他现在已经不想去思忖,无涯为何要这么做。
戏台变化,好戏进入下一幕。
妖王再一次出现,秀气手指上夹着一个纸包,隔着一尺距离,动了动鼻尖。
“味道极其相似,即便合欢宗主也很难嗅出区别。”
无涯森然勾了勾嘴,不置一词。
妖王斜挑嘴角,用他引以为傲的幻术变作了无涯的模样:“我只要按照你说的做,把这包假的合欢散撒到你俩身上就行?”
阴寒声音冷笑:“虽然是假,不会损伤修为,同样有催情作用。你当心点,别弄到凌承泽身上。”
“我有时真弄不清楚,你究竟是爱他,还是恨他。”妖王皱了皱眉,“依照你的计划,那些铁傀儡会毫不留情攻击他。”
“他修为那么低,若是稍微慢了一点,就会身受重伤,甚至……”
无涯不以为意:“凌承泽即便以身为盾,拼着自己受伤也不会让他伤到。他避不开,不是正好。”
妖王眉头深锁,不再说话。
陆续默默看着这一切,心中哂笑不止。
以前薛乔之一日骂他三回,说他脑子少根筋,一点儿没骂错。
薛松雨曾经提醒他多次,忧心他这样的境况,容易被无涯找上。
他自己怎么说的?有师尊在,大可放心。
殊不知,在被绝尘道君收为亲传之时,他就已经被无涯找上,无知无觉成为他的棋子,被玩弄于股掌之间。
以前曾有不少人对他说过,绝尘道君阴险狡诈,卑鄙无耻。他不信。
他谁的话都不信,只相信自己光风霁月的师尊,将其奉做神明。
后来事实摆在眼前,容不得他不信。
也有不少人告诫他,他应当离开陵源峰,离开绝尘道君,否则他将来一定会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
就在半刻钟之前,寰天道君和妖王还在这么说。
他还是不信。
可惜不用等到将来,他现在,就已经后悔。
半刻钟之前,妖王自言自语,说了一大通他完全听不懂的话。
说他选错了,说自己也选错了。
妖王说,有朝一日自己得知真相,别怨他。
没想到这个“有朝一日”来的如此之快,不过半刻钟的时间,他就得知真相。
幻障的场景又化作金斗城。无涯将龙眼拿去拍卖,而他的另一个身份,则和陆续一起坐在包厢中,欣赏着戏子们的表演。
那时陆续知道,无涯一定就坐在某处,笑看这场热闹。
可他不知道,无涯就在自己身边,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接着,陆续又看到无涯吩咐蝉鸣峰的一枚棋子,命令他暗中诱导东令道君的娈宠,让东令陪他去逛街。再让手下伪装成一个不起眼的筑基,让东令看到龙筋。
东令果然中计。
再之后的戏台,陆续刚刚历经,都不用再看。
无涯同往常一样,在绝佳的观众席位看着丑角们精彩热闹的演出——以绝尘道君的身份。
幻境渐渐消弭,无涯的思绪也随之消失,陆续的灵识回到自己身体。
他再一次用自己的双眼,看到了富丽堂皇,宾朋满座的尘风殿,看到了现世的绝尘道君。
宴会场一角的紫金雕花香炉下,挂着滴漏时计,金色水光的刻度尚未覆盖十时。
他在幻障中身临其境地经历了无涯的许多年光景,但现世的时间,距离沧阳宗少主朝他施法时,只过了指间流沙的短短须臾。
法咒符文从出现到消失,不过一息。
陆续站在原地,宾客们都看向此处,他的道侣柔声轻问:“这是幻阵的符咒,他给你看了什么?”
啪的一声脆响,惊颤了整个宴会场。
陆续重重拍开了闻风伸向自己的手。
俊美无俦的脸微微一愣,随后又温柔淡笑:“怎么了?幻境里见看到了不开心的东西?惹着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头顶锅盖的作话。
很早之前就已经有评论留言:大家猜的没错,无涯=师尊。
安水村的人和狼妖争斗,陆续杀了狼王伴侣,狼王为了报仇接受无涯的帮助。
无涯看戏的过程中对陆续一见钟情。
——这是安水村事件的全貌,也是整个故事的开端。
求生欲很强的补丁:102,103章说了,师尊有事瞒着,不敢让陆续知道,就是这些。
但师尊对陆续很好,请不要贷款师尊没做过的什么捧杀,什么病娇,什么奇奇怪怪作者根本没想过的东西……
就是说,师尊就是单纯宠溺,陆续是横行霸道的二世祖。
至于无限度的纵容对儿童成长有些什么害处,那是育儿论坛讨论的问题,咱一篇无脑网文负担不起这样的深度……第114章 恩断义绝
闻风即刻转向沧阳修士, 柔雅目光瞬时阴寒。
沧阳宗少主已经被陵源峰殿前亲随拿下。
清冷音调戾气瘆人:“带下去,婚典完后本座亲自审问。”
沧阳少主毫无惧色,朝陆续扬起嘴:“阿续, 看到了吗?我送你的这份大礼如何?”
“拖下去!”
“等等。”陆续冷声打断了闻风的话。
清艳眉眼锋芒毕露, 抬头冷冽看向他:“闻风,把你的乾坤袋拿给我看看。”
他自己的那柄破烂铁剑连接着幻境和现世,妖王半刻前的话也说明,幻境里看到的并非别人为了欺骗他, 刻意制造的假象。
但他还想再死里求生,挣扎一下。
若闻风果真是无涯,他应当能从他随身携带的乾坤袋里, 找到龙眼, 甚至龙筋, 龙心和龙的逆鳞。
如若没有, 即便可能藏在别的地方, 他也想自欺欺人地说服自己, 幻境里看到的都是居心叵测之人做出的假象。
温言软语带着笑意:“怎么现在忽然想看?这里不方便, 参拜天地的吉时也快到了, 等晚上回房,我和乾坤袋都给你……”
“给我看一眼。”
凤目闪过一缕幽寒:“阿续, 我说了……”
“怎么,不敢?有什么东西装在里面, 不敢现在就拿给我看?”清艳双眸目光锋锐如刀, “那你打算把东西藏在哪儿?”
冷音凛冽唤道:“无涯。”
闻风悠然淡笑:“阿续, 你在说什么呢?”
无涯魔君的撒谎抵赖, 从来都是如此问心无愧般的理直气壮。
锋锐如刀的目光又转向妖王, 从秦时, 方休,凌承泽,柳长寄身上一一掠过,然后再次回到妖王身上。
“妖王殿下的幻术,果然名不虚传。”
连星炎魔君都未能察觉,那一天的无涯是他所化。
妖王一怔之后,高扬的嘴角霎时垂下,无声默认了一切。
从欲言又止的嘴型,能猜出他可能想问:你怨我吗?
陆续又看向方休:“你也知道?”
方休缄默不语。
他不久前自己查出了安水村和阳宁一事的真相,猜到闻风或许就是无涯。
他本想以此威胁闻风,让他放陆续离开。
可他的师兄阴险狡诈心机深沉,早就算到他即便知晓,也不敢将真相告诉陆续。
陆续对闻风盲目信任崇拜,得知真相后,闻风不痛不痒,受伤的只会是陆续。
陆续自嘲哂笑。能怪谁呢?
方休早就数次提醒过他,叫他离开陵源,离开闻风。
就连和此事毫无瓜葛的罗叶雪,也冒着被闻风发现的风险,让他相信方休的话。
是他自己不听。
然而此时此刻,他该怎么办?
陆续一颗宛如置身冰天雪地的心还未有时间思忖,一位殿前亲随恭敬禀告绝尘道君:“道君,吉时已到。”
闻风嘴角高扬,彷如无事一般朝他伸出手:“阿续,该参拜天地了。”
陆续面色冰冷,站着一动不动。
温声雅言再次提醒:“再不走,会错过吉时。”
陆续不知自己该怎么做,但他唯一清楚,自己绝不会和闻风拜堂。
闻风神色依旧泰然自若,轻声淡笑:“其他时候,我都可以由着你,参拜天地的吉时不能错过。”
“阿续,别在这个时候和我任性。”
陆续冷冷看着他,不为所动。
闻风无奈一叹,苦笑道:“我本不愿强迫你。”
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倏然涌上,陆续后背一凉,还未来得及闪避,身体已经不听使唤。
他虽看不见,但能清晰地感受,他的四肢都被缠上了细密强韧的傀儡丝。
闻风伸手牵起他,他的手脚便乖顺地由着对方的意思,和闻风携手走向行礼的高台。
此时此刻,他已经变成闻风的提线木偶,变成他手上一颗完全无法反抗的棋子。
“闻风!”凌承泽怫然起身。
他不知方才陆续究竟在幻境看到了什么,只不过短短一秒,陆续的神情骤然改变。
而方才几人怪异的对话,已让他开始犹豫是否要破坏这场婚典。
此时闻风的举动,瞬时令他怒不可遏。
无论发生了什么,他都要先带着陆续走。
“承泽,别乱动。”妖王也跟着起身,无奈地笑了笑,“别打扰他们的大典。”
凌承泽脸色瞬时一变,感觉自己身体不听使唤,灵气无法正常运转。
“酒里,下药了?”
妖王什么都没说,只无奈苦笑。
方休和秦时也站起身,脸色虽有细微为难,态度却毅然坚定。
事已至此,这场合籍大典必须顺利举行,谁也别想阻止。
他们也是陵源峰的人。
柳长寄本在冷眼旁观,他不清楚陆续究竟在幻境里看到了什么,打算静观其变。
可闻风不知从哪儿学来的傀儡丝,居然逼迫陆续和他拜堂。
他也同凌承泽一样打算出手,其结果,也和对方一样。
“闻风。”清越嗓音咬牙切齿,无奈冷笑。
没想到闻风这个卑鄙小人,会在喜酒里面做手脚。
满座的宾客虽然都察觉出了异常,可他们满头雾水,不知究竟出了何事,更不敢打扰绝尘道君的合籍仪式。
陆续被傀儡丝操控着,按着闻风的意思,乖顺地同他一起走上行礼高台。
四肢不受自己控制,但他现在已经清楚,自己该怎么做。
闻风从安水村开始,就将他变作木偶和棋子,于股掌之间随意玩弄,他绝不会再任由对方摆布。
“你别乱动。”闻风察觉到陆续的反抗,无奈轻笑,“傀儡丝的威力你清楚,若强行动作,会被丝线刮的遍体鳞伤。”
“我不想你受伤,别任性。”
见陆续还在竭力想要挣脱,他又温柔提醒:“阿续,你发过誓。这一生下一世,生生世世都会待在我身边,绝不会离我而去。”
陆续动作陡然一顿。
从他和闻风的第一夜开始,几乎每一夜云雨,闻风都会让他发下各种咒术誓言:二人永生永世,相依相偎永不分离。
有些誓言甚至可笑到,他若生了离去之心,只要远离对方三尺,就会遭受符火焚心之痛。
他以为那是闻风情动时的深爱,他以为闻风担心自己知道他的本性之后,心生厌恶。
他也天真的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他,清楚地知晓他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他并不讨厌,依旧将他视作神明般敬仰崇拜。
可他从未想过,闻风所有的花言巧语,都是在玩弄人心。
无涯以玩弄人心为乐。
他已经知道闻风阴险狡诈卑鄙无耻,哪来的自信会觉得,闻风只会愚弄别人,不会玩弄他?
明明闻风最喜欢戏弄的就是他。
陆续无声却竭力的反抗霎然停止,闻风松开了一点傀儡丝。
“正式参拜天地,结定道侣契约后,我们就成为得到天道认可的道侣。”清雅嗓音笑意温柔,“永生永世,携手同享风月,再不分离。”
锋锐寒光从陆续双眸中消失,金玉雕刻的眉眼默默垂下。
安水村时,他没能救下小玲。薛松雨和薛乔之也间接死于闻风之手,他本该找闻风报仇。
可惜他太弱小,根本不是闻风的对手。
“师尊,”清冷嗓音淡漠平静,毫无一点波澜曲折,似如对着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我的命是你救的。”
“现在,我把它还给你。”
闻风蓦然一怔。
他不知陆续想要做什么,但什么都不能让他做。
劲长手指骤然握紧,也顾不得傀儡丝会割伤陆续。
然而身体开始灼痛,他也许下过同样的心魔誓,瞬间明白陆续的意图。
“陆续,停下!”
陆续是千里冰原中的无心冷玉,平日的喜怒哀乐都十分浅淡。然而气血一旦涌上头,就如同冰天雪地里的一场雪虐风饕,光摇剑戟,杀气横戎幕。(*1)
他冲动起来就只图一时痛快,别的什么都可以悍然不顾。
他反抗不了闻风,却绝不会让自己任由别人摆布。
猛烈的灵气动荡,同样引起台下宾客的心惊。
“陆续!”
“小曲儿?!”
“师弟?!”
方休等人察觉到不妙,下意识想要阻止。
可惜根本来不及。
谁也没想到,陆续居然决绝至此,毫不犹豫自断经脉,干脆利落到让人反应不及。
一声玉碎的砰然声响惊煞满堂宾客,一息的死寂之后,瞬然爆发沸反盈天的惊诧和尖叫。
闻风怔愣在原地,俊雅凤目中全是难以置信的茫然无措。
他将手指举到眼前,木然紧了紧,细长指尖残绕着几根透明难见的傀儡丝,丝线的另一头,空无一物。
绝尘道君的合籍大典,空前盛大。云蒸霞蔚,奢华又隆重。
却在最祥瑞的吉时,迎来一个旷绝古今的终局。
***
长门柳丝千万结,风起花如雪。(*2)
小镇上低矮院落参差十万人家,厚重古朴的石板路上没有香车宝马,贩夫走卒推车挑担,为生计奔波的凡人依旧熙来攘往。
闹市街边,游丝落絮莺乱语,碧绿丝绦下的茶馆中,简易竹桌竹椅沿街摆放,坐着不少休憩行人。
说书先生手中醒木重重敲下,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两年前,那场仙界旷古未有,空前绝后的合籍大典,不知为何突然中断,满堂宾客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此后不到一天,陵源峰主和炎天剑尊反目成仇,星炎魔君也和无涯魔君开战。”
“仙界局势瞬息万变,沧阳宗又和乾天宗大战一场,许多仙家门派卷入其中。如今的仙界,没有了道门的三宗四门十二派,也无魔门九大魔尊。以往的妖魔道三门融为一炉,再也没有道修,魔修之分。”
“仙界如今只有陵源宗,寰天宗,凌霄剑宗,三足鼎立,其他宗派都归附于他们旗下,是为三宗附属。”
一众茶客津津有味听着仙界八卦,有人嬉笑询问:“我们这个镇属于哪宗统辖?”
有人笑答:“咱们腾江镇地处交通要道,自古以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今天属于陵源,明日又被寰天宗占据,后日又成凌霄宗的领地。”
茶馆内爆发哄堂大笑。
有半大少年好奇询问:“有什么可笑的?”
“腾江镇位于炎天一层边境,另一边通往炎天二层,是个灵气稀薄的穷乡僻壤。”一凡界散修答他,“如此一个偏远的凡界小镇,仙界的人不屑一顾,那些仙君根本不知世上还有这么个地方。”
“腾江以前归属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三流小仙门,这家修士不过数十人的仙门似乎被划入寰天宗领地。但腾江这个凡界小镇,仙门愿不愿意派仙君来管辖,可就难说。”
少年又问:“那城外偶尔出现的妖兽?”
“那些是从城镇另一边的炎天二层来的。仙君们不屑理会,都是镇上的人花钱请凡界散修帮忙抵御。”
少年似懂非懂点点头,继续津津有味听说书先生讲仙界仙君们神通广大的传奇故事。
过了一会又有人嬉笑道:“你们还别说,最近一段时日,时常看到仙君们御剑的流光从上空飞过,咋们这儿真成了交通要道?”
有人跟着起哄:“最近是见着不少。莫非,是话本里所说,腾江镇附近有什么秘境入口要开?”
众人哈哈大笑:“腾江附近也能有仙家秘境?”
“有二层的妖兽跑上来,在镇外野林里筑了个巢还差不多。”
一场仙界的传奇故事听完,茶客们有说有笑离开茶馆。茶馆旁有一家糕点铺,许多茶客顺道进去买上几块。
糕点铺子生意兴隆,凡界散修好奇朝里看了一眼。
小铺子里没有小二,只有老板一人站在柜台边,忙着给顾客打包。
那是一个清瘦如竹的青年,穿着一身玄色短打,顺滑柔亮的墨发只用红线绑了一个极其简单的马尾,全身装束平淡无奇,高挑身形却十分打眼,在人潮拥挤的小店中,鹤立鸡群一枝独秀。
他一身玄色衣衫未带任何配饰,唯有脖颈上绕了两圈红线,栓着半块断玉。虽然奇怪,却衬得白润的脖颈更显秀颀。
老板打包好一盒糕点,抬起头交给顾客。
凡界散修瞥见了他的相貌,一瞬之间,只觉天地万物颜色尽失,只有眼前一笔浓墨重彩,彷如万树花开。
散修走南闯北去过许多地方,从未见过如此赏心悦目之人。
“这是陆老板。”半大少年刚巧和他同路,见他脚步停顿,介绍道:“陆老板是两年前来的,在这里开了这家王记糕点铺。”
“他姓陆?为何是王记糕点铺?”
少年摇头:“不知。听我阿娘说,他似乎也是修道的仙君。城外有妖兽来袭时,他也会帮忙对付。”
散修朝少年谢过,抬脚跨过门栏,走入铺中。
“客官来的不巧,”冷润嗓音有如清泉细流,音色悦耳,“今日的糕点已经卖完了。”
散修颇为遗憾:“铺子生意兴隆,老板为何不多做一些?”
“手作的糕点,又需要当日新鲜材料,每日只能做出这么多。”
散修看了一眼温莹如玉的细长手指,颇为意外。
如此漂亮的一双手,该长在钟鸣鼎食,百人伺候的高门纨绔手上,不像是亲自做活的。
他笑道:“那我等明日。”
他一心想尝尝,这位陆老板亲手做的糕点是何味道。
少顷之后,他又好奇一问:“不知陆老板以前在哪处仙山修行?”
陆老板嘴角挂着淡漠浅笑:“凭几本凡界功法自己入的道,一介凡尘散修而已。”
二人都各自看出对方是刚结丹没几年的金丹低阶,散修料想他道途和自己相同,也不再多问。
他正欲说点别的,店外忽然一阵惊惶喧嚣。
镇中乡绅家的下人急匆匆跑来:“陆老板,镇外又来了几只妖邪。”
陆老板点点头:“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散修也道:“我四海云游路过腾江,打算在此暂居一段时日,替镇民降妖除魔,顺道赚点银钱。前日已同镇长说好,今日正好可与陆老板同去。”
陆老板轻轻扬嘴,淡漠一笑:“请便。”
……
腾江河床平坦,平缓的河流自西向东蜿蜒绕过小镇。镇外几十里的地方,便是炎天一二层交界处的断层。
缓慢河水流到此处,忽然摇身一变化作银河飞瀑,倾泻而下,激荡出氤氲的缥缈水烟。
岸边一颗巨大的圆石上,坐着一个白色劲装的少年。
他坐在高高石顶,长腿自然垂下,闲散姿势中又透着几分森冷戾气,一身龙纹金秀栩栩如生气势慑人,令人不由自主心生畏惧。
一修士站在石头下面,战战兢兢低头禀告:“方尊者,今日还是没找到。”
“没找到就继续找。”清亮的少年音色语气不耐,“找到之前别来烦我。”
修士不敢再多话,畏缩着行礼告退,刚走一步又被叫回。
“柳长寄那帮人呢?”
“寰天宗下属的一个门派,也派了元婴前来,今早已到镇外。”
隽秀双眸微微一缩,亮着阴冷如毒蛇般残忍的鲜活辉光:“见了就杀,打不过叫我。”
修士连声诺诺。
几道流光忽然从小镇上方飞出,方休眉头微蹙:“城里怎么回事?”
“这里地处边界,镇里没有门派修士入驻。镇中凡人花钱请凡界散修驱逐妖兽。这段时间灵气异动,妖兽活动也变得频繁,甚至有不少从二层跑上来的。”
修士颤声询问,“方尊者,我们是否帮他们驱逐妖兽?”
清音阴冷:“一群蝼蚁,管他们做什么。别耽误找东西的时间。”
修士胆颤告退,再一次去往腾江河岸的茂密树林。
顺着断层处,逆流而上几十里,便是腾江镇附近的一片丛林。
镇里那一帮散修击退了靠近城镇的几只妖邪,开始扒皮抽筋,瓜分妖兽身上各种炼药炼器的材料。
一散修见陆老板站在外围没动,好奇询问:“陆老板,你不要这些材料?”
他怕对方不知,好意提点:“五百里外有个大镇,镇上有仙家的交易市场,可用这些妖兽材料换取灵石。”
再用灵石换取各种仙家功法,法器或丹药,便是散修们的修行之路。
陆老板淡笑摇头:“我用不上。”
旁边一修士笑道:“陆老板做糕点生意才是本业,驱逐妖兽只是顺道帮忙。”
“妖兽进了城伤了人,凡人就不能再悠闲地去买陆老板家的糕点。”
一行人又调侃几句,正有说有笑,天上陡然降下一批修士,都穿着样式统一的道袍,一看便知来自某家仙门,并非散修。
仙门修士趾高气扬扫过这群无门无派的散修:“干什么的?”
一散修朝他们说明情况。
仙门修士一听他们帮凡人除妖,收凡尘金银,态度更为不屑:“这段时日,我们要在此地办事,这片林子不准再来。”
散修们心中恼怒,却不敢轻易得罪他们,只得悻悻离去。
“站住。”一仙门修士忽然将散修叫住,“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几个同门顺着他的目光一看,眼前皆是一亮。
没想到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竟然能遇到如此赏心悦目之人。
“你别回城了。”一修士狎昵一笑,“这几日陪我们在林子里住,等办完事,带你一起走。今后你跟着我们,让你成为大宗门的修士,何须再同这帮无权无势的散修为伍。”
散修们没想到这群仙门修士心思如此龌蹉,看来是平日横行霸道惯了。
几人持剑在手,怒目而视。
仙门修士根本没将这群修为低微的散修放在眼里。
一人朝陆老板伸出手,猥笑道:“我们可是寰天宗的人。我们宗主,炎天剑尊的名号你听说过没……”
伸向尖削下颌的手陡然顿在半空,瞬息之后无力垂下。
薄刃刺穿他的喉部,银亮剑尖在阳光下闪耀出一抹辉光。
仙门修士霎时愣在原地。
没人料到,这个外表瘦弱的散修竟敢直接动手杀人。而且下手如此迅猛狠辣。
陆老板收回剑,声音冷漠:“没听说过。”
修士大怒,纷纷拔剑,要将此人拿下。
少顷,地上又多了几具伤口干净利落的尸体。
唯剩的几个仙门修士惊惧交加,连连后退:“你别,别过来。”
一个低阶的金丹修士而已,为何他们这么多人加在一起,都不是他的对手。
忽然一阵青烟涌起,紧接着化作人形。四周流动的天地灵气霎然一滞——来了个元婴修士。
“怎么回事?”
元婴看着门下修士的尸体,眉头一皱。
“尊者,他,他……”
“他什么?连几个金丹初阶都打不过,一群废物。”尊者不可一世地将目光瞥向几个散修,从没想过几个边陲之地的蝼蚁还要他亲自动手。
高高在上的目光垂至杀掉自己门下的散修之时,表情瞬间凝滞。
“你,你……”
几个凡界散修也没想过这里竟然会来元婴尊者,都以为自己命不久矣。
却见对方神色惊惶地盯着陆老板,如同白日见鬼一般。
几人不明所以:“陆老板,这是……”
这是什么情况?
陆老板对元婴修士视若无睹,淡然自若地收剑回鞘,转身准备回城。
“你,等,你,等……”
元婴修士语无伦次,似是想让他等等,却连说话都不敢大声。
此时又一道剑光如风如电,以雷霆万钧之势从天而降。
散修们大惊——又来了一位元婴。
一位白衣少年出现在众人眼前。
他鄙夷不屑看了眼寰天宗的元婴,嘴角扬出凶残阴寒的笑容。
却在看到对方白日见鬼的表情后微微疑惑:“怎么了?”
元婴依旧仓惶盯着陆老板:“他,他……”
“他什么?”方休冷嗤着转头,轻佻看向对方所指之处。
心中好笑,什么东西能把柳长寄手下一个元婴修士吓成这幅模样。
却在看到他所指之人时,同对方一样,三魂七魄离体似的瞬间仓皇无措。
方休心脏骤然狂跳不止,血脉如灼烧般沸腾,又害怕眼前所见,只是日思夜想的幻影,如同夜夜所见的梦境一般轻易就被扰醒。
梦不成灯又烬。
嘴唇几动,始终不敢说出那个以心血书写万遍的名字。
散修们从未亲眼见过元婴,也不知这两位元婴是何人。
但两位尊者看向陆老板的神情如此奇怪,他们不禁好奇:“陆老板,你和他们,认识?”
陆老板淡漠摇头:“不认识。”
说完,头也不回径直朝城中御剑飞去。
散修们不知这俩元婴究竟怎么了,但他们愣在原地什么话都不说,也不像要追究陆老板杀了他们门下弟子的样子。
几人不明所以对视一眼,也跟着离去。
方休恍然回神,急忙跟上。
另一元婴下意识也要跟上,脚步刚动又停住。他是不是该即刻回寰天宗,将此事告知宗主?
可万一不是,他弄错了,惹的宗主勃然大怒怎么办。
他往前两步,又退后两步,片刻之后才急切朝门下修士道:“我去跟着方休,你们即刻返回寰天宗,等我传讯。”
“若是,马上将此事禀告宗主。”
两个寰天宗修士面面相觑。
是什么?又要禀告什么??
方休心中忐忑,跟在几个散修身后,几次欲出声将人叫住,又因情怯不敢开口。
散修们提心吊胆,不知这个元婴跟着他们做什么。
陆老板无知无觉一般,神色平淡目不斜视飞向镇中。
方休定了定神,提起胆气小声叫道:“小曲儿……”
对方恍若未闻。
他深吸一口气,飞到对方前方,将人拦下:“陆续。”
陆老板停下脚步,漠然看了他一眼:“你认识我?”
方休一怔:“你……”
“这位尊者,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一枕相思,夜夜入梦的人怎么可能认错。
这世上还能出现一模一样的两个陆续?
方休微叹,小心翼翼询问:“小曲儿,你,还在生气?”
说完自嘲一笑。
怎么可能不生气。那日他那般决绝的自断经脉,心中想必对他们痛恨至极。
陆续面无表情:“我不认识你。”
“我不记得自己以前的事。”
隽秀清亮的双眸蓦地睁大。
陆续,失忆了?因为自断经脉的关系?
他狐疑看向对方,思忖他究竟真的失忆,还是假装不认识自己。
方才心神大震,未来得及将陆续细细打量。此刻将人从上到下仔细端详,赫然见到白润脖颈上的那半块断玉。
清亮眼眸又闪过一丝鲜活残忍的冷光。
他认得这块玉。这是那个姓薛的人送的。
难怪陆续在合籍大典上自断经脉,却在最后一刻骤然消失,去向不明。
即便已和闻风结为道侣,他还是一直把这块玉收在乾坤袋里,随身携带。
这块玉上有个传送法咒,能在危机关头将人传送走。
低阶修士的法器只能使用一次,用过之后便会碎裂。
传送法咒不是什么新奇的东西,草芥蝼蚁使不出什么高超的手段。
……只是,陆续突然消失不见,这两年他们一直日夜不断的寻找。可惜找了许多地方仍未发现半点踪迹。
没想到,他竟然被传送到了这里。
一个在任何仙门地图上都没记录的偏僻凡人城镇,只有那群低贱如草芥的凡界散修才会知道。
陆续绕开了方休,也没理会那群不明情况的散修,径直飞回自己的住处。
落地后,他疑惑看了一眼一路跟来的方休:“这位尊者,可否别擅闯我家。”
方休四顾一周。这是一间毫不起眼的小院,前面一间临街小铺,后院只有一座低矮平房。
一间卧室,一间厨房,再无其他。
“你住这儿?”
陆续是世所未见的珍宝,应该住在钟灵毓秀山青水美之地,享受世间最奢雅的富贵荣华。
不该待在如此狭窄简陋的凡尘院落。
清润嗓音冷漠哂笑:“不然呢?”
方休默然不答,跟着他一同走入院内。
“这位尊者,这是我的房间。”
“你真不记得我了?”
陆续面无表情:“不记得。”
倘若陆续真的已经不记得过去……
方休心念一动,蓦然冒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异想。
他深吸一口气:“我是你的道侣。我们曾经……”
“这位尊者,”疏冷嗓音含着淡淡嘲笑,“虽然我不认识你,但我知道,绝不可能。”
他冷眼看向对方:“我不记得以前的事,若我们曾经认识……”
“我以前一定很讨厌你。”
方休心尖倏然一悸。不轻不重的疏离语调,如同一根软刺又深又狠插在他的心尖,温热鲜血喷涌而出,又瞬间被霜刀风雪冻结成冰,霜寒蚀骨,冷痛的难以呼吸。
无论陆续真的忘记,还是假装不识,这句一定是真话。
“小曲儿,”他用了大半晌的时间,才凝神缓过锥心的疼痛和冷寒,“陆续,跟我走。”
“你已被许多修士看见,闻风很快就会来。你不想再见他,我带你离开炎天。”
陆续冷眼看了他几息,漠然淡笑:“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他转身走进门,将轻薄木板重重合上。
微颤未停的木门抖落几颗尘埃,透出清音冷调:“我只是一介凡人,希望尊者别再来打扰我的生活。”
方休垂眸站在门口,五指紧捏成拳,手背青筋毕露。瘦长身形在粗糙石板上投出一道淡色长影,显出几分落寞的寂寥。
他已看出来,陆续并非失忆,只是假装不识。
陆续不想再见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他想和过去的所有,一刀切割。
割断所有尘缘过往,此生不再与之有任何联系。
***
柳絮飞乱,未雪先白,树影莺啼阵阵。
腾江镇古旧的街道两旁,站满了驻足的人群。
无论男女老幼,富贵乡绅还是清贫货郎,即便无人吆喝,此时经过这条街道的行人,纷纷自觉站到街沿旁边,避让出一条空旷大道。
镇民们情不自禁低埋下头,就连平日镇里最嘴碎,最大嗓门的人,此时也胆颤心惊噤了声。
街上走着几个锦衣华服的修士。
为首之人身量极高,长发未束,几缕鬓发自然垂落肩头,轻荡出几分悠懒闲散。衣襟也未系紧,领口松散,却一点不显放荡落拓,反而衬出一股雍容华贵又霸道凌人的王者之气。
他面容极其俊美,昳丽凤目傲视睥睨,余光一瞥,浑然天成的威仪便能让人心中难以自控地生出一股畏惧。
一行人沿着主道,高视阔步走到西城的王记糕点铺前。
铺子里人头攒动,陆老板一个人忙不过来。
凤目冷傲看了一眼身后的亲随。
亲随们会意,即刻进入店中。忽然来了几个盛气凌人的修士男那逢,凡人们瞬时感觉一股令人心惊胆颤的阴寒,逃命似的跑出店外。
顾客盈门的糕点铺一瞬之间门可罗雀。
“店里的东西我全要。”高华雅音渗出几分寒气,“今日的,明日的,往后所有的,我全买下。”
陆老板冷漠看了他一眼:“不卖。请回。”
“阿续。”清冷嗓音默默一叹,“我好想你。”
陆续没朝他看上一眼:“我不认识你。”
“我知道你不想见我。”闻风嘴角微微垂下,“可我的剑在你这里。”
“你也知道,那是我的本命剑,和我心血相连似如半身,对我非常重要。”
“你只要肯将他还给我,我保证,从今往后再不出现在你面前。”
陆续沉默了半晌,从乾坤袋里拿出他的神剑:“滚。”
闻风嘴角蓦地上翘:“还说你不认识我。现在想起来了。”
精雕眉宇轻微一蹙:“你刚才说过,只要拿回剑……”
“不是有很多人都对你说过,我的话千万别信。”
陆续冷眼看着眼前卑鄙无耻到理直气壮之人,沉默无言。
闻风温柔轻笑,凤目中深情满溢:“我保证,这是我最后一次对你说谎。”
“从今往后,我会将最真实的姿态呈现在你面前,不会再对你说任何一句谎言。”
他朝精雕玉琢的脸颊伸出劲长手指:“阿续,你瘦了。”
陆续啪的一声将他的手狠狠拍开:“滚。”
闻风怔了一瞬,又不以为意地扬起嘴,未经老板同意擅自拿了一块糕点放入口中。
少顷后轻言调戏:“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思之如狂。”(*3)
“你我分别了七百三十五日,我昼思夜想,卧不安席。跟我回去,否则……”
温柔声调笑说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心惊:“所有吃过你做的糕点的人,都会死的很惨。”
陆续冷眼看了他片刻:“你去杀吧。”
他不会再受他威胁逼迫。
闻风的笑容僵在嘴角。
过了半刻,又笑道:“你不高兴的事,我就不做。”
他似是询问,又似是自言自语:“出城直走就是炎天二层?”
陆续不知他为何突然有此一问,还未反应过来,手指就被紧紧扣住,霎时腾空离地,强行拉向城外。
半步化神的大能,即便在灵气稀薄的炎天二层也能靠气海内的充盈灵气腾云驾雾。
陆续挣脱不开对方的禁锢,被强势带到一座荒山附近。
眉头微皱四顾一周,认出了这个地方——这里是曾经的安水村。
此时距离村子被狼群屠灭已经过了七年,往日所有的爱恨悲欢早已消失不见,就连断壁残桓也被风吹化成沙,踪迹难觅。
虽疑惑闻风将他带来这里打算做什么,但他不想同他说话。
闻风温柔轻笑:“这里是我和你因缘邂逅的地方。”
“当时我就站在这里,你在那处,和一群污浊不堪的凡人围在一起。我在人群之中,一眼就见到了你。”
“你知道,我第一眼见到你时,在想什么吗?”
陆续神色冷漠,默然不答。
闻风并未接着说下去,忽然转为说起其他。
“我天赋异禀,天生道心道体。”
陆续心中冷嗤,道心?
“没错,道心。”闻风看出他所想,冠冕堂皇气势坦荡:“天道有常,乾坤生于混沌,必将归于混沌。万物于死亡中出生,最终又走向毁灭。这是天道的意志。”
“我从一出生,心中就满是戾气,想要毁灭一切秩序,让天地重归混沌。只有血海和哀鸣,才能让狂乱躁动的内心获得片刻安宁。”
陆续冷声低骂:“人渣。”
闻风以神自居,不过是个丧心病狂的疯批而已。
闻风扬了扬嘴,将他的怒骂当做一种赞扬。
“我心中长年翻涌不息的狂躁和戾气,在一眼见到你时,瞬间消失。宛如自己身在一处万树花开的桃源仙境,只觉神清气爽,心旷神怡。”
“我内心从来没有如此安宁和愉悦过。那时我脑中蓦然浮现的念头,便是——”
“这个人必须得死。否则我一定会被他引诱,内心迷乱,失去自我。”
作者有话要说:
*1 完颜亮念奴娇
*2 曹德清江引第115章 伤痕
陆续嗤笑:“那你为什么还要救我?”
“我根本没打算救你。不仅如此, 我一直冷眼旁观你带着那个女孩一路奔逃,在冰原中和狼群死斗。当时我想,倘若那几只野狼杀不死你, 我就亲自动手, 度你脱离苦海。”
清越雅音沉默片刻:“可我最终还是没能下得了手。”
“我见到了你的剑境。那是生平未见,最凄绝绮丽的光景。我从初见,到被你完全迷惑心神,不过短短几个时辰。”
“我心中想着, 既然下不了手,那就让你在冰原里慢慢等死,看你自生自灭。”
“可惜我双脚却不听使唤, 情不自禁走向你。”
“那时我便知, 我此生会栽在你手里, 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陆续冷声嘲笑:“我在你眼里是不是蠢得可怜, 只要随口一句花言巧语, 就能轻易欺骗?”
他确实蠢得可怜, 一直将闻风视作神明, 对他感恩戴德, 仰慕崇敬。
甚至不用说任何花言巧语,他都全心全意地盲目信任对方。
然而从初见之始, 闻风就将他视作一枚棋子。
闻风抿了抿嘴,正色庄容:“我将你带回陵源, 成日带在身边, 最初心存侥幸, 说不定习以为常, 见惯之后, 对你就能不再有感觉。”
“可我们朝夕相处, 对你的爱非但没清减,反而随着时间沉淀,一天一天越积越深。没过多久,我的心就再不受我控制。”
“和你在一起的每一日,我的内心全是欢愉,再也没有浮现过想要将世间一切破坏殆尽的狂躁念头。我的眼里心里,盛的都是你。”
“没过多久,我又开始不满足。我想要的,不仅仅是你站在我身边,只要余光一瞥就能看见。我想揽你入怀,想和你共赴云雨,想让你心如我心。”
“我想当的,从来都不是你师尊。”
陆续清绝双眸目光冰冷,薄唇扬出嗤嘲笑意。
无论怎样的虚情假意,从闻风巧舌如簧的嘴里说出来,都似如出自肺腑的由衷之言,感人至深,令人心动不已。
这个绝世大魔头喜欢玩弄人心,更懂得如何玩弄人心。
甜言蜜语令人难以抵御,三言两语就可打破高筑的心防。
难怪那么多人心甘情愿沦为他手中棋子。
明知前方末路穷途,仍然愿意当个跳梁小丑,用生命燃烬一场烈火,给他唱一出热闹有趣的好戏,仅供他片刻欢愉。
陆续自己,此前也一样。
幸好脖颈上的半块碎玉提醒着他,越甜的蜜糖,越毒胜砒/霜。
被傀儡丝操控的滋味并不好受,他绝不会再做闻风的提线木偶。
闻风无奈叹笑:“你不信我所说。”
冷音低骂:“屁话。”
他若还相信对方说的半个字,就不是脑子缺根筋,是缺了整个脑子。
陆续冷笑:“我戏弄起来,是不是特别好玩?”
“我极少听到你骂人,你在我面前总是装的乖顺恭敬。”闻风顾左右而言他,“第一次听你骂我,还是在以无涯的身份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
“那时我很惊讶,又觉得有趣。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一面。”
陆续冷眼看着他,不予理会。
“我知道你不信我,”俊美凤目同他对视,温声雅言掷地有声:“可是阿续,你自己好好想想,这些年我对你究竟如何。”
“我可曾,让你受过一点伤害。”
“初见之时,我确实想过要杀你。可那时我们萍水相逢,不过一面之缘,彼此不识。你不能拿此事怪我。”
闻风一如既往的理直气壮,“你到了陵源峰之后,我从未再想过对你不利。非但如此,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想着让你开心,想让你对我动心。”
“合籍大典上用傀儡丝控制你,是我不对,可我绝没想过要伤你。我的傀儡丝威力你清楚,我怕你受伤,处处小心谨慎,否则你不会连衣服都没擦刮出一点痕迹。”
凤目中深情满溢,映着令人心醉的绝世倒影:“我只是想顺利进行我们的合籍大典,沟通天地结成道侣契约,完成那些山盟海誓的最后一步。”
陆续嗤笑:“永生永世都做你手中随意玩弄的棋子?”
俊眉微微一皱:“那你倒是说说,我利用你做了些什么。”
“你……”陆续思忖了半晌,闻风作恶多端罄竹难书,但大多都是在和他相遇之前就布下的局,后来只是饶有兴致地在一旁观看那些戏子自己唱曲。
别的棋子,和他并无半点关系。
闻风一脸问心无愧的添砖加瓦:“我度化世人,助他们脱离苦海。我只朝他们提供帮助,此后所有的举动,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我也不知他们究竟会怎么做。”
“当得知你被卷入,我担心你的安危,心急如焚地竭尽一切所能赶来救你。”
“我比你自己还要关心你,爱护你。”
“你想利用我对付凌承泽。”陆续终于想到了一点,“你用机关傀儡对付我,想让他为了救我而受伤。”
“哈哈。”闻风冷笑一声,“我带你回陵源之时,就能知道你会遇到凌承泽?那时凌承泽生死不明,我再怎么神机妙算,也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你不会认为,我想让你认识他?若我能未卜先知,当时根本不该为了让你高兴,同意你下山去往山永镇。”
他顿了半刻,收敛了几分心中怒火:“你可知道,当我见到你的留书,得知你瞒着我和凌承泽私会,还跟他一同前往炎天三层时,我有多愤怒?”
“我妒火焚心,想将他碎尸万段,想立刻将你抓回来,让你也尝点苦头,往后再不敢私自离开。”
“可我还是狠不下心。”
冷音长叹一声,讥诮中又带着万分无奈:“我也只是怒火攻心,逞一时之快,嘴上说说而已。”
“你真以为,凭你的那点修为,能躲开我的攻击?我怕伤着你一根头发,处处小心,连半分力都不敢多用。”
陆续哑口无言,暗骂了一句娘。
闻风继续振振有词,毫无半分愧色:“你擅自离开陵源峰后,我即刻换作无涯,前往炎天三层,应下凌承泽的邀约。你知道我心胸狭窄,看见你和他在一起时,有多忿怨嫉妒。”
“我将你迷晕带走,用了催/情药点上催/情香,想趁你理智尽失将你占据。”他自嘲一笑,“没想到那种情况下,你依旧道心坚固,六根清净。”
“我对你做了什么?我哪一次不是竭尽全力压制心中情念,宁愿自己心火焚身,也不愿强迫你半点。”
陆续沉吟少顷,冷声道:“你派人杀了薛松雨和薛乔之。”
那是他心口的一道深伤。
“那并非我所为。我只是让手下修士去找曲海。曲海会叫他做什么,他会不会答应曲海的要求,我一概不知。”
“所有一切,都是血宗修士自己的抉择,和我没有半点关系。我从未左右过他的任何决定。”
“何况,”凤目阴光闪过,狠戾看向颀秀脖颈上挂着的碎玉:“即便真是我所为,你想和他结为道侣,我除掉情敌,何错之有?”
“我已经朝你坦白过,打算将他抓到你面前,在你眼前将他凌迟处死,将他碎尸万段,再挫骨扬灰。”
“可恨那只卑贱蝼蚁躲在凡界城镇,熙宁花了那么多天,也没能将这个人找出来。”
也是这只蝼蚁,让他深爱之人离开他身边整整两年光阴。
死的那么痛快,太便宜他了。
清艳双眸锋芒毕露,静静看了他几息。
随后转身,头也不回径直离去。
炎天界强者为尊,在这些绝世大能眼里,无论仙凡,皆是蝼蚁草芥,不值一顾。
他修为微末,改变不了他们的想法,也改变不了这世道。
但他此生,不想再同他们有任何瓜葛。
“你去哪?”闻风轻柔却不容抗拒地捏紧清瘦手腕,将他拦住。
陆续置若罔闻,对他视而不见。
二人沉默着无声对歭。
过了大半晌,闻风沉闷一叹,语气软下几分:“天色不早,我陪你回去。”
清音冷冽:“回腾江。”
他不会再和闻风去陵源。
“……好。随你高兴。”
一回到腾江镇那间低矮简陋的小院,陆续速即开门进屋,将木门嘭的一声重重摔上。
无论闻风会在外面做什么,他都不想理会。
颀长身影静默鹤立在门口。夕阳斜照斑驳矮墙,在俊美无俦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模糊了表情。
权势滔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绝尘道君,对眼前这块心念一动就能化成齑粉的破旧薄木板束手无策。
***
鸟啼鸡鸣,淡日初升。
一个晚上院里毫无动静,毫无一点气息。
陆续猜想闻风昨日就已离去,心中略微松了口气,推门走出房间。
门一开,推门的手瞬时僵在半空。
闻风站在门外,逆光在他身上勾勒出一圈淡淡金边,犹如一尊巧夺天工的神像,尊贵高雅。
俊美容颜温柔一笑:“昨晚睡的可好?”
陆续面无表情,视若无睹,急速转身打算再次将门关上,手腕却被人捏住。
“放……”两个字都还未说完,眼前景色忽然一变,灰瓦白墙的狭窄小院化作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
天上流云霞照变换不休,还有一些小陆地浮在半空,景色玄妙。
精雕眉宇微皱:“这是哪?”
“连沧山附近。”
虽非秘境,也是炎天一层妖兽最强的地域。
四周妖气弥漫,不少兽类都是元婴等级。
陆续不可置信冷笑:“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若想杀他,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闻风表露苦笑:“我在你门前站了一夜,也没想出办法,如何才能让你重新接受我。”
“我不知该怎么办,就随意来了一个地方。说不定和你一起散散步,能想出什么主意。”
“或者,”他轻声一叹,“你说一个办法,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陆续冷漠道:“没有。”
“我唯一心愿,是你从此往后,永远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昳丽凤目专注看着眼前人。
半刻后,霞姿月韵的颀长身影消失不见。
陆续:“……”
走了?
就这么走了?
将他一个金丹,扔在高阶妖兽出没的地方?
让他自生自灭?
他一声哂笑。
想让他死,还真费这么大周章。
周围似有强大妖气在靠近。
虽然他的金丹修为连这里的妖兽都看不上眼,过不了多久,还是会被妖兽咬去塞牙缝。
他看了一眼方位,不知该朝哪儿走,但不能一直呆站在这儿。
脚步刚抬,闻风又突然出现,微笑看着他。
陆续:“……”
又耍弄他?
“送你。”
白润有力的双手将一株花捧到他面前。
灵花流光溢彩,芳香扑鼻。
轻言软语笑意含情:“你先将它带在身上,可以滋润血脉。过段时间将它练成丹药,服下后修为提升,丹毒也不多。”
陆续视若无睹,转身朝别的方向大步流星。
闻风的花言巧语实在太容易勾动人心。
三千软红尘,恐怕少有人抵御得住如此俊美一张脸,深情专注看着你,对你甜言蜜语。
但他上过一次当,有了血的教训,不会再有第二次。
闻风静默站在原地,看着冷寒清瘦的萧逸背影。
目不转睛注视了大半晌,无奈轻叹一口气,又扬起嘴角,若无其事地跟上。
陆续目不斜视朝正前方走,身后传来温软雅音:“我知道你不想见我,我隐去身形跟在你附近。你想见我了,叫我一声。”
黑色皮靴脚步一顿,随后又大步朝前。
陆续无话可说,只觉心神疲敝。
闻风玩弄人的手段,实在太高明。
闻风将他带到这里,虽然人在附近,藏匿灵息后便如无人一般。
妖兽还是会来攻击他。
他根本不是那些高阶妖兽的对手。
闻风在等着他开口求救。
若想活命,或者想离开此地,他只能开口叫闻风出来。
那么半刻钟之前,字字铿锵说着不想再见他,瞬间便成为一个笑话。
闻风曾经是他师尊,无论境界修为还是心机城府,他都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没走多远,一只金丹高阶的凶兽出现在陆续面前。
泛着血光的红眼将他死死盯着,参差的森然白牙间,流淌出令人恶心的粘腻垂涎。
覆盖着甲片与长毛的四肢踏着一地碎叶,缓缓朝他靠近。
陆续默叹一口气,垂下眉眼。
他不想抵抗了,即便战个半死杀死这一只,还有源源不断的下一只。
他不愿朝闻风求救,只会有一个下场。
豹妖继续靠近,距离已不到十尺。
只要一个蓄力大跳,就能一步跃至陆续身前,咬断他的喉咙。
随着一声低沉咆哮,豹妖攻势迅猛袭向它的猎物。
猎物巍然不动,等着将至的死期。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
潇逸身影蓦然挡在他眼前,流光一闪,一柄飞剑霎时刺穿妖兽腹部,将它的尸身悬挂在了半空。
“我向来沉得住气,”闻风转身回眸,无奈叹笑,“可在你面前,神思浮动定力全无。无论我再如何想硬起心肠,都不忍见你少一根头发。”
是挺沉得住气。尤其惺惺作态,施展阴谋诡计的时候。
陆续嘴角扬出一丝无奈的冷嘲。
闻风八风不动,气定神闲悠然端坐,一边品茶一边心情愉悦地看着跳梁小丑们在他搭建的戏台上表演。
那时也若无其事和他谈论自己的另一个身份,无涯。
他一点没察觉,眼前的绝尘道君有任何和平日不一样的地方。
即便厚颜无耻地撒谎抵赖,也是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
陆续再次视若无睹,转身,朝另外的方向前行。
闻风抬脚跟上,保持三步距离,紧紧跟着。
“你不想我出现在你面前,我就走在你身后。”
陆续置若罔闻。
连沧山外围的森林很大,冷烟寒树薄雾缭绕,灵气充沛却浑浊。
空中日月同天,又闪烁着怪异星光,根本分辨不清东南西北。
陆续不知该往何处走,只能一声不吭走向前方。
闻风一直紧跟在身后,令他心情烦躁。
二人一前一后,沉默不语走了大半个时辰,陆续忽然察觉到闻风的靠近。
这回又要做什么?
他疑惑刚浮起,猝不及防被对方抓住手腕。
“做……”什么?
刚一张嘴,忽然天旋地转,失衡朝地上倒去。
他被闻风拉倒在地,跌在了他怀中。
晦暗又深情的目光紧锁着他,看的他脊背生寒。
陆续急忙撑起手,想要起身,霎时眼前景色又是一转。
二人互相换了位置,松软层积的落叶发出漱漱声响。
“我忍耐不住了。”闻风对冷艳双眸中毕露的锋光视而不见,嗓音低沉,“我在你面前定力全无。”
“我曾经拥有过你,三千世界绝美的销魂滋味早已深刻心间。”
“这两年,我相思难尽日夜思念。你只要这么看我一眼……”
他俯下身,打算触碰。清绝眼梢微微一缩,膝盖蜷曲,随后猛然一踢。
闻风不闪不避,花拳绣腿对他造不成任何伤害,却能越过血肉,直接袭上心尖最柔软的位置。
压制自己手腕的巨力忽然有了些微松动,陆续将手臂迅猛抽出,逃离桎梏。
紧接着心念一动召唤出长剑,追风逐电悍然朝对方直袭而去。
剑风呼啸,在虚空中划出一道银光似雪,也划出一道血花飞溅。
陆续双眸蓦然睁大,怔愣了半晌。
“你……为何不躲。”
以他和闻风的境界差距,他的攻击在对方眼中宛如落叶轻飘,闭着眼睛都能躲过。
即便不避,他也破不开半步化神大能身上厚如铠甲,刀枪不入的护体真气。
闻风是故意被他刺伤。
“见我受伤,”闻风放开了他,不顾剑刃还刺在自己肩头,缓缓起身,“你心里有没有半分动容?”
陆续双唇微张,怔了片刻。
没想到闻风连苦肉计都使出来了。
他想冷笑一声,想说这招对他同样没有任何一点用处,可他无法嘲笑对方。
他明知是计,明知是在演戏,鲜红血液滴落在地,心中还是无可避免地起了半分动容。
绝尘道君道行高深,纵横天下难逢敌手。
他只见过对方两次受伤。一次为了保护他,一次是现在,被他所伤。
闻风气定神闲靠着一颗树坐下,一腿伸直一腿弯曲,姿势淡然优雅又霸气豪迈。
清雅嗓音温柔调戏:“不帮我疗伤?”
陆续呆站着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清音又笑一声:“那至少,帮我把剑拔/出来?”
“你自己不会动手?”
“这剑是你刺的,你不愿帮我拔/出来,那就让它一直这么刺在我身上。”
陆续默然站立片刻后,走近他,无声将自己的剑拔出。
闻风神色泰然自若,仿若无痛无觉。
陆续分辨不出对方是真的无知无觉,还是强作忍耐。
剑刃离体时,又溅出一缕血花。
雅音再次温柔笑道:“替我疗伤?”
陆续冷眼看着他,不打算行动。
伤虽不算轻,也不算重。
寻常刀伤而已,他们是修士,即便不必理会,要不了多久也会自愈。
闻风扬了扬嘴,手指轻轻一拉,本就随意微敞的衣襟霎时滑落肩头,将上身全部暴露于陆续眼前。
清艳眼眸瞬时难以置信地睁大。
他见过闻风的身体。精悍峻瘦,筋骨匀称皮肤光润,彷如夺天地造化的神像一般完美无缺。
而此时,从右肩开始,一直往下到被下衣遮挡的腰部,半边身体全是鲜血淋漓的恐怖伤痕。
结痂的旧伤又被新伤覆盖,隐隐渗出殷红的血色。
修士引气入体,丹田气海中有天地灵气,伤口愈合的速度远胜凡人。
再用上一点丹药,即便重伤也可全无痕迹。
半步化神的绝世大能,灵气充盈身体强韧,更难以有人能伤得了。
如此狰狞恐怖的伤口,如何才能造成?
缄默了半刻,陆续最终动容地问出口:“怎么受的伤。”
闻风嘴角微翘,似若毫不在意般淡然:“这道伤是今天的,这一道是昨天的,这个是前天。”
他指了几道新伤,旧的已不必再说,他自己也记不清是哪一天受的伤。
昨天?今天?
陆续心中微微一凛。从昨日起,闻风不是同他在一起?
“阿续。”温软嗓音脉脉含情,“你可还记得,你亲口对我说的那些山盟海誓。”
“你信誓旦旦在我耳边,对我说尽各种甜言蜜语,你说你永生永世都会陪在我身边,绝不会生出离去之心。”
“你说过,我们相依相偎,并肩坐看山河日暮,携手同行天涯路。”
他冷嘲一声:“你前一晚,还在我耳边温柔起誓,无论我是怎么样的人,都不离不弃。可几个时辰之后,你就忘了所有说过的话,毅然决绝将我一人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