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监察者。
伊莱眨了眨眼睛，他真正陷入思考的时候是没什么表情的，淡蓝色系统面板悬浮在他的面前，光芒柔和，这个时候他生出一种错觉：也许凛冬就像这块面板一样，在某个地方沉默地注视着他。
或许垂着眼睛，神色柔和，窥见他的紧绷，可能还要有点无奈的微笑。他甚至想到这个时候凛冬的下颌线、睫毛的弧度、垂在身侧的手，他想得那样清楚，好似他熟悉凛冬如同熟悉自己。
短暂的沉默之后，他问：“系统呢？”
他在大脑非常混乱的时候恍惚间听见了系统焦急的机械音，主神空间半封闭之后他和系统一起在这个世界中待了这样久，就算智慧生命和人工智能从存在形式上就冲突，他依旧和系统产生了感情，友谊？亲情？同伴情谊？也说不太清。只是无论是哪种情感，现在系统突然消失，他于情于理都要担忧。
“它没事，只是暂时下线了。”
“下线？”伊莱重复道，他挑了挑眉，“还能这么形容？”
系统面板还好好地浮在他眼前，系统空间也能够打开，现在告诉他系统下线了？
“唔……你可以这样理解。”凛冬的声音响起，“存在于你身边的系统的抽卡系统是一个账号，一般来说是系统的复制体登陆进来，系统本体要登入、复制体就只能下线，而我的权限高于本体，所以当我登入成功，它就不能够登入了。”
懂了，这就是系统是系统，系统的功能是系统的功能的意思。。
伊莱转了转自己指根处的荆棘指环，慢条斯理地说：“你是监察者的一员，而很久之前的一场事故让人工智能全面取代了监察者，按理来说监察者的权限会被撤回，但是现在你还能够登上这个账号？”
他在质疑。
“谁说我们被取代了？”凛冬的声音中带着许许多多的惊讶，不似作伪，他说，“我们只是死掉了而已。”
好惊人的而已，伊莱被震了一下，好半晌才问：“因为那场事故？”
“准确来说，其实不是一场事故。”
是很多很多场事故。
那个时候主神空间刚刚步入正轨，主神都能分出一点精力去搓小人工智能了，然而某一天几个非常关键的小世界全部脱离了联系，非常巧合的是，这些小世界的数量恰好和监察者的数量一模一样。
这是一场明谋，主神计算出小世界异常是一场陷阱的概率为百分之九十九点九，又推演出了监察者们死亡的结局，但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那几个小世界太关键了，任何一个崩塌都有可能导致主神空间的崩塌，而主神空间崩塌，小世界又会回到从前那样混乱交融、入侵者到处乱窜的混乱时期。
一个小世界无法同时接受两名监察者，监察者们只能分别进入不同的小世界。在进入小世界之前他们有过一场会议，最终的结果是，为了尽最大可能保证监察者们不被造成异常的东西发现，监察者需要将自己的灵魂完全投入小世界中，以小世界本土居民的身份从诞生开始一点点成长。
他们做下决定的那一刹那，阳炎笑嘻嘻地揽住凛冬的肩膀，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还没当多久监察者，你就别去了，哥能直接解决两个。”
“好吧，”凛冬也笑，“如果第二个小世界没有在你解决第一个的时候崩塌的话。”
阳炎当然没有帮成凛冬，在凛冬还没接触到异常源头的时候，阳炎的灵魂就已经消散了——消散得那么猝不及防，连监察者方舟都没来得及发动。
那个时候凛冬在做什么？他才十五岁，面对着死活学不会怎么使用自己力量的领民，脸上温和，背地里对空气拳打脚踢。
他是所有监察者中死前年龄最小、成为监察者的市场最短的，还很活泼，拳打脚踢的时候格外有劲儿，突然看到阳炎灵魂消散的消息，在原地僵了很久，拳头甚至还保持着击出去的姿势。
现在想想，可能还挺滑稽的。
“阳炎的灵魂死亡之后，其它监察者的灵魂也跟着消散了，到最后只剩下我。”最后一个字的尾音有点奇怪，凛冬顿了顿，再开口，又是轻快温和的语气，“确认除我以外所有监察者都已经死亡之后，我一个人出去散心，遇见了[艾萨克]。”
“艾萨克？”
伊莱略微拔高声音，眼睛微睁，看上去圆圆的。
不是，听凛冬的描述、再结合在梦境花园里遇见的暗夜精灵说的话，凛冬大约就是黑暗时代教授人类如何使用力量的那个族长之子，那是一千年以前的事情了，怎么艾萨克还在这里有存在感？
凛冬这才如梦初醒，他说：“哦，我忘记你身边也有个艾萨克了。我说的不是暗夜半精灵艾萨克，说的是暗夜精灵[艾萨克]。”
这么巧合？伊莱皱了皱眉，这个时候凛冬解释道：“他是精灵族的王子，那个时代的精灵名字都拗口，我懒得念一长串，就给他取了个[艾萨克]的名字。因为我第一次见他，他要攻击我，却被树上掉下来的一颗红色果子砸中了脑袋。”
凛冬的声音中含着轻快的笑意，伊莱一愣：艾萨克？红色果子？等等，艾萨克·牛顿？地心引力？
他忍不住开口：“你……”
后半截话没有说出口。
凛冬却领悟到了他的意思，贴心地解释道：“在成为主神空间的监察者之前，我是序号九八七世界的一名大学生，学的也是计算机，甚至是同一个大学。而你大二那年因为被世界入侵者的争斗波及来到这个世界，我大二那年因为一场车祸被抓去主神空间。”
极度相似的经历，伊莱有些怔然，过了一会儿，他勾起唇角，似笑非笑地说：“这是命运？”
“不，这不是命运。”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半透明的青年站在他面前，伸出手，要理理伊莱的衣领。伊莱似有所觉，刚刚讶异地挑起眉，一阵清风迎面而来，他闭了闭眼，额发被吹起来。青年收回手，看着伊莱，心想：年纪小的时候就是不一样，再凌厉的时候眉眼间都是蓬勃的少年气。
虽然伊莱已经是青年的年纪了。
唉，总比他这个游荡了千年的灵魂年轻。
凛冬接着说：“我的灵魂本来已经消散，但是[艾萨克]种植的那些鸢尾又将逸散的碎片一点点抓回来、大约只抓到了一半，组成现在的我；而剩下的一半在龙骨的影响下前往序号九八七世界，这部分穿越序号零世界——也就是当前世界与序号九八七世界的壁障时都获得了小世界给予的力量，二者融合在一起，最终形成你。”
他们的灵魂曾经密不可分、浑然一体，做出相同的决策、有相同的行为、相同的天赋兴趣，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凛冬轻轻笑了一声，说：“你可以把这理解为基因决定的性状，我们拥有相同的基因，而你衍生出了完整的灵魂，我没有。”
所以伊莱脚踏实地站在弗朗西斯的土地上，是能够触碰到的有形之物，而他只能呆在虚空之中，与许许多多的光幕为伴。不过看着自己一点点长大，实在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
凛冬偶尔会想，伊莱就像他的孩子，不过是有丝分裂的，所以才能够长得这样像。
好吧，这样一描述，就像双胞胎了。
伊莱不知道凛冬在想什么，今天接收到的信息有点多，他沉吟了一会儿，脑子中出现一张有很多断点的关系网，实在很难连起来。黑暗时代发生的事情模模糊糊，龙、暗夜精灵、神明联系在一起就足够复杂了，现在又冒出来监察者和主神。凛冬并不急躁，伊莱推己及人，知道凛冬能呆在这里的时间还算充裕。
比起窥探千年前黑暗时代的错综复杂，他还是选择先确认出现在最紧要的问题：“这个世界上现在存在神明吗？”
他问得含蓄了一点，直白一点就是：现在教廷究竟是遵循神明的意志在行动、还是已经失去了神明的指示，抑或是——想要取代神明？
而凛冬的回答是：“存在过。”
存在过，就意味着现在不存在了。
不算个坏消息，但是也不那么好。如果教廷只是在失去神明的指示后强撑，那就还好；如果教廷想要取代神明，那教廷干出多疯的事情都不奇怪。伊莱轻轻吐出一口气，耳畔传来一声笑，那真的是很短促的一声，旁人可能会以为是错觉，但是伊莱实在是太了解自己了，这一声和自己忍不住笑意之后泄露出来的一模一样。
“你在笑？”
凛冬不愧拥有和伊莱相似的灵魂，连“应对”危机时的反应都一模一样，他当即转移话题，抛出关键消息阻挡伊莱的问题：“我在想，我说的存在过的神明，大约和你、和教廷认知中的不一样。”
他的心思当然瞒不过伊莱，但是伊莱就是被他说的话引走了注意力，问：“什么意思？”
“主神也是神明。”
凛冬用一种略带着点怀念的语气说：“主神虽然看上去像个人工智能，但它诞生自这个世界，不过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不知道多少年啦。”
“那位所谓的神明，就只是一个拙劣的模仿者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