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在乔护法的身体里,寄宿着这样一个稚嫩的、惧怕痛苦的天真灵魂。

  江世安端详着这个同样被召回阳世的魂魄。她看起来有些呆愣,脑子不是很好用,怕饿般的急匆匆吃掉一半的饼,却又留下另一半塞进怀里藏起来,似乎很怕别人夺走,怯怯地看过来:“谢……谢谢。”

  “不用。”江世安随口道,“怎么是你,你姐呢?”

  乔小年道:“姐睡了。该我醒了。”

  江世安笑道:“你们还分什么时候醒啊。”

  乔小年点头,说话有些结巴:“我姐累了。”她说着哽咽了一阵,嗓音沙哑,“我不想回来、我不想活着,放我回去,我姐不放我回去。”

  江世安问:“不放你回去?乔护法找道长是为了什么,为了留下你么。”

  乔小年没有说话,她迷茫了好一会儿,才道:“为了、为了……”她顿了顿,说,“我姐说道长也会死的,她要在道长活着的时候知道怎么留下我,我不要留下,我……我要离开的、我不要活着……”

  江世安身躯一僵,他的瞳孔猛然收缩,又缓慢地恢复原状。砰、砰……原本风平浪静的胸口剧烈狂跳起来,他身上的血液都跟着这几个字升温、近似沸腾,他低下头,忍耐着语气缓缓问道:“乔护法为什么说道长也会死?”

  乔小年说:“都会的。”

  “都?”

  乔小年却忽然望向庙外,外面开始飘起雨丝了。江世安忍不住攥住她的肩膀,抓着她追问道:“什么意思?”

  她怕了,愣愣地看着,半晌才道:“招魂术是禁术。我姐用了,只能再活两年,我不要回来,我要她自己活着。”

  江世安也跟着愣住了。

  他的思绪凝固在这一个刹那,脑海中接连映出过往的一幕幕。想起他消散的内功、雪白的长发、衰退的五感……江世安的眉心狂跳起来,突突地点在颅骨上,他伸手捂住脑袋,神魂都仿佛剧烈地摇晃起来。

  江世安咬唇晃了晃脑袋,把那股带着剧痛的眩晕感甩出去——他居然能感觉到痛了。一个死去多时的魂魄,身躯都被焚化成灰,竟然能白日行走、能品尝食物、能感觉到痛。

  他完全就是一个活人,真是可笑。

  江世安的胸腔被填满了,一股窒息、压抑的闷痛填在胸口中。这一切都对应上自己一直不敢确定的猜测,他想过薛简年少白头、牺牲不小,想过他的内功和血肉都因此衰弱,但当他从另一个残缺魂魄的口中得到证实时,还是涌起一股无法偿还的痛苦。

  魔剑让世人偿还自己的恨。

  风雪剑的半生,都在偿还漫漫不见尽头的愧。

  雨水被风吹进来,濡湿了庙宇房檐下的砖石。江世安从她面前起身,停驻在山神庙残损的石像前,比破败的山石更安静、更沉默。

  他沉沉地喘了一口气,就像是在尘世中尽力找到可以呼吸的缝隙。随后转过身向外走去,脚步停在房檐下。庙外阴云密布,雨丝朦胧,薛简的身影由远及近,他耳畔的薄红已经消退,唇色有些苍白,神情平静至极。

  薛简感觉到江世安守在门前。

  他伸手抓住对方,说:“我们进去吧,雨会下很久。”

  他能从潮湿的空气中鉴别天气。

  江世安没有顺从地跟着他走进去,他的手腕紧紧地绷着,被掌心包裹时,瘦削起伏的腕骨线条紧密地贴着薛简的掌心。道长松了松手,又重新包裹住对方的手腕,舒展的掌心将一切地容纳进手中。

  他垂眼问:“怎么了?”

  两人身高相仿,薛简略高一寸不到,与其说是低头,不如说是靠近。用他的呼吸、他的体温来靠近,那股淡淡的檀木味道流淌进江世安的嗅觉中,他用力挣脱薛简的手,攥住对方身上素净的青衫,吐字清晰,声音有一种忍痛般的冷静。

  这种冷静令人觉得可怖。他抓紧薛简:“两年的时间够用么,已经七月了,薛知一,你不打算预备自己的后事?”

  薛简神情一滞,他抬眸向庙内瞥过去一眼。事情总是这样,想要避免的所有事都在他刚刚准备放心时急剧恶化,一切都滑落向深渊,他足够克制、足够冷静,近乎虐待自己似得立即接受了现实,因为现实总是如此。

  他低低的叹了一口气,伸手覆盖住江世安的手背,道:“……没关系的,我们把一切都处理的很快,时间不是问题。在那之前,我一定会找到师匠本人……”

  “我没有在问你这个。”江世安打断了他的话。

  江世安其实很少情绪不稳,他很少崩溃、很少像个疯子一样失去理智。在经年的追杀和逃窜当中,他所受过的坎坷和欺辱已经将他塑造成一个永不倾斜的天平,再多恶言冷语也不能让江世安多皱眉一下。

  但薛简不同。

  他为薛知一的执着而痛恨,他为对方一意孤行的牺牲而恼怒,他是真的恨他,恨不得能现在就咬碎他的血肉,撬开他的脑子,倘若世上有让一切回归正轨的办法,江世安绝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不要复活。

  他被深深地爱着,被爱得很痛苦。

  “……我没有问你这个。”江世安再重复了一遍,攥着对方的衣衫没有松开,“你是真的想死啊。”

  薛简说:“我不是为了你。”

  江世安笑了一声,檐外的雨落如水帘。他点漆般的星眸停在薛简脸上:“你在跟我讲笑话吗?不是很好笑。”

  “我是为了自己。”道长说下去,“我是为了我的不甘,文吉,我早就跟你说过,我不甘心,世事太刻薄了,我不甘心。”

  “这些你觉得不甘心的事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江世安的冷静消耗殆尽,他无法自控地拉过薛简的手臂,“你用一句不甘心就能当做理由了么?我是要问你有没有办法,有没有让一切都停下来的办法?……你没有,不然你就会告诉乔红药、广虔道人也不会让你下山、不会将你逐出师门。”

  江世安其实早知答案。

  他慢慢地松开了手,抬手拂掉薛简肩上的水珠,转头望向天边,低声道:“进去吧,让淋湿了会生病,死得快。”

  “文吉。”薛简唤他的名字。

  江世安没有回应。

  他没有理会薛简,独坐了很久。两人还是行走在这条已经确定的路上,翻案、报仇、寻找线索,接下来的数日,江世安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他并不是沉默寡言的人。

  但他看起来终于更像一个幽魂了。薛简时常不知道他在哪里,江世安的气息时而出现、时而又消失,他不再将手牵过来,有时薛简甚至觉得他在某个瞬间消失了——好安静,这样的静谧让他的内心逐渐地恐惧起来。

  夏日多雨。

  七月末,两人暂住进雨水丰沛的怒江城,受到当地大派的以礼相待。怒江会尽力配合、提供线索,叶家家主还积极地想让嫡子拜江世安为师。

  江世安婉拒之后,叶家人盛情款待,请两人住在内城。

  当夜是一场雷电交加的暴雨,尾随两人而来的乔红药被安置在了另一个房间。江世安点了一盏灯,在灯火中写了几封信件。风雪剑就放在一旁,剑柄上已经挂上编织整齐的剑坠儿,窗缝里渗进来的夜风将坠子拂得轻微晃动。

  信件纸张的边缘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响。

  自山神庙那日之后,两人的关系变得微妙而僵硬。江世安自然没有真正的怨恨他、没有恼怒到要跟道长一分为二。但沉重的焦虑和紧迫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依旧形影不离,但是越靠近薛知一,他就越容易感觉到难以呼吸,他会在道长身边变得异常脆弱。

  江世安厌恶自己变得脆弱。

  他第一次动用起关系。曾经交友行善、仗义疏财的时刻,江世安从来没有期望得到什么回报——期望回报是一种微妙的暴力。但他这一次不得不渴望能得到回报,他给自己的朋友写信,守陵人姜老、域外魔道的两位朋友、远在十万大山豢养巫蛊的苗女、曾经拉拢他的左道邪派、想要收他为徒的杀心观观主……

  他的自视甚高、他的轻狂自负,在渺茫的机会面前,根本就一文不值。

  只要有任何办法可以救薛简的命,他什么都愿意做。

  时间紧张,江世安每次行至一个地方,都会立即给常年在此地活动的名医写拜帖。今日两人已经见过怒江城最好的医师——可那个人连两人谁是活人都分不清楚,真是庸医。

  他写好信件,用红泥封起来。窗外的电光无声地划过天际,瞬息间点亮室内的一切。那些隆隆雷声、迟迟地翻滚着响起。

  江世安用手按住眼睛,低低地吐出一口气。他听到身后轻微的声音,是薛简走过来,立在他身后。

  薛简抬起手,指尖很轻地碰到了他的肩膀。他慢慢地,将手落到江世安的肩头,像是怕惊走他。在烛火之前,薛简轻声道:“文吉……你会抛下我吗?”

  江世安说:“你死我也死,有什么大不了,谁抛下谁啊。只是我没想到你的时间这么短……真是一笔不划算的交易。你和乔红药的脑子都有病……”

  薛简低头凑过来,声音渐近:“我应该早跟你说的。”

  江世安扯了一下嘴角:“再来一次你也不会说,别当我是傻子了。”

  薛简的手微微收拢了一下,摁住江世安的肩膀,他向江世安道歉,可是又一次没有听到对方的回应。明明文吉的触感就在指尖,但他的回应、他的声音,却总是沉向无人般的寂静。

  薛简的思绪有些混乱起来了。他积压着许多被“冷置”的失控,在江世安忽然间的沉默中,一种比失去血肉更煎熬的滋味纠缠上来,噬咬着他的骨骼。他一边安慰自己,一边摸索着,紧紧地攥住对方的手,轻声唤了一句:“文吉。”

  江世安“嗯”了一声,屈指挣脱他的手掌。

  这份明显的挣脱感成了最后一根稻草。

  薛简对自己的安慰失效,他的理智就像是被一个巨大的浪潮冲垮,被撞得粉碎地埋葬在了水下。越是忍耐克制,到了决堤的时候就坍塌得越是彻底,他用力地重新握紧江世安的手,死死地拉住他,蓦地抓住江世安的肩膀,入手是切实的触感。

  “薛知一?”江世安还没意识到问题,“你……唔、咳……”

  他的喉咙被一只血迹斑斑的手扣住了。薛简的掌心被指甲刺进去,伤疤上又加了一层伤口,他看不到,锁住江世安的喉结后,又立即松手捧住对方的脸颊,埋头贴着他的脸,唇上是咬穿了肉的深深血痕,他低声道:“你不可以讨厌我。”

  这句话简直透着幼稚。

  他可是薛简啊,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江世安说:“……在说什么呢……”

  道长用冒血的唇堵住了他的嘴。

  江世安还没有办法解开心结、不能完全自然地接受薛简命不久长的事实。他没有被掐住脖子,但还是感到窒息,两人在这时候的靠近,与其说是彼此亲密,不如说是催人发泄。

  江世安不仅没有躲避,反而更进一步地吻回去。这时候薛简往往会温柔地退避引导,编织罗网般滴水不漏地取回主导权,但这一次他没有,薛简对江世安的进攻全盘接受,他拉过对方的手按在胸口上。

  牙齿撕开了柔软的伤口。

  舌尖、唇.瓣、口腔内壁……到处都是利齿撕开的伤口,起伏不断的疼痛混杂着血迹,在亲密的交缠中涌向彼此。

  文吉留下的伤口……他的牙齿咬出的伤,他如虎豹般发泄出的攻击性和猛烈的掠夺,他制造的疼痛……薛简晃动不堪的心渐渐地停止下来了,在安定中得到了被对方弄伤的兴奋,他兴奋得快要起一些荒唐的反应,再也没有什么忐忑不安、快被抛下的惶恐占据着他的心了。

  残破的内脏,命不久矣的身躯,都因为灵魂得到满足而产生了一种足以安抚他的愉悦。

  江世安回过神时,血液已经流入喉咙。

  好香啊……

  他在品尝到对方的血液时产生一种食欲。这不是他应该有的感觉,就仿佛对方的血肉和生命都应该是属于自己的,他为占有这一切而感到饥饿。江世安被这种吸引力和香气惊得回不过神来,突然感觉到唇上一软,薛简将他压在椅子上,再次吻了上来,雪白的长发滑落在身上。

  江世安控制不了地回抱住他。

  饥饿要演变成……

  他闭了下眼,想要将那种不应该的期望从心中驱离。但薛简却符合他幻想的那样伸手解开他的衣服,把黑衣脱掉,扔到地面上。瞎子在他身上摸索着寻找衣带,精巧细致地解开。

  江世安好崩溃,他不知道事情是怎么演变成这样的。他又高兴、又想哭,咬着牙忍了半天,终于说:“你到底怎么回事啊!”

  薛简说:“你不能讨厌我。”语气居然还是很认真。

  江世安很想推开他——道长肉眼可见的在不断衰弱,他竟然还做这种事,这跟清知道长说的吸人阳气有什么区别?但江世安的手动不了,这股无法形容的渴望掌控了他的身躯,他无比地想要跟薛简融为一体……不管是血肉躯体,还是灵魂交融,他想把对方吃掉,吃什么都行。

  薛简说:“别着急。”然后划破手腕,将手腕里流出的血喂给他。江世安被流淌着血迹的手腕堵住,不知道是被迫、还是主动地吞咽了两口,那股令人头皮发麻的香气完全蛊惑住了他。

  江世安听到他说:“这里没有准备什么东西,可以用我的血吗?”

  江世安攥住他的手腕,将上面的血迹舔干净,摇头,他非常想说“不可以”、“怎么能做这种事……”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牙齿还得寸进尺地咬开伤口。

  薛简因为疼痛而抽了口气,然后又笑了,轻声说:“文吉,你不会讨厌我的。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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