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真相大白

  沧阳宗和乾天宗, 九方宗并列炎天三宗。但沧阳和乾天一东一西,相距万里之遥,少有往来。

  之前几次元婴尊者的聚会, 陆续见过几个沧阳宗的元婴修士, 却从未听人提起过沧阳宗主。

  原来沧阳宗主因为道途遭遇瓶颈,境界无法提升,不得不常年闭关,想办法续命。

  他又蓦然忆起, 前几年师尊隐藏身份,陪他去乾元镇王家时,遇到的那个沧阳宗姓张的修士。

  张道长不知绝尘道君身份, 想用一件高阶法宝换他这个徒弟, 因而惹怒了绝尘道君。

  闻风本想杀了他, 但他用替死术秘法逃之夭夭, 也不知后来如何。

  陆续当时还曾担心, 师尊会否因此和沧阳宗主结怨, 影响到陵源峰, 甚至导致整个乾天宗和沧阳宗不和。

  现在想来, 那时的自己什么都不懂。不懂闻风究竟有多强,有多可怕。

  闻风三人又谈笑风生说起九方宗。东令道君的死讯隐瞒不了多长时间。

  他一直闭关不出, 很快就会有别派修士起疑,随后开始试探。

  炎天三宗三足鼎立的局面, 很快会有改变。最快一两年, 就会有别的宗门蠢蠢欲动, 抢占九方宗的领地。

  他们只需等着看戏就行。

  陆续依旧插不上话, 只能在一旁缄默不语。

  ***

  青冥浩荡, 日月照耀, 祥云万里。

  陵源仙山上空云蒸霞蔚,流光绚璨。

  绝尘道君的合籍大典,规模空前盛大,引得百万修士惊叹不已。

  “这是九方宗主的座驾!”

  “妖王!是妖王的飞车!”

  “这一辆銮驾是?”

  “魔尊!星炎魔君也来了?!”

  “那是玉衡宗的徽记!”

  不仅乾天宗,就连山下的乾元镇也挤满了人。

  人微言轻的底层修士,即便并无资格被邀请进入陵源峰,仍然有不少人来到乾天宗外,想凑一回热闹。

  能见到妖,魔,道的所有顶级大能,如此难得的机会,一生也难遇一次。

  陵源峰尘风殿,红绸高挂,迎风扬扬。

  金碧辉煌的仙宫在清光暖阳下熠熠生辉,灿耀的琉璃瓦顶和雕龙画凤的深红飞檐,勾连着延绵连天的青翠苍山,气势磅礴奢华风雅。

  宾客如云接踵而至,九间大殿门口,前来参加婚礼的宾客,正和主人寒暄。

  “大哥,我今生能有机会见到大哥穿喜服的模样,多亏大哥多次相救,”于兴一把鼻涕一把泪,拉着陆续的长袖,激动的无语伦次。

  本来喜庆的面相,因为眉头扭出一个“八”字,显得十分滑稽。

  陆续面无表情扯了扯袖子,担心大苦瓜把鼻涕蹭到他衣服上。

  也不知大苦瓜这么激动做什么,是他结亲,又不是大苦瓜自己结亲。

  “你穿这身红色真好看。”徐婉情不自禁赞叹。

  平日陆续一身净白道袍,虽是俊艳绝伦的相貌,但一身疏离冷漠的气质,让周围都染上一层薄霜。

  今日换上一袭艳红,多了几分鲜亮的热意,更衬得白玉如荧灼胜明光,妙彩照万方。

  她又不自觉一叹:“松雨一定最想看到你穿喜服的模样,可惜……”

  话一出口,恍然惊觉此时说这话,太不合时宜,匆忙捂了嘴。

  “没事。”陆续淡然一笑,“我也这么想。”

  他从不在意外物,可若说他的婚典有想邀请的嘉宾,一定有薛松雨。

  他的喜宴,能否宴请到炎天界的大能赏脸光顾,他根本不在乎,但一定要请薛松雨喝上一杯。

  可惜,没这个机会了。

  寰天道君抱臂站在一旁,安静看着陆续和自己门下修士交谈。

  这块倾绝世间的珍宝,无论何时都能让他看得入迷。遗憾的是,这场婚宴不是他的。

  绝尘道君和一位元婴修士寒暄完,缓步走了过来。

  他穿着同样的艳红喜服,丰神俊逸尊贵高雅,夺尽天地造化。浑然天成的王者气度尽显,凤目一瞥,便能让万千生灵情不自禁在他脚下俯首称臣。

  元婴以下的修士没资格让他亲自接待,但同至交好友,寰天道君柳长寄,必然要闲谈几句。

  “长寄,你我二人花间对坐,举觞共饮多年,今日我请你喝喜酒,你一定得喝个尽兴,不醉不归。”

  柳长寄冷笑着看他得意洋洋朝自己炫耀,示意身后亲随将贺礼送上。

  亲随将一个半人高的锦盒双手奉到陆续跟前。

  陆续微微一愣,寰天道君的贺礼不是之前就派人送来了?现在又是何意?

  柳长寄别有深意扬扬嘴:“你不打开看看?”

  清艳眼眸瞥了一眼闻风。闻风饶有兴致,玩味一笑:“打开看看,我也好奇长寄单独送你什么东西。”

  陆续心中霎时浮现出不太妙的预感,咽下一口唾沫,犹犹豫豫打开了盒盖。

  一柄灵气四溢宽刃重剑摆在锦盒中,寒芒流转威势慑人,逼人的戾气令在场宾客悚然一惊。

  这是炎天剑尊的本命神剑,阙杨。

  “闻风将他的剑送给你,我也将我的给你。”柳长寄狂傲讥诮,“哪日你后悔今日决定,想杀了他,这把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陆续惊得目瞪口呆。

  这是他和闻风的婚宴。

  他原本担心无涯魔君会来搅局,好在无涯并未到场,只派手下送来了几张礼单都写不完的珍贵贺礼。

  一口气刚松,哪能料到,寰天道君竟然堂而皇之地来捣乱。

  一阵戾气逼人的阴风吹过,四周宾客如鹌鹑一般低埋着头,无人敢说话。场面顿时沉闷尴尬。

  绝尘道君似是早有所料,丝毫不以为意,笑音如常:“阿续,长寄不像我,有五柄利剑。阙杨是唯一一柄和他血脉相依的神兵。这份礼物贵重之极,我们替他好好收着。”

  一陵源峰的亲随随即上前,将锦盒抱至后殿。

  柳长寄嘴角挂着讥诮,和闻风对视一眼,自行走入宴会场,在已经入席的方休旁边坐了下来。

  没过一会,九间大殿内又恢复了欢声笑语,丝竹音盛。

  寰天道君刚走,星炎魔君和妖王又踏入尘风殿。

  凌承泽仍是一身鲜亮华贵的金绣红底锦衣长袍。但金织燃焰的图案换成金色纹龙,也是喜服样式。乍眼一看,还以为新郎是他。

  往日眉飞色舞的深邃眉眼笼罩着一层阴影,雌雄莫辩的隽艳面容沉出几分阴寒,一身戾气让人不敢直视。

  他冷冷瞥了一眼闻风,一言未发径直走到大厅中央。走到方休和柳长寄的那一桌,在方休另一边坐下。

  一入座,就拿起酒杯,自顾自喝起来。

  方休漠然看了他一眼,也拿起酒杯,和他无声对饮。

  星炎魔君与平常判若两人,妖王仍温文尔雅一如往常。

  他朝陆续礼质彬彬一笑:“找个地方单独说两句?”

  陆续下意识看向闻风,对方还未点头同意,他已被妖王自说自话捏住手腕,强行拉到尘风殿外安静的燃艳华林里。

  妖王一如既往不通人情世故,笑容泰然自若,丝毫不觉得自己这番行为有什么不妥。

  但声音比往日轻浮音调郑重许多:“承泽来之前就已经喝了几天的闷酒。”

  他无奈一叹:“今日喝的不是承泽的喜酒,甚为可惜。陆续,你选错了。绝尘不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陆续面无表情看向对方,不置一词。

  “我也选错了。”

  妖王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让他蓦然一愣。什么?

  “若当年能得知有你的出现,我或许能有胆量压上一切豪赌一把。可惜此刻为时已晚,悔之无用。”

  “若哪一天,你得知一切。希望你别怨我。”

  话音一落,妖王略显几分书生秀气的身影散着些微寒意,大步走回尘风殿。

  陆续一个人站在树下,独自承受飘扬落花,满脸茫然。

  妖王到底在说什么?他一句话都没听懂。

  一头雾水独自走回宴会厅时,宽敞的大厅内已经高朋满座。

  除了无涯,东令,和沧阳宗主,炎天妖魔道,仙门各派所有元婴尊者都已到齐。

  炎天界万年以来,从未有过如此盛况。

  能成为绝尘道君的道侣,是十世也修不来的福报,炎天界千万修士,无人不羡慕嫉妒。

  陆续本该引以为傲,可此刻不怎么愉悦的起来。

  他之前并未想过自己会成婚,更未想过合籍大典。

  可若让他自己想象,须臾之间就能浮现一幕画面。

  他和携手余生之人,住在一个安静又干净的小院,没有任何繁文缛节,没有众多宾客,只有三五个无话不谈的至交好友,大家围坐一团,喝几杯清酒,滔滔不绝闲谈炎天大能们的风月八卦。

  清艳双眸微微垂下,不再去看这场和自己格格不入的酒宴。

  “妖王跟你说了些什么?”闻风走到他身边,轻轻捏了捏净润脸颊,笑问,“惹着你了?”

  精妙薄唇扬出僵硬淡笑:“没有。妖王殿下的话我一直都听不太懂,不知他究竟在说什么。”

  “他说话就这样,没头没脑。”温雅笑音嗤嘲,“无论他朝你说了什么,都无需理会。”

  陆续淡笑着“嗯”了一声,不再多言。

  宾客都已到齐,只等吉时,二人参拜天地。

  这时尘风殿外忽然走入一个人影,看身上穿的道袍,是沧阳宗的修士。

  沧阳修士手上拿着请帖步入大殿,朝绝尘道君行礼:“家父正在闭关,无法出行,因此派我前来,代为参加道君的合籍大典。”

  绝尘道君给沧阳宗主发过请帖,沧阳宗主门下弟子回禀,只说家师闭关无缘参加,并未说过宗主之子会来。

  此时忽然派人前来,连沧阳宗的元婴修士都面露意外之色。

  但他既然拿着请帖前来,自然要接待。

  殿前亲随上前,准备引他入座。

  沧阳修士此时抬起头,陆续看清他的相貌,骤然一惊。

  沧阳宗主之子,竟然是当年那个差点被绝尘道君杀掉的张道长。

  沧阳宗少主并未跟着殿前弟子去往席位,他朝绝尘扬起嘴,不怀好意的笑容中带着几分怨恨:“不知绝尘道君是否还记得在下?”

  “在下这一身伤,皆拜道君所赐。”

  他拱手行礼时,大袖从手腕滑落至手肘,露出一截小臂。

  一只手臂完好,另一只,却是冰冷精铁铸造的偃术机械手,并非原来的血肉之躯。

  绝尘道君回忆了片刻,俊雅凤目中满是居高临下的傲视睥睨:“你本人,本座毫无印象。但此前沧阳宗主门下曾有人用替死术从本座手中逃走。是你吧?”

  二人之间气氛有些微妙。

  陆续眉头几不可查一皱。

  沧阳宗少主挑这个时候来,定然没安好心。

  听他语气,似是心中愤怨,想要报仇雪恨。

  可他不过一个金丹。别说他,就算在场的沧阳宗几个元婴修士一起上,都非绝尘道君的对手。

  何况这里是陵源峰,还有方休秦时。

  陆续双眸微缩,紧紧盯着对方。

  “在下今日前来,有一份大礼想送给你。”沧阳宗少主朝他一笑:“阿续。”

  这人以前听绝尘叫他阿续,还曾问过他姓什么,是哪个续字。

  陆续冷眼看向他,心中满怀戒备。

  一旁的殿前亲随冷声警告:“张道友,今日是道君大喜之日。若诚心前来祝贺,请随我入座。”

  如果想挑事,后果不难想象。

  “在下自然是诚心前来祝贺。”沧阳少主从乾坤袋里拿出一个半人高木盒,“这是我送的贺礼。”

  他又道:“不知绝尘道君还记不记得欧阳家。”

  凤鸣峰主的欧阳家,在举行婚礼当晚,被新娘屠杀满门。

  他在绝尘道君的合籍大典上提起这件事,可谓不祥不吉。

  席上几个沧阳元婴再也按捺不住,起身朝他疾言厉色:“张贤侄,还不过来入座。”

  他故意打扰绝尘道君的合籍大典,在场不少修士已经沉下脸色。

  绝尘道君目露幽锐寒光,身上隐隐释放出令人心惊胆颤的强戾灵压,显然已怫然不悦。

  他再放肆,定然引起众怒,连沧阳宗元婴都要受到牵连。

  沧阳宗少主对几个宗门长辈视而不见,但他也心知自己再这么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他不再多言,迅速打开木盒,将里面的东西呈现在陆续面前。

  木盒内装着一柄残破的铁剑。

  那是凡界最常见,最便宜的铁剑。在大厅内的上层修士眼中,如此破烂廉价的东西,多看一眼都有损他们的高贵身份。

  陆续皱起了眉。这柄剑他认识。是他的东西。

  他在安水村用过,被绝尘道君救走时,将之遗弃在冰原。

  没想到有生之年居然能再次见到。

  可沧阳少主特意去炎天二层的不毛之地找到这把剑,又将它带到此处,究竟打算如何?

  绝尘道君凤目微挑,朝殿前亲随扬了扬下颌。

  亲随会意,在沧阳修士面前伸出手,指向尘风殿大门:“请吧。”

  道君不希望自己的婚典上出现任何事端。

  若沧阳宗少主知道好歹,即刻自行离开,此事作罢。倘若他还妄图捣乱,只能强行送他离去——奔赴黄泉。

  沧阳少主低声冷笑,抱着木盒缓缓转身离去。

  他刚走两步,猝然转头,猛然在木盒上重重一拍。

  木盒上预先写下的符咒瞬时发动,一时间,青光大盛,炫目光芒沿着符咒文字流转,在虚空中投射出龙飞凤舞的灿耀虚影。

  陆续没料到对方竟然胆大包天到在防御法阵森严的尘风殿,在绝尘道君和诸多元婴尊者面前朝自己出手,他闪避不及,只听得一声冷笑“给你看样东西”刹那便被金色符咒包围。

  弹指一瞬间,眼前景色瞬变。

  宾朋满座,富丽堂皇的尘风殿消弭无踪,世间只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一股不属于他的思绪锵然侵入灵台,陆续心中了然,他又一次身陷幻阵之中。

  张道长要给他看什么?

  脑海中不知来自于何人的心绪浓烈而凶猛,混杂着暴戾,愤恨,烦躁,憎恶,怨怒……像是聚集了天地间所有的恶意,疯狂而扭曲,要将眼中一切,要将世间万物破坏殆尽。

  深寒如渊,噬尽人心的无边黑暗逐渐变化,隔着一层扭曲的血红,张牙舞爪的血池地狱渐渐呈现于眼前。

  尸山血海腐臭熏天,无数人在地上垂死挣扎,满地瘦骨嶙峋的残肢断臂,惨绝人寰的景象令人悚然心惊。

  遍野哀嚎撕心裂肺,传入耳中,却交织成婉转悠扬,娓娓动听的五音六律。

  尽情的杀戮和破坏,看着别人匍匐在自己脚下受尽折磨,痛苦哀嚎,成了一种愉悦的享受。

  只有在残杀屠戮的时候,暴虐汹涌的内心才能获得片刻的怡然安宁。

  这是一种纯粹的恶。

  这个人是生于深渊,享受鲜血和杀戮,给万千生灵带来苦痛折磨,并以此为乐的恶鬼。

  嗜血恋杀的疯狂扭曲,令陆续心惊不已。

  他深陷幻障,一半思绪是自己,一半是那只恶鬼。他做不了任何动作,只能沿着对方的脚步,看着他犯下的滔天恶行。

  这就是张道长想让他看的?这人是谁?

  属于自己的那一半思绪,让陆续在剧烈的头疼中,艰难保持着一线清明。

  恶鬼在尸山血海中,欢愉地仰天长笑,地上的深红血海反射出他的倒影。

  陆续看到了他的样貌。

  凌厉流畅的下颌,花纹精细的青色面具,在脸上投下半面阴影的黑色兜帽。

  ——无涯。

  喜欢玩弄人心,以看别人苦痛挣扎为乐的无涯魔君。

  场景一幕幕变换,陆续看着无涯在许多人耳边轻笑低语,给他们出主意,教他们功法,符咒,诱使他们变成自己的棋子,享受复仇的乐趣,又让更多无辜之人陷入新的刀山火海。

  那些人中,有陆续认识的陈棋,盛飞,刘漳,王志专,张浚安,徐婉,羽宵夫人……

  更有许多他不认识的人。

  无涯去往各处,以神明自居,将苦海带入红尘。

  眼前画面继续变化,陆续又见到一个熟人。

  虽穿着打扮,气质神态和现在不同,但他一眼认出,那是妖王。

  一个不知是何处的房间里,熏烟缭绕。澹澹水烟流淌着阴谋的诡谲气息。

  此时的妖王神色冷峻目光阴寒,全然不是陆续所见的,文质彬彬,又有些不谙世事的轻浮俏皮模样。

  他朝无涯道:“三日后,星炎会去凌霄派的隐秘禁地尝试破境化神。”

  无涯漠不经心一笑:“那三日后,便是他的死期。”

  妖王笑容冷漠:“别忘了,你答应我的条件。”

  “放心。只要我除掉凌承泽,马上助你一统妖族,坐上妖王之位。”

  陆续默默旁观着二人合议如何趁凌承泽渡劫之时,让他自己的属下合力围杀他,心中五味杂陈。

  凌承泽冲击化神境界,闭关地点只有少数信得过的人才知。

  出卖他的,是他的多年好友,妖王。

  妖王将他闭关的秘密地点透露给无涯,无涯设计让他的属下在此时背叛。

  星炎魔君一度被魔门中人误认为已经陨落,无涯趁着魔修群龙无首之时,成为魔门一方霸主。

  妖王出卖了他,与无涯暗中勾结。

  凌承泽至今还被蒙在鼓里。

  这一幕完后,陆续的灵识再次跟随无涯去到下一处地点。

  周围熟悉的景色令他灵台动荡,心中震惊比刚才还要强烈。

  炎天二层,安水村外的一片野林,无涯全身笼罩在漆黑的斗篷中,似乎吸引着天地间所有的“恶”。

  他旁边趴着一头毛色雪白,却沾染半身鲜血的狼妖。

  “村里的人,杀了你的伴侣?”

  狼妖似是能听懂他的话,呜呜哀鸣。

  无涯饶有兴致笑问:“想不想报仇?”

  狼妖低声咆哮。

  “我能帮你。”森寒笑音淬着无关痛痒的讥诮,“我能赐予你力量,让你杀光村人,为伴侣报仇。”

  “但你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你和你的狼群,会变得狂暴无知。从此不再被这片森林,不再被任何森林接纳。你和你的狼群会失去自己的故乡。”

  “如何选择,你自己考虑。”

  狼妖呜咽了几声,似是迟疑不定。半晌之后,狼妖做出决断,露出了森白獠牙,荧绿双眼闪过一抹血光。

  陆续那时一介凡人见识浅薄,不知仙门有功法可以令妖兽变强,更不知这群狼妖忽然变得难以对付,皆因无涯在背后搞鬼。

  随后他透过无涯的目光,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彼时的他和安水村民,一同抵御进攻村庄的狼群。

  狂化后的狼妖凡人对付不了,安水村民一个个被狼群咬断咽喉。孤冷夜色下,安水村内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狼妖的嚎叫,凡人的哀鸣,交织混杂。善与恶,生与死的界限被鲜血晕染,模糊不清。

  一身漆黑的无涯融在夜幕之中,嘴角高高扬起,欢悦地看着这场屠杀,看着陆续带着幼小的女孩奔逃,又停在冰原里和狼群你死我活的厮杀。

  妖兽和凡人,无论谁输谁赢,对无涯来说都是一场精彩绝伦,令他开怀大笑的热闹好戏。

  陆续的灵识看到过去的自己奄奄一息,坐在苍茫的冰原中等待死亡。

  这场戏所有戏子无一生还,是无涯最喜欢看到的结局。

  然而不知为何,无涯并未同以前一样,在好戏落幕后转身离去。

  陆续看到他缓缓朝自己走去。

  ……奇怪。

  ……他自己的记忆中并未有这一幕。

  他从未想到,早在那个时候无涯就已经见过他,也不记得自己曾在这时见过无涯。

  ……无涯打算对仅有一息尚存的他做什么?

  陆续看到无涯走到自己身前。

  他的灵识透过无涯的双眼,看到了自己眼中映出的倒影。

  滴水成冰的刺骨寒意瞬间涌上灵台,似如天雷轰顶的巨震令陆续的血脉瞬间冻结成冰。

  他一定是头痛欲裂,神识恍惚,出现了幻觉。

  不,他本就身处一场幻障。

  无涯在走向他时,漆黑斗篷褪去,露出内里一身浮光跃动,纤尘不染的白衣。

  青色面具也已消失,面具下的真容映在孤月流光之下。

  清音温雅,似如三月的春风和细雨,沁人心脾。

  “你可愿,拜我为师?”

  陆续只觉霜寒蚀骨,灵台一片蒙昧混沌,三魂七魄都被冻结在了苍茫绝望的无边冰原中。

  不知过了多久,空白的脑海内才渐渐浮现出比“无涯魔君”更为熟悉的名字——绝尘道君,闻风。

  这是沧阳宗少主故意设下的一个陷阱。

  这本就是一场荒谬的幻梦,他看到的一切都是别人想要他看到的虚假,并非真实。

  陆续试图劝说自己:他深陷幻障,看到的都是假象。

  然而过去的幻影中,立在他身边,那柄联系着现世和幻障的残破铁剑,寒气浸心,清晰无误地告诉着他,这场镜花水月的幻象,才是他妄图视而不见的真实。

  无涯的脚步并未因他的迷惘而停止。

  幻境中的景色再度变化,无涯继续着他的娱乐,兴致勃勃笑看他搭建的戏台上,戏子们卖力扮演着各种丑角。

  相识的场景再一次出现。

  陆续对这里印象深刻,记忆犹新。

  这是乾元镇,王家的大厅。

  王志专诉说着自己心中仇恨,以凡人之躯释放咒诀,随后爆体而亡,化作一摊深红烂泥。

  而促成这一台精彩好戏的人,正悠懒端着茶杯,坐在绝佳的观众席上,心情愉悦看着他的表演。旁边还坐着一个陪他看戏的人——陆续。

  舞台又换了一处,变成欧阳家的花园。

  扮演丑角的戏子,成了欧阳家不愿出嫁的新娘。

  无涯朝即将被迫出嫁的女修低笑着蛊惑:“何家不会遵守约定,你最好还是另做打算。”

  “我教你一个秘法,你先记着,以备不时之需。这个秘法威力强大,甚至能助你杀掉欧阳拟歌和欧阳珊。”

  “你不是一直嫉妒她憎恨她,做梦都想杀了她?”

  日月交替,夜色取代日光。

  永夜中的欧阳家火光四起,血流满地。欧阳拟歌和欧阳珊,和欧阳家的其他族人一起,无声躺倒在血泊之中。

  陆续感受到的那股心绪告诉他,无涯……闻风对眼前的景象很满意。

  凌承泽以前曾告诉他,欧阳拟歌一定是触怒了闻风,他才舍弃了这颗尚且能用的棋子。

  他此时仍然不明白,欧阳峰主究竟因何得罪闻风,但闻风并非见死不救,而是故意借刀杀人。

  眼前景色瞬间又变。

  荒山野岭,草木杂乱,不知是何地。

  但无涯身边的人,陆续都认识。

  张浚安,秀林峰主,地上还躺着一头浑身是血巨大黑蛟。

  秀林峰主此时再没了往日元婴尊者不可一世的气势,他神色仓惶,万分痛苦地朝无涯不住求饶。

  求他让自己死个痛快。

  凄惨哀嚎令无涯身心欢畅,他兴致昂扬拨弄着手指,劲长五指间,乍然看去空无一物,却缠绕着一丝极难察觉的灵气。

  “我这一手傀儡丝使用的如何?”指尖微微一拨,秀林峰主再次一声哀鸣,一道新的伤口出现在早已遍体鳞伤的身体上,鲜血飞溅如柱。

  张浚安神色冷漠,似是不想回答,却迫于他戾气逼人的灵压不得不开口:“炎天从未有过元婴高阶的机关道修士,灵丝这般强韧的,我是第一次见。”

  无涯很满意他的回答,哈哈大笑。

  “仇,我帮你报了。我今日的善事还未完成,你还有什么未竟的心愿,不妨告诉我,我可再度化你一次。”

  张浚安闭口不答。

  无涯不以为意:“既然如此,我不打扰你安心踏入极乐净土。”

  他不再理会因为短时间靠丹药大幅提升修为,而遭到灵气反噬的张浚安,只操控着机关傀儡挖出龙心龙眼,剥去逆鳞龙筋,得意洋洋高视阔步地离去。

  罄竹难书的恶行决东海难尽,戏台犹在,丑角的唱戏声仍未停止。

  陆续不知此刻见到的修士又是谁,他点头哈腰在无涯面前连声恭维,态度恭顺地如同一条家犬。

  无涯嘴角挂着森寒笑意:“听闻你修行遭遇瓶颈,百年难有突破?”

  那修士掇臀捧屁,谄媚至极:“望得宗主赐教,属下此生愿做牛马,以报宗主大恩大德。”

  “本座帮不了你。”冷音嗤笑,“但本座可以给你指条明路。”

  “血宗后山荒林里有间破殿,里面有一避世多年的修士。你若能想办法讨得他欢心,必然能有所得。”

  修士大喜过望,磕头跪谢。

  无涯嘴角高翘:“本座日行一善,不求回报,你也不必谢本座。能不能寻获机缘,端看你自己的造化。”

  转眼见,画面又换到血宗那间破庙。

  颧骨高突,一脸凶邪刻薄之相的曲海坐在破旧的蒲团上。

  血宗修士假意卑躬屈膝,极尽奉承之能,成功哄得曲海将御兽秘法送给了他。

  修士承诺帮曲海报仇,为他出一口当年恶气。

  无涯隐去身形藏在暗处,鄙夷不屑又嘲弄地笑看这一切,似乎一切皆大欢喜。

  这一幕带给陆续的心惊和寒凉,丝毫不逊于得知无涯就是闻风的那一刻。

  阳宁城是他心口的一道伤,伤口还未痊愈,凝结的痂又被人狠戾地撕扯下来,凭添鲜血淋漓的新伤。

  他此前曾质问过无涯,阳宁一事是否是他指使。无涯一副问心无愧的模样,理直气壮地否认。

  这事的确并非他所为,他所做的,不过和往常一样,搭建一座戏台,递上一把刀。

  然后笑看有了这把刀的人,如何上演一出“热闹有趣”的好戏。

  阳宁城遭遇妖兽袭击,伤亡惨重。

  修士们血流成河,无涯手上纤尘不染,干干净净。

  陆续的灵识犹如再次身处安水村外的无边冰原,心中没有愤怒,没有恐惧,没有绝望。任何想法都没有,只有不断向下坠落,不断沉入阴冷深渊的蚀骨冰寒。

  下一场戏的舞台,他同样记忆犹新。

  这场戏,是三个月前,他和无涯初次的正式相见。

  他在绝尘道君身边待了近五年,此时对方带上面具,放荡不羁地站在他面前,他竟然毫无所觉。

  心中那股莫名其妙的诡异感觉,此时终于有了答案。

  无涯虽然带着面具,语气阴冷森寒,但身形,甚至某些角度的意态,和绝尘道君极为相似,他却从来未曾有过一丁点怀疑。

  无涯扒了他的外袍,自己也只搭了一件中衣,屋里燃着催情香。

  他现在已经不想去思忖,无涯为何要这么做。

  戏台变化,好戏进入下一幕。

  妖王再一次出现,秀气手指上夹着一个纸包,隔着一尺距离,动了动鼻尖。

  “味道极其相似,即便合欢宗主也很难嗅出区别。”

  无涯森然勾了勾嘴,不置一词。

  妖王斜挑嘴角,用他引以为傲的幻术变作了无涯的模样:“我只要按照你说的做,把这包假的合欢散撒到你俩身上就行?”

  阴寒声音冷笑:“虽然是假,不会损伤修为,同样有催情作用。你当心点,别弄到凌承泽身上。”

  “我有时真弄不清楚,你究竟是爱他,还是恨他。”妖王皱了皱眉,“依照你的计划,那些铁傀儡会毫不留情攻击他。”

  “他修为那么低,若是稍微慢了一点,就会身受重伤,甚至……”

  无涯不以为意:“凌承泽即便以身为盾,拼着自己受伤也不会让他伤到。他避不开,不是正好。”

  妖王眉头深锁,不再说话。

  陆续默默看着这一切,心中哂笑不止。

  以前薛乔之一日骂他三回,说他脑子少根筋,一点儿没骂错。

  薛松雨曾经提醒他多次,忧心他这样的境况,容易被无涯找上。

  他自己怎么说的?有师尊在,大可放心。

  殊不知,在被绝尘道君收为亲传之时,他就已经被无涯找上,无知无觉成为他的棋子,被玩弄于股掌之间。

  以前曾有不少人对他说过,绝尘道君阴险狡诈,卑鄙无耻。他不信。

  他谁的话都不信,只相信自己光风霁月的师尊,将其奉做神明。

  后来事实摆在眼前,容不得他不信。

  也有不少人告诫他,他应当离开陵源峰,离开绝尘道君,否则他将来一定会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

  就在半刻钟之前,寰天道君和妖王还在这么说。

  他还是不信。

  可惜不用等到将来,他现在,就已经后悔。

  半刻钟之前,妖王自言自语,说了一大通他完全听不懂的话。

  说他选错了,说自己也选错了。

  妖王说,有朝一日自己得知真相,别怨他。

  没想到这个“有朝一日”来的如此之快,不过半刻钟的时间,他就得知真相。

  幻障的场景又化作金斗城。无涯将龙眼拿去拍卖,而他的另一个身份,则和陆续一起坐在包厢中,欣赏着戏子们的表演。

  那时陆续知道,无涯一定就坐在某处,笑看这场热闹。

  可他不知道,无涯就在自己身边,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接着,陆续又看到无涯吩咐蝉鸣峰的一枚棋子,命令他暗中诱导东令道君的娈宠,让东令陪他去逛街。再让手下伪装成一个不起眼的筑基,让东令看到龙筋。

  东令果然中计。

  再之后的戏台,陆续刚刚历经,都不用再看。

  无涯同往常一样,在绝佳的观众席位看着丑角们精彩热闹的演出——以绝尘道君的身份。

  幻境渐渐消弭,无涯的思绪也随之消失,陆续的灵识回到自己身体。

  他再一次用自己的双眼,看到了富丽堂皇,宾朋满座的尘风殿,看到了现世的绝尘道君。

  宴会场一角的紫金雕花香炉下,挂着滴漏时计,金色水光的刻度尚未覆盖十时。

  他在幻障中身临其境地经历了无涯的许多年光景,但现世的时间,距离沧阳宗少主朝他施法时,只过了指间流沙的短短须臾。

  法咒符文从出现到消失,不过一息。

  陆续站在原地,宾客们都看向此处,他的道侣柔声轻问:“这是幻阵的符咒,他给你看了什么?”

  啪的一声脆响,惊颤了整个宴会场。

  陆续重重拍开了闻风伸向自己的手。

  俊美无俦的脸微微一愣,随后又温柔淡笑:“怎么了?幻境里见看到了不开心的东西?惹着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头顶锅盖的作话。

  很早之前就已经有评论留言:大家猜的没错,无涯=师尊。

  安水村的人和狼妖争斗,陆续杀了狼王伴侣,狼王为了报仇接受无涯的帮助。

  无涯看戏的过程中对陆续一见钟情。

  ——这是安水村事件的全貌,也是整个故事的开端。

  求生欲很强的补丁:102,103章说了,师尊有事瞒着,不敢让陆续知道,就是这些。

  但师尊对陆续很好,请不要贷款师尊没做过的什么捧杀,什么病娇,什么奇奇怪怪作者根本没想过的东西……

  就是说,师尊就是单纯宠溺,陆续是横行霸道的二世祖。

  至于无限度的纵容对儿童成长有些什么害处,那是育儿论坛讨论的问题,咱一篇无脑网文负担不起这样的深度……第114章 恩断义绝

  闻风即刻转向沧阳修士, 柔雅目光瞬时阴寒。

  沧阳宗少主已经被陵源峰殿前亲随拿下。

  清冷音调戾气瘆人:“带下去,婚典完后本座亲自审问。”

  沧阳少主毫无惧色,朝陆续扬起嘴:“阿续, 看到了吗?我送你的这份大礼如何?”

  “拖下去!”

  “等等。”陆续冷声打断了闻风的话。

  清艳眉眼锋芒毕露, 抬头冷冽看向他:“闻风,把你的乾坤袋拿给我看看。”

  他自己的那柄破烂铁剑连接着幻境和现世,妖王半刻前的话也说明,幻境里看到的并非别人为了欺骗他, 刻意制造的假象。

  但他还想再死里求生,挣扎一下。

  若闻风果真是无涯,他应当能从他随身携带的乾坤袋里, 找到龙眼, 甚至龙筋, 龙心和龙的逆鳞。

  如若没有, 即便可能藏在别的地方, 他也想自欺欺人地说服自己, 幻境里看到的都是居心叵测之人做出的假象。

  温言软语带着笑意:“怎么现在忽然想看?这里不方便, 参拜天地的吉时也快到了, 等晚上回房,我和乾坤袋都给你……”

  “给我看一眼。”

  凤目闪过一缕幽寒:“阿续, 我说了……”

  “怎么,不敢?有什么东西装在里面, 不敢现在就拿给我看?”清艳双眸目光锋锐如刀, “那你打算把东西藏在哪儿?”

  冷音凛冽唤道:“无涯。”

  闻风悠然淡笑:“阿续, 你在说什么呢?”

  无涯魔君的撒谎抵赖, 从来都是如此问心无愧般的理直气壮。

  锋锐如刀的目光又转向妖王, 从秦时, 方休,凌承泽,柳长寄身上一一掠过,然后再次回到妖王身上。

  “妖王殿下的幻术,果然名不虚传。”

  连星炎魔君都未能察觉,那一天的无涯是他所化。

  妖王一怔之后,高扬的嘴角霎时垂下,无声默认了一切。

  从欲言又止的嘴型,能猜出他可能想问:你怨我吗?

  陆续又看向方休:“你也知道?”

  方休缄默不语。

  他不久前自己查出了安水村和阳宁一事的真相,猜到闻风或许就是无涯。

  他本想以此威胁闻风,让他放陆续离开。

  可他的师兄阴险狡诈心机深沉,早就算到他即便知晓,也不敢将真相告诉陆续。

  陆续对闻风盲目信任崇拜,得知真相后,闻风不痛不痒,受伤的只会是陆续。

  陆续自嘲哂笑。能怪谁呢?

  方休早就数次提醒过他,叫他离开陵源,离开闻风。

  就连和此事毫无瓜葛的罗叶雪,也冒着被闻风发现的风险,让他相信方休的话。

  是他自己不听。

  然而此时此刻,他该怎么办?

  陆续一颗宛如置身冰天雪地的心还未有时间思忖,一位殿前亲随恭敬禀告绝尘道君:“道君,吉时已到。”

  闻风嘴角高扬,彷如无事一般朝他伸出手:“阿续,该参拜天地了。”

  陆续面色冰冷,站着一动不动。

  温声雅言再次提醒:“再不走,会错过吉时。”

  陆续不知自己该怎么做,但他唯一清楚,自己绝不会和闻风拜堂。

  闻风神色依旧泰然自若,轻声淡笑:“其他时候,我都可以由着你,参拜天地的吉时不能错过。”

  “阿续,别在这个时候和我任性。”

  陆续冷冷看着他,不为所动。

  闻风无奈一叹,苦笑道:“我本不愿强迫你。”

  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倏然涌上,陆续后背一凉,还未来得及闪避,身体已经不听使唤。

  他虽看不见,但能清晰地感受,他的四肢都被缠上了细密强韧的傀儡丝。

  闻风伸手牵起他,他的手脚便乖顺地由着对方的意思,和闻风携手走向行礼的高台。

  此时此刻,他已经变成闻风的提线木偶,变成他手上一颗完全无法反抗的棋子。

  “闻风!”凌承泽怫然起身。

  他不知方才陆续究竟在幻境看到了什么,只不过短短一秒,陆续的神情骤然改变。

  而方才几人怪异的对话,已让他开始犹豫是否要破坏这场婚典。

  此时闻风的举动,瞬时令他怒不可遏。

  无论发生了什么,他都要先带着陆续走。

  “承泽,别乱动。”妖王也跟着起身,无奈地笑了笑,“别打扰他们的大典。”

  凌承泽脸色瞬时一变,感觉自己身体不听使唤,灵气无法正常运转。

  “酒里,下药了?”

  妖王什么都没说,只无奈苦笑。

  方休和秦时也站起身,脸色虽有细微为难,态度却毅然坚定。

  事已至此,这场合籍大典必须顺利举行,谁也别想阻止。

  他们也是陵源峰的人。

  柳长寄本在冷眼旁观,他不清楚陆续究竟在幻境里看到了什么,打算静观其变。

  可闻风不知从哪儿学来的傀儡丝,居然逼迫陆续和他拜堂。

  他也同凌承泽一样打算出手,其结果,也和对方一样。

  “闻风。”清越嗓音咬牙切齿,无奈冷笑。

  没想到闻风这个卑鄙小人,会在喜酒里面做手脚。

  满座的宾客虽然都察觉出了异常,可他们满头雾水,不知究竟出了何事,更不敢打扰绝尘道君的合籍仪式。

  陆续被傀儡丝操控着,按着闻风的意思,乖顺地同他一起走上行礼高台。

  四肢不受自己控制,但他现在已经清楚,自己该怎么做。

  闻风从安水村开始,就将他变作木偶和棋子,于股掌之间随意玩弄,他绝不会再任由对方摆布。

  “你别乱动。”闻风察觉到陆续的反抗,无奈轻笑,“傀儡丝的威力你清楚,若强行动作,会被丝线刮的遍体鳞伤。”

  “我不想你受伤,别任性。”

  见陆续还在竭力想要挣脱,他又温柔提醒:“阿续,你发过誓。这一生下一世,生生世世都会待在我身边,绝不会离我而去。”

  陆续动作陡然一顿。

  从他和闻风的第一夜开始,几乎每一夜云雨,闻风都会让他发下各种咒术誓言:二人永生永世,相依相偎永不分离。

  有些誓言甚至可笑到,他若生了离去之心,只要远离对方三尺,就会遭受符火焚心之痛。

  他以为那是闻风情动时的深爱,他以为闻风担心自己知道他的本性之后,心生厌恶。

  他也天真的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他,清楚地知晓他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他并不讨厌,依旧将他视作神明般敬仰崇拜。

  可他从未想过,闻风所有的花言巧语,都是在玩弄人心。

  无涯以玩弄人心为乐。

  他已经知道闻风阴险狡诈卑鄙无耻,哪来的自信会觉得,闻风只会愚弄别人,不会玩弄他?

  明明闻风最喜欢戏弄的就是他。

  陆续无声却竭力的反抗霎然停止,闻风松开了一点傀儡丝。

  “正式参拜天地,结定道侣契约后,我们就成为得到天道认可的道侣。”清雅嗓音笑意温柔,“永生永世,携手同享风月,再不分离。”

  锋锐寒光从陆续双眸中消失,金玉雕刻的眉眼默默垂下。

  安水村时,他没能救下小玲。薛松雨和薛乔之也间接死于闻风之手,他本该找闻风报仇。

  可惜他太弱小,根本不是闻风的对手。

  “师尊,”清冷嗓音淡漠平静,毫无一点波澜曲折,似如对着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我的命是你救的。”

  “现在,我把它还给你。”

  闻风蓦然一怔。

  他不知陆续想要做什么,但什么都不能让他做。

  劲长手指骤然握紧,也顾不得傀儡丝会割伤陆续。

  然而身体开始灼痛,他也许下过同样的心魔誓,瞬间明白陆续的意图。

  “陆续,停下!”

  陆续是千里冰原中的无心冷玉,平日的喜怒哀乐都十分浅淡。然而气血一旦涌上头,就如同冰天雪地里的一场雪虐风饕,光摇剑戟,杀气横戎幕。(*1)

  他冲动起来就只图一时痛快,别的什么都可以悍然不顾。

  他反抗不了闻风,却绝不会让自己任由别人摆布。

  猛烈的灵气动荡,同样引起台下宾客的心惊。

  “陆续!”

  “小曲儿?!”

  “师弟?!”

  方休等人察觉到不妙,下意识想要阻止。

  可惜根本来不及。

  谁也没想到,陆续居然决绝至此,毫不犹豫自断经脉,干脆利落到让人反应不及。

  一声玉碎的砰然声响惊煞满堂宾客,一息的死寂之后,瞬然爆发沸反盈天的惊诧和尖叫。

  闻风怔愣在原地,俊雅凤目中全是难以置信的茫然无措。

  他将手指举到眼前,木然紧了紧,细长指尖残绕着几根透明难见的傀儡丝,丝线的另一头,空无一物。

  绝尘道君的合籍大典,空前盛大。云蒸霞蔚,奢华又隆重。

  却在最祥瑞的吉时,迎来一个旷绝古今的终局。

  ***

  长门柳丝千万结,风起花如雪。(*2)

  小镇上低矮院落参差十万人家,厚重古朴的石板路上没有香车宝马,贩夫走卒推车挑担,为生计奔波的凡人依旧熙来攘往。

  闹市街边,游丝落絮莺乱语,碧绿丝绦下的茶馆中,简易竹桌竹椅沿街摆放,坐着不少休憩行人。

  说书先生手中醒木重重敲下,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两年前,那场仙界旷古未有,空前绝后的合籍大典,不知为何突然中断,满堂宾客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此后不到一天,陵源峰主和炎天剑尊反目成仇,星炎魔君也和无涯魔君开战。”

  “仙界局势瞬息万变,沧阳宗又和乾天宗大战一场,许多仙家门派卷入其中。如今的仙界,没有了道门的三宗四门十二派,也无魔门九大魔尊。以往的妖魔道三门融为一炉,再也没有道修,魔修之分。”

  “仙界如今只有陵源宗,寰天宗,凌霄剑宗,三足鼎立,其他宗派都归附于他们旗下,是为三宗附属。”

  一众茶客津津有味听着仙界八卦,有人嬉笑询问:“我们这个镇属于哪宗统辖?”

  有人笑答:“咱们腾江镇地处交通要道,自古以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今天属于陵源,明日又被寰天宗占据,后日又成凌霄宗的领地。”

  茶馆内爆发哄堂大笑。

  有半大少年好奇询问:“有什么可笑的?”

  “腾江镇位于炎天一层边境,另一边通往炎天二层,是个灵气稀薄的穷乡僻壤。”一凡界散修答他,“如此一个偏远的凡界小镇,仙界的人不屑一顾,那些仙君根本不知世上还有这么个地方。”

  “腾江以前归属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三流小仙门,这家修士不过数十人的仙门似乎被划入寰天宗领地。但腾江这个凡界小镇,仙门愿不愿意派仙君来管辖,可就难说。”

  少年又问:“那城外偶尔出现的妖兽?”

  “那些是从城镇另一边的炎天二层来的。仙君们不屑理会,都是镇上的人花钱请凡界散修帮忙抵御。”

  少年似懂非懂点点头,继续津津有味听说书先生讲仙界仙君们神通广大的传奇故事。

  过了一会又有人嬉笑道:“你们还别说,最近一段时日,时常看到仙君们御剑的流光从上空飞过,咋们这儿真成了交通要道?”

  有人跟着起哄:“最近是见着不少。莫非,是话本里所说,腾江镇附近有什么秘境入口要开?”

  众人哈哈大笑:“腾江附近也能有仙家秘境?”

  “有二层的妖兽跑上来,在镇外野林里筑了个巢还差不多。”

  一场仙界的传奇故事听完,茶客们有说有笑离开茶馆。茶馆旁有一家糕点铺,许多茶客顺道进去买上几块。

  糕点铺子生意兴隆,凡界散修好奇朝里看了一眼。

  小铺子里没有小二,只有老板一人站在柜台边,忙着给顾客打包。

  那是一个清瘦如竹的青年,穿着一身玄色短打,顺滑柔亮的墨发只用红线绑了一个极其简单的马尾,全身装束平淡无奇,高挑身形却十分打眼,在人潮拥挤的小店中,鹤立鸡群一枝独秀。

  他一身玄色衣衫未带任何配饰,唯有脖颈上绕了两圈红线,栓着半块断玉。虽然奇怪,却衬得白润的脖颈更显秀颀。

  老板打包好一盒糕点,抬起头交给顾客。

  凡界散修瞥见了他的相貌,一瞬之间,只觉天地万物颜色尽失,只有眼前一笔浓墨重彩,彷如万树花开。

  散修走南闯北去过许多地方,从未见过如此赏心悦目之人。

  “这是陆老板。”半大少年刚巧和他同路,见他脚步停顿,介绍道:“陆老板是两年前来的,在这里开了这家王记糕点铺。”

  “他姓陆?为何是王记糕点铺?”

  少年摇头:“不知。听我阿娘说,他似乎也是修道的仙君。城外有妖兽来袭时,他也会帮忙对付。”

  散修朝少年谢过,抬脚跨过门栏,走入铺中。

  “客官来的不巧,”冷润嗓音有如清泉细流,音色悦耳,“今日的糕点已经卖完了。”

  散修颇为遗憾:“铺子生意兴隆,老板为何不多做一些?”

  “手作的糕点,又需要当日新鲜材料,每日只能做出这么多。”

  散修看了一眼温莹如玉的细长手指,颇为意外。

  如此漂亮的一双手,该长在钟鸣鼎食,百人伺候的高门纨绔手上,不像是亲自做活的。

  他笑道:“那我等明日。”

  他一心想尝尝,这位陆老板亲手做的糕点是何味道。

  少顷之后,他又好奇一问:“不知陆老板以前在哪处仙山修行?”

  陆老板嘴角挂着淡漠浅笑:“凭几本凡界功法自己入的道,一介凡尘散修而已。”

  二人都各自看出对方是刚结丹没几年的金丹低阶,散修料想他道途和自己相同,也不再多问。

  他正欲说点别的,店外忽然一阵惊惶喧嚣。

  镇中乡绅家的下人急匆匆跑来:“陆老板,镇外又来了几只妖邪。”

  陆老板点点头:“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散修也道:“我四海云游路过腾江,打算在此暂居一段时日,替镇民降妖除魔,顺道赚点银钱。前日已同镇长说好,今日正好可与陆老板同去。”

  陆老板轻轻扬嘴,淡漠一笑:“请便。”

  ……

  腾江河床平坦,平缓的河流自西向东蜿蜒绕过小镇。镇外几十里的地方,便是炎天一二层交界处的断层。

  缓慢河水流到此处,忽然摇身一变化作银河飞瀑,倾泻而下,激荡出氤氲的缥缈水烟。

  岸边一颗巨大的圆石上,坐着一个白色劲装的少年。

  他坐在高高石顶,长腿自然垂下,闲散姿势中又透着几分森冷戾气,一身龙纹金秀栩栩如生气势慑人,令人不由自主心生畏惧。

  一修士站在石头下面,战战兢兢低头禀告:“方尊者,今日还是没找到。”

  “没找到就继续找。”清亮的少年音色语气不耐,“找到之前别来烦我。”

  修士不敢再多话,畏缩着行礼告退,刚走一步又被叫回。

  “柳长寄那帮人呢?”

  “寰天宗下属的一个门派,也派了元婴前来,今早已到镇外。”

  隽秀双眸微微一缩,亮着阴冷如毒蛇般残忍的鲜活辉光:“见了就杀,打不过叫我。”

  修士连声诺诺。

  几道流光忽然从小镇上方飞出,方休眉头微蹙:“城里怎么回事?”

  “这里地处边界,镇里没有门派修士入驻。镇中凡人花钱请凡界散修驱逐妖兽。这段时间灵气异动,妖兽活动也变得频繁,甚至有不少从二层跑上来的。”

  修士颤声询问,“方尊者,我们是否帮他们驱逐妖兽?”

  清音阴冷:“一群蝼蚁,管他们做什么。别耽误找东西的时间。”

  修士胆颤告退,再一次去往腾江河岸的茂密树林。

  顺着断层处,逆流而上几十里,便是腾江镇附近的一片丛林。

  镇里那一帮散修击退了靠近城镇的几只妖邪,开始扒皮抽筋,瓜分妖兽身上各种炼药炼器的材料。

  一散修见陆老板站在外围没动,好奇询问:“陆老板,你不要这些材料?”

  他怕对方不知,好意提点:“五百里外有个大镇,镇上有仙家的交易市场,可用这些妖兽材料换取灵石。”

  再用灵石换取各种仙家功法,法器或丹药,便是散修们的修行之路。

  陆老板淡笑摇头:“我用不上。”

  旁边一修士笑道:“陆老板做糕点生意才是本业,驱逐妖兽只是顺道帮忙。”

  “妖兽进了城伤了人,凡人就不能再悠闲地去买陆老板家的糕点。”

  一行人又调侃几句,正有说有笑,天上陡然降下一批修士,都穿着样式统一的道袍,一看便知来自某家仙门,并非散修。

  仙门修士趾高气扬扫过这群无门无派的散修:“干什么的?”

  一散修朝他们说明情况。

  仙门修士一听他们帮凡人除妖,收凡尘金银,态度更为不屑:“这段时日,我们要在此地办事,这片林子不准再来。”

  散修们心中恼怒,却不敢轻易得罪他们,只得悻悻离去。

  “站住。”一仙门修士忽然将散修叫住,“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几个同门顺着他的目光一看,眼前皆是一亮。

  没想到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竟然能遇到如此赏心悦目之人。

  “你别回城了。”一修士狎昵一笑,“这几日陪我们在林子里住,等办完事,带你一起走。今后你跟着我们,让你成为大宗门的修士,何须再同这帮无权无势的散修为伍。”

  散修们没想到这群仙门修士心思如此龌蹉,看来是平日横行霸道惯了。

  几人持剑在手,怒目而视。

  仙门修士根本没将这群修为低微的散修放在眼里。

  一人朝陆老板伸出手,猥笑道:“我们可是寰天宗的人。我们宗主,炎天剑尊的名号你听说过没……”

  伸向尖削下颌的手陡然顿在半空,瞬息之后无力垂下。

  薄刃刺穿他的喉部,银亮剑尖在阳光下闪耀出一抹辉光。

  仙门修士霎时愣在原地。

  没人料到,这个外表瘦弱的散修竟敢直接动手杀人。而且下手如此迅猛狠辣。

  陆老板收回剑,声音冷漠:“没听说过。”

  修士大怒,纷纷拔剑,要将此人拿下。

  少顷,地上又多了几具伤口干净利落的尸体。

  唯剩的几个仙门修士惊惧交加,连连后退:“你别,别过来。”

  一个低阶的金丹修士而已,为何他们这么多人加在一起,都不是他的对手。

  忽然一阵青烟涌起,紧接着化作人形。四周流动的天地灵气霎然一滞——来了个元婴修士。

  “怎么回事?”

  元婴看着门下修士的尸体,眉头一皱。

  “尊者,他,他……”

  “他什么?连几个金丹初阶都打不过,一群废物。”尊者不可一世地将目光瞥向几个散修,从没想过几个边陲之地的蝼蚁还要他亲自动手。

  高高在上的目光垂至杀掉自己门下的散修之时,表情瞬间凝滞。

  “你,你……”

  几个凡界散修也没想过这里竟然会来元婴尊者,都以为自己命不久矣。

  却见对方神色惊惶地盯着陆老板,如同白日见鬼一般。

  几人不明所以:“陆老板,这是……”

  这是什么情况?

  陆老板对元婴修士视若无睹,淡然自若地收剑回鞘,转身准备回城。

  “你,等,你,等……”

  元婴修士语无伦次,似是想让他等等,却连说话都不敢大声。

  此时又一道剑光如风如电,以雷霆万钧之势从天而降。

  散修们大惊——又来了一位元婴。

  一位白衣少年出现在众人眼前。

  他鄙夷不屑看了眼寰天宗的元婴,嘴角扬出凶残阴寒的笑容。

  却在看到对方白日见鬼的表情后微微疑惑:“怎么了?”

  元婴依旧仓惶盯着陆老板:“他,他……”

  “他什么?”方休冷嗤着转头,轻佻看向对方所指之处。

  心中好笑,什么东西能把柳长寄手下一个元婴修士吓成这幅模样。

  却在看到他所指之人时,同对方一样,三魂七魄离体似的瞬间仓皇无措。

  方休心脏骤然狂跳不止,血脉如灼烧般沸腾,又害怕眼前所见,只是日思夜想的幻影,如同夜夜所见的梦境一般轻易就被扰醒。

  梦不成灯又烬。

  嘴唇几动,始终不敢说出那个以心血书写万遍的名字。

  散修们从未亲眼见过元婴,也不知这两位元婴是何人。

  但两位尊者看向陆老板的神情如此奇怪,他们不禁好奇:“陆老板,你和他们,认识?”

  陆老板淡漠摇头:“不认识。”

  说完,头也不回径直朝城中御剑飞去。

  散修们不知这俩元婴究竟怎么了,但他们愣在原地什么话都不说,也不像要追究陆老板杀了他们门下弟子的样子。

  几人不明所以对视一眼,也跟着离去。

  方休恍然回神,急忙跟上。

  另一元婴下意识也要跟上,脚步刚动又停住。他是不是该即刻回寰天宗,将此事告知宗主?

  可万一不是,他弄错了,惹的宗主勃然大怒怎么办。

  他往前两步,又退后两步,片刻之后才急切朝门下修士道:“我去跟着方休,你们即刻返回寰天宗,等我传讯。”

  “若是,马上将此事禀告宗主。”

  两个寰天宗修士面面相觑。

  是什么?又要禀告什么??

  方休心中忐忑,跟在几个散修身后,几次欲出声将人叫住,又因情怯不敢开口。

  散修们提心吊胆,不知这个元婴跟着他们做什么。

  陆老板无知无觉一般,神色平淡目不斜视飞向镇中。

  方休定了定神,提起胆气小声叫道:“小曲儿……”

  对方恍若未闻。

  他深吸一口气,飞到对方前方,将人拦下:“陆续。”

  陆老板停下脚步,漠然看了他一眼:“你认识我?”

  方休一怔:“你……”

  “这位尊者,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一枕相思,夜夜入梦的人怎么可能认错。

  这世上还能出现一模一样的两个陆续?

  方休微叹,小心翼翼询问:“小曲儿,你,还在生气?”

  说完自嘲一笑。

  怎么可能不生气。那日他那般决绝的自断经脉,心中想必对他们痛恨至极。

  陆续面无表情:“我不认识你。”

  “我不记得自己以前的事。”

  隽秀清亮的双眸蓦地睁大。

  陆续,失忆了?因为自断经脉的关系?

  他狐疑看向对方,思忖他究竟真的失忆,还是假装不认识自己。

  方才心神大震,未来得及将陆续细细打量。此刻将人从上到下仔细端详,赫然见到白润脖颈上的那半块断玉。

  清亮眼眸又闪过一丝鲜活残忍的冷光。

  他认得这块玉。这是那个姓薛的人送的。

  难怪陆续在合籍大典上自断经脉,却在最后一刻骤然消失,去向不明。

  即便已和闻风结为道侣,他还是一直把这块玉收在乾坤袋里,随身携带。

  这块玉上有个传送法咒,能在危机关头将人传送走。

  低阶修士的法器只能使用一次,用过之后便会碎裂。

  传送法咒不是什么新奇的东西,草芥蝼蚁使不出什么高超的手段。

  ……只是,陆续突然消失不见,这两年他们一直日夜不断的寻找。可惜找了许多地方仍未发现半点踪迹。

  没想到,他竟然被传送到了这里。

  一个在任何仙门地图上都没记录的偏僻凡人城镇,只有那群低贱如草芥的凡界散修才会知道。

  陆续绕开了方休,也没理会那群不明情况的散修,径直飞回自己的住处。

  落地后,他疑惑看了一眼一路跟来的方休:“这位尊者,可否别擅闯我家。”

  方休四顾一周。这是一间毫不起眼的小院,前面一间临街小铺,后院只有一座低矮平房。

  一间卧室,一间厨房,再无其他。

  “你住这儿?”

  陆续是世所未见的珍宝,应该住在钟灵毓秀山青水美之地,享受世间最奢雅的富贵荣华。

  不该待在如此狭窄简陋的凡尘院落。

  清润嗓音冷漠哂笑:“不然呢?”

  方休默然不答,跟着他一同走入院内。

  “这位尊者,这是我的房间。”

  “你真不记得我了?”

  陆续面无表情:“不记得。”

  倘若陆续真的已经不记得过去……

  方休心念一动,蓦然冒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异想。

  他深吸一口气:“我是你的道侣。我们曾经……”

  “这位尊者,”疏冷嗓音含着淡淡嘲笑,“虽然我不认识你,但我知道,绝不可能。”

  他冷眼看向对方:“我不记得以前的事,若我们曾经认识……”

  “我以前一定很讨厌你。”

  方休心尖倏然一悸。不轻不重的疏离语调,如同一根软刺又深又狠插在他的心尖,温热鲜血喷涌而出,又瞬间被霜刀风雪冻结成冰,霜寒蚀骨,冷痛的难以呼吸。

  无论陆续真的忘记,还是假装不识,这句一定是真话。

  “小曲儿,”他用了大半晌的时间,才凝神缓过锥心的疼痛和冷寒,“陆续,跟我走。”

  “你已被许多修士看见,闻风很快就会来。你不想再见他,我带你离开炎天。”

  陆续冷眼看了他几息,漠然淡笑:“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他转身走进门,将轻薄木板重重合上。

  微颤未停的木门抖落几颗尘埃,透出清音冷调:“我只是一介凡人,希望尊者别再来打扰我的生活。”

  方休垂眸站在门口,五指紧捏成拳,手背青筋毕露。瘦长身形在粗糙石板上投出一道淡色长影,显出几分落寞的寂寥。

  他已看出来,陆续并非失忆,只是假装不识。

  陆续不想再见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他想和过去的所有,一刀切割。

  割断所有尘缘过往,此生不再与之有任何联系。

  ***

  柳絮飞乱,未雪先白,树影莺啼阵阵。

  腾江镇古旧的街道两旁,站满了驻足的人群。

  无论男女老幼,富贵乡绅还是清贫货郎,即便无人吆喝,此时经过这条街道的行人,纷纷自觉站到街沿旁边,避让出一条空旷大道。

  镇民们情不自禁低埋下头,就连平日镇里最嘴碎,最大嗓门的人,此时也胆颤心惊噤了声。

  街上走着几个锦衣华服的修士。

  为首之人身量极高,长发未束,几缕鬓发自然垂落肩头,轻荡出几分悠懒闲散。衣襟也未系紧,领口松散,却一点不显放荡落拓,反而衬出一股雍容华贵又霸道凌人的王者之气。

  他面容极其俊美,昳丽凤目傲视睥睨,余光一瞥,浑然天成的威仪便能让人心中难以自控地生出一股畏惧。

  一行人沿着主道,高视阔步走到西城的王记糕点铺前。

  铺子里人头攒动,陆老板一个人忙不过来。

  凤目冷傲看了一眼身后的亲随。

  亲随们会意,即刻进入店中。忽然来了几个盛气凌人的修士男那逢,凡人们瞬时感觉一股令人心惊胆颤的阴寒,逃命似的跑出店外。

  顾客盈门的糕点铺一瞬之间门可罗雀。

  “店里的东西我全要。”高华雅音渗出几分寒气,“今日的,明日的,往后所有的,我全买下。”

  陆老板冷漠看了他一眼:“不卖。请回。”

  “阿续。”清冷嗓音默默一叹,“我好想你。”

  陆续没朝他看上一眼:“我不认识你。”

  “我知道你不想见我。”闻风嘴角微微垂下,“可我的剑在你这里。”

  “你也知道,那是我的本命剑,和我心血相连似如半身,对我非常重要。”

  “你只要肯将他还给我,我保证,从今往后再不出现在你面前。”

  陆续沉默了半晌,从乾坤袋里拿出他的神剑:“滚。”

  闻风嘴角蓦地上翘:“还说你不认识我。现在想起来了。”

  精雕眉宇轻微一蹙:“你刚才说过,只要拿回剑……”

  “不是有很多人都对你说过,我的话千万别信。”

  陆续冷眼看着眼前卑鄙无耻到理直气壮之人,沉默无言。

  闻风温柔轻笑,凤目中深情满溢:“我保证,这是我最后一次对你说谎。”

  “从今往后,我会将最真实的姿态呈现在你面前,不会再对你说任何一句谎言。”

  他朝精雕玉琢的脸颊伸出劲长手指:“阿续,你瘦了。”

  陆续啪的一声将他的手狠狠拍开:“滚。”

  闻风怔了一瞬,又不以为意地扬起嘴,未经老板同意擅自拿了一块糕点放入口中。

  少顷后轻言调戏:“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思之如狂。”(*3)

  “你我分别了七百三十五日,我昼思夜想,卧不安席。跟我回去,否则……”

  温柔声调笑说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心惊:“所有吃过你做的糕点的人,都会死的很惨。”

  陆续冷眼看了他片刻:“你去杀吧。”

  他不会再受他威胁逼迫。

  闻风的笑容僵在嘴角。

  过了半刻,又笑道:“你不高兴的事,我就不做。”

  他似是询问,又似是自言自语:“出城直走就是炎天二层?”

  陆续不知他为何突然有此一问,还未反应过来,手指就被紧紧扣住,霎时腾空离地,强行拉向城外。

  半步化神的大能,即便在灵气稀薄的炎天二层也能靠气海内的充盈灵气腾云驾雾。

  陆续挣脱不开对方的禁锢,被强势带到一座荒山附近。

  眉头微皱四顾一周,认出了这个地方——这里是曾经的安水村。

  此时距离村子被狼群屠灭已经过了七年,往日所有的爱恨悲欢早已消失不见,就连断壁残桓也被风吹化成沙,踪迹难觅。

  虽疑惑闻风将他带来这里打算做什么,但他不想同他说话。

  闻风温柔轻笑:“这里是我和你因缘邂逅的地方。”

  “当时我就站在这里,你在那处,和一群污浊不堪的凡人围在一起。我在人群之中,一眼就见到了你。”

  “你知道,我第一眼见到你时,在想什么吗?”

  陆续神色冷漠,默然不答。

  闻风并未接着说下去,忽然转为说起其他。

  “我天赋异禀,天生道心道体。”

  陆续心中冷嗤,道心?

  “没错,道心。”闻风看出他所想,冠冕堂皇气势坦荡:“天道有常,乾坤生于混沌,必将归于混沌。万物于死亡中出生,最终又走向毁灭。这是天道的意志。”

  “我从一出生,心中就满是戾气,想要毁灭一切秩序,让天地重归混沌。只有血海和哀鸣,才能让狂乱躁动的内心获得片刻安宁。”

  陆续冷声低骂:“人渣。”

  闻风以神自居,不过是个丧心病狂的疯批而已。

  闻风扬了扬嘴,将他的怒骂当做一种赞扬。

  “我心中长年翻涌不息的狂躁和戾气,在一眼见到你时,瞬间消失。宛如自己身在一处万树花开的桃源仙境,只觉神清气爽,心旷神怡。”

  “我内心从来没有如此安宁和愉悦过。那时我脑中蓦然浮现的念头,便是——”

  “这个人必须得死。否则我一定会被他引诱,内心迷乱,失去自我。”

  作者有话要说:

  *1 完颜亮念奴娇

  *2 曹德清江引第115章 伤痕

  陆续嗤笑:“那你为什么还要救我?”

  “我根本没打算救你。不仅如此, 我一直冷眼旁观你带着那个女孩一路奔逃,在冰原中和狼群死斗。当时我想,倘若那几只野狼杀不死你, 我就亲自动手, 度你脱离苦海。”

  清越雅音沉默片刻:“可我最终还是没能下得了手。”

  “我见到了你的剑境。那是生平未见,最凄绝绮丽的光景。我从初见,到被你完全迷惑心神,不过短短几个时辰。”

  “我心中想着, 既然下不了手,那就让你在冰原里慢慢等死,看你自生自灭。”

  “可惜我双脚却不听使唤, 情不自禁走向你。”

  “那时我便知, 我此生会栽在你手里, 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陆续冷声嘲笑:“我在你眼里是不是蠢得可怜, 只要随口一句花言巧语, 就能轻易欺骗?”

  他确实蠢得可怜, 一直将闻风视作神明, 对他感恩戴德, 仰慕崇敬。

  甚至不用说任何花言巧语,他都全心全意地盲目信任对方。

  然而从初见之始, 闻风就将他视作一枚棋子。

  闻风抿了抿嘴,正色庄容:“我将你带回陵源, 成日带在身边, 最初心存侥幸, 说不定习以为常, 见惯之后, 对你就能不再有感觉。”

  “可我们朝夕相处, 对你的爱非但没清减,反而随着时间沉淀,一天一天越积越深。没过多久,我的心就再不受我控制。”

  “和你在一起的每一日,我的内心全是欢愉,再也没有浮现过想要将世间一切破坏殆尽的狂躁念头。我的眼里心里,盛的都是你。”

  “没过多久,我又开始不满足。我想要的,不仅仅是你站在我身边,只要余光一瞥就能看见。我想揽你入怀,想和你共赴云雨,想让你心如我心。”

  “我想当的,从来都不是你师尊。”

  陆续清绝双眸目光冰冷,薄唇扬出嗤嘲笑意。

  无论怎样的虚情假意,从闻风巧舌如簧的嘴里说出来,都似如出自肺腑的由衷之言,感人至深,令人心动不已。

  这个绝世大魔头喜欢玩弄人心,更懂得如何玩弄人心。

  甜言蜜语令人难以抵御,三言两语就可打破高筑的心防。

  难怪那么多人心甘情愿沦为他手中棋子。

  明知前方末路穷途,仍然愿意当个跳梁小丑,用生命燃烬一场烈火,给他唱一出热闹有趣的好戏,仅供他片刻欢愉。

  陆续自己,此前也一样。

  幸好脖颈上的半块碎玉提醒着他,越甜的蜜糖,越毒胜砒/霜。

  被傀儡丝操控的滋味并不好受,他绝不会再做闻风的提线木偶。

  闻风无奈叹笑:“你不信我所说。”

  冷音低骂:“屁话。”

  他若还相信对方说的半个字,就不是脑子缺根筋,是缺了整个脑子。

  陆续冷笑:“我戏弄起来,是不是特别好玩?”

  “我极少听到你骂人,你在我面前总是装的乖顺恭敬。”闻风顾左右而言他,“第一次听你骂我,还是在以无涯的身份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

  “那时我很惊讶,又觉得有趣。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一面。”

  陆续冷眼看着他,不予理会。

  “我知道你不信我,”俊美凤目同他对视,温声雅言掷地有声:“可是阿续,你自己好好想想,这些年我对你究竟如何。”

  “我可曾,让你受过一点伤害。”

  “初见之时,我确实想过要杀你。可那时我们萍水相逢,不过一面之缘,彼此不识。你不能拿此事怪我。”

  闻风一如既往的理直气壮,“你到了陵源峰之后,我从未再想过对你不利。非但如此,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想着让你开心,想让你对我动心。”

  “合籍大典上用傀儡丝控制你,是我不对,可我绝没想过要伤你。我的傀儡丝威力你清楚,我怕你受伤,处处小心谨慎,否则你不会连衣服都没擦刮出一点痕迹。”

  凤目中深情满溢,映着令人心醉的绝世倒影:“我只是想顺利进行我们的合籍大典,沟通天地结成道侣契约,完成那些山盟海誓的最后一步。”

  陆续嗤笑:“永生永世都做你手中随意玩弄的棋子?”

  俊眉微微一皱:“那你倒是说说,我利用你做了些什么。”

  “你……”陆续思忖了半晌,闻风作恶多端罄竹难书,但大多都是在和他相遇之前就布下的局,后来只是饶有兴致地在一旁观看那些戏子自己唱曲。

  别的棋子,和他并无半点关系。

  闻风一脸问心无愧的添砖加瓦:“我度化世人,助他们脱离苦海。我只朝他们提供帮助,此后所有的举动,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我也不知他们究竟会怎么做。”

  “当得知你被卷入,我担心你的安危,心急如焚地竭尽一切所能赶来救你。”

  “我比你自己还要关心你,爱护你。”

  “你想利用我对付凌承泽。”陆续终于想到了一点,“你用机关傀儡对付我,想让他为了救我而受伤。”

  “哈哈。”闻风冷笑一声,“我带你回陵源之时,就能知道你会遇到凌承泽?那时凌承泽生死不明,我再怎么神机妙算,也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你不会认为,我想让你认识他?若我能未卜先知,当时根本不该为了让你高兴,同意你下山去往山永镇。”

  他顿了半刻,收敛了几分心中怒火:“你可知道,当我见到你的留书,得知你瞒着我和凌承泽私会,还跟他一同前往炎天三层时,我有多愤怒?”

  “我妒火焚心,想将他碎尸万段,想立刻将你抓回来,让你也尝点苦头,往后再不敢私自离开。”

  “可我还是狠不下心。”

  冷音长叹一声,讥诮中又带着万分无奈:“我也只是怒火攻心,逞一时之快,嘴上说说而已。”

  “你真以为,凭你的那点修为,能躲开我的攻击?我怕伤着你一根头发,处处小心,连半分力都不敢多用。”

  陆续哑口无言,暗骂了一句娘。

  闻风继续振振有词,毫无半分愧色:“你擅自离开陵源峰后,我即刻换作无涯,前往炎天三层,应下凌承泽的邀约。你知道我心胸狭窄,看见你和他在一起时,有多忿怨嫉妒。”

  “我将你迷晕带走,用了催/情药点上催/情香,想趁你理智尽失将你占据。”他自嘲一笑,“没想到那种情况下,你依旧道心坚固,六根清净。”

  “我对你做了什么?我哪一次不是竭尽全力压制心中情念,宁愿自己心火焚身,也不愿强迫你半点。”

  陆续沉吟少顷,冷声道:“你派人杀了薛松雨和薛乔之。”

  那是他心口的一道深伤。

  “那并非我所为。我只是让手下修士去找曲海。曲海会叫他做什么,他会不会答应曲海的要求,我一概不知。”

  “所有一切,都是血宗修士自己的抉择,和我没有半点关系。我从未左右过他的任何决定。”

  “何况,”凤目阴光闪过,狠戾看向颀秀脖颈上挂着的碎玉:“即便真是我所为,你想和他结为道侣,我除掉情敌,何错之有?”

  “我已经朝你坦白过,打算将他抓到你面前,在你眼前将他凌迟处死,将他碎尸万段,再挫骨扬灰。”

  “可恨那只卑贱蝼蚁躲在凡界城镇,熙宁花了那么多天,也没能将这个人找出来。”

  也是这只蝼蚁,让他深爱之人离开他身边整整两年光阴。

  死的那么痛快,太便宜他了。

  清艳双眸锋芒毕露,静静看了他几息。

  随后转身,头也不回径直离去。

  炎天界强者为尊,在这些绝世大能眼里,无论仙凡,皆是蝼蚁草芥,不值一顾。

  他修为微末,改变不了他们的想法,也改变不了这世道。

  但他此生,不想再同他们有任何瓜葛。

  “你去哪?”闻风轻柔却不容抗拒地捏紧清瘦手腕,将他拦住。

  陆续置若罔闻,对他视而不见。

  二人沉默着无声对歭。

  过了大半晌,闻风沉闷一叹,语气软下几分:“天色不早,我陪你回去。”

  清音冷冽:“回腾江。”

  他不会再和闻风去陵源。

  “……好。随你高兴。”

  一回到腾江镇那间低矮简陋的小院,陆续速即开门进屋,将木门嘭的一声重重摔上。

  无论闻风会在外面做什么,他都不想理会。

  颀长身影静默鹤立在门口。夕阳斜照斑驳矮墙,在俊美无俦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模糊了表情。

  权势滔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绝尘道君,对眼前这块心念一动就能化成齑粉的破旧薄木板束手无策。

  ***

  鸟啼鸡鸣,淡日初升。

  一个晚上院里毫无动静,毫无一点气息。

  陆续猜想闻风昨日就已离去,心中略微松了口气,推门走出房间。

  门一开,推门的手瞬时僵在半空。

  闻风站在门外,逆光在他身上勾勒出一圈淡淡金边,犹如一尊巧夺天工的神像,尊贵高雅。

  俊美容颜温柔一笑:“昨晚睡的可好?”

  陆续面无表情,视若无睹,急速转身打算再次将门关上,手腕却被人捏住。

  “放……”两个字都还未说完,眼前景色忽然一变,灰瓦白墙的狭窄小院化作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

  天上流云霞照变换不休,还有一些小陆地浮在半空,景色玄妙。

  精雕眉宇微皱:“这是哪?”

  “连沧山附近。”

  虽非秘境,也是炎天一层妖兽最强的地域。

  四周妖气弥漫,不少兽类都是元婴等级。

  陆续不可置信冷笑:“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若想杀他,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闻风表露苦笑:“我在你门前站了一夜,也没想出办法,如何才能让你重新接受我。”

  “我不知该怎么办,就随意来了一个地方。说不定和你一起散散步,能想出什么主意。”

  “或者,”他轻声一叹,“你说一个办法,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陆续冷漠道:“没有。”

  “我唯一心愿,是你从此往后,永远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昳丽凤目专注看着眼前人。

  半刻后,霞姿月韵的颀长身影消失不见。

  陆续:“……”

  走了?

  就这么走了?

  将他一个金丹,扔在高阶妖兽出没的地方?

  让他自生自灭?

  他一声哂笑。

  想让他死,还真费这么大周章。

  周围似有强大妖气在靠近。

  虽然他的金丹修为连这里的妖兽都看不上眼,过不了多久,还是会被妖兽咬去塞牙缝。

  他看了一眼方位,不知该朝哪儿走,但不能一直呆站在这儿。

  脚步刚抬,闻风又突然出现,微笑看着他。

  陆续:“……”

  又耍弄他?

  “送你。”

  白润有力的双手将一株花捧到他面前。

  灵花流光溢彩,芳香扑鼻。

  轻言软语笑意含情:“你先将它带在身上,可以滋润血脉。过段时间将它练成丹药,服下后修为提升,丹毒也不多。”

  陆续视若无睹,转身朝别的方向大步流星。

  闻风的花言巧语实在太容易勾动人心。

  三千软红尘,恐怕少有人抵御得住如此俊美一张脸,深情专注看着你,对你甜言蜜语。

  但他上过一次当,有了血的教训,不会再有第二次。

  闻风静默站在原地,看着冷寒清瘦的萧逸背影。

  目不转睛注视了大半晌,无奈轻叹一口气,又扬起嘴角,若无其事地跟上。

  陆续目不斜视朝正前方走,身后传来温软雅音:“我知道你不想见我,我隐去身形跟在你附近。你想见我了,叫我一声。”

  黑色皮靴脚步一顿,随后又大步朝前。

  陆续无话可说,只觉心神疲敝。

  闻风玩弄人的手段,实在太高明。

  闻风将他带到这里,虽然人在附近,藏匿灵息后便如无人一般。

  妖兽还是会来攻击他。

  他根本不是那些高阶妖兽的对手。

  闻风在等着他开口求救。

  若想活命,或者想离开此地,他只能开口叫闻风出来。

  那么半刻钟之前,字字铿锵说着不想再见他,瞬间便成为一个笑话。

  闻风曾经是他师尊,无论境界修为还是心机城府,他都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没走多远,一只金丹高阶的凶兽出现在陆续面前。

  泛着血光的红眼将他死死盯着,参差的森然白牙间,流淌出令人恶心的粘腻垂涎。

  覆盖着甲片与长毛的四肢踏着一地碎叶,缓缓朝他靠近。

  陆续默叹一口气,垂下眉眼。

  他不想抵抗了,即便战个半死杀死这一只,还有源源不断的下一只。

  他不愿朝闻风求救,只会有一个下场。

  豹妖继续靠近,距离已不到十尺。

  只要一个蓄力大跳,就能一步跃至陆续身前,咬断他的喉咙。

  随着一声低沉咆哮,豹妖攻势迅猛袭向它的猎物。

  猎物巍然不动,等着将至的死期。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

  潇逸身影蓦然挡在他眼前,流光一闪,一柄飞剑霎时刺穿妖兽腹部,将它的尸身悬挂在了半空。

  “我向来沉得住气,”闻风转身回眸,无奈叹笑,“可在你面前,神思浮动定力全无。无论我再如何想硬起心肠,都不忍见你少一根头发。”

  是挺沉得住气。尤其惺惺作态,施展阴谋诡计的时候。

  陆续嘴角扬出一丝无奈的冷嘲。

  闻风八风不动,气定神闲悠然端坐,一边品茶一边心情愉悦地看着跳梁小丑们在他搭建的戏台上表演。

  那时也若无其事和他谈论自己的另一个身份,无涯。

  他一点没察觉,眼前的绝尘道君有任何和平日不一样的地方。

  即便厚颜无耻地撒谎抵赖,也是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

  陆续再次视若无睹,转身,朝另外的方向前行。

  闻风抬脚跟上,保持三步距离,紧紧跟着。

  “你不想我出现在你面前,我就走在你身后。”

  陆续置若罔闻。

  连沧山外围的森林很大,冷烟寒树薄雾缭绕,灵气充沛却浑浊。

  空中日月同天,又闪烁着怪异星光,根本分辨不清东南西北。

  陆续不知该往何处走,只能一声不吭走向前方。

  闻风一直紧跟在身后,令他心情烦躁。

  二人一前一后,沉默不语走了大半个时辰,陆续忽然察觉到闻风的靠近。

  这回又要做什么?

  他疑惑刚浮起,猝不及防被对方抓住手腕。

  “做……”什么?

  刚一张嘴,忽然天旋地转,失衡朝地上倒去。

  他被闻风拉倒在地,跌在了他怀中。

  晦暗又深情的目光紧锁着他,看的他脊背生寒。

  陆续急忙撑起手,想要起身,霎时眼前景色又是一转。

  二人互相换了位置,松软层积的落叶发出漱漱声响。

  “我忍耐不住了。”闻风对冷艳双眸中毕露的锋光视而不见,嗓音低沉,“我在你面前定力全无。”

  “我曾经拥有过你,三千世界绝美的销魂滋味早已深刻心间。”

  “这两年,我相思难尽日夜思念。你只要这么看我一眼……”

  他俯下身,打算触碰。清绝眼梢微微一缩,膝盖蜷曲,随后猛然一踢。

  闻风不闪不避,花拳绣腿对他造不成任何伤害,却能越过血肉,直接袭上心尖最柔软的位置。

  压制自己手腕的巨力忽然有了些微松动,陆续将手臂迅猛抽出,逃离桎梏。

  紧接着心念一动召唤出长剑,追风逐电悍然朝对方直袭而去。

  剑风呼啸,在虚空中划出一道银光似雪,也划出一道血花飞溅。

  陆续双眸蓦然睁大,怔愣了半晌。

  “你……为何不躲。”

  以他和闻风的境界差距,他的攻击在对方眼中宛如落叶轻飘,闭着眼睛都能躲过。

  即便不避,他也破不开半步化神大能身上厚如铠甲,刀枪不入的护体真气。

  闻风是故意被他刺伤。

  “见我受伤,”闻风放开了他,不顾剑刃还刺在自己肩头,缓缓起身,“你心里有没有半分动容?”

  陆续双唇微张,怔了片刻。

  没想到闻风连苦肉计都使出来了。

  他想冷笑一声,想说这招对他同样没有任何一点用处,可他无法嘲笑对方。

  他明知是计,明知是在演戏,鲜红血液滴落在地,心中还是无可避免地起了半分动容。

  绝尘道君道行高深,纵横天下难逢敌手。

  他只见过对方两次受伤。一次为了保护他,一次是现在,被他所伤。

  闻风气定神闲靠着一颗树坐下,一腿伸直一腿弯曲,姿势淡然优雅又霸气豪迈。

  清雅嗓音温柔调戏:“不帮我疗伤?”

  陆续呆站着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清音又笑一声:“那至少,帮我把剑拔/出来?”

  “你自己不会动手?”

  “这剑是你刺的,你不愿帮我拔/出来,那就让它一直这么刺在我身上。”

  陆续默然站立片刻后,走近他,无声将自己的剑拔出。

  闻风神色泰然自若,仿若无痛无觉。

  陆续分辨不出对方是真的无知无觉,还是强作忍耐。

  剑刃离体时,又溅出一缕血花。

  雅音再次温柔笑道:“替我疗伤?”

  陆续冷眼看着他,不打算行动。

  伤虽不算轻,也不算重。

  寻常刀伤而已,他们是修士,即便不必理会,要不了多久也会自愈。

  闻风扬了扬嘴,手指轻轻一拉,本就随意微敞的衣襟霎时滑落肩头,将上身全部暴露于陆续眼前。

  清艳眼眸瞬时难以置信地睁大。

  他见过闻风的身体。精悍峻瘦,筋骨匀称皮肤光润,彷如夺天地造化的神像一般完美无缺。

  而此时,从右肩开始,一直往下到被下衣遮挡的腰部,半边身体全是鲜血淋漓的恐怖伤痕。

  结痂的旧伤又被新伤覆盖,隐隐渗出殷红的血色。

  修士引气入体,丹田气海中有天地灵气,伤口愈合的速度远胜凡人。

  再用上一点丹药,即便重伤也可全无痕迹。

  半步化神的绝世大能,灵气充盈身体强韧,更难以有人能伤得了。

  如此狰狞恐怖的伤口,如何才能造成?

  缄默了半刻,陆续最终动容地问出口:“怎么受的伤。”

  闻风嘴角微翘,似若毫不在意般淡然:“这道伤是今天的,这一道是昨天的,这个是前天。”

  他指了几道新伤,旧的已不必再说,他自己也记不清是哪一天受的伤。

  昨天?今天?

  陆续心中微微一凛。从昨日起,闻风不是同他在一起?

  “阿续。”温软嗓音脉脉含情,“你可还记得,你亲口对我说的那些山盟海誓。”

  “你信誓旦旦在我耳边,对我说尽各种甜言蜜语,你说你永生永世都会陪在我身边,绝不会生出离去之心。”

  “你说过,我们相依相偎,并肩坐看山河日暮,携手同行天涯路。”

  他冷嘲一声:“你前一晚,还在我耳边温柔起誓,无论我是怎么样的人,都不离不弃。可几个时辰之后,你就忘了所有说过的话,毅然决绝将我一人扔下。”

上一页目录+书签下一页

推荐小说

  1. [古代言情] [以身为饵]冥王深陷反派温柔乡【完结】
  2. [古代言情] 蒙尘珠【完结】
  3. [古代言情] 诡异融合【完结番外】
  4. [古代言情] 只想做普通人【完结】
  5. [古代言情] 荆棘玫瑰【完结】
  6. [古代言情] 战神跌落神坛后被标记了[ABO]【完结】
  7. [古代言情] 找错反派哥哥后【完结】
  8. [古代言情] 我直播算命爆火【完结番外】
  9. [古代言情] 一生一世一浮屠【完结】
  10. [古代言情] 竹马小夫郎【完结】
  11. [古代言情] 重生成帝王的掌心宠【完结番外】
  12. [古代言情] 情杀仇【完结番外】
  13. [古代言情] 修真界幼崽求生指南【完结】
  14. [古代言情] [星际]上将的崽崽竟是人外触手系【完结】
  15. [古代言情] [穿书]帝师为后【完结】
  16. [古代言情] [穿书] 撩了疯批反派后我跑路了【完结】
  17. [古代言情] [穿书] 师尊,您徒弟还没开窍呢【完结】
  18. [古代言情] 满朝文武都能听到我的心声【完结】
  19. [古代言情] 雌君的白月光竟是我自己【完结番外】
  20. [古代言情] 大师兄选择去修无情道【完结番外】
  21. [古代言情] 小夫郎是赚钱能手【完结番外】
  22. [古代言情] 星际大佬氪金养我【完结番外】
  23. [古代言情] 只为在盛世秀恩爱【完结】
  24. [古代言情] 一只狐狸【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