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是曾经掌管过大半柯蒂斯商会的菲瑞娅，在看见这些东西的时候都要眼晕。
数额太大了，他们只知道龙喜欢囤积宝物和亮闪闪的矿石，不知道会有这样多，其中很大一部分由于时代久远甚至辨认不出是做什么用途的。菲瑞娅偏过头和迪伦低声说些什么，伊莱站在旁边听，猜出来大约是要再找一点人来进行清点核对。
龙财事关重大，人选一定要慎重，要足够可信、又要有足够的眼光。马修当然可以充当其中一个，除此之外，连柯蒂斯商队的队长都不能够信任，值得信任的又没有辨认这些财宝的能力。
真的是很棘手的局面，伊莱眨眨眼睛，突然想到了艾萨克。
艾萨克知道的总是很多，也是沉没龙岛面世的最直接参与者，他来参与清点好像无可指摘，但伊莱最近不太愿意和他接触，某一刹那他甚至想，干脆下次见面就把那个符文去除了算了。
但是不行，形势注定他们要合作到教廷覆灭或者彼此死亡，那个符文始终是一个保证。
这个时候菲瑞娅沉默了一会儿，很轻地说：“或许洛浦……”
后半句湮灭在龙财哗啦哗啦挨在一起的声响里，伊莱投去一眼，抿了抿唇。
洛浦家的小少爷是弗朗西斯小少爷唯一的挚友，洛浦夫人在嫁到当时还在奥斯都帝国的洛浦家去之前，与还在柯蒂斯家族的弗朗西斯领主夫人是挚友；克拉伦斯与伊莱共同参与到冶炼厂的事务中去，洛浦夫人与菲瑞娅共同在弗朗西斯为即将到来的柯蒂斯商会打下根基。
交织得很紧密的关系，但如果要将龙财的存在全盘托出，那看起来就太浅薄。
因为洛浦的掌权者和弗朗西斯的掌权者看上去没有关系。
但是如果真的没有关系……伊莱看着点点头的迪伦，眯了眯眼睛，想：为什么菲瑞娅会提出来、迪伦又会答应呢？
“你站在这里想什么？”
奥林的声音冷不丁从背后响起，惊得伊莱心脏一跳，回过头去，很难得有点惊魂未定。他捂着自己砰砰乱跳的心脏，指责道：“你吓我做什么？”
他大约真的被吓得狠，嘴唇看上去都没有什么血色，奥林已经有了点悔意，嘴巴上却嫌弃地说：“都这样大了，胆子还这样小？”
“越长大就会越胆小，”伊莱放下手，他耸耸肩，“最胆大的永远是小孩子。”
不知者无畏嘛。
奥林没反驳他，而是朝着密室门口扬了扬下巴。
“没什么事了，你先回房间吧。”
伊莱刚要以自己一点也不困表示拒绝，又听见奥林顿了顿，接着说：“我送你。”
领主城堡是他们从小到大生长的地方，小时候伊莱都能肆意地在任何一个角落穿行，没道理这样大了还需要奥林特意送回去。伊莱探究似的看着奥林，奥林不为所动，轻轻歪了歪头。
可能拥有相似血脉是真的会带来一点默契，伊莱一下子就注意到奥林歪头的方向朝向一旁的迪伦和菲瑞娅。
剑士天赋者的五感通常优于魔法天赋者，伊莱是魔法师中的bug，奥林是剑士天赋者中的佼佼者。伊莱在这个距离能够听见的东西，奥林在远一点的地方，应该也能够听得一清二楚。
迪伦和菲瑞娅刚刚说了什么？
洛浦。
伊莱突然觉得自己可以困一下。
弗朗西斯的两位少爷肩并肩离开了密室，领主和领主夫人投去一眼，收回视线，又无奈地笑笑。
菲瑞娅轻声问：“你告诉奥林了？”
迪伦摇了摇头，好像有点无奈，唇角到底是噙着笑。
“有人愿意告诉他。”
密室虽然挖在城堡主建筑之下，入口却是在右侧塔楼，伊莱和奥林走出去，守卫在入口两侧的黑甲卫兵干脆利落地一行礼。伊莱不经意间看了一眼，挺惊讶地发现就那么八个黑甲卫兵，竟然四个是迪伦的亲卫、两个是他的亲卫、两个是奥林的亲卫。
奥林显然没有他这样的观察欲望，抬步走上塔楼的楼梯，伊莱跟上去，突然回忆起了自己在这个世界的童年。
他小时候看上去是隔三岔五就要往龙脊山谷跑一趟，事实上比起其他小孩来说，外出的时间还是少。他四岁半之前从未踏出过领主城堡一次，最喜欢的事情是趴在自己房间的窗沿上远望低矮山坡，后来有了瑞兹，这个远眺的地方就变成了这座塔楼。
山丘与天空衔接的那条线偶尔会出现舒展着银白双翼的龙，绝大部分时候不会，只有春季的新芽、夏季茂密的长草、秋季灿烂的晚霞、冬季纷纷扬扬的雪。
四季变换，年岁也一点点过去，他就在这个楼梯上上下下，刚踏上的时候还没有栏杆高，每踏一步、长大一点，经历孩童时期和少年时期，最终变成这副模样。
伊莱走到了塔楼顶端。
微凉的夜风扑面而来，奥林倚着没有铺玻璃的窗口，回过头来看他。伊莱觉得有点冷，找了个避风的角落，塔楼顶并不宽阔，他和奥林也没有隔多远，彼此说话的时候能听得很清晰。
“你想说什么？”
“说克拉伦斯·洛浦。”
由于孩童时期阴差阳错的一剑之仇，奥林和克拉伦斯关系不大好，大小姐和伊莱的存在也没能让他们相处时平和一点，然而自从艾萨克和伊莱一起去到东部海域之后，奥林和克拉伦斯就在根本没有与彼此接触的情况下完成了和解。
再讨厌能有那只半精灵讨厌吗？不能。
看，奥林之前提到克拉伦斯的时候一般是说的“洛浦家那个小少爷”或者“你的那个好朋友”，现在都能够直呼名字了，实在不能不说是一种长足的进步。
高处的风算不上小，月光却静止又柔和，奥林沐浴在月光中，开口说：“洛浦家族和奥斯都王室有关系。”
伊莱轻轻哇了一声，不过并没有露出奇怪的神色。
在他八岁的时候、迪伦第一次告诉他奥斯都“顺从表面之下满是反骨与热烈的勇气”的时候他就略微有点怀疑了。
洛浦家的眼睛很有特点，眸子之外环着一圈冰蓝色的边，而冰蓝瞳色是奥斯都血脉的象征；洛浦家族到弗朗西斯来也比一般的贵族家族更加匆忙，人丁更是稀少，四舍五入就是洛浦家主、怀着克拉伦斯的洛浦夫人、还是个小孩的大小姐三个人。还有值得深思的点——他们到弗朗西斯，是被伦克朗一路带过来的。
那个时候迪伦说：“奥斯都曾经为他们隐秘的反抗付出过相当严重的代价，整个王室中血脉最为精纯的一支全部死掉了。”
那个时候伊莱想：究竟是全部死掉了，还是改头换面、以另一种姿态存活下来了呢？
不过这个想法没有切实的证据支撑，克拉伦斯看起来又不知道这段隐秘的往事，于是他就把所有疑虑压在心底，却没想到时隔十三年，在这样的一个夜晚、由奥林提了出来。
“他们往上数几代应该是奥斯都王室最中心的那一支，两百二十七年前奥斯都王室发生叛乱，对外宣称的是他们悉数死亡，但还是留存下来了一部分血脉。”
“哇哦，”伊莱用那种略微带着点嘲讽的语气说，“奥斯都帝国看起来真的很容易发生王室叛乱。”
他在嘲讽什么，奥林心知肚明。
奥斯都与游星同为大陆上最强大的两个帝国，为什么游星王室每一次迭代都四平八稳、而奥斯都却要伴随着流血牺牲？因为前者是表里如一的顺从，后者用柔软表象包裹深处张牙舞爪的意志。
奥林接着说：“通过掀起反叛上位的奥斯都皇帝暗中将留存的血脉送往奥斯都极北，那个地方几乎没有什么流动人口，留存的血脉顶替一个小贵族的身份安稳地生长了很长一段时间。”
“后来一个世世代代都在那里生长的奥斯都人发现他们做事遮遮掩掩，在圣殿祈祷的时候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后来的事情就很好猜了，这个奥斯都人可能是无意，教廷却不是傻子。追捕有一万个理由，就算毫无由头，信徒也自然而然地为之冠以一个合理的解释。这支血脉东奔西逃，或许经历了很多艰难险阻、或许经历了很多死亡，但最终还是成为了弗朗西斯的洛浦家族。
那邀请洛浦夫人或者洛浦家主来清点龙财就没什么问题了，怪不得迪伦能答应呢，他和洛浦家的掌权者没什么关系，而在奥斯都王室决定反抗的那一刻开始，弗朗西斯与奥斯都王室就已经交织在了一起。
是件好事，在这样的情况下，坚定立场的盟友越多越好，谁管达成目的之后会不会反目成仇啊？先达成目的再说吧。
伊莱这样想着，偏头去看奥林，看了一会儿，看到奥林觉得已经说得差不多了想走，才若有所思地问道：“西西莉亚告诉你的？”
他随口一问，奥林刚刚迈出一步，差点左脚绊右脚栽下去。
好吧，看来真的是大小姐告诉奥林的。
奥林上有迪伦，大小姐上有洛浦家主，要说这些秘辛，按理来说不应该是由大小姐来告知奥林。
“哦——”伊莱意味深长地拉长声音，含着点促狭的笑意，他问，“我下次见到她，是叫西西莉亚，还是换个称呼？”
奥林往前一步，什么也没说，留给伊莱看的背影凛然坦荡，但伊莱就是觉察出一点慌张。
伊莱轻轻勾起一个笑，转了个身，走两步，靠着窗户的边缘看笼罩在月光下的山坡。今晚的月光很亮，山坡上的绿色显露出来一点，色调却依旧是沉沉的，乍一看，像艾萨克的眼睛。
他看了一会儿，抬手摸摸耳垂上那枚精灵之心的碎片，同时心念一动，压箱底十来年的[稀有物品卡·暗夜精灵王的弓箭]被拖出来，悬浮在他的眼前。
[宿主在苦恼。]
系统冷冰冰的机械音响起，说的却是与之前的对话比起来、带上一点温暖色彩的内容。
伊莱轻轻叹了口气，脑袋向后仰，后脑勺抵到墙壁，冷气一点点漫上来，大脑仿佛也变得清醒了一点，他说：“不是苦恼，我只是有一点困扰。”
困扰和苦恼对于人类还说还是天差地别，系统只能知晓释义，不能够具体感受。伊莱站了一会儿，勾了勾手指，那张卡片回到系统空间内，与其他没有使用的稀有卡排列在一起。
他突然生出一点兴致来，问：“抽个卡怎么样？”
系统本来的职责就是抽卡，现在空间还很富裕，宿主要抽，它就把卡池拖出来，现在正是综合卡池开放的日子，伊莱看着许愿池底的硬币，想了想，先投了个十连。
毫无意外，十张普通卡。
那些闪烁的绿光仿佛在嘲讽他：就算坐拥龙财，你依旧是个非酋。
伊莱一下子精神起来，撸起袖子，站直身体，极其虔诚地扔出了下一个十连。
在拥有足够多抽数的情况下，抽卡这件事是很难有节制的，伊莱今晚的思绪不如从前冷静，眨眼间九十抽下去了，绿色卡牌组成的墙铺天盖地，而被九个十连击倒的伊莱决定暂时信奉“单抽出奇迹”的玄学。
一抽，绿色；一抽，绿色……一抽，还是绿色。
伊莱决定只抽最后一抽，那是第九十九抽，卡片拖曳着光晕尾巴破开水面而出，飞到伊莱面前。伊莱眨了眨眼睛，或许是绿色看得太多了，他怔了一下，很迟钝地发现眼前这张卡片是蓝色的。
这是一张稀有卡。
一百出一，虽然经历过更离谱的掉率，他还是觉得荒谬。
伊莱这样想着，翻开了这张卡。
[稀有功能卡·流星]
[卡片说明：一旦使用它，你当前所处世界都会见到一场非常漂亮的流星雨，虽然看上去没什么实用价值，但单从美学感受方面来看，它显然值得这个稀有评级。]
伊莱垂着眼睛，隔着虚空轻轻点了一点这张卡，与此同时心想：使用。
提示框弹出来，他没点，看看提示框，又看看窗外的夜色，今天的月亮很亮，星星不太多，他在今天回到领主城堡，好像是一个很值得纪念的日子。
“确认。”
他说。
蓝色卡片一点点变成碎片消散了，它们逸散向风中，在融进天幕之前就失去了光亮。
[[稀有功能卡·流星]使用成功。]
伴随着系统提示音，拖曳着长长尾巴的星星出现在天空一角。它跨越广袤的海面、经过被人类占领的龙岛、俯瞰温暖的大陆南部和极北之地，某个隐秘山脉之中的矮人抬起头，密林中奔逃的妖精似有所觉，站在同胞尸体中央的精灵少年捂着脸嘶吼，面容严肃的修女在身旁人高呼神迹的声音中握紧挂在脖颈上的十字架。
一开始只是一颗，随即越来越多，简直就像是一场稀疏的雨。
它们到达了弗朗西斯。
在城邦外围巡逻的银甲卫兵发出惊诧的声音，领主城堡内的黑甲卫兵略微睁大眼睛，天空中翱翔的龙发出悠远长吟，也许有入睡的领民翻了个身。伊莱迎着凛冽夜风看着眼前这瑰丽的景象，身后好像传来一点动静，他转过头，银白发丝飞舞中触碰到脸颊，紫色眼睛映照出空荡荡的塔楼顶。
什么也没有。
黑暗中，半精灵的喉咙动了动。
一张卡片带来的流星雨没有持续多长时间，伊莱走下塔楼，在八名亲卫之外看见了米娜。
伊莱刚刚回来的时候没有见到米娜，女仆长说她去见在赛肯城的马修，赛肯城离弗朗西斯远，往返需要一两天时间，伊莱没想到今天能够见到她。
“米娜，你看到那场流星雨了吗？”
米娜迎上来，抬手三两下把被风吹乱的银白长发归拢。确认再也没有乱飞的发丝了，她后退一步，仔仔细细地看着伊莱，说：“许了个愿望。”
见到流星雨要许愿，还是伊莱小时候说给她们听的事情。
“要记得不要说出来，”伊莱弯起眼睛，很轻快地说，“那就不灵验啦。”
对着流星雨许愿、愿望能不能实现不知道，睡得太晚的伊莱要一觉睡到中午，那已经成了既定事实。
洛浦家族的马车驶入弗朗西斯大门的时候，伊莱还把半张脸埋在枕头里，等到房门被推开，他的呼吸还很均匀。
伊莱睡觉不大做梦，上次做了个梦里有人打架的梦，今天做了个全部空气都被别人抽走的梦。他挣扎来挣扎去，觉得肺都要炸了，空气又涌回来，他还没来得及呼吸几口，空气又被抽干了。
他皱着眉挣扎了一会儿，艰难地睁开眼睛。
一张相当熟悉的酷哥脸出现在视野正中央。
“醒了？”酷哥看着有点不高兴，神色倒是挺无奈的，“你怎么能做到一觉睡这么久的？”
伊莱还有点迷茫，开口，声音也黏黏糊糊的。
“克拉伦斯，”他勾起唇角，笑容软乎乎的，“你怎么来了？”
伊莱的床大，他又爱睡在正中央，很少挪动位置。克拉伦斯觉得有点远，干脆单膝跪在床沿，俯过身去把伊莱的被子掀开一点，顺手拨了一下他的头发。
“我怎么来了？”他重复伊莱的问题，见伊莱还是一副没完全清醒的模样，轻轻哼一声，弹了弹伊莱的额头，用了点力，伊莱脖子一缩，被弹过的地方慢慢泛上来点红。
好吧，这下是真的清醒了。
伊莱撑着床坐起来，头发还有点翘，带着鼻音抱怨：“怎么一大清早——”
“明明是朋友，有的人一声不吭出去两个多月，好不容易回来、经过我家都不来看看我。”
伊莱的话被克拉伦斯打断，他一愣，转头望向自己的小伙伴。这时克拉伦斯也直起上半身，膝盖还跪在床沿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伊莱。他觉得现在的伊莱有点像感知到什么危险的小动物，和平时不太一样，他的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一点笑，要去压，压下去一点，又忍不住勾起来。
洛浦家稳重严肃的继承人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着点不痛不痒的阴阳怪气。
“那能怎么办呢？有的人在外面交朋友，我又没有其它的朋友——”他说，“所以我就来有的人家里了。”
说是这么说，克拉伦斯其实没怎么因为伊莱去到奥斯都东部海域的事情生气。
从小到大伊莱就是这样的，做很多事情都不会带上他、也不太会向他解释许多事情背后的深意。他一开始可能觉得这样的伊莱没有把他当成真正的朋友。后来伊莱一声不吭地把他带到矮人部落里去、还说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是参观矮人冶炼全过程，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不这么觉得了。
其实还挺奇妙的，他是天赋者，有一个在亲卫军营做队长的姐姐，他却对实力没有追求、不喜欢战斗、不喜欢危险，唯一执着的事情就是铸造，他希望能够打造出强大的武器、希望作为人类铸造师的自己有朝一日能够与矮人铸造师相提并论。
铸造这种事情，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都会很枯燥。洛浦家主已经算是很耐心，来他的工坊看他，也只能看一小会儿。
但伊莱不是。
他还记得很久很久以前，他和伊莱都还很小，那个时候他的铸造全凭自学，每天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工坊里敲敲打打。伊莱来找他，就拿一本大小姐的书坐在窗户下面看。他敲多久，伊莱就看多久，偶尔时间长了点，他放下锤头抬眼去看，伊莱已经窝在椅子里面睡着了。
伊莱比他小差不多两岁，长得又比同龄人小，窝在椅子里小小一团，连克拉伦斯都能勉强抱起来——当时克拉伦斯才九岁。一抱起来，伊莱就迷迷糊糊地问：“你弄完了吗？”
无论有没有弄完，他都说弄完了。
小时候未必有那么多的考虑，克拉伦斯只知道如果他说自己没有弄完，伊莱一定会继续等。而他不想要自己的朋友在工坊这样不适合休息的环境里睡觉，于是很自然地说点谎。
伊莱不了解铸造的过程，从来都不怀疑，马上就巴拉巴拉地说起来找克拉伦斯的目的。
后来伊莱把他带去矮人部落、算是给他找了系统的老师，他不知道当时才八岁不到的伊莱是怎么做到的，只知道自己要学的更好、更好一点才行。
一天不够他学到矮人的技艺，但弗朗西斯冶炼厂的建立带给他更多的可能。
克拉伦斯恨不得住在那里面，伊莱是不大爱去冶炼厂的，他觉得那里吵、味道又刺鼻，总之哪里都不如领主城堡好。然而在矮人最开始进驻冶炼厂的那段日子里，他定时打卡一般每天都去，也不参与矮人和他的工作，就自己在旁边做点自己的事情。有时候看书，有时候拿着那个据说是叫计划本的东西写写画画，兴致来了也提点意见，需要的话也帮忙输出一点魔力测试冶炼厂出产的产品。
克拉伦斯醉心冶炼，但一直在接受洛浦家的继承人教育，伊莱明明不喜欢、为什么天天都来，这对于他来说是个不难思考出答案的问题。
克拉伦斯是天赋者，实力普遍意义上来说算得上中上水平，放在伊莱平时接触到的那些天赋者中就要垫底，与幻想种相比，更落下风。但伊莱不一样，伊莱很强，强到在成年人中都有点超标。他好像从觉醒天赋的那一刹那开始就是完成式，但事实证明，他在成长过程中一直在完成式的基础上呈几何倍数成长。
如果矮人对克拉伦斯发难，克拉伦斯难以招架，而伊莱可以在抵挡的基础上完成反击。
他们都知道矮人不会真的去攻击克拉伦斯，但是伊莱依旧要来做这个保障。
伊莱是自由的鸟，翱翔在各地的时候他不会带上克拉伦斯，也不会告诉克拉伦斯他遇见了什么东西，绝大多数人都认为他和克拉伦斯之间的联系浅薄，只有克拉伦斯知道他总会回来。
就像他知道克拉伦斯会等着他一样。
这是属于伊莱·柯蒂斯·弗朗西斯和克拉伦斯·洛浦的默契，他们是彼此唯一的朋友，不算黏糊，总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但都知道这个唯一会持续很久。
所以对于伊莱意外去到奥斯都两个月这件事情，克拉伦斯是不生气的，但是如果和伊莱一起去到奥斯都的是那只半精灵，他就要生气了。
奥林尊重伊莱和艾萨克合作的意愿，他不尊重，就算之前对着伊莱说“你觉得行就行”，脸上的表情依旧是“我觉得不行”。
他能理解伊莱各取所需的想法，但是情感上不接受，当初伊莱才七岁的时候被艾萨克捏碎脚腕，他就在马车旁边。天知道当时的场面给他留下了多大的阴影——不是奥林那种害怕伊莱受伤或者死掉的阴影，是看到艾萨克和伊莱出现在同一空间就要涌出来的阴影。
啊，这样一想，他都不是生气了，他简直要气疯了。
于是等到伊莱收拾好自己、米娜正在给他编头发的时候，站在一旁的克拉伦斯冷不丁地说：“你非要和那只半精灵合作吗？”
听得出来，他是真的很讨厌艾萨克。
“他挺特别的，应该说，他在我们要做的事情中是个不可替代的角色。”
克拉伦斯的酷哥脸更酷了。
“不过，”伊莱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若有所思地说，“就算无可替代，也要把不可替代分散开来，分别找到可以替代的东西才行。”
和艾萨克的合作还要继续，只是不能再像从前那样紧密了，需要彼此的时候出现，做完要做的事情分开，这可能才是最好的相处模式。
克拉伦斯决定理解为伊莱以后会少和艾萨克接触，于是刚刚他还要气“疯”了，现在马上和全世界和解。
米娜很久没有给伊莱扎过头发，今天扎一次，简直恨不得把会的所有扎法聚集在伊莱这一颗脑袋上。那显然不太可能实现，于是她只能退而求其次，扎了最上层头发起来，又挑出几络，变成细细的辫子、还要时不时地穿两颗切割成小珠子的元素宝石进去。
是的，元素宝石。
抛开工艺不提，这可能是全大陆最昂贵的头饰。
弗朗西斯当然不能够有这样奢侈的头饰，这些珠子是马修去年给伊莱送过来的礼物之一，伊莱没用过，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女仆长整理库房，被米娜发现，才拿出来的。
伊莱对自己顶着满头金币没有意见，等到米娜说可以了，他突然想起来之前下的决定，转头问米娜：“能请你帮我剪一下头发好吗？米娜。”
米娜很喜欢伊莱的长头发，但是归根究底头发也是伊莱自己的，伊莱自己不想保持长头发了，她就应下来。
彻底收拾好了，伊莱披上短斗篷，突然觉得有点饿——也是，一觉睡到中午，谁也要饿。他转头看克拉伦斯，眨眨眼睛，什么也没说。
克拉伦斯却理解了他的意思，眉头跳了跳。
“现在才饿？”
“总要给身体一点反应时间嘛。”伊莱笑盈盈的，抬脚轻轻踢踢克拉伦斯的靴子，说，“你用午餐了吗？”
从洛浦庄园到领主城堡也要一段时间，现在才中午过去一点，克拉伦斯当然没有吃午饭。
花园里的亭子终于迎来了总是在这里相对而坐的两个朋友，今天有点太阳、不太灼热，女仆们把亭子四周的帘子拆掉了，这个时候正是鸢尾盛开的季节，轻风裹挟着花香穿亭而过，很惬意。
伊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捧着杯浆果汁慢慢啜饮，喝到一半，他动动手指，召唤出来个水球，手指一转，水球凝结成冰，叮呤哐啷落进杯子里。
也只有他把魔法这样用。
克拉伦斯端着杯热茶，食物端上来也要一点时间，他趁着这个时间问：“你看见昨天的流星了吗？”
“看见了，”伊莱很自然地说，“挺漂亮的，怎么了？”
“教廷说那是神明之怒。”
短暂的沉默之后，伊莱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咳嗽声，克拉伦斯站起身来，跨过整个圆桌抬手拍拍伊莱的背，同时把自己的手帕放进伊莱手里。
咳了好一会儿，气管的痒意才褪下去，克拉伦斯有点洁癖，伊莱也没有把手帕还给克拉伦斯，收起来，表情相当奇妙。
“他们真这么说？”
好荒谬，就算那场流星雨不是由卡片引起的、而是自然发生的，这个说法也很荒谬。
“他们不仅这么说，还有传言说这种怒气是因为神明在龙岛赐下的福祉被窃走而生出的，”克拉伦斯陈述道，“如果没有抓到这个窃取福祉的异端，大陆将失去神明的庇佑。”
伊莱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这个时候女仆端上来两块煎得恰到好处、还添加了一点胡椒的肉排，蘑菇汤分别盛在两个精致的碗中，蒸南瓜的盖碗上描绘着精致的纹路，肉酱拌的面条隔着容器放在温热的水上。
色香味称得上俱全，比起伊莱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时的食物条件，这餐饭堪比天堂。
伊莱拿刀叉切肉，切到一半，才说：“那他们还挺会编的。”
“但是大陆上的民众都深信不疑，据洛浦家族今天上午接到的线报，与弗朗西斯相邻的两块领地的领民已经开始准备自发搜查整片领地。”
伊莱拧起眉，说：“流星雨是深夜才出现的。”
“是，”克拉伦斯点点头，看上去不怎么轻松，“但是神怒的消息在凌晨就已经传遍了整片大陆。”
可怕的传播能力。
伊莱叉起一块肉，放进嘴巴里，嚼了一会儿，想：在这样的情况下，弗朗西斯能保持多久的安宁？
保持不了多久。
所以要想别的办法。
克拉伦斯吃东西的时候不太说话，伊莱在想事情，于是也不主动挑起话题，等到用完午饭，他才问：“你今天来做什么？”
说是来看伊莱，但伊莱太了解克拉伦斯了，克拉伦斯并不是一个很急迫的人，伊莱刚刚回到弗朗西斯，思念他的人很多、要做的事情很多，一般来说克拉伦斯会过几天才会主动来找他。
果不其然，克拉伦斯说：“领主城堡昨夜送来了密信，要我的父母今日到领主城堡来，能够带上我就带上我。”
冶炼厂最近的符文研究到达了最关键的时候，克拉伦斯一般是呆在冶炼厂的，然而今天早上他刚好回洛浦庄园取点东西，正正好好被洛浦夫人逮住，他想着顺便能够见见伊莱，也就跟着来了。
伊莱了然，就是为了那堆龙族财宝。现在被抓壮丁的洛浦家主和洛浦夫人应该已经在密室里，剩下克拉伦斯因为要来找他而暂时逃过一“劫”。
克拉伦斯常年和矮人混在一起，辨认那堆炼金物品应该很有心得。
伊莱当即弯起眼睛，露出一个相当漂亮、但落在克拉伦斯眼里就是没怀好意的笑容。
“那你可能得尽快去和洛浦夫人和洛浦家主会和了。”
克拉伦斯知道伊莱如此表现，之后显然不会有什么好事，但是当他看见那满满一密室的财宝之后，还是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他看看伊莱，看看龙财，重复了两回，才蛮复杂地说：“原来真的是你们带走了。”
之前他就有点猜测，大小姐私下告诉他伊莱去的是奥斯都东部海域，后来龙岛就出现在那里，太巧合了。
“那又不是神明的福祉，是龙族遗留下来的财宝。”伊莱很理直气壮，他朝着放着炼金物品的那一堆看看，话锋一转，问，“你能认出来黑暗时代的炼金物品吗？”
克拉伦斯轻轻叹了口气，挽起袖子，以实际行动回答伊莱的问题。
临走之前，他问：“我会生出看见炼金物品都想吐的奢侈行为吗？”
那大约是会的，然而克拉伦斯还是走向了那一堆财宝，和区分那堆首饰的母亲对视一眼，又看看正和迪伦分辨武器的父亲，认命地开始这浩浩荡荡的“工程”。
看着难，其实也比想象中轻松，他只需要辨认出这种炼金物品是起到增益、诅咒、特殊功能还是其它任何作用，银甲卫兵和黑甲卫兵会把它们放进对应的箱子里。
菲瑞娅在箱子那边进行清点，等到马修赶到，他就会轻松很多。
伊莱走过去帮忙，他不太认识这些东西，就在被装满的箱子上贴好说明箱子内物品的字条，贴了一会儿，奥林走过来。
“你知道那场昨晚那场流星雨现在被称为神罚吗？”
“克拉伦斯告诉我了。”伊莱说，“那只是一种正常的天文现象而已。”
系统深以为然，对，那就是一种天文现象，那张卡片只是个诱因。
“是不是你说的天文现象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现在全大陆都认为那是一场神罚，而且已经出现了神罚是因为龙财失窃而降临的说法。”
现在因为神罚而感到恐惧的人们只是在自己所属的领地上搜寻，等到什么都找寻不到，他们自然会将目光投向弗朗西斯，那个时候弗朗西斯怎么办？
答应？就算没有龙财，弗朗西斯依旧经不起搜查。
拒绝？那就是给教廷发难的由头。
怎么看都是很棘手的场面。
伊莱贴完手上的字条，抬起头看奥林。
“其实我有个不那么成熟的想法。”他抬起手，食指和拇指之间比出一小段距离，说，“你说，反正现在神罚是由于龙财失窃降临的说法还在小范围内传播，让人散播谣言，说神明发怒并不是因为福祉失窃，而是因为达亚镇惨案怎么样？”
奥林一愣，他的弟弟眨眨眼睛，看上去有点狡黠。
“反正神明宽宏博爱，比起福祉失窃发怒，还是因为庇佑的子民受到伤害发怒更说得过去一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