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这个名字，好像取得很有意义。
他来一场，很快就走，第二天伊莱醒来，空气突然就变得冷冽起来。
圣水到底是对伊莱的身体造成了影响，他现在委实算不上太健康，气温骤降，比意识更先显现出来的是感知冷意的神经。他好像躺在了冰天雪地里，只有脖颈处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在源源不断地传来暖意。
伊莱的睫毛颤了颤，睁开眼，对上格瑞绿豆大的小眼睛。
格瑞转了个身，毛茸茸的尾巴划过伊莱的鼻尖，有点痒，伊莱抿唇，翻了个身，把脸埋在被子里打了个闷闷的喷嚏。他没完全清醒，打完喷嚏，吸了口气，比体温冷太多的空气让他不受控制地咳嗽起来。他隔着被子捂住嘴，尽力把呼吸放绵长，然而饶是他这样有经验，等到完全平复下来，脊背还是沁出了一点薄薄的冷汗。
不过也有好处，他清醒了，而且生出来一点暖意、至少不像刚刚醒来时所察觉的那样冰冷了。
伊莱撑着床慢慢坐起来，格瑞跳到他的大腿上，从自己肚子前的兜兜里拿出来一朵不知名的小花给伊莱看。虽然还没有下雪，但在这样的天气找到一朵花还是很不容易，伊莱勾起一抹笑，抬手轻轻揉揉格瑞的小脑袋。格瑞在冬天的时候绒毛会变得厚一点，揉着手感很好，他多揉了两下，手腕上的藤蔓慢悠悠地伸出来、也要摸一摸格瑞，只是藤蔓没成功，往旁边一闪，三两下就从窗沿上跳下去。
藤蔓举着那朵白色的小花，扭了扭身子，应该是在转过来看伊莱，伊莱脸上还带着点咳嗽之后的薄红，弯着眼睛，藤蔓伸长自己，把那多白色的小花放在了伊莱的耳朵旁，伊莱刚刚流露出惊讶的神情，它又像害羞了一样扭动着自己的身体慢慢缩回伊莱的手腕上。
是真的很慢，一到冬天，藤蔓就要变得很迟缓。
伊莱转过头，米娜已经把一件外套挂在了墙边的架子上，那并不是伊莱过往常穿的款式。冬季的寒冷阻挡不了伊莱“四处游荡”的决心，他的外套向来都宽松又刚过臀线，施加一个保温魔法就足够保暖，又不至于影响到战斗或者翻山越岭。
然而这件不是，它是一件面料看上去偏硬挺的斗篷，长度大概到伊莱的膝上，没有兜帽，取而代之的是简单利落的短立领。领口和下摆都滚着银色的花纹，伊莱视力很好，隔了一段这样远的距离，都能看清楚那是用银线绣的鸢尾。
还能够看清楚斗篷胸前用秘银和水系元素宝石组成的扣子。
只看一眼，伊莱就知道这件斗篷出自马修之手。
马修出手总是很阔绰，也只有他能够干出来元素宝石车珠子、元素宝石做扣子的事情，同样出身于柯蒂斯家族、有过非常优渥的孩童与少女时期的菲瑞娅看了，也要觉得过于疯狂。
但是菲瑞娅一要说教，马修马上就说：“我是给我的小外甥，而且，这些东西是我请父亲去做的。”
柯蒂斯家主被抬出来，菲瑞娅只能看着自己的弟弟要努力地把自己的儿子堆成一颗挂满元素宝石的圣诞树。
伊莱知道，菲瑞娅硬要阻拦，马修也没有办法，但是元素宝石能够即时补充魔力，他曾经又一度出现过因为魔力耗尽而陷入晕厥的事情，恐怕菲瑞娅心中也有隐忧。
伊莱眨了眨眼睛，慢慢坐起来，有条不紊地收拾好自己，再披上那件斗篷。披上之后他才发现胸前奢侈的扣子两端分别坠着两条半根小拇指粗细的秘银锁链，尾端带着活扣，他找了一会儿，才发现活扣要交叉着扣在两侧的肩膀上。
弗朗西斯的衣服款式没有这样的巧思，伊莱对着镜子一边扣，一边想：大陆上其余地方对弗朗西斯的漠视与排斥还是对弗朗西斯造成了影响，就算现在弗朗西斯改变了这样多，相对整片大陆的来说，依旧有很长的路要走。
温饱与战斗力之后是精神的需求，要满足这样的需求，就要先迈过教廷带来的难关。
伊莱昨晚因为凛冬的那些话熬了个大夜，醒得晚了一点，走到城堡一楼，就看见了马修。
马修最近很常来领主城堡，和菲瑞娅凑在一起说些什么事情，他一来，从前从不来领主城堡的洛浦夫人也要来，所以伊莱猜他们是在商讨柯蒂斯商会的事情。
耶里维奇商会的商行已经修筑完成，算是标志着耶里维奇商会正式成立，它的前期准备很到位，开放商行的第一天又恰逢秋季播种日后贵族和平民都有钱有闲的时候，明眼人都能够看出商行的火爆、也能够看出曾经被挤压到倒闭的耶里维奇商会现在赚了多少金币。据迪伦得到的情报，现在许多家有实力的贵族家族都蠢蠢欲动，有几个有魄力的甚至联合了起来，大约是准备在明年建立商会、抢占空白的市场。
能让柯蒂斯发展的温床已经有了雏形，也的确是该讨论柯蒂斯迁移相关事宜的时候了。
今天他们三个一个也没有缺席，马修和菲瑞娅站在一起，两个人表情都不太好，似乎在争执着什么，洛浦夫人坐在一旁置身事外，怀里抱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到这里来了的格瑞。
伊莱下来，他们的视线都被吸引，三道声音同时响起。
“很久没有见到您了，小少爷。”这是洛浦夫人。
“丹娅为特意为你留的早餐在餐厅的壁炉上。”这是菲瑞娅。
“我就说这件衣服会很适合你，不愧出自王都最技艺精湛的裁缝之手。”这是马修。
伊莱的脚步在不引人注意的地方一顿，又很顺畅地接下来，他先是感谢了舅舅的礼物、表达了对这件斗篷的喜欢，再表示这就去餐厅吃迟来的早餐，最后他定在洛浦夫人的面前，行了一个有点生疏、但依旧洒脱又优雅的绅士礼：“很高兴见到您，洛浦夫人，克拉伦斯前不久才和我提起过您。”
洛浦夫人用扇子挡着下半张脸，笑着说：“我一点也不好奇他说的是什么话。”
说着不好奇，她又补一句：“总之不会是什么好话。”
“不，”伊莱直起身来，脸上带着笑意，眼神却很认真，“他说前几天深夜回家，您的书房还亮着灯，觉得您很辛苦。”
克拉伦斯和奥林一样绝大部分时候都会把自己对家人的情感压抑在心底，不过奥林是无差别的傲娇，克拉伦斯是因为想要成为承担责任的人、所以自然而然地生出稳重。洛浦家的小少爷在伊莱面前是很健谈的，面对大小姐就说得少一点，面对父母就说得更少。
他不说，伊莱很愿意帮他说。
沉稳的儿子暗地里有着这样的细腻心思，洛浦夫人一怔，等到伊莱揣着格瑞去餐厅，马修和菲瑞娅再次开始争执，她才恢复那副事不关己只管看戏的闲适姿态。
另一边，伊莱已经面对着壁炉吃起了自己的早餐。
今天的早餐是坚果华夫饼，格瑞在旁边眼巴巴地看，伊莱掰了一小块喂它，它吃了又眼巴巴地要，最终获得了伊莱早餐的一半。
熬了夜，伊莱没什么胃口，吃一半刚刚好，他拒绝了女仆要不要再添一点早餐的提议。撑着头看着格瑞吃煎饼，吃着吃着，思绪又飘回昨天晚上。
凛冬的出现和消失多么猝不及防、凛冬说的话有多么石破天惊都暂且不提，他现在想的是系统的反应——就是被凛冬挤下账号的系统本体。
凛冬离开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系统都没有发出过任何声音，伊莱尝试过，面板能够使用、卡也能正常抽，但就是没有任何提示音。他都要以为系统被凛冬搞死机了，系统又跑了回来，张口就是冷冰冰的机械音：[吓死我了。]
好感情充沛的四个字，好毫无波动的语气，伊莱一愣，问：“你刚刚说什么。”
[吓死……]
系统顿住了。
它刚刚说了我，但是人工智能从不用“我”这个字来定义自己。
伊莱突然想到虽然现在系统运转的代码磅礴浩瀚，但据凛冬所说，它曾经也是两行代码就要报错到死机的菜统。
“你进化了，统。”伊莱故作轻松地弹弹系统面板，语气轻快，“要不要让凛冬再登录你的账号一次？”
再降临是不可能再降临的，凛冬两个字一出，系统就语速极快地说起了自己失联的原因：[被监察者·凛冬挤出这个世界之后，我回到了主神空间。]
系统一开始甚至都没有意识到那是主神空间。
主神空间是莹白色的，几乎有点光污染，然而它看见的主神空间灰蒙蒙，以致于它以为自己被关了小黑屋，卯足劲要冲出去拯救宿主与水火之中。
直到它遇见了监察系统破碎一地的核心代码。
监察系统和被它监察着的系统一样，都拥有一个本体，其余的复制体同时正常运转。系统最初以为这是个复制体的核心代码，飘过去一分析，才发现那是本体。
[监察系统已经破碎，我之前认为主神空间半封闭，但是事实是主神空间完全停摆。]
系统运转这么多年第一次遇见这样的状况，差点就要被自己乱窜的代码搞死机，但好在它已经经历过诸多风浪，还能坚强地把整个主神空间巡视一遍。主神空间太大，系统干脆把自己的复制体全部抽了过来探查，这就是抽卡系统完全不发出声音的原因。
“所以你在主神空间发现了什么。”
[被圣水侵蚀的主神空间核心。]
主神空间核心是使整个主神空间悬浮在特定维度的锚点，这一点曾经伊莱在拉着系统闲聊时套出来过，然而这并不妨碍他的震惊。主神空间核心是主神空间，圣水却是来自当前世界，处于不同维度的物品结合在一起，伊莱简直不敢置信。
而系统帮他确定：[根据分析鉴定的结果，主神空间内的圣水与宿主当前世界的圣水原液一模一样，与此同时，主神空间内圣水的浓度在不断增大，当前尚不确认圣水具体能够起到什么影响，但从主神空间停摆这一点看，明显是负面影响。]
[宿主，主神空间停摆时间过长，各小世界会开始交融。]
魔法侧会和科技侧交锋，东方玄幻会与西方魔法展开争斗，星际战舰会与异能的力量碰撞，到最后，最无辜的还是普通人。那会是下一个黑暗时代，覆盖面更广、破坏力更大的黑暗时代。
思绪回笼，伊莱看着认真用小爪子洗脸的格瑞，轻轻叹了口气。
他到这个世界来的生活还真是波澜壮阔，一开始以为自己面临的困境是贫瘠的领地，后来发现要解决的是教廷，再后来突然掺进来黑暗时代的暗夜精灵与龙，以为已经不能够再复杂了，凛冬前脚说神明是伪神，后脚系统就说伪神已经把手脚伸向了主神空间。
好一部升级流著作，只不过别人升级流升的是主角的实力，这一部著作光顾着去升级困境了。
他现在能怎么办呢？还不是只能够立足当前世界向上去解决，他是不那么博爱，但是他总不能看着自己的亲朋好友、自己脚下的这片土地因为这样的原因走向混乱吧？
而要解决——
伊莱转过身，与身后的米娜对上视线，他眼睛一弯，笑着说：“能陪我去一趟露丝的小院吗？”
一般来说伊莱去哪里是不需要人陪的，要有人陪，一般也会是克拉伦斯，而绝非是作为保护者的米娜和亲卫。他要求米娜陪，其实是很奇怪的，但是米娜一点异色也没有露出来，而是单手捶在了心口上。
这是一个弗朗西斯的礼仪，从前米娜用奥斯都的礼仪，从上次回到弗朗西斯之后，就一直用的是弗朗西斯的礼仪。
她说：“谨遵您的意志，小少爷。”
出于某种自己都说不清楚的心思，伊莱到露丝的小院去，走的是高墙下面的角门。
一推开门，刚好看见正站在院门外关闭院门的露丝，露丝本来是应在尤欧山脉定居的妖精邀请去做客的，现在隔着一段远远的距离看着他们，也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小少爷？米娜小姐？”她唤道，看着伊莱和米娜一点点靠近，她疑惑地说，“你们这是……”
伊莱笑眯眯的，很开门见山地说：“你知道艾萨克在哪里吗？露丝小姐。”
确定必须要和艾萨克绑定在一起、而且还要尽快把世界树弄出来之后，伊莱就暂时抛掉了自己之前的想法，转而决定把凛冬说的那些、并不涉及监察者与主神空间的情报坦诚地告诉艾萨克。如果艾萨克可以接受，就当他那句要保持距离没说；如果艾萨克不能接受，他就要要求艾萨克和他保持“四岁之前他和奥林之间的距离”。
就是虽然呆在同一个城堡，但是处成陌生人。
如果艾萨克还是很介意，他就要趁早去寻找其它的方法。
他想得很通，却找不到艾萨克。
从前每次他与艾萨克的相遇都是在艾萨克主动的情况之下，现在他要找艾萨克了，才发现找不着。艾萨克没有固定的居所，常年都在整片大陆上追着教廷游荡，就连暗夜森林也不能够让他的脚步多停留一会儿，于是伊莱甚至不能够确认艾萨克是在这片大陆的哪个地方，只能够求助露丝。
但是露丝也不知道。
“艾萨克先生……”她沉吟了一会儿，形容道，“就像一个旅人，我不知道他的来去，就像抓不住一阵风。”
是了，艾萨克就像一阵风，黑暗密林中的风，他要来，你就能够听见树叶的沙沙声；他要不来，你就绝不能像白日一样看见远方草木晃动、湖面涟漪。
刚出领主城堡没几分钟，伊莱和米娜又原路返回，在伊莱拿钥匙打开角门的时候，米娜说：“他会在需要的时候出现的，小少爷。”
伊莱正在想实在没有办法就去追着教廷背后看看有没有艾萨克算了，听见米娜这样说，笑了笑，随口说：“但是现在是我有一点需要他。”
伊莱这样说着，拉开角门，然后和被伊莱那句话震住的米娜一起愣在原地。
走入角门，斜侧方是一道爬满蔷薇藤蔓的低矮灰墙，伊莱小时候不知道多少次搬着小凳子坐在那里面壁思过，女仆们不太看得见他的调皮，只看得见天上热烈的太阳，他们的心疼没有立场表明，就跑去催促园丁在低墙两侧种上足够遮蔽阳光的树木。
园丁嚷嚷着关我什么事，手上的动作却半点不慢。
树木种起来了，灌木花丛也种起来了，在伊莱时不时注入的木元素魔力的影响下，它们就算在初冬也枝叶繁茂。
这只是整个领主城堡非常寻常的一角，现在一个不那么寻常的的存在就站在其中，背对着没有盛开的花墙，和小时候面对花墙的伊莱隐隐站在一条对称轴的两端。
伊莱往前一步，反手关上角门，身旁的米娜往他的身前走了一步，神色凌厉，伊莱略微抬起手，轻声道：“没关系。”
米娜一顿，还是往后让了一步，站回原地，眼神却沉沉，谁看了都知道要是伊莱不在这里，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向对方扬起匕首。
他们之间的小动作当然不会逃开对方的眼睛，然而对方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绿色的眼睛注视着伊莱，不像从前那么沉郁，却涌动着另外一种情绪。他依旧冷漠，手垂在身侧，指尖掐进手心里。
伊莱的眼睫颤了颤，心想：或许他根本就不应该转变想法来寻找艾萨克，或许就算不重塑世界树，他也能够找到净化脚下土壤的办法——比如他运气爆棚，抽出一张刚好“专业对口”的卡片。
系统陷入沉默，不知道该不该在这个时候告诉宿主：它持有的是抽卡池，不是许愿机。
不用它告诉，伊莱自己就知道不可能。卡哪里会有好抽的呢？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任何一张合心意的卡是好抽的。
他压下心中纷杂的思绪，眨了眨眼睛，没有像从前那样露出习惯性的笑意，而是维持着不至于冷淡、但还是有点疏离的态度，问：“你怎么在这里？”
艾萨克当然意识到了伊莱区别于往常的态度，只是他现在完全没有立场去问，也问不出口。
他的喉咙滚了滚，看着伊莱柔软又蓬松的银白头发、清澈依旧的眼睛、因为骤然降温变得苍白一点的嘴唇、纤细优雅的脖颈，他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和伊莱面对面对视过了，但是在伊莱推开角门的那一刹那，他的心脏还是跳得和那只暗夜森林的活泼小鸟一样。
那只小鸟是鹅黄色的，脆弱得一只手就能够捏死，无论是颜色还是实力都和整个暗夜森林完全不相容，但是艾萨克还是要蹲下身来给它喂一点东西。
现在艾萨克的心情，大约是蹲下身来给小鸟喂东西时情绪的千百倍，膨胀充盈，又满足，又堵住喉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伊莱错了，喜欢这种情绪不只会在压抑中变得浓烈，越来越远的距离、永远也抓不到的位置也可以催化喜欢的变质。而艾萨克特殊的经历不仅仅会造成他对感情的认知偏差，还会让他的感情很容易变得极端。
极端好，极端坏；极端厌憎，极端喜欢。
他极端憎恨教廷的时候能够完全摒弃自己的个性、变成教廷的影子、谋求着撕咬下教廷的骨肉，极端喜欢的时候又能够做出什么呢？
半精灵沉默得有一点久，伊莱略微拧起眉头，然而他还来不及彻底拧起来，艾萨克低沉的声音久跨越空气传进他的耳朵：
“因为你需要，所以我就来了。”
声音有点僵硬，和年少时期突然能和喜欢对象说话的毛头小子没有任何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