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腻歪了一会就出门了。
今天的重头是在扫墓和准备年夜饭,因为股权转让协议签得快,而且虞幼真在签这份协议之前也跟温恂之协商好了,现在这些股权只是暂时寄存在她这里,以后他们有了孩子,等孩子成年后,就让孩子来继承这笔财产。
温恂之当然是没有异议的。只是他在听到虞幼真说他们以后有了的孩子这句话时,他脸上的笑容深了许多。
签完协议,他们紧接着便要去进行下一个日程——去扫墓。
温虞两家都有自己的家族陵园,是两位老爷子之前专门请风水先生看的风水宝地,说是可以庇佑福泽后代子孙。虞氏的家族陵园靠得比较近,所以他们准备先去虞家扫墓。
陵园里,青翠高大的松柏林立于四周,偶尔响起一两声噪鹃的啼鸣声,更显得肃穆寂静。
虞幼真把带来的祭品和鲜花摆在三人的墓碑面前。
虞老爷子归西后,和虞幼真的奶奶葬到了一起,虞幼真的爸爸的陵墓就在他们两个旁边。墓碑正中是他们的照片,选取的照片都是他们还正风华正茂时候的样子。
她凝视着这用相片定格住的熟悉的脸庞,心里不免有一点点发酸,以前能趴在膝头撒娇的家人,现在都与她天人永隔了。
每次来陵园,她都会忍不住想,人死亡之后是真的就消失不见了吗?如果他们还存在于世界上,又会以怎样的形式存在呢?他们还会记得生前的事情吗?如果还会记得的话,爷爷奶奶,还有爸爸,他们的安眠之所靠得这样近,在黄泉路上是不是可以很快找到彼此呢?他们现在应该没有那么孤单了吧?
渐渐起了风,摇得周遭的松柏簌簌作响。
她蹲在家人的墓碑前,用湿纸巾将整个坟茔都细细地擦拭了一遍,又亲手将石缝间生出来的一点点细细的野草给拔了。
说来也有意思,她小时候其实挺害怕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碰到有白事更是绕着走,可家里的长辈们相继去世之后,她好像忽然不怕这些了——他们都是她的家人啊,很爱很爱她的家人,不管他们以什么样的形式存在,都绝对不会伤害她。
她甚至会想倘若真的会存在鬼神,她是不是还有可能再见他们一面?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她只能在很想他们的时候过来看一看。
即使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仅仅只是坐在这里,都会觉得平静许多,只是终究是遗憾的,她没有办法像以前那样缩在他们的怀里问他们问题,只能隔三差五过来看一看他们,告诉他们她的近况。
虞幼真从包里掏出一沓厚厚的相片,这是她之前去贡嘎雪山和外出采风时拍摄的照片,刚洗出来不久。她从小包里掏出一个打火机,点燃相片。火舌舔舐上相片纸,并发出轻微的噼里啪啦的声响,是火焰燃烧物体的声音。
她一边一张张地烧相片,一边跟长辈诉说她近来的情况。
“……我之前出去了一趟,去了好多地方,拍了好多好好看的照片给你们看一看……”
“喏,这张是我在贡嘎雪山拍的,正好拍到了日出金山,那次去川西,我还以为我会看不到想要看到的风景了,不过真的好幸运,等了两天之后还是等到了,你们看是不是很漂亮?”
“不过除了川西,我还去了非洲和澳大利亚,是跟我一个朋友一起去的,我们去摄影采风。你们也知道我喜欢拍照片嘛。我的朋友她是个很厉害很厉害的摄影师,中途指导我拍了好多照片,你们看是不是比我之前拍的照片有进步呀?”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这些天经历的事情,好像是担心长辈们听不明白,不了解她的情况,她每一件事情都说得很仔细。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手边的相片越烧越少,直至最后一张相片也投入火中。火舌在相片上蜿蜒蔓延,相片上斑斓的色彩渐渐褪色,最后化作一片黑灰。
她忽然不说话了。
只剩呼啸的风,将火催得更旺。
温恂之垂下眼眸,火光在她的面庞上跃动,映照出她眼底的哀伤。失去亲人的哀痛像一场漫长的暴风雪,无论过了多久都不会消释,他太了解了,因此也明白,在这一刻,他说什么话都是多余。
只要在这一刻,在她需要的时刻,他能陪伴在她身边,让她知道他还在。
这就够了。
于是他伸手抚了一下她的肩膀以示安慰,她没有动作,没有抬头,手掌之下她的肩膀在颤抖。过了会儿,她伸手握住了他的手,他探到她的掌心和指腹一片濡湿。
寒风中他们十指错落相扣,彼此取暖。
许久之后,她才整理好心情,站起身来。她的眼圈还有点红,但声音却是轻快的:“其实还有两件很重要的事情想和你们说。”
“第一件事情是,我决定要接受爸爸的公司了,要学的东西好多,但带我的老师很好很认真,我有信心会学得好——放心吧,我不会让公司砸到我手里的。”
“第二件事是,”她抬起头望了一眼温恂之,两人对视一眼,都笑了一下,她的声音柔和下来,继续说道,“我和恂之哥哥在一起了,以后……我们会一起来看望你们。”
并不是以法律文书敲下的时刻为确认的标志,而是以他们心意相通的那一刻为他们关系连接的里程碑。
她扣紧他的手,声音轻软却坚定:
“你们就放心吧,我会过很好、很好的。”
相片已燃尽,朔风吹起碗里的灰烬。她抬起头来,但见飞灰被风吹散开来,星星点点的飘散在空中。
就是像是长辈对她的回应。
他们在墓碑前又驻足了许久,彻底修整好坟茔后才从陵园往下走。快走出陵园时,虞幼真往回望了一眼,发现陵园外有一棵小叶榄仁抽了新芽,是很新嫩的绿色。
也许是因为春天已经到了。
从虞家的陵园离开后,两人马不停蹄地去温家陵园,扫完墓之后,已将近晚上六点,是时候去吃年夜饭了。
今年李月贞醒了,需要静养,所以他们今年并不打算跟一大家子人一起吃年夜饭,那样太嘈杂了,况且有些亲戚只会春节时会走动一二,平时除了给他们添堵以外,也没有多余的往来。于是温恂之索性推掉了跟其他人一起吃年夜饭的旧传统,今天晚上就只有他们一家人一起吃。
他们回到时,一切都准备好了,色香味俱全的饭菜摆在桌上还冒着热气。
赵瑞心和李月贞脸上都是笑,招呼他们道:“快过来吃饭了!”
红酒被斟进杯里,摇晃出醉人的波光。
虞幼真“哎”了一声,止住阿姨倒酒的动作,说:“我们今天晚上就不喝酒了吧?”
酒是一级致癌物,平时能不喝还是尽量不喝,而且李月贞还没有完全病好,温恂之的胃不好,赵瑞心工作应酬不少总需要喝酒,她也不喜欢喝酒。
赵瑞心一拍脑袋,说:“是了,能少喝还是少喝些。”
李月贞倒是不介意,说:“过年了,庆祝一下,喝一点也没有什么关系。”
虞幼真按住她的手,故作生气道:“不可以哦,妈妈你要听医嘱的。”
李月贞被她这一声“妈妈”叫得通体舒泰,也不管能不能喝酒的事了,满面笑容地拍着虞幼真的手,一边转头对赵瑞心说,“真真大了,好懂得疼人,我听得好开心。”
赵瑞心也笑着往温恂之那边望了一眼,他正在为她们布菜,夹到碗里的饭菜全都是符合她们口味的。赵瑞心赞道:“恂之都会关心人啊,你看,我们在聊天,他就在那边忙上了。”
李月贞也笑着点头,只是她想起了今日去扫墓的光景,面容又渐渐变惆怅了,末了苦笑了一声,说:“如果他们能看到,应该也会很欣慰吧。”
他们指的是虞幼真和温恂之的父亲。
饭桌上一下子安静下来,虞幼真和温恂之对望了一眼,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温家并未对外公布李月贞当年自戕的原因,但他们都知道,她其实是太想亡夫而选择了殉情。她醒了之后,大家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她再次想不开。
好在李月贞也意识到有些不妥,她深吸一口气,摆摆手道:“算了,不说了,我们吃饭。”
同为未亡人,赵瑞心很理解她的感受,她沉默两秒,抬手揽住李月贞的肩膀,说:“他们在天上能看见的。”
李月贞愣了愣,抬起头望着她,眼里分明闪动着泪光。
赵瑞心帮她揩去眼泪,轻声说:“他们都希望我们好好生活。”
李月贞眼里泪光更甚,喉头微动,笑着重重地点了点头。
席间渐渐恢复欢声笑语。
大家聊了许多新鲜事,因为沉睡太久,李月贞都搞不清楚现在的情况了,于是他们就一边慢慢吃一边随意聊天。直至客厅摆放的时钟敲响钟声,一看时间,竟然已经十点了。
李月贞身体还没好,赵瑞心也算上了年纪,到了这个点,便都有些犯困了,虞幼真和温恂之便赶紧敦促她们回房间去休息。等安置好两位长辈,他们也回到自己的房间。
乍然要从欢闹升腾的环境回到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房间里,虞幼真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了,她打算一进去就歪倒在贵妃榻上,好好休息一会。
房间的门扉被推开,她看清房间里的情况后,恍了恍。
——屋内点着香薰蜡烛,烛光摇曳;房间里布置了成簇成团的玫瑰,一直从窗口延伸至门口,馥郁的花香填满整个房间;房间的角落里,上了年头的唱片机正在播放音乐,低沉的男声缱绻优雅。
她回头望了一眼温恂之,面露疑惑:“这是?”
“等会你就知道了。”
温恂之笑着牵起她的手走入房间内。
她就这样被他一步步牵着往里走,门在她身后轻轻地合上,她侧头看了一眼,不知道他准备了什么。他牵着她走到那唱片机前,换了一张唱片,这次响起来的是一首熟悉的曲目。
她歪着头听了几秒:“瓦格纳的婚礼进行曲?”
他放这首干什么?
“对。”温恂之回头笑着看了她一眼,向她伸出手来,“来,过来。”
虞幼真把手放到他手里,他握住她的手,放到唇边吻了一下,然后将她的手放在他的身上。他低眼问她:
“你还记得你和我跳的第一支探戈舞曲吗?”
虞幼真笑了起来,“当然记得。”
那时候她突然迷上了探戈这个舞种,又和老师给她找的舞伴搭不来,就跑去找温恂之,问他能不能跟她搭一支舞。
他同意了。
她还记得那是暮春时节,港城已经燥热起来了,她穿着很轻薄的舞衣,不可避免会和他有肢体接触。他身上有很好闻的气味,不是现在的乌木沉香的味道,而是很清爽的沐浴露的味道,他可能刚洗完澡就被她拉来跳舞,身上还带着一点清润的水气。
也不知道怎么的,她越跳越热,脑子也糊里糊涂的,踩了他好几次,踩得还挺重的。
他既没喊疼,也没有借机取笑她,只是低下眼来,似笑非笑地望了她一眼,然后她的脸皮一下子就烧了起来,也不敢继续跳了,随便找了个借口就跑掉了。
那会羞得不行,如今旧事重提,她却不觉得有一丝羞赧。光滑粉润的指甲尖顺着他的肩胛到锁骨,一直往下滑,勾住他的领带。
她轻声问:“你想提醒我什么?”
温恂之低眼看了一眼她略带挑衅的眼神,和勾着领带的手指,眉梢微挑,说:
“能不能再和我跳一次那支探戈。”
也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
“可是,”她皱眉道,“音乐不太对吧?”
言下之意是可以,但是音乐不太对,可能会影响发挥。
温恂之笑了起来,再次邀请道:“创新一下试试?”
虞幼真思忖片刻,矜贵地一点头,将手放进他的手心里。
音乐在房间内流淌,一切都昏暗得刚刚好。两人呼吸交缠,肢体相触,但表情却很庄重严肃。
他们剪影落在地上,时进时退,欲进又退,动作快慢错落有致。
虞幼真今天累了,再加上穿的鞋不太适合跳舞,就像第一次和他一起跳探戈那样,又踩了他好几下,她都不好意思了,攀在他肩膀上的手指也收了收,小声问:
“你疼不疼?”
温恂之笑了,说:“你很轻。”
虞幼真低下头,笑着说:“那看来我还可以再重一点——”
她话音未落,他便猝不及防地揽着她的腰转了个圈,将她抵在窗边。她的呼吸微滞,仓皇间下意识抓紧他,裙摆像绽放的花蕾,也似激荡起的水花,打在两人的腿上,又乖顺地垂落。
“你很想让我疼?”
他刮了刮她的下巴,语气不轻不重的。
他的表情还是清冷而自持的,只是眼睛很亮,望着她的眼神也稠得像熬熟的糖浆,快要烫死她。她动了动,手向后撑在窗户上,夜晚微凉的气息浸寒玻璃窗,冻得她哆嗦了一下。
她小声为自己辩驳:“我也没这么坏吧?”
她怎么会觉得自己坏呢?她明明是心肠最软的人。
他低笑一声,敛下眉眼,伸手去摸索她贴在冰冷玻璃上的手掌,将她的手包在手掌里,而后一根一根摩挲她的手指,她左手无名指上的婚戒上,她今天戴了那枚鸽血红的婚戒。
他的手指继续前探,触到她瑟缩的手指和潮热的掌心。
也是这时,远方传来烟花爆开的声音。
铺天盖地的烟花争相燃放,照亮了半边天。
刹那间的焰火照亮他深邃的眉眼。
他的眼里似乎藏着很多话。
他深深地望着她——她的面庞润白,眉眼弯弯,像高高悬于天上的月亮那样清莹皎洁,一丝不染。
他曾很无望地遥望着月亮。
她如明月,可望而不可即。
即便是月亮坠落,也只会栖息在水面之上。
应该怎样才能捞起水中的月亮呢?
这几乎是个无解的难题。
可现在,那曾经让他苦恼不已的难题彻底解决了。
他另一只手抚上她的面庞,他的动作很轻,像对待世界上最柔嫩的花瓣那样怜惜,指尖在她的脸上留恋地拂过,从精致的下巴游弋润泽的嘴唇,再到脸颊,最后停留在她的眼尾处——她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眼里是他的倒影,乖顺地仰着脖颈,仿佛不管他做什么她都会悦然点头。
远方的焰火还在燃放,屋内的唱片播放至高-潮片段,他托起她的脸颊,在她的唇上落下很轻的一吻。
“新年快乐。”
“祝我的宝贝,年年快乐,时时刻刻都快乐。”
虞幼真的眼睫微颤,抬起手搂住他的脖颈,勾近过来,仰头吻他。
在焰火璀璨的夜晚,他们呼吸交缠,交换了一个虔诚、温情且悠长的亲吻。
她曾行走于漫长的冬季里,几乎被暴风雪埋葬。
然而,她在即将坠落沉沦的夏天再次遇到了他,握住了他伸过来的手,他们共同携手走过盈满眼泪的秋天,又度过一个忐忑的冬天,终于在另一个春天靠岸了。
这是他们共同一起过的第一个春天,第一个春节。
往后,他们还会有许多许多时间,分享彼此的时间,彼此的生命,以及彼此的一切。
就像婚礼上许诺过的誓言那样——从此她会好好爱他,尊重他,无论如何,都会不离不弃,永远支持他,爱护他。
直到永远。
2024.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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