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风暴之心(七)

  拉斐尔用手指摩挲着挂坠盒凹凸不平的表面,精致的金鹰浮雕图腾是展翅飞行的模样,细腻的羽毛根根分明,拉斐尔从入住萨尔贡王宫那天就养起了抚摸金鹰羽毛平心静气的习惯,当然,如果这个方法失去了效果,那就需要药物进行辅助了。

  尤里乌斯的信件就摊在桌面上,这张古老橡木桌的桌腿和角落本来有黄金的雕饰,叛军首领命人粗暴地铲掉了那些精美奢侈的装饰品,将它们都融成了金团,储藏在了金库里,所以这张桌子看起来坑坑洼洼的——不仅是它,王宫里很多家具和装饰都遭到了同样的对待,不过拉斐尔并不介意这一点,也拒绝了修士们要重新修饰王宫的要求。

  教皇宫的秘书长在信件里花了整整两页的篇幅絮絮叨叨地问候了拉斐尔的身体,并简短地交代了自己的近况,最后才轻描淡写地问起弗朗索瓦四世的逃脱。

  “……等他回到加莱,亚历山大六世又要睡不安稳了,圣殿骑士团还留在加莱,只要有教皇手令,把他截杀在边境也不是什么问题,亚历山大六世应该很高兴得到这个好消息,不过我想你故意放走他或许不是为了让他死在边境,所以我特意将他逃脱的消息压住了……”

  拉斐尔眉眼沉沉地压着,尤里乌斯的信件措辞十分巧妙,谁都认为弗朗索瓦四世的逃脱不过是一场充满了运气的意外,唯独十分了解拉斐尔的尤里乌斯看破了这个“意外”的真相。

  他的语气很笃定,拉斐尔却很熟悉这种带着试探意味的用词方式,而且他自己也很擅长使用这种语言。

  拉斐尔并不生气尤里乌斯这样的试探,毕竟他也没有猜错。

  弗朗索瓦四世的确是拉斐尔故意放走的。

  否则他麾下无孔不入的乌鸦们怎么会偏偏遗漏了那个距离战场那么近的废弃港口,又偏偏让小皇帝打通了那条通往港口的路?

  拉斐尔就是要放走他,一个失去了军队的皇帝、一个拥有正统继承法理的皇帝,当这个疯子返回自己的故国,最需要害怕的人是谁?

  导致他失去这一切的拉斐尔和教皇国反而不会是他复仇的首要对象,但那个鸠占鹊巢的叛逆者毋庸置疑将成为他的眼中钉。

  拉斐尔很乐于给加莱增添一些麻烦,不管它是大是小,能给他们增添一点坏心情都是好的,而假如可以,他很愿意撕扯开那条缝隙,将这个庞大且野心勃勃的国度分割吞吃。

  他的目标从来都不仅仅是杀掉弗朗索瓦,这个恶名昭彰的皇室早就让拉斐尔厌倦了,它带着这个庞大的国度像一根搅屎棍一样败坏着其他人的心情,如果加莱无法为自己选择一个新的君主,那么就让他来结束这个皇室的命运。

  尤里乌斯显然和这个远隔千里的学生心有灵犀,他在听到弗朗索瓦四世逃离亚述的第一瞬间,就想到了拉斐尔在打什么主意,于是他毫不迟疑地联系了莱斯赫特,将这个消息短暂地对亚历山大六世封锁了起来——竞争总是要足够公平才行,亚历山大六世有了庞大的国土和军队,那么弗朗索瓦四世当然也得有点时间优势。

  在这封信到达拉斐尔桌上时,弗朗索瓦四世也踏上了岸边坚实的土地。

  虽然是从战场上脱逃的,但他看起来并不怎么狼狈,肩章上灿金色的流苏整齐地垂坠下来,末尾细碎的钻石在光芒下熠熠生辉,羊毛般蓬松丰厚的长卷发披散在肩头,小皇帝脸色苍白,双手交叠压在一根狮头手杖顶端,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繁华的港口。

  他很清楚自己的逃脱或许有其他成分在,但那又怎么样呢?难道他会觉得这是敌人的怜悯并为此感到羞耻吗?并不,他只会因为自己活下来了而感到由衷的喜悦。

  只要没有死,以后有的是机会洗刷“耻辱”,更何况,他对拉斐尔赠予他的一切都甘之如饴。

  他身后很快聚集起一支规模不大的军队,那些跟随他从亚述逃亡至此的士兵们都是皇帝的死忠心腹,每一个人身上都带着从战场上搏杀而来的血腥气与杀意,当他们全部走下船只时,港口正在装卸货物的商人与水手们纷纷停下了动作,用惊疑不定的眼神看着他们,不约而同地噤了声。

  令人窒息的沉默很快从这一小块地方蔓延到了这个位于罗曼东南部的港口,善于察言观色的人们不需要更多提示,几乎是挤挤挨挨地向后退去,给这群一看就不好惹的人让开了一大片空地——这并不容易,港口人流密集,地方又狭小,噗通噗通的落水声马上就响了起来。

  此时没有人关心那些落水的倒霉蛋,敏锐的商人们眯着眼睛打量这些士兵,当然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那位领头人身上,看着看着,他们浑身的汗毛都耸立了起来,哪怕理智还没有给他们答案,长期游走在各个阶层的强悍眼力与本能已经告诉了他们这个人的身份,只不过他们还不愿意相信这个答案的真实性。

  乘着一艘老旧的船只,带着一群有着加莱皇室雄狮徽记的士兵,本人则与传闻中的某个人十分相似——他身后甚至还有一位美丽的青年,在传闻中,那个人比他本人更为出名!

  尤利亚子爵晕船晕得很厉害,现在站在地面上还是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这种想要呕吐的冲动让他脸色极为难看,这并没有消解他被小皇帝呵护养护出来的出众美貌,只会让他更显得楚楚可怜。

  不过也正是因为他现在难受得不得了,所以没有注意许多人都将目光停留在了他脸上,如果放在之前,骄横跋扈的尤利亚会命令扈从将这群粗俗野蛮敢于直视他的贱民们好好惩罚一顿。

  如果说小皇帝的逃脱还是因为拉斐尔的放水,尤利亚能跑出来就是完全的运气了,不得不说这位子爵确实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狗屎运在身上,他并没有跟着弗朗索瓦上战场,但他的亲兵们一直关注着陛下的行踪,以至于甚至比皇帝更快地绕到了港口登上了船只,否则依照拉斐尔的决定,他的头现在应该已经被送到了卡珊德拉夫人手里。

  由于尤里乌斯的消息封锁,直到此刻为止,加莱都没有得到弗朗索瓦四世战败并逃脱的消息,圣殿骑士团停留在都德莱的期间并不仅仅是作为教皇国的使团存在,还不动声色地带入了许多圣鸦,这些人重新在被小皇帝扫荡干净的加莱首都编织起了一张消息网络,也同时扼住了失去小皇帝后群龙无首的加莱情报的喉咙。

  不过当弗朗索瓦踏上港口土地的那一瞬间,这张情报网就无声地放开了限制,也许不用几天,这个消息就会传入王座上的亚历山大六世耳朵里。

  这个港口位于罗曼的东南部,到达这里还需要绕过加莱,可是弗朗索瓦宁愿舍近求远谨慎地避开加莱的所有港口,也要选定这里作为目的地,他的第一站并非前往加莱夺回自己的王位——在这之前,他要先去别黎各见自己的未婚妻。

  罗曼之前一直在亚述和加莱的战争中保持着暧昧的中立,弗朗索瓦需要从那位越来越像先亚述女王的未婚妻手里借到足够将那个叛逆者送上断头台的军队,对桑夏而言,婚约者拥有加莱王位无疑是更有利的,弗朗索瓦并不认为自己的请求会遭到拒绝。

  而正如他所想的,桑夏没有拒绝他的要求。

  年轻的女王在高高的王座上接见了自己流亡至此的未婚夫。

  她穿着束腰的猩红色缎子长裙,雪白的蕾丝边遮盖住浅麦色的手背,缠绕在腰上的丝绸在腰背后面挽成巨大的蝴蝶结,两条尾巴蜿蜒到地面,像是流动又凝结了的血迹,数不清的珍珠和宝石让女王的每一个动作都笼在一层若有若无的薄薄光芒里,她胸口佩戴着一件重达数百克的红宝石项链,上面的宝石像是睁开的眼睛,冷冷地凝视着面前的所有人。

  比起几年前那个活泼天真的小公主,失去了母亲的庇护,被迫在极短的时间内成长起来的年轻女王冷漠了许多,即使是面对着自己的未婚夫,脸上也没有什么笑意,公事公办地结束了所有事务的交接。

  在会谈的全程,她都显得兴致缺缺,哪怕这件事关系到加莱的王位归属,其中又有她借出的三万罗曼士兵。

  女王在契约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并脱下戒指盖上了自己的私人印章,并将这份厚实的羊皮纸递给了自己的女官。

  侍奉在女王身边的女官双手捧着羊皮纸,将它恭恭敬敬地递给了弗朗索瓦。

  “非常感谢您的帮助,”弗朗索瓦微笑着道谢,当他想要伪装起来讨人喜欢的时候,他会比最正常的人还要正常许多,“加莱永远铭记罗曼的友谊,作为我个人,我也希望您的光辉能永远照耀这片丰饶的国度。”

  女王微微抬起了脸,将视线从那份羊皮纸上移开。

  比海洋更为湛蓝的眼眸平静深邃,金棕色长发盘卷在脑后,用王冠束住,在某个瞬间,她和那位武士女王无限地重合了。

  年轻的女王用低柔的嗓音感谢了弗朗索瓦的祝福,而后轻声说:“我也希望您能够夺回原本属于您的一切,恢复作为君主的荣耀。”

  皇帝带着他的扈从离开了这座奢华的宫殿后,一直坐在王座上一动不动的女王才耳语般补上了后半句话:“……那样我才能在你最快乐的时候砍下你的头颅,让你知道什么是身处地狱的滋味。”

  打下一个国度并不是开始统治的起点,除了使用强硬手段清扫小股盘踞在城市里的叛军外,拉斐尔开始重新建立统治体系,试图将亚述拉入正常的轨道,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亚述陷入战争已经太多年了,人们早就忘记了应该如何在一个正常的统一国家生活,想要教会他们不要再使用暴力解决问题已经足够困难,更不用说让他们信任一个新的统治集团。

  拉斐尔为了拉起一个能够运行的政府机构绞尽了脑汁,他当然不可能把所有职位都留给从教皇国带来的人,这会给亚述当地人带来极大的反感,而从亚述当地选择职员又着实困难——长久的战争和落后的教育让贵族之外的平民都缺乏逻辑思考的能力,甚至在贵族中,认字并且能流畅书写文书的人都是少数。

  所以在这之前,拉斐尔还要先建立一些教授文字和逻辑的学校,速成官员。

  在这千头万绪的纷乱事务中,唯一的好处就是,通过战争,拉斐尔在亚述获得了至高无上的话语权,没有人会否认他的决定,哪怕他的决定实在听起来匪夷所思。

  于是他的政令以无比顺畅的速度在亚述铺开,手段强硬的君主推翻了亚述腐朽落后的贵族和奴隶制度,以近乎凶悍的方式强行拖拽着亚述直接迈入了另一个新的文明阶段。

  他命令人们在各大聚居地建立城市,各个大城市之间要铺设供蒸汽列车行进的轨道——这在亚述是前所未有的,这里的人们习惯于驾驭马匹,他们在马上就像在地面上一样快活自在,而习惯于游牧的民族也不那么在意一个固定的居所,他们的城市相当原始和简陋,可是没有人会去抗议这些决定,这个古老的国家正在一个人的指挥下迈开大步奔向黑海对岸那些先进国家的今天。

  地上神国的君主禁止一切矿产的出口,亚述丰富的资源在多年后第一次全部用于自身,高大的墙壁、蜿蜒的轨道、宏伟的城池逐渐在广袤的平原上出现,带有雄鹰和鸢尾的旗帜在城头竖起,雪白的蒸汽在山脉间喷吐,蛮横地黏合起了这个国度的伤口,推着它前进。

  这些工程并不是短短时间内就可以完成的,拉斐尔在亚述停留了七个月,直到加莱的战火烧得如火如荼,他才放下这些刚开头的事务,返回了教皇国一次,短暂捡起了身为教皇的职责。

  离开了翡冷翠近两年,这里的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时间迈入了教历1085年,拉斐尔二十八岁,这是他前世未曾活到的年纪,所有的一切都像是新的开始。

  教皇的马车驶入翡冷翠的大门,簇拥在街道两旁的人民发出震天的欢呼,他们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近乎疯狂的兴奋和喜悦,亚述的统一意味着教廷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一个真正的地上神国的建立!这是多少信徒到死都无法得见的景象!而圣西斯廷一世——他做到了这前人未有的伟业!他由此可以获得“拓土者”或者“奠基者”的头衔,这个头衔的上一个拥有者是在翡冷翠放下基石的圣利亚,无论如何,他的名字注定被记载在教廷最为显赫辉煌的那一页上,被后世永远地膜拜!

  教皇的冠冕上有了象征亚述的明珠,如果拉斐尔不对此做出切割,那么亚述的王位将和教皇的宝座合二为一,可以想象到日后教皇宝座的争夺将会是多么血雨腥风。

  拉斐尔推掉了所有接风的宴会,但还是批复了所有宴会的支出,尽管没有主人的出席,翡冷翠今夜注定整夜灯火通明,广场上再次摆出了允许所有人参加的宴席,比他加冕时更为庞大的宴会在各处召开,和当初教皇捉襟见肘的财务状况不同,拉斐尔已经不需要为这些支出焦头烂额,但要说多么开心……似乎也没有。

  年轻的教皇拒绝了所有会面的邀请,他蜷缩在宽大的缎面椅里,静静地抽掉了两管烟,任凭药物将他带入久违的空白梦境,在梦境里无处不在的细微海浪和飘渺歌声里,他终于获得了一年多来第一个平静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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