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奥斯都最南端的明日城在即将步入春天的时候下了一场雪。

  这场按理来说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出现的雪纷纷扬扬,一落到地面上就消失不见,只有隐隐的魔力波动证明它们来过。明日城新上任的城主领着奥斯都皇帝的密令在这样的风雪之中到来,连城主的居所都没来得及打整,先带着一队奥斯都士兵发现了被拉布瑞斯包围的达亚镇。

  这里似乎发生过一场恶战,魔力波动依旧隐隐存在,一整队十字骑士的尸体散布在森林之中,其中甚至还有一名紫衣主教、一名红衣主教。尸体腐烂的恶臭充斥每一个角落,拉布瑞斯已经凋零,他们走进达亚镇,看见了漫山遍野、几乎要成为达亚镇标志的白骨。

  镇子边缘沉默又威严的伯伦家族破败不堪,明日之森深处的精灵村庄一片狼藉,二者都留存着烈火灼烧痕迹,谁看了都要知道这些痕迹至少间隔数年,而达亚镇前一天才传出来发生叛乱的情报。

  这则无论从哪个方向看都相当诡异的消息引爆了整个奥斯都帝国,冒险者工会反应尤其大,毕竟达亚镇大部分流动人口就是冒险者。后者开始向奥斯都王室施压,而现任奥斯都皇帝与他的父辈画风不同,当场杀了冲在最前面的工会官员、又直接押着冒险者工会高层下狱,以实际行动警告各方势力不要在调查期间给他添堵。

  弑父杀兄上位的威势尤在,谁也不知道他能干出什么事情,冒险者工会只能咽下这口气,整个奥斯都在士兵频繁的搜寻中变得人心惶惶。

  这个时候教廷站出来了。

  “他们说什么?”

  月明星稀的夜晚,陡峭的山崖之下,马修翻转着手中腌制好的兔子,伊莱坐在他的身侧,脸颊被橙红色的火光照亮,毛绒绒的斗篷边凑在脸颊上,显得有一点柔软。

  马修轻轻嗤笑一声,语带嘲弄:“他们说,神明降下了达亚镇被恶魔环绕的指引,那只队伍正是要去先行探查的,却没有想到全部被恶魔杀死。”

  听在他们耳朵里觉得荒谬的理由,奥斯都的民众却深信不疑,他们高声赞颂神明、赞颂神明的代行者,频繁前往最近的圣殿,祈求神明杀死那样邪恶残忍的恶魔。主教轻抚他们的头顶,修女携带神明的指令行走在大街小巷聆听民众的祈求,在十字骑士的尸体出现在达亚镇周边的不利情况之下,教廷的声誉反而更上一层。

  信仰这种东西还挺奇妙的,一旦你相信到某个程度,大脑就会自动规避一切会让信仰不那么完美的信息,就算忽略不了,也会被扭曲成另一个样子。如果有人提出质疑,你还会比信仰的对象更加气愤,并且主动试图改变质疑者的想法,实在改变不了,你怒气上头、做出许许多多自己清醒状态下根本不可能做的事情。

  意识到自己究竟做了什么的那一刹那,你会有短暂的自我怀疑,接下来要么你自己说服自己,要么你的信仰为你降下福祉,告诉你,你做的是对的、没有错。

  因为那些质疑者是异端。

  然后你更加虔诚,深信自己的信仰会带来一切美好的事情,并且想要让自己的亲朋好友也能够体会这样的美好。

  最终会织就一张可怖大网的死循环。

  而坏消息是,这张大网已经出现在他们头顶了。

  伊莱面对跃动的火焰,油脂与香料混杂的香气传入鼻尖,而他注视着只有自己能够看见的淡蓝色面板,在脱离龙岛之后,系列任务四就显示了完成状态,直到离开达亚镇,那里终于刷出了新的任务。

  [系列任务:晦暗穹顶(五)

  任务说明:时间是穿越在空间之中的滚滚长流,它们互不干扰,却在你的梦境花园中完成了汇聚。也许你已经意识到,这是一场漫长、艰难、跨越交错时空的对话,而这场对话昭示的是——穹顶虚无缥缈却牢不可破,如果你想要打破它,那就需要对自由的热烈向往、妥协之外不屈的傲骨、百年如一日深处敌营的缜密冷静,你拥有它们了吗?

  任务提示:变革中血与火不可避免,一旦开启,就是刀山血海、永无回头余地。]

  伊莱想:他拥有它们了吗?

  冒险者和商队成员畅快的交谈声从不远处传来,他们都时常在外行走,不过前者见识的是危险之中瑰丽的景色,后者见识的是各异的城邦与人情,交流起来彼此都觉得很有意思,欢笑从未断绝。

  现在听听,一名商队成员正在讲述从黑心商贩手中砍价捡漏的故事,他大约很有成为吟游诗人的天赋,说得抑扬顿挫,所有人都沉浸在里面,偶尔发出惊呼,简直像那不是在砍价,而是在生死危机关头搏斗。

  真的是很鲜活的景象。

  伊莱不自觉地弯着唇,紫色瞳孔映照出明亮火光,显出有点摄人心魄的光芒。

  他问马修:“教廷要借着那些十字骑士与两名主教的死亡参与到针对达亚镇的调查中去?”

  是疑问,但伊莱用的是笃定的语气。

  马修点点头,这个时候兔子已经烤好了,他的手艺相当不错,在伊莱见过的人中仅次于亲卫军营烤肉战神罗莱。这只兔子的表皮微焦,枫糖的甜味混杂辣椒粉香气,无论是视觉还是味觉都足够让人食欲大增。马修拿出一张油纸一样的纸,扯下一根兔腿,递给伊莱,与此同时说:“阿奇尔正在和教廷周旋。”

  阿奇尔能够直接得罪冒险者工会,面对教廷的要求时却只能极其隐晦地表达不赞同。一旦教廷提出要加入调查、协助杀死残忍恶魔,他就抛出“神明大人照拂我们良多,现在奥斯都生出恶魔、甚至还杀死了神明的代行者,实在惭愧,我会自行弥补自己的错误,不劳烦神明分忧”之类的理由去搪塞。

  不过也搪塞不了多久,教廷现在是放了一部分注意力到龙岛去、奥斯都圣殿缺少人手才没有直接强硬地表态,一旦他们缓过来,阿奇尔就再也没有周旋的余地。

  教廷必定会名正言顺地进入达亚镇,幕后凶手的帽子必定会被扣在异端的头上——甚至这个异端还可能就是弗朗西斯,也许教廷会揪着这个理由对弗朗西斯,也可能不会。

  好像是一个无解的局面。

  伊莱咬了一口兔腿,脑子里想:真的是没有任何解决的方法吗?

  也许不是。

  他突然想到了阿奇尔。

  阿奇尔短短三四天内从要求柯蒂斯找麻烦到要求柯蒂斯与奥斯都断交的转变,玛格达从阿奇尔那里得到、又在马修求证之后被确认为真实的、达亚镇发生叛乱的消息。

  达亚镇的“叛乱”必然会让它成为所有势力关注的中心,教廷会愿意他们构造的高魔力浓度场所因为叛乱被暴露于人前吗?不会。

  那么就只剩下一个解释。

  阿奇尔一开始只是想借助柯蒂斯的发难、拔除融进奥斯都军队政界的“前十字骑士”,然而短短三四天里,他派出的暗探窥见了达亚镇内部的真相,于是他捏造了这样一场叛乱,想要达亚镇内部的腌臜展露于世人眼前。而那些尸骨的暴露必然会引发动荡,与此同时龙岛面世的消息已经惹得整片大陆的高层躁动不安,这是一个相当混乱的局面。

  阿奇尔是知道柯蒂斯在准备往弗朗西斯迁移的,如果柯蒂斯真的迁过去了,必定会给混乱的局面再次添上最后一把火。

  伊莱觉得自己可能与阿奇尔共脑了——都这样混乱了,不如在最后一把火来临之前、把水搅得更浑一点。浑水才能摸鱼,太过清澈,一举一动都要放在别人的眼睛里。

  而一池浑浊的水对谁最有好处?毫无疑问,弗朗西斯。

  一定程度的混乱会让教廷提前对弗朗西斯出手,而极度的混乱可能让教廷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分不出精力,这个时候弗朗西斯大可以进行一些大刀阔斧的动作,教廷不管,游星王都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绝佳的场面。

  伊莱腮帮子鼓鼓,他抬起头,望着陡峭的山崖上方。

  这是普普通通的一座山,翻过它,接下来还会有一座走势更加平缓的山坡,人们不常叫它的名字,而是把它称作奥斯都的南边境线、游星的北边境线。

  越过它,就是弗朗西斯。

  伊莱吃东西完全和慢不沾边,但总是能显出一种慢条斯理的优雅来,马修也是这样。他俩的长相细说有点相似,只是一个更温和成熟、一个更精致清冷,此刻睁着两双相似的紫眼睛肩并肩坐在一起,吃东西的姿态也相似,玛格达只看了一眼,就在心中尖叫着回过头来,刚好对上卡洛琳闪动着某种光辉的眼睛。

  凌空人太多,新旧交错,她们原本说不上熟,只在这一个瞬间就建立的坚不可摧的友谊。

  黑暗中的艾萨克看了她们一眼,又收回目光。

  伊莱把兔腿吃了个干干净净,召唤出个水球出来,顺便分一个给马修,他们洗干净手,伊莱注视着马修,突然问:“舅舅,凌空也会前往弗朗西的对吗?”

  他不是在表达期望,而是在以问句的方式陈述事实。

  果不其然,马修点了点头,他开玩笑:“怎么?弗朗西斯住不下‘屠龙猎鹰全无死角但求一败凌空第一加加大无敌小队’?”

  船上那场离谱的谣言传递瞬间涌回大脑,伊莱瞬间笑了出来,眉眼弯弯,虎牙也短暂地露出来。马修见他笑,自己也笑。

  等到笑意过去了,伊莱才说:“弗朗西斯地广人稀。”

  别说一个凌空了,五十个凌空来都完全没问题。

  而马修的回答是意有所指地说:“如果不只凌空呢?”

  伊莱相当轻快地回答:“那就是我的父兄需要讨论或者解决的问题了。”

  他理解了马修的意思,反对教廷者总会有一天汇聚在弗朗西斯,那会是战争即将拉响的时候,离现在还很远。

  “而现在我在想,”伊莱眼睛轻轻一眨,唇角弯弯,“舅舅要去弗朗西斯,祖父祖母也要跟着柯蒂斯的迁移一起去弗朗西斯,母亲应该会很高兴。”

  被外力打乱的命运好像终究会以另一种方式重回正轨,原定的继承人菲瑞娅到底是要接手商会,被迫分开的柯蒂斯家族重聚在他乡。

  马修对此的感触比伊莱更深,过往每一次他去到弗朗西斯都要包裹得严严实实,通常只说两句话就要走,现在能够与虽然揍他毫不手软、但是揍欺负他的人时更加凶猛的长姐隔得很近,竟然让他生出一种又无措又欣喜的情感来。

  凌空坚不可摧的队长是不会有这样脆弱的情绪的,那是柯蒂斯少爷在短暂复苏。

  而这个时候柯蒂斯的大小姐在干什么呢?

  弗朗西斯,领主城堡。

  这个时节弗朗西斯已经算得上温暖了,不过夜风还是很凉,忙碌到大半夜的迪伦收拾好自己回到房间,却并没有看见通常在这个时间已经入睡的菲瑞娅。

  他将视线从床移向露台,穿着单薄睡裙的菲瑞娅站在栏杆边缘,低着头,再看手中的信。

  迪伦拿起了门口挂着的外套,缓步走过去,披在菲瑞娅肩头。后者听见了开关门的声音,也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接触吓一跳,而是转过头看自己的丈夫。不知道是因为在夜色下还是其它的什么原因,总是优雅温和又高贵的领主夫人此刻竟然隐隐显得有点锋锐。

  这又和伊莱偶尔流露出来的神色很像了——不,准确的来说,是伊莱像她。

  孩子总是很像父母的,偶尔有那种你一眼看上去觉得哪里哪里都不像的,只要再仔细看看,总能从一个微小的细节、一句话或者一个小表情发现相似之处。

  迪伦很熟悉菲瑞娅这副与弗朗西斯绝大多数人印象中有点偏差的模样,他眉宇间还带着点倦色,声音很温柔。

  “在看什么?这么晚还不睡。”

  菲瑞娅放下信纸,揉了揉太阳穴,解释道:“马修送来的信件,说达亚镇的事情。”

  迪伦今天之所以这么忙,也和达亚镇有点关系,见菲瑞娅兴致不高,他宽慰道:“别想达亚镇了,你这段时间处理商会已经很累,不如想想开心的事情,比如——马修大概会定居到弗朗西斯了。”

  这的确是个好消息,然而菲瑞娅幽幽叹了口气。

  “不是达亚镇的问题。”她把信递给迪伦,“是你那个胆大包天的小儿子。”

  迪伦骤然生出不太妙的预感,疲惫一扫而空,他接过信纸,一目十行地看下去。

  这个时候菲瑞娅说:“他不仅敢跟禁咒对抗、甚至还在明日城的管辖范围制造了一场魔力构成的雪——就是瓦解了达亚镇周边的魔力罩、甚至还让拉布瑞斯失去活力的那一场。”

  迪伦捏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

  人还是要少有不妙的预感,因为不妙的预感一般都会成真。

  菲瑞娅露出个不那么优雅、但很鲜活的牙疼表情,趁着迪伦还没看完伊莱到底干了些什么好事的时候率先指责:“你儿子到底哪里来的那么大的胆子?”

  迪伦抬起头,反驳:“奥林就没有这样大的胆子。”

  好明显的暗示,菲瑞娅眉毛一挑,心中看完信后一直隐隐存在的后怕在胜负欲的驱使下烟消云散。

  “奥林怎么就没有了?他十五岁第一次执行平复魔兽暴|乱就敢一个人抵在前面、让其它士兵去求援,胆子大得把我都吓一跳。”

  迪伦无言以对。

  菲瑞娅乘胜追击:“你的胆子也很大。”

  当初前任领主死亡,迪伦敢在没有王都认证的时候直接继承弗朗西斯的领主之位、又敢直接扣押来传达训斥的王都官员,胆子就不可能小到哪里去。

  或许弗朗西斯的血脉中就流淌着胆大的特质,又或许弗朗西斯这片土地孕养的人类天生就缺乏畏惧,毕竟就算是弗朗西斯的贵族都很难有贪生怕死的——格达德那个借助教廷杀死兄长继位的家主是个例外。

  实在是太有利的佐证,毫无疑问,在“伊莱胆子这么大到底随谁”这场辩论中菲瑞娅大获全胜。

  迪伦做出最后的挣扎:“我的胆子也没有那么大。”

  菲瑞娅美目一眯、双手抱臂,这是一幅“我听听你还有什么鬼话”的姿态。

  迪伦说:“伊莱每次突然消失,我都要被吓一跳。”

  菲瑞娅一怔,手慢慢放下来。

  “奥林从前胆子再大,我都知道他是去了哪里、在执行哪个任务、危险性如何,伊莱不是。他总是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甚至不是出自自己的意愿去到很远的地方,无论是暗夜森林还是沉没龙岛都很危险,并且是无法控制的危险。”弗朗西斯温和可靠、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领主顿了顿,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消散在风里,“其实我一直很害怕。”

  他抬头望向天上寥落的星星,不知道为什么升起了许许多多倾诉的兴致,恰好身边的人是一个能够完全理解他的倾诉的对象,于是他略带着点回忆说:“伊莱出生之前,就有人说他就是那个预言中的恶魔之子。他们说他会撼动教廷的地位、转变整片大陆的格局,教廷说他带来负面的东西,撒比亚阁下却说他是唯一的希望。”

  隐世的大魔导师撒比亚千里迢迢地来给伊莱做老师,并不是靠的菲瑞娅或者柯蒂斯的人情。他这样顶尖的强者知道比常人更多的消息,他认定如果想要打破信仰交织的穹顶,伊莱就会是那个希望,于是他来了。

  他来了,然后对这一点更加深信不疑。

  作为父亲,迪伦不希望伊莱是那个希望,但他不只是一个父亲。他是弗朗西斯的领主,而弗朗西斯是大陆上唯一被神明抛弃的地方。

  而这意味着什么呢?教廷针对弗朗西斯,却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始终没有在明面上撕破脸,这意味着弗朗西斯是整片大陆上所有反对教廷者的后盾。

  为什么总是有贵族家族放弃经营的根基千里迢迢来到弗朗西斯?因为他们在某方面隐隐反对教廷、于是受到危及生命的打压。

  弗朗西斯就是这样一个避风港,作为避风港的统治者,迪伦担负的东西比任何一个人想象中的还要多。

  得知腹中孩子可能就是希望的那一刹那,菲瑞娅哽咽到几乎不能在外人面前维持自己的仪态,而迪伦五味杂陈,不知道是该为弗朗西斯千年来看不见尽头的守望终于迎来了亮光而欣喜,还是为了自己的孩子要承担这样大的责任而感到难过。

  后来伊莱出生了。

  伊莱小时候就长得很好,也很乖,见人就爱笑。听见别人说话,也不知道听不听得懂就要凑过去听,扯下来好看的花就要别在菲瑞娅或者薇尔的头发上;见到迪伦露出疲惫之色,就要亲亲他的脸——当然,婴幼儿的亲亲就是糊一脸口水。

  迪伦还记得,伊莱刚学会走路那段时间奥林刚刚完成从自闭小孩到冷面酷崽的转变,据说是他觉得奥林好看,一见到奥林,嘴巴里一连串哥哥哥地叫着,跌跌撞撞过去,很黏人。奥林一直不理他,他就把奥林抛在脑后,转而跟在迪伦身后,嘴巴里还是一连串的称呼。

  迪伦就要抱抱他,很没有架子地带他“飞飞”,笑声从走廊这头洒落到走廊那头,城堡中的仆人看了,都要露出会心的笑容。

  其实自从迪伦成为领主之后,城堡中就很少有这样轻松的时刻。

  他刚刚继位的时候北边境线战火纷飞,好不容易有段喘息的时间,王都又开始施压。迫于无奈之下,他与艾里斯都的大小姐安德莉亚出于政治因素成婚。没过几年,北边境线看起来要恢复和平了,安德莉亚的身体却出了岔子,整个人的状态越来越差。后来奥林出生,笼罩在领主城堡之上的阴云看上去马上就要消散,某天从北边境线提前回来的迪伦却发现奥林暗地里却一直在经受来自母亲的伤害。

  没过多久,城堡的女主人在病痛的折磨中去世了,仅仅只是几年以后,菲瑞娅作为新的女主人到来。

  一桩桩一件件,极其细密地连在一起,于是虽然城堡的主人待下都十分宽和,但是仆人们始终绷紧神经。

  而伊莱出生了。

  说得夸张一点,伊莱给整个城堡都带来了蓬勃的朝气。

  他从那么小一点到会说话、会跑跳,要抱的时候满脸笑容,生病了还要顶着一张苍白的小脸安慰担忧的父母与仆人,简直让人恨不得把星星给他摘下来。他真的成长得很好,好到迪伦想到他是那个恶魔之子、是那个希望,都要觉得心脏细细密密地疼的程度。

  于是迪伦开始希望那个那个预言和撒比亚都出现了谬误,他的小儿子就是很普通的人,会在庇护下快快乐乐地长大,轻轻松松地度过一生。

  希望是会落空的。

  自被薇尔绑架开始,伊莱就展露出了无数中贴近撒比亚断言的特质。银白巨龙,矮人,磅礴道恐怖的魔力,弗朗西斯的土地硕果累累,科尔山冶炼厂一刻不停地运转,商业部带来大量金币,弗朗西斯学院中走出许许多多建设弗朗西斯的栋梁之材。

  弗朗西斯拥有了奇迹一般的希望,迪伦却开始害怕。

  他的孩子还很小,很容易生病,好像会被强大到有点恐怖的实力摧毁,好像会因为带来的那些奇迹随时死掉。后来孩子不小了,已经二十一岁,已经是可以外出游历的年纪,然而得知伊莱消失在南部丘陵之后,迪伦表面上很冷静,书房却连着三个夜晚灯火通明。

  他知道伊莱恐怕已经不在弗朗西斯境内,但是他依旧派出了士兵去寻找。

  什么也没有找到。

  这个时候他就想到了伊莱七八岁的时候说的话。

  当时伊莱眉眼弯弯地从花园的尽头跑过来,扑在他的腿上,而他把自己黏人的小儿子抱起来,捏捏脸颊,逗弄似的说道:“怎么都这么大了还喜欢撒娇?”

  伊莱也不恼,回敬似地捏捏迪伦的脸颊。

  他说:“小孩子就是风筝啦,总有一天线会断掉的,要趁着线还没断的时候撒撒娇才行。”

  风筝是伊莱很小的时候自己琢磨的玩具——当然他坚称这是他在书里看到的,当时迪伦只觉得一个小孩子自称小孩子很可爱,现在才觉得很有道理。

  他们家小风筝的线好像断掉了,不再被父母掌控在手中,唰地一下就可能不见了。

  再过几天,他们接到了马修的信。

  马修这人和伊莱是有点像的,报喜不报忧,只说恰好遇上了伊莱,生了点病,没有大碍。

  非常了解马修的菲瑞娅不信,非常了解伊莱的迪伦也不信。

  再来信就是一个多月后,伴随而来的消息是沉没龙岛升起。

  后怕,极度的后怕。迪伦不敢去想如果在海底出了岔子该怎么办,也不敢去想伊莱发着高烧,要是没有遇见马修该怎么办。然而如果被请求的不是马修,而是他的话,他会答应让伊莱、艾萨克、瑞兹下到海地去吗?

  他会。

  因为伊莱是对的。

  迪伦有时候会想,如果希望没有出现在弗朗西斯就好了,伊莱就只是伊莱,而不是什么希望。弗朗西斯的小少爷会和弗朗西斯一样呆在领主的庇护之下,如果他死了,还有奥林。

  但是没有如果,伊莱就是那个希望。

  他再怎么隐藏、再怎么假装没有发现,希望自己已经走上了那条充满艰难险阻的道路。

  他要把伊莱抓回来,伊莱自己又走掉了。

  迪伦轻轻吐出一口气,夜空中寥落的星星包围着月亮,抬手就能够触摸到似的,实际去做了,才知道远到哪一种程度。

  菲瑞娅的手掌轻轻地抵在了迪伦的背上,仿佛要将力量传递给他一样。弗朗西斯领主的脆弱很快就消失了,迪伦收拾好自己的情绪,转头看向菲瑞娅,抬手把她的金发撩到耳朵后面。

  “你想去接伊莱和马修吗?”

  一个好问题,菲瑞娅心中的难过一下子就消失了,她咬牙切齿,斩钉截铁地说:“不。”

  好突兀的情绪转变,迪伦都愣了一下。

  然而菲瑞娅却觉得是很有道理的。

  还去什么北边境线接人?先不提伊莱,现在她想到马修就想让对方回忆一下阔别已久的姐弟时光,她要维持领主夫人的形象,这种事情还是在城堡里做比较好,要是去接他们,她怕自己忍不到城堡。

  而且——

  菲瑞娅朝着亲卫军营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奥林应该会很想去。”

  自从伊莱消失在南部丘陵之后,奥林整个人就一直压抑着,好像随时都有可能会爆发。他原本是在政治场跟着迪伦慢慢接手一些事务,见他这个状态,迪伦直接把他打包回了亲卫军营,以图那些平复魔兽暴|乱一类的任务能让奥林稍微发泄出去一点。

  没什么用。

  伊莱在奥林的心里非常特殊,除了弟弟这个身份之外,奥林还在他身上寄托了对早逝的母亲安德莉亚·艾里斯都的情感。

  平时是看不出来,一旦伊莱涉险,全部都会显露出来。

  作为现在已知两个被圣水损伤身体的人之一,奥林非常害怕伊莱死掉。这种害怕已经到了成为执念的地步了,就好像如果伊莱好好活下去了,安德莉亚也能够在某个地方好好活下去一样。

  迪伦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回答。

  菲瑞娅转过头来,好奇地问:“怎么了?”

  “我从书房出来的时候遇到了奥林的亲卫,奥林只知道伊莱会从北边境线西侧入境,不知道他明天就要到了。”

  菲瑞娅一愣:“所以……”

  “所以他太阳还没有落山的时候就已经一个人朝着奥斯都去了。”迪伦顿了顿,问,“你觉得他们能够遇上吗?”

  菲瑞娅还能怎么觉得,她只能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然后无话可说。

  弗朗西斯北边境线很长,就算是指明西侧也有很长一段距离。

  柯蒂斯商队驻扎在最西侧,距离沙滩只有一个山丘的距离,晚上大家入睡的时候,除了篝火的劈里啪啦声以及巡逻者的脚步声之外,还能够听见海浪冲刷沙滩的声音。

  真的是很安宁、也很催眠。

  伊莱侧身躺在帐篷,很快就睡着了。

  他做了个梦,梦里没什么特别的信息,他在领主城堡的花园里拼木头做的拼图,克拉伦斯坐在对面拿着矮人大师的手记看,女仆们会特意绕过他们这边、以提供一个一个相对安静的氛围。

  拼着拼着,只差最后一块的时候,伊莱突然听见不远处有人在打架。他转来转去看不见打架的人,忽然,声音消失了,他开始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就去拿最后一张拼图,他没拿稳,拼图落在地上,弯下腰要去捡。

  唰地一下,他睁开了眼。

  视野里是帐篷的顶,他恍恍惚惚地想:是在做梦啊。

  “锵——”

  兵刃相击的嗡鸣从帐篷外传进耳朵,伊莱瞬间清醒,他坐起身来,准备掀开被子。

  突然,帐篷的帘子自己被拉开了,一张相当熟悉的脸出现在眼前,银白色短发,剑眉星目,琥珀色瞳孔某个角度流转出金色光泽,脸臭得像别人欠了他八百枚金币没有还。

  伊莱一愣,眨了眨眼睛,又揉了揉眼睛。

  他这副样子实在是太呆了,头发还到处乱翘着,看上去是清醒的,眼睛里却还有带着睡意的水雾,看得满腔不爽的人都忍不住哼出一声别别扭扭的笑,意识到自己笑了之后,又绷起脸,没什么好气地开口:“怎么?出去几个月连兄长都不认识了?”

  声音也很熟悉。

  风尘仆仆而来、和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半精灵交了手、甚至还隐隐落了下风的奥林把帘子挂起来,站在门口挑剔地环视了一圈整个帐篷,直接忽略掉那些低调精致的奢华纹路、柔软蓬松的被子和只闻味道就知道价格高昂的熏香,嗤了一声。

  “就睡这样的地方?怪不得一副痴痴呆呆的样子。”

  这句话的因果一点逻辑也没有。

  帐篷外的马修缓缓扣出一个问号——不是?怎么会有人嫌弃柯蒂斯花了一大笔金币设计的豪华帐篷啊?这片大陆上怎么会有人质疑柯蒂斯少爷的野外住宿条件啊?

  马修·柯蒂斯对姐姐的继子没有任何意见,但是这一刻他决定讨厌这个没有眼光、只知道胡乱说话的小辈。

  他的意见暂时无人知晓,此时帐篷内的伊莱放下了手,眼睛略微睁大,就像这一刻确认眼前的人是真实的一样。

  毫无阴霾的欣喜在他的脸上显露出来,他唰地掀开被子,踩着地毯三两步跑过去,奥林下意识地张开了双臂,而他一跳,裹挟着巨大的冲力吊在了奥林身上。

  奥林大约没想到他这么热情,向后退了一步才稳住身形,手又从伊莱的腰上换成托着大腿——是的,现在伊莱不仅环着他的脖子、连腿都盘在他的身上。

  伊莱嘟嘟囔囔地指责:“怎么现在才来接我?”

  他说这话的时候音节区分的不是很明显,黏黏糊糊的,撒娇一样。

  好几个冒险者都瞪大了眼睛,他们同行了这么长一段路途,只觉得伊莱冷静聪明又温和,虽然很好相处,但还是有点距离感。谁能想到他还有这样一副模样啊?

  怎么说呢……好几个有弟弟妹妹的冒险者砸吧砸吧嘴,觉得有点羡慕。

  被羡慕的对象托着伊莱、简直浑身都不自在,刚想把人放下,又发现对方没穿鞋子,干脆就着这个姿势往帐篷里走了两步,说话时依旧带着点不高兴。

  “你告诉我们你要回弗朗西斯的信是什么时候寄出来的?”

  伊莱直起上半身居高临下地看他,眨眨眼睛,看上去还有点无辜又坦然的意味。

  “前几天。”

  对啊,前几天寄出来的,今下午才接到信。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好意思指责的。

  奥林黑着脸,把伊莱从自己的身上撕下来,看着满是怒气,动作倒是很温柔。伊莱好好地站在地毯上了,他又觉得满头乱支楞的头发碍眼,伸手去抚平,手指接触到头皮的时候带来一点凉意。

  奥林不怎么高兴地说:“瘦这么多。”

  明明把伊莱养胖了一点的马修再次扣出一个问号。

  好在姐姐的继子很讨厌,姐姐的儿子还是很可爱。伊莱歪了歪头,捏捏自己的手臂,确认了一下,才抬起头为舅舅发声:“其实胖了一点。”

  奥林觉得伊莱对胖瘦的认知有偏差,但是现在好几道视线凝视着他的后背,于是他直接略过这个问题,转而问道:“你怎么醒着?”

  “做了个梦,梦见有人打架——”

  等等,伊莱这下是真的清醒了,他醒了是不是还听见了兵刃相击的声音来着?现在奥林在这里,那岂不是……

  伊莱终于看向了帐篷口。

  不知道为什么看上去很不高兴的马修首当其冲,之后是兵器还没来得及放下的冒险者,如果他没看错的话,人群最后面还有只黑漆漆的半精灵。

  伊莱要晕厥了。

  他刚刚干了什么?他当着这么多人——这么多才认识没多久的人的面吊到奥林身上?还要靠奥林撕才肯从身上下来?

  他转过身,默默地捂住了脸。

  救命,他的形象啊!!!

  奥林一看伊莱这副模样就知道是什么问题,干脆迈了一步挡住帐篷外的视线,他问:“你还想睡吗?”

  睡肯定是睡不着的,简直闭上眼睛都要回忆自己的社死场面,伊莱刚刚在帐篷外看见了天边泛白的亮色,于是幽幽叹了口气,咬牙切齿地说:

  “睡什么睡?我这个年纪真的是一点也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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