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莱一愣，低头看了一眼艾萨克摁在他领子上的饰品。
其实艾萨克说生日快乐的时候他都没有反应过来。
他来到这个世界上二十二年，过往二十一个生日都在城堡之中度过，一睁眼就有女仆笑着祝福，家人无论多忙都会在城堡中待上一整天，来自大陆各地的礼物堆放在属于他的书房里，餐食中也要透出仪式感。简直领主城堡内的每一寸地方都要透出“今天是小少爷生日”这个信息。
但是最近他触目所及之处都是风雪，以至于他自己都忘记今天是自己的生日了。
他抬头去看艾萨克，只看见了一个背影。这个时候半精灵已经在向大厅一角走去了，他果然不打算与迪伦碰面，但是看起来也是要等伊莱的模样。
伊莱摸了摸那枚鸢尾花，指尖磨过秘银之上的花纹以及平整的切割面，他突然想到了去年生日艾萨克摁在他耳垂上的精灵之心碎片，他用了点力，想把这枚饰品摘下来，没成功。
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伊有点头疼，他揉了揉太阳穴，突然发现艾萨克正在看着自己，自己看过去，艾萨克又别开眼睛，好像面前那盆一点绿色也没有的绿植好看得要命一样。
“小少爷。”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伊莱转过头，是迪伦的亲卫。
大约是自己到这里来时迪伦就接到了消息，却迟迟不见人，于是派了个人出来找寻自己。
伊莱最后看了艾萨克一眼，这下他们的视线交错了，艾萨克避开伊莱的眼睛，视线从伊莱耳垂上的精灵之心碎片挪到斗篷领子上的鸢尾花饰品。它们色系相近，看上去像标记一样，微妙的满足感一点点充盈整个心脏，令他无所适从又不至于讨厌，甚至还有点微妙的上瘾。
伊莱不知道艾萨克在想什么，见艾萨克冷着一张脸，他回过头，对这个亲卫说：“走吧。”
佛斯城行政署的会议厅在二楼，面积非常大，与从前召开弗朗西斯圆桌会议的那个会议厅差不多。伊莱到达会议厅门前的时候、两扇厚重的大门是打开的，站在外面一眼就能够看清楚里面的每个位置上都坐着人。伊莱脚步一顿，理了理自己的衣摆，再抬头，眼神一点点柔和下去，趋近于他平时的状态。
做完这一切，他抬手敲了敲门。
会议厅内所有人都看过来，银发紫眸的瘦削青年站在门口，脊背挺直，唇角笑容浅淡又从容。
迪伦看见伊莱第一眼，只注意到只是十几天不见，自己的小儿子就瘦了一大圈。他掩去眼中的思绪，沉声道：“到这里来。”
只有迪伦身边的位置还空着，伊莱走过去，行了个礼，坐下，不动声色地观察在座所有人。绝大部分面孔大看上去都很陌生，大约是佛斯城行政署的高级官员，伊莱只是一扫而过，目光落在迪伦正对面一个装扮和神色都格格不入的女人身上。
她留着一头相当利落的齐耳短发，右眼上横着一道棕色的伤疤，眼睛宛若某种野兽，整个人透露出一种非常有棱角的野性。一眼就能够看出来她的强大、一眼就能够看出来她并不是生活在弗朗西斯的领民，但是如果不是弗朗西斯的人，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场会议里呢？
伊莱突然想到了一直在大陆之外搜集消息的、属于弗朗西斯暗探。这些暗探都属亲卫军营，他们理论上在负责刺杀的队长萨辛手下，其实是独立运营的。
这时女人站了起来，单手抵在自己的胸口上，开口，声音沙哑。
“除了领主大人之外，诸位都是第一次见我，请容我在开始叙述之前先介绍我自己的身份。”
“我是罗莎·拜特，一百年前消失在弗朗西斯的贵族家族拜特最后的血脉，弗朗西斯亲卫军一员，隶属于队长萨辛，此前正在执行一个漫长的任务，任务的目的是在弗朗西斯之外搜集情报、散布消息。”
“而我回到弗朗西斯，是为了向领主大人汇报这段时间获得的情报。”
伊莱眨了眨眼睛，身体略微坐直一点，在场所有的官员都坐直了一点。
罗莎并不是在风雪之中回到弗朗西斯的，她在大雪落下前一天晚上拖着一身伤痕从海路进入佛斯城，刚刚向佛斯城的士兵表明自己的身份就陷入昏迷。迪伦之所以匆匆去到佛斯城，就是因为她。
或者换句话说，因为她带回来的情报。
罗莎这样隐藏身份在外的暗探一般是固定在一个地方的，他们有自己的传递情报方式，轻易不会离开自己负责的地方，而罗莎毫无征兆的回来，迪伦下意识地认为出了什么严重的事情。
那确实很严重，他们获取到了在南部领地失踪的亲卫军队长西西莉亚·洛浦被十字骑士俘虏的情报，与此同时，他们的一员以生命为代价传递出了教廷在酝酿一场巨大阴谋的消息。
听到这里，一名官员拧着眉说：“阴谋就是这场大雪？”
罗莎摇摇头。
“我们不知道，他死得太突然了。”
明明看着好好的，就只是眨一眨眼睛的功夫，那人就很突兀地炸开，血和肉块混杂着浓稠的黑色液体溅到周边人的身上，心里阴影暂且不提，据罗莎得知的消息，沾染上那些东西的人短时间内都出现了负面反应——包括但不仅限于虚弱、嗜睡、昏迷、无征兆呕血。
执行这种任务的都是天赋者，又都是天赋者中以身体素质见长的剑士，就算因为那些东西中了毒，毒发也不应该这么快。
他们百思不得其解，而伊莱听着，眉头慢慢拧起。
怎么……听起来那么像圣水？他曾经也在圣水的影响下出现了昏迷吐血的症状，只是不那么快。难道教廷对圣水原液中的有害物质进行了提纯？
都只是猜测。
伊莱偏头去看迪伦，迪伦没有回应他的视线，而是抬起手勾了勾，站在他身后的、属于领主的亲卫向前一步，面罩之上露出的眼睛坚毅得要命。
“这场大雪覆盖整片大陆，包括教廷圣殿。”
短暂的沉默之后，会议厅内爆发出了许许多多的讨论声音。覆盖整片大陆和只覆盖弗朗西斯完完全全是两个概念，现在基本上可以排除这场大雪是教廷发难征兆的可能，毕竟这样的大雪连天赋者都难以扛住，没道理教廷针对弗朗西斯的时候还要把自己带进去。
其它人可能觉得教廷无所不能，他们出身于弗朗西斯的不这么觉得。
有人问：“包括大陆最南端？”
亲卫肯定地回答：“包括大陆最南端。”
这已经违背自然规律了，简直像是整片大陆的浩劫。
又是短暂的沉默，更大的讨论声音接踵而至，官员们没有质疑这个消息的真实性，而是在说：“那弗朗西斯怎么办？”
“我们搜救领民的速度是不是太慢了？”
“现在别说搜救被困领民了，雪要是一直下是要把所有房屋掩盖住的，空气进不去，到时候领民就算在家中都有生命危险。”
伊莱听着他们讨论，转头去看那名亲卫，问：“弗朗西斯之外的状况怎么样？”
亲卫摇了摇头。
不乐观，非常地不乐观。
奥斯都帝国这种终年积雪的地方还好，弗朗西斯以南的地方少雪，大陆最南端连冬日都温暖。骤然下这样大的雪，先不说出行和食物问题，光突然降低的温度就把人折腾得够呛。并不是每一个地方的掌权者都会在这样的极端情况让能够行动的天赋者分去援救平民的，他们会更倾向于保护自己、保护所谓血脉更高贵、身份更崇高的人，于是他们会拼命地在自己身边“囤积”天赋者。
那么谁去找寻食物？谁去获取外部的消息？
身为普通人的士兵、身为普通人的平民。
谁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这场大雪之中死去，亲卫只知道，传递回这个消息的人在回到弗朗西斯的路上摔了一跤，爬起来，一不小心把雪扒拉开一点，就看见了青紫的尸体。
那不是一具尸体，是叠在一起的、明显属于平民的尸体。
平民没有天赋者一般的能力、没有上位者的权力、没有商会的金钱，是彻头彻尾的弱者，按理来说需要保护，然而危机到来，他们先被抛弃了。
听见伊莱和亲卫对话的官员们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他们并没有什么能够发散向弗朗西斯之外的善心，只是想到了几十年前没有食物和取暖物品、又突遭大雪的弗朗西斯。他们难以抑制地想：弗朗西斯的领民现在有煤炭、有食物、因为接受了教育所以能够理智地分析状况，那么这样的弗朗西斯会变成从前那副模样吗？
如果这场大雪永不停歇，是会的。
煤和食物再多，也有用完的时候。
伊莱垂着眼睛，脸上从容的笑意消失了，他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椅子的扶手，淡蓝色的系统面板浮现在他的眼前。刚刚他听到了一道特别的提示音，目前他持有的那张[珍贵物品卡·监察者方舟]的详情刷出了新的内容。
这是自伊莱得到抽卡系统伊莱第一次出现这样的状况。
[珍贵物品卡·监察者方舟]
[更新的使用说明：你觉得方舟是什么？是有实物的巨大船只？还是某种象征？监察者是登上它的幸运儿？抑或是要操控它的船长？非常值得注意的是，当前世界经历过多次时空回溯，你只有一次使用它的机会。未来危机重重，你必须考虑清楚再怎样的时机使用它。]
这个时候迪伦将手放在了桌子上，这是一个信号，所有的讨论声全部停止，官员们看向迪伦，就像看着某个一眼就能让人自信起来的象征。
“不解决这场雪，弗朗西斯会走向末路，但在这片领地走向末路之前，弗朗西斯的领民必须存活。”
谁也不知道这场雪为什么会下，谁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停，它落到领民被困岩洞的程度，弗朗西斯就要去援救领民；它落到掩盖房屋的程度，弗朗西斯就要带领所有领民去到高处；亲卫军和学生不够，那还有护卫军和学生，再不够，还有领民自己。
要活下去才行，活下去才有火种、活下去才有走向未来的希望，就像最初的弗朗西斯一样。
知道大雪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官员们都脚步匆匆地离开，他们必须开始拟定最极端的状况下的应对策略。一时间整个会议厅中只剩下了迪伦和伊莱，伊莱撑着头在思考什么，迪伦看着他眼下的青色，站起身，手掌落在他的肩膀上。伊莱疑惑地抬起头，在迪伦的眼中看见了心疼和无奈。
“现在你没什么事情要做了，在这里睡一觉吧，房间已经收拾好了。”
伊莱一愣，突然意识到了迪伦为什么非要自己佛斯城来。那些信息并不是必须要他知道的，也许是迪伦得知他没有休息，顺便找个借口让他休息一下。
迪伦捏了一把他的脸颊，没捏到什么肉。
“二十二岁生日快乐，现在太混乱了，礼物还在领主城堡，等到弗朗西斯的状况好一点，再给你补一个生日好吗？”
伊莱自己不记得自己的生日了，但是艾萨克记得，迪伦记得，远在费斯城的奥林和菲瑞娅记得，领主城堡中的仆人记得，或许一些领民也记得。
短暂的沉默，伊莱在沉默中坚定了自己的选择。
“您先回到总行政署去吧，父亲。”
伊莱坐在椅子上，仰着头，巨大的玻璃窗透近昏暗的光线，落在他的脸上，某一个刹那迪伦在他的眼中捕捉到了什么银色的亮光，就像缓慢流转的星空。
弗朗西斯的小少爷眼睛弯弯，唇角也弯弯。
“这场大雪会停的。”
他喟叹一般说。
“我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