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风暴之心(二十三)

  拉斐尔的车驾在距离翡冷翠还有一天路途的圣爱平原上,再次遭遇了刺客的袭击,这样熟悉的手笔显而易见出自慌乱的提恩八世之手,翡冷翠的所有人都能找借口宣称自己的无辜,唯独他没有任何理由解释自己僭越的行为。

  对他来说,唯一能让他活命的方式,就是让拉斐尔立刻去死。

  所以拉斐尔对于一路上源源不断的袭击一点也不意外,莱斯赫特和费兰特轮班保护他,恨不得把拉斐尔装在珠宝匣子里揣进口袋,这样紧张的看护令拉斐尔有些无奈,他花了一番功夫才向两个过度紧绷的人证明不可能有人在他从沙发这边走到桌子那边的时候从天而降捅死他,才勉强获得了独处一室的自由。

  在刺客开始出现后,车队的行进速度就放缓了许多,教皇认为他们应该以安全为重,至于什么时候抵达翡冷翠,那是可以之后再谈的事情。

  但说实话,拉斐尔并没有他表现得那么轻松。

  这当然不是说他不知道怎么解决教皇国的问题——他一点都不在乎那个,而且他早就已经决定了要如何获得一个彻底乖顺的教皇国,问题在于……

  谁去做?

  历史上从来没有两位教皇并立的情况,教廷曾经有一段时间落魄到了连教皇国的土地都无法保留,整个教皇国被两个国家占据,那几十年里世界上滑稽地出现了两位圣座,东西两位圣座都宣称自己是正统、有着圣主的遗物和祝福。

  可那是土地分裂下产生的特殊情况,双方隔空叫骂,杀伤力有限,拉斐尔所面对的是一个独立的教皇国、绝对正统的翡冷翠,从教廷里用合法、合规、合传统的手段选举出来的正式教皇。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提恩八世并不能算是假的宗座,而世俗的法律无法审判一位教皇的行为。

  如果当时拉斐尔真的死了,提恩八世的地位不会受到任何质疑和动摇。

  倒霉就倒霉在拉斐尔还活着。

  教廷内部从来没有死刑一说,最严重的惩罚就是开除教籍,拉斐尔必须弄死提恩八世,可这件事不能由他来做。

  莱斯赫特有一句话说得很对,他的统治不能变成后世的一个恐怖故事,拉斐尔可以命令人去杀人——在今天的叙拉古,没有人能违抗圣西斯廷一世的命令,但正是因此,他才需要更加的克制、冷静。

  毫无节制的杀戮并不是获得自由的证明,拥有权力而不滥用才是人之所以为人的理由。

  叙拉古所有人都盯着拉斐尔的一举一动,尤其是在他获得了至高无上的权力的时候,他们迫切地想知道他是否会因为自己的喜怒而举起屠刀,抑或是释放出更令人安心的信号?

  这关系着其他尚未被拉斐尔握进手里的小国家是否会真心实意地服从他的统治。

  他需要一个……至少表面上与他无关的方式,杀了提恩八世。

  拉斐尔烦躁地皱起眉,在躺椅上舒展了一下身体,宽大的衣摆窸窸窣窣地滑在地上,心里不由得对尤里乌斯升起了一点别样的情绪。

  让提恩八世稀里糊涂地被推上教皇的位置,固然是他本人贪心不足,可是尤里乌斯没有在背后推波助澜吗?拉斐尔是被尤里乌斯带起来的学生,有的时候他们的思路和逻辑会无限度地重合,想要收拾掉教廷里有二心的人,不止这一个办法,可是尤里乌斯偏偏就要选这一个最极端的方式。

  拉斐尔不太愿意去想尤里乌斯究竟要逼他做什么选择,一个死人——他用性命证明了自己的胜利,然后呢?他死之后也还要向拉斐尔收取自己的战利品!

  拉斐尔的眼里露出了愤恨又悲切的神采,尤里乌斯是他最好的同盟,但相对的,当这个男人作为敌人的时候,绝对是世界上最可怕的敌人,拉斐尔花了很多力气才让他不至于成为自己的敌人,又花费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让他臣服于他。

  可他总是会忘记,驯养狐狸和毒蛇,本来就是要一辈子小心的。

  哪怕是乖巧无害的小猫,都会对主人产生占有欲,何况那些本就生活在丛林里的野兽呢。

  拉斐尔并不是想不出解决问题的办法,他也毫不怀疑,尤里乌斯一定也给他留了这个方法,或许是一封回到翡冷翠就能看见的信,或许是某个人的带话,而内容也不会超出拉斐尔的预料,无非是让人去暗杀提恩八世,然后让仲裁局出面认下这件事。

  “圣鸦” 无孔不入的名声已经令所有人感到恐惧,费兰特作为拉斐尔的刀,又沾了太多的血,整个教皇国都把费兰特视为西斯廷一世在暗处的代言人,多少人做梦都希望掌握了他们秘密的费兰特赶紧去死,如果没有仲裁局、没有费兰特,拉斐尔的形象无疑会更加正面、光明、温和。

  战争已经过去,废除掉仲裁局这个为了战争而生的机构是教皇某种意义上的和平承诺,而除掉费兰特,才是仲裁局绝不会死灰复燃的证明。

  借此机会,杀掉一个“自作主张”刺杀提恩八世的费兰特,就能皆大欢喜,连后续对叙拉古的安抚都一步到位,很有尤里乌斯的风格,这个一举多得的解决方式,拉斐尔坦承不能说一点都没有动心。

  他选择了让莱斯赫特带着圣殿骑士团的骑士们去围住包括提恩八世在内的那些叛乱者,而不是更好用的圣鸦,或许他心里已经有了隐约的偏向。

  费兰特在他身边这么多年,哪怕当年他带了欺骗利用的心救赎这个少年,多年来给他想要的一切……

  拉斐尔始终对费兰特带着愧疚,因为他当年选择了费兰特,就是有朝一日要费兰特为他去死的。

  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就在一切将要迎来黎明的时候,让费兰特走向他早就定下的结局……拉斐尔也不那么忍心了。

  杀一个人很容易,杀一个全心全意爱着自己的人,就太难了。

  尤里乌斯想要费兰特死,拉斐尔一点都不意外,在费兰特刚刚到他身边开始,尤里乌斯就莫名地敌视这个少年,那时候费兰特只是一个小小的亲卫,被拉斐尔带着四处见世面,尤里乌斯讨厌人也不会表现得太明目张胆,只是暗暗地发小脾气,比如说怎么都记不住费兰特的名字,谁能相信波提亚阁下的记性会这么差呢?他就是故意的。

  之后……之后就更不用说了。

  拉斐尔头疼地叹了口气,简直要被这个小心眼又记仇的男人气笑了。

  列车在平原上蜿蜒,稀薄的阳光透过彩色玻璃拼接的窗户照进来,拉斐尔盯着空气里斑斓的光柱看了一会儿,短暂地忘记了这些复杂的事情。

  傍晚,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随行的天文学者估测这场雨会越下越大,好在他们很快就抵达了翡冷翠,万城之城的大门像之前的每一次那样为教皇打开,民众没有得到冕下回城的消息,拉斐尔并不在意这一点,坦然地乘上了返回教皇宫的车驾。

  莱斯赫特的军队先一步赶回了翡冷翠,街道上依稀可见乱象的残余,没洗干净的血迹涂抹在随处可见的台阶上,拉斐尔注意到远处路灯下还有隐隐绰绰的人形在随风摇晃。

  街道上依旧行人稀少,圣殿骑士团接管了翡冷翠,打生打死的贵族们立即安分地龟缩在了家里,都不需要莱斯赫特怎么费心,他们就已经老老实实将自己看管起来了——没人想在这个时候引起拉斐尔的关注。

  车驾驶入了教皇宫前的广场,在台阶前停下,拉斐尔慢吞吞地下车,站在台阶下仰头看了看这座富丽堂皇的建筑。

  由雪白大理石为主体的建筑像锋利的箭矢指向云端,墙体上满是繁复华丽的花纹,凹陷处摆放着不同的圣人雕像,石像雪白的眼睛从四面八方向下望,犹如天穹上投下的悲悯目光,让这座古老的建筑具备了另一种形式上超脱世俗的威严。

  这座世界上最为肃穆、圣洁、高贵的宫殿,从他被德拉克洛瓦自贫民窟带回来之后,就一直担任着他的家的角色,除了刚开始为了治病寄居在波提亚宫和被流放的那几年,他基本都是住在这里。

  教皇宫,翡冷翠,拉斐尔有点惊讶地发现,他的起点确实太高太高了。

  那他应该为这样的幸运感到惶恐吗?

  站在两旁的侍从都不知道教皇在想什么,他们只看见俊美的圣座望着教皇宫看了很久,然后露出了一个很淡的笑容,才缓缓抬脚向前方的甬道走去。

  黑铁雕金花的大门打开,接着是沉重的橡木门,捧着号角、箭矢和百合花的小天使塑像栩栩如生地站立在大门上,大门打开后,拉斐尔看着大厅里那座多出来的圣母捧花喷泉挑起了一边眉毛。

  他的表情令教皇宫侍从们忐忑地屏住了呼吸,一名修士解释:“这是提恩八世冕下的两位少爷要求改建的……”

  拉斐尔没有听他后面的话,往里面走了两步,很快又发觉了异样——他习惯用作早餐厅的春之厅里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彩光,玻璃的镜面和穹顶让宝石的彩光喧闹熙攘地打在了外面的走廊上,看得人眼花缭乱。

  “春之厅……被改成了小舞厅……”还是那名修士,战战兢兢地小声说。

  他们苦着一张脸,显然对于这样的改动也是敢怒不敢言。

  拉斐尔沉默了一会儿,掉头往教皇宫外走,语气很淡:“让工匠把所有的改动都复原,这段时间我就先不回来住了。”

  他看起来并没有生气,但是熟悉他的人已经从他平滑的声线里感受到了压抑的冷漠。

  穿着黑色修士服的侍从们深深地弯下了腰,看着教皇的袍角从他们面前光滑的地面上一闪而过,匆匆登上了停在门口的车驾。

  冕下上了车后好一会儿都没有出声,车夫严阵以待竖着耳朵,眼看雨越下越大,不由得不安地回头看了看那扇紧闭的门:“冕下?”

  “……去莱茵宫。”

  终于,从车厢里传来了一个迟缓的声音。

  上城区的土地寸土寸金,贵族大多群居在此,如果不是继承家中不动产的长子,儿子结婚成家之后一般会搬出去居住,由此衍生出来的分支就越来越多,像一张铺开的大网,不断侵蚀着翡冷翠的土地。

  波提亚家族人口众多,富裕的生活当然不会让置办家业成为族人的烦心事,权力就成了他们争夺的目标,波提亚宫作为老宅,占地广阔,房间也多得要命,经常有族人回来居住,希望能和住在这里的波提亚大家长联络感情。

  现在波提亚宫里主事的人是谁,拉斐尔并不关心,他的车驾很快离开了教皇宫,辘辘驶向翡冷翠河,莱茵宫就坐落在那里。

  在尤里乌斯十二岁时,他的父亲就把这一座宫殿送给了他,那时候尤里乌斯还没有接过波提亚家的重担,每天的生活重心放在读书学习上,这座新剧离翡冷翠神学院更近,他就经常住在这里。

  等波提亚这个姓氏成为了他专属的称呼,他就不怎么再到这里来,但这座宫殿因为是他的个人私产,还是被冠以他莱茵公爵的名号,称呼为莱茵宫。

  这是尤里乌斯少年时期的住所,拉斐尔来得不多,说到底,对于尤里乌斯早年的经历,拉斐尔知道得也不多。

  那是太久远之前的事情了,好像从拉斐尔第一次见到他开始,他就是那个精明锐利、喜怒不形于色的优秀政客了。

  想象一个野心家青涩的少年时期,就像是在想象一座宏伟城市未建时荒芜的样子,是什么构建起了它坚固的城墙?是什么造就了它华丽的宫殿?那是很难去追逐的东西。

  莱茵宫里只有守门的管家和两名男仆,这座华丽的宫殿很久没有迎来它的主人了,尤里乌斯死后,不知道他们是忘记了还是没来得及,莱茵宫也没有人来接手,今日到达这里的拉斐尔竟然是几年来莱茵宫的第一个客人。

  管家提着风灯,打开了宫殿的大门,让马车驶入庄园的前庭,风灯橘黄的光散乱着在雨幕里摇晃,照亮了浅色的长发、紫色的眼睛和冷漠的侧脸。

  这一瞬间的恍惚,老眼昏花的管家都愣了一下,下意识地以为是久违的主人回家了:“先生……”

  等拉斐尔抬起眼睛瞥了他一眼,他才从那种极度相似的恍惚里回神,喃喃道:“啊,是拉斐尔少爷。”

  管家真的已经很老迈了,老到了忘记他口中这位少爷,早就已经是翡冷翠的君主,他可以被称呼为冕下、圣父、宗座、陛下,却很多年没有人喊他少爷。

  拉斐尔停顿了一下,平和地回应:“是我,劳伦斯,那边在动工整改,我回来住几天。”

  老劳伦斯点点头,引着拉斐尔走进刚刚点上壁炉的大厅:“卧室一直有在打扫,让吉娜去换一下被子就可以住了,你的枕头还一直留在壁橱里,先生走了之后,没有人来接手这里,我遣散了大部分佣人,只留下吉娜和两个负责巡逻的男仆,好在也没有人敢来打扰波提亚家的产业……”

  老人带着拉斐尔在壁炉边的沙发上坐下,犹豫一会儿,试探着问:“先生将莱茵宫留给您了吗?”

  拉斐尔微微一愣,抱歉地回答:“我不知道,我没有看到尤里乌斯的……遗嘱。”

  他的心跳因为那个名字而稍微漏了一拍。

  他这才发觉,似乎这是尤里乌斯死后,他第一次说出这个名字。

  尤里乌斯不是个好人,再强调一遍,他真的不是好人,他才没那么好心,自己死了还让费兰特陪着拉斐尔地老天荒呢,他想一想这场面就要把自己气晕了【一个很会吃闷醋的要面子男人】,虽然我也很喜欢他……

  啊啊啊啊啊怎么就要开学了!!!!!怎么就过去两个月了!!!我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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