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清泉斋已经接近晚膳,斋里的主人邀请三人前往瀑布旁边的竹子搭成的酒楼吃饭喝酒。
竹子清由一条长长的竹子装着,切开封口的红泥,就能闻到竹子的冷香,将竹子清倒入瓷碗中,淡黄偏绿的酒水上没有一点浮沫,侍女将一片薄荷叶放在酒面上,雅致美观。
斋主坐在一旁跟他们讲唐石山的趣闻,三人面前的瓷碗都满上了竹子清,谢砚率先喝完一碗,面不改色地笑着应下斋主的话,两个人聊得热火朝天,钟译和时不时跟上几句,宾主尽欢,其乐融融。
路君年喜静,没有跟上他们谈话,端起瓷碗浅饮下一口竹子清,舌尖立马感到一阵刺痛,紧接着强势的竹子香很快在他口中漫开,清冽的酒香看似如高山雪松那般孤傲无害,实则格外霸道,侵占了他口中每一块软肉。
不同于桂花酿酒意温和醇厚,竹子清清冷而热烈,需要细细品味,才能尝出它的与众不同。
路君年又喝了几口,那一开始的刺痛也变成了密密绵绵的热意,整个身体都热了起来,被窗外的晚风一吹,立刻心旷神怡,似乎身处悠然山间,让他不由自主地又喝了一口,断断续续地把一碗竹子清都喝完了。
谢砚注意到路君年的沉默时,路君年已经喝完了三碗,隐隐有了些醉态,反应都慢了半拍。
“别喝了。”谢砚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路君年觉得他应该是醉了,放下瓷碗用手背探脸,触到一片热意,脸一定红了。
斋主见他瓷碗空了,又给他满上,路君年还欲再喝,坐他右边的谢砚将他手边的瓷碗端走,把一碟鹿肉推到他面前。
“诶,这位小公子倒是识货,这可是我们这清泉斋最有名的红烧鹿肉,这鹿肉来自夜林泽,今天刚宰的,新鲜着呢!就着竹子清吃甚是美味,各位贵客可要赏脸将这碟鹿肉都吃干净啊!”斋主笑着说道。
路君年将瓷碗从谢砚手上夺回,仰头一口喝尽,随后夹起一块鹿肉放入口中细细品尝,肉质确实不错。
周围很快响起了掌声,斋里其他人看到路君年如此豪爽,纷纷称赞。
而谢砚看着路君年闷头吃肉喝酒的模样,拿着木箸的手半天没有动作,最后木箸掉在地上,发出了一声无人在意的响声。
宴毕,月上树梢,斋主邀了他们前往竹林深处,月光之下,一个偌大的泉池映入众人眼前。
“这泉池上面接着山谷水,跟瀑布连通,白天吸够了太阳的余热,到晚上池里的水都是温的,最适合夏天傍晚洗浴。两个月前,宫里太学堂的一群官学子就每天晚上来这里玩水,玩完了就回竹屋里睡,有几个更是直接躺在岸边的石头上睡着了!”
斋主热情洋溢地跟他们说话,并不知道他们三个也是太学堂的学子。
“清泉斋另一位贵客也来过这里吗?”路君年喝多了竹子清,一直是安安静静地跟在众人身后的,现在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路君年有意提起阮妃,白天谢砚突然离开下山,实在让他有几分在意。
斋主好客,立马接话:“呀,我见你们一起来的,还以为你们认识那贵人呢!那位贵人见首不见尾,身后跟着一群人,自打进了清泉斋后就一直住在山上头,再没吩咐我们上去过,自然也不曾来过这个泉池。”
谢砚轻咳一声,说:“你们先下去。”
斋主面上讪讪一笑,随后识趣地带着人离开了,只留下谢砚三人。
“译和,去取一些醒酒汤。”谢砚面无表情地说。
钟译和自然也看出来路君年有几分不对劲,知道两人有话说,什么也没问,就离开了。
路君年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谢砚拉着往池边走去,因为谢砚走得太快,路君年又有一条腿使不上力,导致他走得踉踉跄跄,深一脚浅一脚地被谢砚带着走。
谢砚终于停下,站在池边,路君年拄着手杖,退开两步距离,整理走乱的衣装。
“你从山上下来后就怪怪的,说吧,你还想知道些什么?”谢砚见路君年自己能够站好,便不再看他,望着池面上月亮的倒影说话。
路君年半垂着眸,一言不发。
谢砚焦躁地揉了把后脑勺,直接跳坐上池边的大石,居高临下地看着路君年,说:“你有什么话不能直说,非要憋闷在肚子里!”
路君年静静地看着湖面,说:“你做的事我本不该多问,但实在介怀。”说到这里,路君年深吸一口气,复又抬头看向谢砚。
“唐老爷子,是你杀的吗?”路君年定定地看着谢砚,谢砚的眼神有几分游移,路君年便很快确认了答案。
唐老爷子能在深山里苟活至今,路君年不觉得他会自尽,而当时只有谢砚离他最近,也最有理由下手。
“我说了,他知道得太多了,必须死。”谢砚并不打算隐瞒。
“好,那我现在问你,你查到在夜林泽将我摔下山谷的背后之人是谁了吗?”路君年沉声问道。
当时在夜林泽,谢砚说过会帮他查清,但之后他问起,谢砚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他便不再过问,经过唐老爷子那番话,他突然就有个设想。
皇帝没道理这么器重一个臣子,即便路恒是重臣,该给的赏赐也都已经给了,帝王家哪有那么重恩重情。
皇帝需要路家,而路恒也一定有什么把柄在皇帝手中,所以皇帝才不怕他权倾朝野,达到制衡的效果。
路恒性子刚烈,威武不屈,路君年想了很久,最后猛然惊觉,似乎自己才是父亲的软肋。
洛青丹早年丧了两个儿子,只留下女儿,而左右仆射更是一个年近四十都未娶妻,一个青年得子却是个病怏怏的歪柳,没办法传香火。
而他,从夜林泽的山谷上方坠落,险些毙命。
这一幕幕单看并没有什么稀奇,但放在一起,属实太过巧合,有人故意残害重臣,以保证四位重臣能够牢牢为朝廷所用,而这背后之人,除了朝堂最上面那位,路君年想不到别人。
再联想到皇帝在他受伤后看起来饱含慈爱的目光,还有路恒沉默不言的默许……
路恒知道这件事。
“你是在质问我?”谢砚语气中明显带着怒气,但看到路君年拄着手杖的模样又于心不忍,放缓了语气,低声说:“我果然就应该一开始杀了那老头的。”
路君年太敏锐多疑,看起来已经不在意的事情,其实一直记在心里,所以在听到一点消息时能很快联想到之前的疑点。
路君年双手扶着红木手杖,竹子清的后劲上来后,他有点站不住了,但这些话,也只有借着酒劲才能问出口,一旦回到他清醒的时候,他就算是烂在肚子里也不会跟谢砚询问。
“皇上想我死,你一直都知道。”路君年最后叹道。
钟译和说得对,人果然不能知道太多真相,不然苦恼的只是自己。
“所以我在救你,你只要跟着我,父皇不会对你怎么样,你会跟路恒站在一样的位子上!”谢砚坚定道,“你别想这么多,无论是阮妃的事,还是山上的事,就当没发生过,别再过问了。”
路君年不说话,就一个人静静地拄着手杖站在池边,晚风吹起他青绿色的大袖摆,和身后的竹林融为一体,像一个孤独的长竹。
谢砚越看路君年这样心里越堵得慌,语气也不免急了起来:“你别这样,你看译和他什么都不多问,我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不照样安然无恙?你们都听我的,绝对不会出错。”
路君年紧抿着双唇,良久,才答:“好。”
钟译和回来的时候,谢砚已经泡在泉池里了,路君年站在岸边,抱着谢砚的衣服,两人谁都没有说话,气氛异常诡异。
他将醒酒汤递给路君年,路君年道了谢,一口喝下,随后问:“译和要下去吗?”
钟译和点头,随性地脱了衣服就跳进了泉池,见路君年还站在岸上,而谢砚闭着眼睛什么都没说,不由得皱了眉头,问:“你不一起下来?这水是温的。”
路君年摇头,说:“我等下去竹屋洗浴。”这里没有遮蔽,他总感觉会被人看到,实在难为情。
钟译和还想劝说,谢砚眼都没睁开,说:“让他回去洗。”
钟译和这才没再说什么。
几人最后也没在池边待多久,就一起回了竹屋,路君年拿了换洗的衣物就去了洗浴房。
钟译和很少过问他人的事情,但谢砚跟路君年之间的氛围实在怪异,不由得问出口:“砚哥,你跟路云霏吵架了?”
“没有。”谢砚冷冷地说。
钟译和从酒樽中倒出一杯来,这回是竹子清了,他将竹子清推到谢砚手边,将在山上跟路君年的谈话说出。
谢砚听完也没什么反应,钟译和便告辞回了小屋。
路君年洗浴完回到大屋,谢砚已经睡下,窗户也关严实了。
他小心地用手杖杵在地上,只发出细微的声音,慢慢地坐在了床上,随后躺在谢砚身边。
明明前一日两人还无话不谈,不过过了短短一日,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路君年闭着眼,心里默念:谢砚是君,他是臣。
君所言,臣必行;君有惑,臣必解;君不悦,臣叩首;君不言,臣莫问。
国君如何思、如何想,又岂是旁人能够窥探细问的?是他逾矩了,还要跟谢砚置气,谢砚不杀他都算仁慈了,枉他平日里读了那么多圣贤书,实在不该犯这样的错误。
引以为戒,不可再犯。路君年在心里告诫自己。
父亲一定有他自己的苦衷,就算无人可信,他也要相信父亲。
送谢砚登上皇位,是他必须要做的事,若是因为一个凭空出现的外人而让两人生了嫌隙,那真是因小失大了。
腰上突然环上一双手臂,路君年一惊,知道是谢砚,又放松下来。
“云霏。”谢砚喊他。
“太子有何吩咐?”路君年就要起身,谢砚一手按在他的胸口,压回了床上。
“你叫我什么?”谢砚支起身,垂眸看他。
路君年斟酌了下,改口道:“砚哥。”以前因为年龄差而很难叫出口的称呼,现在反而很容易喊出口了。
钟译和能一直跟着谢砚,自然有他的本事,路君年觉得他该向钟译和学习,就从对谢砚的称呼开始。
谁知谢砚却皱了眉,说:“不是这个。”
路君年想了想,说:“太子殿下。”
“不对。”谢砚摇头。
“砚公子。”更显生分。
“不是这个!”
路君年眼皮跳了跳,随后说:“译和怎么叫你,我就怎么叫你。”
谢砚气急,重重地躺回床上,呼吸都加重了,显然气得不轻。
见谢砚不说话,路君年便也不开口,两人就这么并排着躺着,直到路君年终于感觉到困意袭来。
临睡之前,他感觉到谢砚又靠过来环住了他的腰,头抵在他颈窝,愤愤地咬了一口他的锁骨,又没有使太大力就松了口。
路君年闭着眼,薄唇几次张开又抿上,想说些什么,最后实在架不住困意,头抵着谢砚的头,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