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奥斯都西部海域港口。
自奥斯都西部海岸向西，盛产珍珠、珊瑚、水晶与元素宝石的佩尔群岛坐落在蔚蓝海面之上，大大小小的商队或者接取任务的冒险者都要从大陆各地来到这里采购货品，利益驱使下的船只顶着奥斯都的严寒来来去去、全年无休，铸就了整个奥斯都帝国最繁华的港口。
三个月前，柯蒂斯商船启航时这里还是一副入港出港都需要排长队的模样，现在却船只寥寥。驻扎在港口的奥斯都士兵反倒多了不少，个个全副武装，虽然说不上肃正、然而行动间训练有素。一艘小型商船在港口停了很长时间，隔得远远地看，还能看见船舱与甲板间仔细搜查着什么的士兵身影。
对于出入港口标准相当宽松的西部港口来说，这显然非常不对劲。
镌刻着柯蒂斯家徽的巨大商船就是在这个时候进入港口区域的。
甲板的最前方，换了身装束的马修目露思索之色，身后的重剑士不轻不重地啧了一声，嘟囔道：“明明是东部海域出现了龙岛，怎么西部海域港口查得这么严。”
女性冒险者站在马修的身侧，闻言回头看了重剑士一眼，耸了耸肩膀。
“没办法，我们能想到绝对不能从东部海域上岸，他们也能猜到如果有参与其中的船只、大概率会选择其它的港口。”
自沉没龙岛在奥斯都东部海域升起的那一天算起，距今已经有大半个月。那块海域本来就不是真正的无人之地，奥斯都的战船偶尔会在附近巡逻，某段时期教廷也时常在附近出现，加上龙岛面世散发出的特殊能量场，大约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发现了龙岛。
龙岛面世，多么令人震惊的消息。
虽然他们从未靠岸、无从得知龙岛的风有没有刮到大陆上去，但这样的消息只能向平民封锁，各方势力都有自己的渠道。也许现在的龙岛已经满是跨越千山万水而来的人类，一部分要找龙族的财宝、一部分要发掘沉没龙岛升起的原因，熙熙攘攘，暗藏的影子也要冒出头来。全大陆视线聚焦于龙岛，这对于他们来说是一个机会。
不过要利用这个机会，他们首先要把自己从这场风波中摘出来。
马修转头看向女性冒险者，微笑着问：“准备好了吗？”
女性冒险者唇角一弯，露出个相当自信的笑来，她拢了拢自己卷卷的红色头发，看着港口的奥斯都士兵，语调飞扬：“简直好得不能更好了。”
……
港口上，一名正在巡逻的奥斯都士兵注意到了正在靠近的商船。那真的是很大一艘船，就算在这里最繁忙的时候也是佼佼者，现在更是如同庞然大物。
奥斯都士兵发出没见过世面的惊叹声。
“这么大的船，要花多少金币才能打造啊……”
抱着手臂站在前面的队长听见了他的感叹，跟着转过头去，面罩之下的眉毛挑了挑，嘴上却四平八稳地说着：“那是柯蒂斯的商船。”
士兵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看向那艘商船时的眼神瞬间就不一样了。
柯蒂斯是全大陆最顶尖的商会之一，拥有的商队遍布整片大陆，近海远海都有他们的身影。无数珍奇异宝、畅销商品被这些商队带回最近的柯蒂斯商会分会，分门别类进入拍卖场或者货架，直到变成源源不断的金币，最终送回远在游星王都的柯蒂斯家族。
别说这样一艘船，柯蒂斯想要弄一整支这样的船队也不是不可能。
队长紧了紧手中的剑带，扬声告诫道：“柯蒂斯商队的远航船只向来有聘请顶尖冒险者保护的习惯，注意不要与他们发生冲突。”
这只巡逻队的士兵们神情一凛，刚刚还略微放松的站姿一下子就绷起来，他们齐声应是，应完之后，其中一个士兵压低声音疑惑地问：“我们今天不是只负责巡逻吗？怎么还会和他们发生冲突？”
真是一个好问题。
队长在面罩下龇了龇牙，最终好不容易从牙缝里逼出一句恨恨的话：“现在我们要负责检查货物了。”
士兵们一愣，只见队长大步流星地走向刚刚从小型商船下来的那队士兵，不知道同领头的那个说了些什么，领头的锤了一下队长的肩膀、锤得队长向下一弯，队长毫不客气地踹了一脚回去、踹得领头的踉跄两步。
两支队伍的士兵都一下子紧张起来，他们互相警惕地看着对方，时刻准备着在双方队长打起来的时候摁住对方队伍中的士兵。
然而这个时候刚刚还一副要打起来模样的两位队长又勾肩搭背起来了，他们凑在一起，冰冷的头盔贴着冰冷的面甲，嘀嘀咕咕地说了些什么，再分开，又是两名稳重可靠的队长。
一个对着身边准备好检查下一艘船只的士兵们招招手，另一个走回来，解释都不用，只需要一个眼神，这支巡逻的队伍就知道自己不再负责巡逻了。
他们现在是负责检查的队伍。
调了个班，虽然工作更繁琐一点，但毕竟能登上这样的船，他们也没有什么意见，四散开来做好登船的准备。只有其中一个皱着眉隐晦地看了望着商船的队长一眼，又垂下头去。
像柯蒂斯商船这样大的船，航行最大速度极快，要靠岸则需要提前很长一段距离开始减速，于是从他们看见商船开始算起、一直到商船正式靠岸，还经过了一段不短的时间。
远看就觉得巨大，凑近了竟然有点遮天蔽日的意味，铁链绞合的声音从高处远远地传下来，几乎要比中型魔兽还要大的船锚砸入水中，拖曳在商船后面，宛若一条长长的尾巴。船终于停稳了，接下来响起的是木头齿轮分开又合拢的声音，一个红头发的女性在船舷边操作了什么机关，长长的木头梯子一点一点伸下来，简直让人怀疑这么长的木头是怎么好好地缩进船体里的。
一名士兵乍舌：“这是什么人打造的商船。”
他们大陆上还有这么厉害的人类工匠？
站在他身侧的士兵回答他：“矮人。”
好吧，矮人，那很正常。
在贵族天赋者想要拥有一把矮人打造的武器、也只能在拍卖会场与其他人竞争的时候，柯蒂斯早就聘请最顶尖的冒险者护送自己去到矮人的聚集地，扬着大把金币和大把金币购置的珍奇冶炼原料，硬生生把避世的矮人砸得心甘情愿短暂离开家乡、去到海边给最讨厌的人类打造一艘商船。
金币就是这样超出常规的东西，它平等地凌驾所有大大小小的金字塔之上，能够同时驱动天赋者与幻想种，就连神明的代行者也需要它。
这时梯子平稳地抵到了岸上，队长迈步上前，身后的士兵排成一列跟上，那名皱眉隐晦看过队长一眼的士兵夹杂在中间，不动神色地去看梯子尽头的红发女性。
她身着简洁裤装、身上的每一个装饰都考究，衣角用金线绣成的花纹在日光下闪闪发光。她并没有注意到这名士兵的视线，只是看着已经走到了楼梯中段的队长，抬起手，掌心向外，这是一个禁止继续前进的姿势。
队伍停下来了。
红发女性扬声道：“柯蒂斯商会第三十二商队队长卡洛琳。”她也不等队长自我介绍，收回手、抱着手臂，似笑非笑地说，“我们出航的时候可没见过你们登船查看过。”
队长的手按上了腰间的剑柄。
“我们只是执行上面的规定，卡洛琳商队长。”
卡洛琳嗤笑一声，略带着点讥嘲：“上面规定你们要登上别人的船？就像要闯入别人的家？”
“不，”队长朗声道，“我们还要粗略检查船上所有的货品。”
落在甲板上的冒险者耳朵里，就变成了：不，我还要在你家里翻来翻去地看看。
多么无耻，以至于大家在士兵看不到的地方面面相觑，好半天，贝利亚才骂出一句真的很脏的脏话。看上去连脏话都没听过几句的小少爷不在甲板上，他骂得真情实感、抑扬顿挫，以至于生出一种慷慨来。
从海上贸易形成雏形、而港口顺势出现开始，商船与港口就只是缴纳金币和接收金币的关系。商船上的货品属于绝对的隐私，偶尔有港口士兵查得很严的时候，也大多是因为要追捕什么十恶不赦的罪犯，毕竟没有任何一个商会愿意被别人窥见自己好不容易带回来的珍奇异宝。
卡洛琳的表情冷下去。
“如果我们拒绝呢？”
“那你们就要换一个港口，不过——现在整片大陆的港口都在戒严，换一个港口也许并不会带来什么改变，卡洛琳商队长。”
整片大陆都在戒严？完完全全超出预料的情况。
商船的隐秘一角，开着卡片偷听的伊莱皱起了眉头。
每个沿海的人类国家都有港口，能够让这么多背景不同的港口做出相同的、从未有过的反应，那么发号施令的很有可能就是教廷。就算曾经栖息着龙，但说到底那只是一个浮起的死寂岛屿，教廷为什么要这样做？
是过于谨慎……还是他们察觉龙岛“遗失”了一点东西？
楼梯之上，卡洛琳怀揣着满腔怒气，妥协一般说：“总得给我们一个解释。”
“半个月以前，十字骑士军在东部海域发现了龙岛。”
卡洛琳心里想着果然是这个原因，脸上却流露出不似作伪的震惊来，一双明丽的眼睛睁圆，连打断队长话语的声音都变了调：“龙岛？那不是在沉没在大陆最南端吗？”
“这就不是我们知道的事情了，卡洛琳商队长。”队长压着悬挂在腰间的剑，语速放缓，流畅而清晰地说，“十字骑士军得到了神明大人的指示，抵达龙岛时却没有发现指示中的物品，那么一定是没有被神明教化、贪婪又卑劣的人偷走了它。”
说起神明，站在队长身后的士兵们都双腿并立，就算看不见脸也能察觉到他们的严肃，如果不是楼梯狭窄又陡峭，他们看起来甚至想要行个奥斯都的礼仪。
也不知道是这个理由找得太荒诞，还是他们深信不疑的模样更荒诞。
伊莱望着头顶澄澈的蓝色天空想：就像一个超脱认知的怪谈。
队长面罩之下勾起个没什么真心的笑容来，他说：“所以我们要排查所有船只，直到找到那件物品，还有什么问题吗？卡洛琳队长？”
还能有什么问题？神明和教廷两座大山一压下来，卡洛琳只能忍下心中的不满，不仅让开了身体，还招呼着冒险者把所有装着商品的箱子搬出来，在甲板上一一打开。
能在任何一个拍卖会引得贵族疯狂的圆润珍珠与华美珊瑚堆砌在箱子里，阳光照耀下简直整个甲板都在发光，竟然在这样四周宽阔的白日显出了纸醉金迷般的感觉来。冒险者们围了一圈，托克更是用斧头咚咚咚地跺甲板，要是有士兵去看，就要满脸凶横地瞪回来，威胁意味简直要溢出来了。
被他们这样盯着，士兵们翻找箱子的动作简直迅速得像身后有发狂的魔兽在追。
一波翻完，另一批箱子又被搬到了甲板上，那名因为从巡逻换到检查来而隐晦看了队长一眼的士兵皱着眉。终于，在第二波箱子被翻完、第三波即将上来时，他忍不住走了出来，对着维持着虚假微笑的卡洛琳说：“这是什么意思，卡洛琳商队长。”
越过上级直接出来沟通无论在哪里都是十分值得忌讳的事情，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向这名士兵，而卡洛琳挑了挑眉毛。
“什么意思？”
这是表达疑问的语气。
士兵挺直脊背，顶着队长满是警告意味的眼神，朗声道：“神明大人通过教廷下达的指示，受惠的我们当然应当遵从。”
卡洛琳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腹诽道：神明就神明，谁跟你是我们。
她面上到是很认同地点了点头。
“我们当然很遵从神明大人的指示，然后呢？”
她说这话的时候没想到士兵真的能说出个然后来。
“您让他们把箱子搬到甲板上、而不领着我们去到船舱是什么意思？”
卡洛琳一愣，队长也一愣。
柯蒂斯让你上船来检查货物已经够离谱了，刚刚他们在楼梯上打的都是官腔，你怎么还真的想去船舱看啊？
卡洛琳非常费解地盯着这名士兵看，又飞快地看了一眼冒险者中一个蒙着眼睛的金发剑士，得到一个非常轻微的点头之后，她收回目光。
“不是说检查货物？西部海域港口应该记录有我们船舱的大概容纳量，你们应该能够推测这些箱子是不是全部的货物？”
士兵昂着头，凛然道：“如果您将龙岛内的物品藏在船舱内呢？”
他这话一出，别说冒险者了，连刚刚听着他说神明balabala时心中觉得赞同的士兵们都觉得不对味儿了。贝利亚当即掏出了法杖，被身边的剑士压制住，嘴巴里还在叫嚷着：“你这个狗娘养的他妈的什么意思？什么叫我们藏龙岛的物品？我告诉你，老子有的是钱，不缺那劳什子的破东西*#&*％……”
剑士捂住了贝利亚的嘴巴。
虽然阻挡了嘴炮输出选手，冒险者们却没有什么要息事宁人的意思，全都拿出了武器，生死之间的历练带给他们无与伦比的威势，此刻全部朝着士兵压去，按理来说就算是上过战场的士兵也要不由自主地生出战栗来了，然而这名士兵依旧站得很直，就像他丝毫没有受影响一样。
暗中观察的伊莱眨眨眼睛，心想：他不是一个普通士兵。
不是普通士兵，又张口就是神明大人，到底是个什么成分这不是很清楚了吗？
卡洛琳勉强压下来把这个士兵摁在地上捶的冲动，她憋出一个假得可以的笑容，声音中的冷意却不可避免：“我猜你知道这艘商船属于柯蒂斯？”
手握多条特有交易线路、甚至能够左右全部商会发展风向的柯蒂斯当然拥有让各个势力多加礼遇、大开绿灯的特权。
而这名士兵说：“柯蒂斯的祖辈也受过神明大人的荫蔽。”
如此执迷不悟，就像没听出柯蒂斯三个重音中蕴藏的意义一样，卡洛琳差点他气得撅过去。
人群中蒙眼的马修和躲藏在暗处的伊莱倒是露出了思索的表情。
或许，这名“士兵”如此坚持，恰恰是因为这艘商船属于柯蒂斯。柯蒂斯去年才因为拒绝进入圣殿沐浴圣池的事情与王室和教廷发生了不快，虽然现在看上去是解决了，但当事者心里都清楚，彼此心中的疙瘩绝不可能轻易断绝。
更何况，浮起来的是沉没龙岛，全大陆最后一只龙属于弗朗西斯的小少爷，而柯蒂斯是这位小少爷的外家。
种种原因叠加，看来这名“士兵”是不会轻易放弃了，既然如此……
马修冲着卡洛琳点点头，隔了一会儿，又轻轻摇了摇头。
接收到信息的卡洛琳深吸一口气，心里想着以后这种伪装身份的角色谁爱当谁当，脸上面无表情。
“我可以带你们去储藏室。”
也只是储藏室，想去船舱？门都没有。
士兵有些不满，刚想说些什么，士兵队长就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甚至把他逼得退了几步。
“你想和柯蒂斯对上？你要记清楚，柯蒂斯商会每年缴纳给奥斯都的税金足够建设一座坚固的小型城池。”队长比那名士兵高一个头，距离很近的时候压迫感实在吓人，士兵咬着牙，面罩之内的眼神阴冷犹如毒蛇、但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听着队长压低声音警告道，“储藏室就算了，你要是再提出要去其它地方，谁都救不了你。”
士兵到底是闭上了嘴。
这艘商船的储藏室在甲板下，大得有点过分，冒险者们干脆顺便把搬到甲板上的箱子又搬下去。士兵一一翻找，当然什么也没有找到。
“还有什么地方要找的吗？”卡洛琳假笑都懒得笑了，干脆是一副满脸不耐烦的样子，“或者你们再找找？”
“不，”队长从不远处走来、途中与蒙着双眼的马修擦肩而过，他最终停在了卡洛琳身前，语气倒是很真诚，“为他的冒犯向您道歉，卡洛琳商队长。”
说到这里，他们下意识地去找寻那名士兵，却惊讶地发现那名士兵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
这一头伊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取下斗篷，捧着茶水慢慢啜饮，脑子里想着港口不同寻常的动作。
忽然，门外传来了隐隐约约的脚步声，他站起身来，走进房门，刚想打开一条缝隙查看，房门就被从外部推开、眼看着就要撞到他。
伊莱略微睁大眼睛，他的视野不在自己的行为导致下向后一拉，再旋转了半圈。
门被打开了，门就在伊莱的侧面。
他在门与墙壁的九十度角之间。
黑发绿眼睛的半精灵鬼魅般出现在他的身后，穿戴黑色半截手套的手覆盖着伊莱的嘴唇，右侧脸颊是布料的硬挺质感，左侧脸颊是温热的指尖。脊背抵着宽阔的胸膛，浅淡的呼吸声落在耳畔。
伊莱略微睁大了眼。
暗夜精灵的血脉赋予艾萨克融入黑暗的能力，也慷慨地允许黑暗中再添一人。
那名士兵在房间中仔仔细细地找寻了一番，最近的时候冰冷盔甲甚至挨到了伊莱的袍角，然而他们终究是擦肩而过。
士兵自言自语：“怎么什么也没有？”
难道……藏起来了？
他看向门后空荡荡的阴影。
伊莱和艾萨克笼罩在他的视线中，却没有在他的眼睛里留下任何痕迹。
他迈了一步。
艾萨克终于松开捂住伊莱嘴的手，向腰后一探，沉黑匕首出鞘，带出轻微金属嗡鸣声响。伊莱略微向侧边让了一点，确保艾萨克发动攻击时不会受到太大的阻碍，与此同时，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一勾，水元素魔力一点一点凝聚，首先是水滴，然后是尖锐的冰棱。
士兵又迈了一步，不知道无人能够窥见的黑暗之中，两双迥异的眸子中透出相似的暗芒，宛若露出獠牙的恐怖野兽。
再一步。
敏锐的半精灵察觉到了冰霜的气息，弗朗西斯的小少爷感受到了大腿紧挨着的绷紧肌肉。
只要再一步。
“你在这里做什么？”
士兵停在在原地，脚尖离阴影只有一厘米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