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兮收回视线, 偏头看车窗上垂成一条条直线的雨痕。
路边骑电动车的大爷停下来等雨停,表情狼狈又生气。映兮的外公也有一辆三轮摩托。外婆晕车,外公就用摩托带她出去玩, 外公去世后外婆就再也没出过远门。
不知道外婆一个人在家会不会无聊, 要降温了,她早上出门买菜会不会冻着。
映兮家在当地条件不算差, 在女孩子辍学出去打工供弟弟上学, 彩礼高到“卖女儿”的事情屡见不鲜的小地方,映兮却是被家里悉心培养的孩子。父母有体面的工作, 外公外婆从单位退休有退休工资,她被很多有弟弟的女同学羡慕过。
可能就是曾经的生活太美好, 太让人羡慕,后来父母双亡家道中落,她才会被避之不及,被妖魔化。
那些踏破门槛给爷爷送礼讨好的人莫名其妙跟她反目, 对她恶意很大:“工作单位再好又怎么样?还不是没生出儿子。”
“生个丧门星出来, 全被克死了, 造孽。”
“她一个女孩子,考上大学还不是要嫁人生娃,读名校又有啥用。”
诸如此类的声音太多, 多到她开始自我怀疑。
气势汹汹的雨幕被车子撞断线, 顺着车顶落败, 再被卷入轮胎与污水尘埃混在一起, 大雨受辱般变弱,雨痕消失, 映兮的思绪也被拉回。
等到了下一个红灯口,这场阵雨结束。
“睡着了?”
江景既问。
映兮没有回头:“没。”
额上盖下来一只大手, 江景既倾身靠过来,掌住她的额头,轻声问:“不舒服?”
映兮调整好表情,扭头顶着他的手掌对他笑了笑:“没呀。”
江景既收回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我刚才叫你没听到么?”
映兮:“啊?没,雨太大了。”
江景既“嗯”了声,似乎松了一口气。
车子平稳地滑进车位。
熄火后的安静瞬间,映兮温柔的声音响起:“我是一个不祥人。”
江景既侧头,用疑问的眼神看着她。
映兮挤出生硬的笑:“真的,不是开玩笑。一开始我也不信,后来所有人都这么说,我又感觉,他们说的好像是对的。”
“你看,我来你们家之前你跟你大哥相安无事,可自从我来后,你们就争吵不断。”
“还有伯父伯母,原本他们可以很开心的过日子,自从我来了,伯母受了那么多气,还被一起玩的太太们背后嘲讽。”
她越说内心越自责:“江景既,你也要离我远一点。”
“女大学生。”
江景既非但没有远离,反而捏住了她的脸颊:“你怎么也搞那套封建迷信?”
映兮急得快哭了,拉开他的手,强调:“是真的。”
“那正好。”江景既睨着她:“我命硬,还能辟邪镇宅。”
映兮不和他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无限好文,尽在
江景既对上她慌乱的眼睛,眼眸漆黑,语气正经:“我也是认真的。”
映兮能感觉到江景既对她的不同,虽然不确定他是不是喜欢她,他可能是一时兴起,也可能是觉得刺激,什么原因她并不在乎,但她不想钓着他。
哪怕只是一点点的可能,她也要打消他危险的念头。
“我重新定制过人生计划。”映兮表情严肃地说:“新的人生计划里没有感情。”
她垂下脑袋:“因为爱情对我来说,太奢侈了。”
江景既“哦”了一声,直起身子往后靠了靠,漂亮的手搭在方向盘上,一双大长腿像是无处安放。
安静几秒。
他说:“我不值钱。”
“……”
“你这个人怎么——”
算了。
映兮再怎么迟钝也听得出江景既的意思。
她说爱情太奢侈,他说他不值钱。
毫不遮掩,就差挑明。
他完全不在意这些。
他可以不把她不祥的“事实”当回事,她不能。她已经错了一次,不能一错再错继续伤害他。
可是当她对上少年那双坚定无畏的眼睛时,怎么也无法说出拒绝的话。
江景既是简单纯粹的,至少在她面前是这样。
而她是一个矛盾体,一个危险又纠结的大麻烦。
理智告诉她要远离他,而内心有一个声音在拼命呐喊,极度的贪婪,渴望着靠近,并试图跟他再近一点。
心很乱。
别的不说,就她和他现在这种“公认”的“叔嫂”关系,就注定不能走太近。
不知是谁的手机来电铃声响起,映兮内心打架的两个小人被强行拉开,她如梦初醒,看了看沉默坐定,安静等待她答案的江景既,指指丢在扶手箱上他的手机:“你电话。”
江景既仍是盯着她,看了两三秒,知道等不到答案了,才捞起手机,“哪位。”声音听上去很冷漠。
是物业通知他签收包裹,问需不需要派人帮忙搬上楼。
映兮跟他一起过去。
看到大门口堆积如山的包裹,映兮人都懵了。整整一个快递站的包裹量,全都是林矜舒叫人送来的大牌服饰。
江景既似乎见惯不惯,签收完,让人帮忙搬上楼,别的话一句没有。
见面礼送个一两件衣服没问题,可是这差不多把商场里的现货搬空了,映兮实在不敢收:“退掉吧?”
“不用。”江景既把收货单递给物业,没看映兮,淡声说:“也没花多少钱。”
近七位数的消费,他说没花多少钱……
映兮还想说什么,江景既已经走远。
二公子不高兴了。
映兮以前其实没这么爱纠结,不然也不会毫不犹豫同意订婚。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面对江景既的时候她的想法变得反复又杂乱。
不过,跟反复无常的江景既比起来,她好像又还好。
江景既发脾气的方式很独特。
@无限好文,尽在
被他面无表情砸了上百万礼物,映兮不敢收,又不敢不收。
小周姨坐在地上帮忙拆包裹,眼睛瞄一眼紧闭着的主卧房门,又看看映兮,小声询问:“咋了这是?”怎么又送礼物,又甩脸色。
“可能是衣服被雨淋湿了,心情不好。”
映兮让小周姨别拆了,把剩下的全退回去。小周姨很疑惑,但没多问,应了一声,放下剪刀,又打电话叫人上来搬下去。
回房间洗了澡,吹头发的时候映兮打了个喷嚏,头有点晕,这是感冒的前兆。
她到客厅找到感冒药,给自己冲了一杯,又拿了个空杯多冲了一袋,让小周姨拿去给江景既。
却见小周姨手里也端了一杯,她惊奇地笑道:“巧了,阿既也让我给你泡了一杯。”
映兮:“……”
“他刚才还在客厅,听见你在吹头发就没叫你。”小周姨把手里那杯感冒药递给映兮,说:“要不你喝这杯吧?趁阿既还没喝,我把你这杯拿去给他?”
“不用这么麻烦,多的倒掉就好了。”
映兮不想让江景既再对她产生危险的想法,端着药回房间。
她被人骂惯了,无所谓,江景既是江家的继承人,天之骄子,有大好的未来,他不该这么冲动。
手机收到一条转账退款,以及十几条堂姐的催债消息。@无限好文,尽在
怕亲戚误会她不想还债映兮才加的堂姐微信,但她每天至少要发十多条消息来催债,说话毫不客气,每一条都带辱骂的字眼,让映兮感到非常不适。
本来淋了雨头就疼,这会儿感觉恶心想吐,映兮忍无可忍,打字回复:【钱我一周内会还给你们,到时会给你电话通知,先拉黑你了】
她退出聊天界面,拉黑删除堂姐。
然后点开江景既的头像,在聊天框编辑消息,发送。
映兮:【感情里我已经不顾一切过一次,这次想理智】
【谢谢你,对不起】
然后重新发起2000块的转账。
映兮:【不该拿的我一分不能拿,你收一下】
面对面时张不开嘴的狠话,眼睛一闭,都能用文字表达出来,映兮狠下心。
【江景既,算我求你,别再理我了】
*
跟江景忱的第二次约会映兮选在周三下午。
她必须尽快结束这场无聊又讽刺的游戏,才能拿到钱还给堂姐。
吃饭时,映兮问:“晚上去看电影可以吗。”电影院人多,不用担心江景忱对她做什么。
江景忱很意外:“两次约会安排在同一天?”
映兮:“如果你还吃得下,下一次约会可以安排在十分钟后,我们再进来一次。”
江景忱:“那还是晚上看电影吧,我怕你吃撑。”他打给秘书:“帮我买两张今晚零点的电影票,对,单间情侣座。”
映兮从来没听说过这种座位,她忽略了有钱人的消费层次,但话已经说出口,为了避免江景忱反悔不付钱,她也不敢反悔。
她抓起刀叉,戳了好几下才叉起一块牛肉,火候正好的七分牛排,放进嘴里味同嚼蜡。
“阿兮,我发现你真的很有意思。”江景忱拿起餐巾,放到嘴角印了印,白衬衫,金丝框眼镜,星空手表,一整个斯文败类。
映兮抬起头:“怎么?”
“跟我在一起时,你很成熟,而跟阿既在一起时,你又变得很幼稚。我更喜欢你幼稚的样子,因为真实。当然,现在的你也很美,只是不属于你这个年龄该有的。”
他微笑着帮她倒红酒:“我希望你跟我在一起时能放松一些。”
在一起不了几天了。
映兮没理他,低头继续切牛排。
“你见过小姨妈,她应该会告诉你我同阿既小时候的事。”江景忱说,“你没什么要问我的吗?”
映兮抬起头,安静的脸上终于有了情绪:“为什么那么做?他是你亲弟弟。”
江景忱笑了一声:“正因为是亲弟弟。”他收敛笑容:“他才有资格跟我竞争。”
映兮很迷惑:“时至今日你还觉得他要跟你争?”
“你觉得以他的性格,会让我么?”江景忱反问,“只有不择手段,才能成为合格的上位者,他身体里流着跟我一样的血,表面的无害都是暂时的,他迟早会加入利益厮杀。”
“就比如你,他从一开始就在跟我抢,但你觉得是因为他爱你吗?不是,就因为你是我的未婚妻。”
他叹气,善意地提醒:“比你漂亮的女孩子他不是没见过,他追求你,是为了赢我。”
“那你呢。”映兮平静地问:“你对我就真心?”
江景忱露出宽容的微笑:“我对你是不是真心,过了今晚,你自然会明白。”
从餐厅出来,映兮回了学校。她走读可以自由选择上不上晚自习,为了保证集中精力,也为了避免遇到江景既,今晚映兮没回去。
下晚自习已经十一点,电影放映时间是0点,时间不算充足,虽然不是很想看这场电影,但映兮没有迟到的习惯。
她站在路边给江景忱打电话:“你到哪了?能快点吗。”
没留意到停靠在不远处大树下那辆库里南。
挂断电话,映兮下意识看向江景既常等她的那颗大树。
路边空荡荡,他今晚没来接她。
脑子里冒出这个想法时映兮笑了一下,那么骄傲的一个少年,被她那样拒绝,当然不会再来啊。
电影时长两个半小时。
是一部国外的文艺片,画面切来切去,女主一会儿跟男主滚到一起,一会儿又跟男二滚到一起,发呆了差不多一个钟,映兮抬头看了一眼,女主又跟男三号滚到一起了。
直到散场,映兮都不知道这讲的是一个什么故事。
江景忱没有要走的意思,转头看向映兮,问:“你喜欢女主角吗?”
映兮敷衍了一句:“喜欢。”女演员挺漂亮。
江景忱又问:“那你觉得她更喜欢谁?”
在这种幽暗封闭的空间里,江景忱还算老实,没有趁机对她动手动脚,映兮难得的没无视他的问题,想了想,回答:“男主。”
江景忱:“为什么?”
映兮的答案很简单:“因为他是男主。”
江景忱:“那你觉得,我跟阿既,谁更像男主?”
映兮从包里拿出纸笔,低头写下自己的卡号:“反正不是你。”
她把便利贴递给江景忱,提醒他:“三次约会时间到,我不喜欢你,一点都不。江先生,您可以付钱了。”
“愿赌服输。”
江景忱接过她手中那张纸,仔细揣进西装外套内袋中,表现出了对她的足够重视与尊重:“明早我会让秘书给你打过去。”
不用问也知道,他的联系方式已经被拉黑。
“外公那边,你打算怎么说?”
映兮来之前就想好了对策:“过段时间你跟他说我们不合适,然后跟我正常‘分手’。”
江景忱尊重她的意见,点点头,又问:“你外婆那边,也以同样的方式?”
映兮:“嗯。”
“好的。但有一点你要记住,这段时间你仍是以我未婚妻的名义住在家里,阿既随性惯了,我管不了他,但我希望你能有分寸,不要明目张胆给我戴绿帽。”
映兮起身:“放心。”
江景忱跟着站起来:“我送你回去。”
“不用,”映兮抓起包包外套:“老吴已经等在外面了。”
“我送你出去。”
“我认得路。”
江景忱没再坚持,回头看着空荡荡的影院,回想起荧幕上那些热辣画面,身体一阵燥热,他低头看了一眼,深吸一口气,打电话给孟谭纭,语气没什么情绪的吩咐:“今晚来酒店陪我。”
*
走出影院,映兮见到的却不是老吴,而是江景既。
夜已深,路上只偶尔经过一两辆车,少年站在路灯照不见的树边,脸隐在黑夜中,但映兮还是一眼就认出他的身影。
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又来了多久,但绝对不是刚到,因为他脚边一地烟头。
映兮摘下背包,拿出本子扯下一页纸,走到他身边,蹲下去帮他捡地上的烟头。手腕被一把捉住,江景既将她拉过去扯到怀里,他手劲很大,映兮被这股力道拽得身子都快要腾空,鼻尖被他结实的怀抱撞疼,她低哼一声。
“他给了你什么好处?”
他的感冒好像比她还严重,声音沙哑,带着发狠的冷。
映兮照实回答:“十万。”
江景既讥诮道:“就这么点?”
映兮从他脸上看到了“廉价”两个字。
情绪瞬间上头,她平静道:“不少了,我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
“不就是十万?我多给你十倍。”江景既单臂将她往上猛地一提,两指抵在她颈后,低头狠狠咬住她的嘴唇。
不再是上次那样温柔试探,他掐着她的下巴强势撬开她的牙关,带着明显的怒意,像是要把她拆吃入腹。
直到一滴泪砸在手背,江景既才倏地退开。
“哭什么?怕被他看到?”
他还捧着她的脸,语气却冰冷又疏离:“他能跟你约会约一天,我碰都不能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