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的过世的消息轰动了整个港城,引来各方关注,但老爷子似乎早料到他为时不多,一切相关事宜在他生前都已安排妥当——遗嘱里财产继承划分得清楚明白;身后事也安排得井井有条,下葬日期和下葬地点早就托有名的风水大师选好了,在他过世后,从报丧到停灵吊唁,一切流程都有条不紊地顺利进行着。
中秋过后,天气就转了凉。
虞老爷子入土安葬那天是个雨蒙蒙的阴天。
随着一声令下,铁铲扬了起来,散落的土粒撒在他华贵的金丝楠木棺椁上,随着时间的推移,泥土渐渐将那棺椁掩埋于地底。
虞幼真全程都表现得非常冷静克制,只是在那棺椁彻底不见之时,她终于没忍住红了眼,她用指节抵着鼻子,抬头望了望天。
天气阴阴的,飘着小雨。
雨丝轻轻地落在她的脸上,她的鼻尖上,有一点点凉。没由来的,她忽然想起她领证那天,老爷子望向窗外的落寞神情,他说:
“天好似要落雨,如果是个晴天就好了。”
是啊,要是个晴天该多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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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子去世之后,本就离心的虞家大房和二房发生了不小的摩擦,大房从老宅搬了出去,更是看二房处处不顺眼,也暗恨低人一头——按照老爷子的遗嘱,虽然大房分得的财产不菲,但二房确确实实是守住了虞家这庞大事业版图中最重要的一块,称得上是最后的赢家。
所以,近些天赵瑞心是忙得不行,她忙成了一个陀螺,既忙着交接事务,也忙着提防大房暗中使坏下手。
虞幼真见她这样忙,便提出帮她分担一二,赵瑞心听后,先是很欣慰的笑了,然后她看看女儿眼下的青影和她日渐尖瘦的下巴,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发,软声说“来散散心也好”。
她也是时候为女儿铺路了。
于是,这事儿便初步定下来了,只等虞幼真将她的论文初稿交了,就到公司去帮忙。
虞幼真又重新过上了家和学校两点一线的生活,只是在学校中她遇到了一些小小的麻烦——来找她的人多了起来。
她的身份现在在学校已然不是秘密,在虞老爷子的葬礼上,虞幼真作为他重要的后辈跟在赵瑞心身边迎来送往,这便算是她正式对外公开亮相了。
消息曝光之后,同系的同学皆哗然,大家对她的来历其实有过猜测,但并未想到有这么大的来头。毕竟没见过哪几个人本科是艺术类专业,但研究生却能转成跟艺术类专业完全不搭边的纯商科专业。
商科类的学生心思大多活泛,自己身边出了这么一个有能耐的同学,震惊过后,都纷纷想要凑近去拉好关系。
某日,在一次组会过后,虞幼真和梁如筠从会议室里出来。
她们迎面撞上了一个有些面熟的同学,那位同学很是自来熟,见到他俩很热情的上来攀谈了几句,说着说着,他这话锋便转到了虞氏旗下公司今年的秋招。
虞氏旗下公司大多是行业龙头,平台大,薪资也颇具竞争力,最关键是很舍得花大力气去培训校招的员工,职业晋升路径很清晰,即便是不想在公司继续发展了,在虞氏工作几年后再往外跳,也是抢手的香饽饽。因此应届学生非常愿意加入虞氏旗下的企业。
那同学试探性地问道:“幼真,你知道今年你们家的公司的招聘都进行到哪儿了吗?”
虞幼真很礼貌地笑着说:“抱歉,我不清楚这些事务。”
那同学只当她在谦虚,或者说是不想要对外透露这些消息,他换了个方向问:“那你可以内推吗?或者说,投了之后,能捞一把吗?”
虞幼真脸上的笑意浅了些,但依旧很耐心地说:“这些都会按照公司的章程走,我不便插手这些事情。”
那同学一听,暗暗撇了撇嘴,他心里不太相信虞幼真这套说辞,觉得她在糊弄自己,内心暗恼,说道:“不会吧?为什么你会没有权力去插手这些事情?报纸上都说了,你是你们家公司的继承人啊。你爷爷走了——”
你爷爷走了。
爷爷走了。
走了。
虞幼真的脸色霎时间变得惨白,身形也似站不住一般晃了晃。
梁如筠见状一把托住她的手,转头猛然打断那个人的话,怒斥道:“你在说什么屁话呢?!闭上你的狗嘴行不行?没有一点礼貌!”
那同学也自知失言,赶忙说话找补回来,说他不是有意要这么说的,让虞幼真不要往心里去。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的觑着虞幼真的反应。
可惜虞幼真没有反应,她低着头,两排鸦羽似的眼睫盖住了她眼底的情绪,但脸色和唇色都是白的,她抓着梁如筠的手也很用力,用力到指关节都泛了白。
那同学说话声越来越小。
终于,虞幼真抬起了头,她脸上常带着的温和笑意已然消失了,眼神极冷。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就如你所愿。”她的面上露出一个很浅很浅的微笑,冷得像日光下薄薄的冰刃,“我回头就去知会人力部,告诉他们拒收你的简历,拉入黑名单。”
……
等那同学走了之后,虞幼真才像脱了力一般,靠到了梁如筠的身上。
梁如筠扶着她,坐到了树荫下的小石椅上边,看她脸色这样差,还跑去奶茶店给他点了一杯热饮,往她手里一塞。
虞幼真接过热茶,捂在手心里,对好友笑着道了声谢,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勉强,梁如筠摇了摇头,又无言地抱了一下她的肩膀。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坐在树荫底下,什么话都没有说。
日光落在地上,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暗淡,天色渐晚,夕阳一层一层地淡了下去。月亮爬上树梢,路灯也亮了起来,照得两旁树影婆娑。路上背着书包的学生从多变成了少,放过两遍音乐后,校园渐渐沉寂下来。
梁如筠看看黑下来的天色,又侧目看着虞幼真姣好的侧脸,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她。虞老爷子过世那天,消息像插上翅膀一样传遍了整个港城,别人都在关心豪门遗产会怎么分配,但梁如筠看到消息后的第一反应是,幼真怎么办?
出事后,虞幼真果然请了许久的假。
梁如筠不敢第一时间给她发消息,问她现在情况怎么样了?等她在新闻上看到老爷子下葬的消息之后,她辗转反侧许久,才掏出手机,小心翼翼的问好友:
-24小时高强度冲浪选手:bb,你现在还好吗?
虞幼真给她回消息回得很快。
-Yuyz:我还好。
-Yuyz:谢谢如筠。
-Yuyz:我明天就回学校了。
梁如筠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等着虞幼真回来,虞幼真回来之后表现得一如既往,只是常常会久久凝视着某个地方出神,但碰一下她,跟她说些话,神态和反应确实和以前没什么分别。
这就好像她是一个会随时待机的机器,需要外界激活,否则她就会一直处在一个掉线的状态中。
梁如筠很担心她。
不知道过了多久,虞幼真终于说话了,她的声音低低的,有些沙哑。
“时间过得真快啊……这就天黑了。”
梁如筠“嗯”了一声,并伸手碰了一下她的手。她手里的热茶早已变凉了,初冬的寒风将她的手指吹得冰冷。
“你冷不冷?”她问虞幼真。
虞幼真说:“有点儿。”
“你急着走吗?”梁如筠又问,前段时间虞幼真一下课就会从学校走,今天却拖了这么晚。
虞幼真沉默了片刻,轻声说:“……不着急。”
她现在已经不用去医院了。
梁如筠站起来,拉起她的手,用尽量欢快的语气说道:“那你陪我去别处逛逛吧,我想去散散心,可以吗?”
虞幼真愣了一下,仰起头看着好友,梁如筠对她露出了一个很大很大的笑,拉着她的手也晃了一下。
“bb——求求你了,就当是陪陪我,好吗?”
虞幼真慢慢地眨一眨眼,她哪能不知道梁如筠这是在开解她呢?她牵动着僵硬的嘴角,笑了笑。
“……好。”
都这个时候了,外头又刮着风,冷得很,算来算去也没有别的地方好逛了,两个人便走进了商场。
在路过百达翡丽专柜的时候,虞幼真发现她早前想要买的一款表有了货,她喜欢那只表的设计和外形,可当时港城没有现货,她甚至动了念头去国外买,但她想想又觉得太折腾了,便没买。
这回正好路过,便顺便走进去让SA把这只表包了起来。梁如筠不是很认得这些表,但是她也能感觉得出这只表价值不菲,尤其是虞幼真一口气刷了百来万之后,她更是倒吸一口凉气。
那边虞幼真还在跟SA说话,每年百达翡丽都会发布数十款珐琅新品,几乎都是孤品,去年她问之前就已经被定完了,今年既然现在她人都到了这儿,便顺带一问。当发现还有机会定下今年的新款,她便明显开心起来,说要定一款。
两人走出专柜后,梁如筠回想起虞幼真刚才刷掉的金额,感觉头脑发晕——好多个零啊!
“你是要送人礼物吗?”她顺口一问。
虞幼真笑了,说:“嗯!送我爷爷——”
她话音未落,便停顿住了。
爷爷已经去世了。
她雀跃的神情便一点一点灰淡下去——其实她到现在,对于爷爷离世这件事情还是处在一种恍惚之中,常常觉得他并没有走,他还在她身边,还是会点一点她的鼻尖,笑着跟她说:“真真啊,快到爷爷这里来。”
梁如筠听她这么说,脸色也变了,恨不得当场给自己抽十个大大的耳光,怎么就这么没眼力劲儿呢?!
尤其是虞幼真还反过来宽慰她,笑着说没事,但梁如筠瞧着她那黯淡的笑容,怎么看都像有事儿的样子,她在心里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幼真要花多久才能走出来。
经过这件事儿后,两人是连逛街的兴致也没有了,草草又多逛了几家专柜店,便都说要回去了。
虞幼真回到家,她刚下车便看见门口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是温恂之。
他的眉心微微蹙着,见到她的车回来后,眉心才舒展开来,像松了口气似的。他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握住她的手,发觉她的手指尖都是凉的,便用自己的手心捂着她的手指尖。
他低头问她:“怎么一直没接电话?”
虞幼真低头看看手机,抽出手来按了一下手机的按键,没有反应,它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自动关机了。
她说:“手机没电了。”
夜深露重,风还大,站在外边恐怕是会着凉。
温恂之便没在外面多说些什么,他揽着虞幼真的肩膀往屋内走,把她按在沙发上坐着,自己却起身去了厨房。
温恂之对她说:“你先在这坐着。”
虞幼真现在心情低落,也不想乱跑,便“哦”了一声,乖乖在沙发上坐着等他回来。等待时,她无所可做,便翻出今晚买的那只百达翡丽,想放好,但翻出来后又忍不住望着它出神。
老爷子喜欢特别的礼物。去年老爷子过生日,她是想给爷爷送一只百达翡丽珍惜工艺系列的手表的,但是没定上,今年倒是定上了,但人已经不在了。
阴差阳错,大抵如此。
她叹了口气放好表,转身给手机充上电,开了机,看到屏保后,她长长的眼睫微微一颤。她的屏保一直都是她某年春节全家人的合照,此时此刻再看到,心绪不由得翻涌。
她盯着这张全家福,鼻尖渐渐被酸涩填满。
这是七年前的春节时拍的全家福。
那年,她十七岁,爸爸还在,爷爷和奶奶也还在。
十八岁,父亲去世,奶奶白发人送黑发人,一病不起,没多久也跟着走了,而爷爷日益病重,这个笑声爽朗的老人躺在床上的日子一日比一日多。
她的人生好像在父亲和奶奶去世的那一年被分割成了两半,前半段是灿烂千阳,花团锦簇,而在他们离开之后,便直转而下,好像进入了漫长的冬季,永远不见转暖的那一天。
好不容易有了点起色,爷爷又去世了。
如今再想起从前,好像恍如隔世一般。
如果可以,她真的很想回到十六岁之前。
回到,一家人都平安喜乐的时候。
虞幼真抿抿唇,眼睛一点点红了起来,她抬起眼,按了按眼角,想憋回眼泪。只是这一抬眼,便看到温恂之不知何时已站在她面前。
他注视着她,目光清冽且平淡,她却像被烫到一样,慌忙低了头,试图掩盖自己的窘态,也忍住心底那汹涌翻腾的情绪。
温恂之没说话,视线落在她手上未熄灭的屏幕上,看到那张全家福,再看看他面前的小姑娘,她低着头,看不清她的神情。他走过来,在与她身旁坐下,然后把手里拿着的东西轻轻放到他们面前的茶几上。
虞幼真这才发现他给她温了一杯牛奶。
那杯热牛奶就放在离她不远处的小桌子上,还能看到微微冒着热气。
她忽然想起一些往事——
当年,她去英国念书前一天,辗转反侧,睡不着觉,爷爷让人给她端来了一杯牛奶。
再后来,父亲去世,她回港城奔丧,睡不着觉,便坐在父亲亲手种下的树和扎下的秋千上抬头望天。爷爷可能是在楼上瞧见了,下来搬了个小马扎,坐在她在旁边陪她,她抵着爷爷的肩头哭,哭累了,爷爷给她递过来一杯牛奶,跟她说:
“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来,喝完回去睡个好觉……一觉起来,又是新的一天了。”
说完,他用他那苍老而粗糙的手摸摸她的额发和脸颊,看着她哭得红肿的眼睛,好笑又宠溺地点点她的鼻尖,说:
“多大人了,还哭?”
……
今日她一直努力忍耐的情绪顷刻间决堤了。
袅袅上升的热气仿佛熏到了她的眼眶,眼眶也变得越来越热,眼泪慢慢在眼眶里积蓄,嗓子眼儿也压不住哽咽声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很久,也可能只有一小会儿。
她的肩膀一重。
泪眼朦胧中,她对上一双沉凝的眼睛。
虞幼真咬住唇,努力让抽噎声小点儿。
她知道自己现在很狼狈,但是这眼泪却不由她控制。
温恂之眉峰微蹙,也沉默着。
片刻后,他像是无可奈何般轻叹了口气,软声道:“脸都哭花了。”
他递过来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
“擦擦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