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修一个人坐在商船的总控制室里，他倚着裹了舒服布料的椅背，眼睛望着面前附了一层漆的舵，注意力却很分散，仿佛他此刻正透过它在看望其它的东西。
他在回忆。
当初他“逃离”柯蒂斯家族，最好的选择其实是去往柯蒂斯的远房姻亲处。柯蒂斯足够富有，无论是跟哪个姻亲贵族相比都不落下乘，菲瑞娅因为婚姻失去继承权，他终究是柯蒂斯这一代唯一拥有继承权的血脉，当然可以在任何一个姻亲家族那里活得相当惬意，嬉戏游闹、纸醉金迷，半点也不会比在王都时差到哪里去。
可是他选择去做冒险者。
说来也讽刺，一些没有天赋的贵族需要天赋者的保护、为了完成一些困难的任务还需要带着丰厚的报酬到某些冒险者小队驻扎地去，他们表面上对强大冒险者多有礼遇，背地里却称冒险者为粗鲁的莽夫、用命换取钱财的狗，根本不如同为天赋者的教廷骑士、帝国官员、贵族天资聪颖的少爷。
他们自诩高等，于是看谁都高高在上、又对更高等者卑躬屈膝，这是整个贵族阶级的通病——至少是在游星帝国。
虽然这部分贵族对冒险者的诋毁之语大多掺杂着带着酸意的妒忌，但依旧能从中看出来冒险者这份危险的职业并不受到贵族阶级的尊重。在王都时呼朋引伴、一掷千金、与绝大部分贵族子弟都没有什么区别的马修选择做冒险者，那个时候许多贵族都猜测是为了与父母置气。
但其实不是的。
菲瑞娅才华横溢、冷静果断，明明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柯蒂斯家主，却因为即将施行的改革触碰到了王室或者教廷的利益被迫远走贫瘠之地弗朗西斯，又背负着为爱私奔的名声匆匆嫁给话都没有说过几句、曾经有过一任妻子的迪伦；而柯蒂斯夫妇洋溢着热情的虚假笑容，几度周旋于教廷与王室之间、割舍了一笔大到足够撼动柯蒂斯根基的金币出去，这才换来了马修“逃离”的机会。
当时马修在整个柯蒂斯家族中最年幼，却并不甘于蜷缩在父母长姐伤痕累累的羽翼之下，毕竟巢穴中的幼鸟也有保护家人的心。
所以他成立了凌空，一边结识许许多多其它的冒险者小队，一边在那些艰难的任务中挖掘任何一个隐秘的情报，时至今日，凌空手中的秘辛甚至到了一个可以称之为可怕的地步。
而这些秘辛之中就包括精灵与龙奇怪的关系。
凌空没有伊莱和艾萨克，并不能从精灵自愿给出的纸条与沉没龙岛的法阵中察觉到不对。他们意识到这一点，是因为撞见了一个差点被屠戮殆尽的精灵村庄，埋在同族尸体之下满身污秽痕迹的精灵少女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碧绿的眼睛中蒙上一层血色阴翳，她看着这群人类，从自己腹部的伤口里一点点挖出了精灵之心。
后来这名精灵少女成为了凌空小队中唯一一名幻想种成员，她并没有詹妮弗那样小，知道的事情也比较多，在被救治回来后带领着凌空小队的核心成员重返故乡，从某颗大树的根部挖出来一个被附加了精灵魔法的箱子。
那里面除了许许多多能够卖出天价的炼金物品之外只有一张字迹潦草的纸。
它已经破破烂烂，绝大部分字迹都模糊得看不出模样，马修花了很多功夫才勉强看懂了大半，出乎意料的，比起猜测的那些或晦涩或震撼人心的内容，它只是一只黑暗时代中精灵的随笔。
这张随笔目前只有他与那名精灵少女知晓内容，如果凌空的其它人都知道，他刚刚说的那一句“如果有两种精灵之心的话，自世界树上诞生的精灵或许不止一种”就要再加一个修饰词——
如果有两种精灵之心的话，自世界树上诞生的精灵或许真的不止一种。
马修想到了小外甥身旁那只黑色头发、墨绿眼睛的半精灵，精灵实在没有那样浓重的发色瞳色，此刻他不得不把艾萨克与日记之中的某个精灵群体联系起来。他原本打算把那本日记隐藏得更久，但现在看来，是让第三、或者第四个存在知道它了。
……
马修拿着那张纸找到伊莱和艾萨克的时候他们还在船舱的顶部，艾萨克离伊莱很近，伊莱偏着头，从马修的角度看一下子就生出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来。马修眉心一跳，走近两步，还没来得及做出来什么动作，就先听见了伊莱略带着点冷意的声音。
“你自己摁上去的，怎么弄不下来。”
艾萨克冷着脸，一边尝试把那枚精灵之心碎片弄下来，一边警告道：“别动。”
伊莱就真的不动了，他保持着一个比较费劲儿的姿势，确保艾萨克能够看清楚、也能够还算方便地触碰他耳垂上的碎片，过了一会儿，艾萨克还是没有把碎片弄下来的迹象，伊莱忍不住问道：“你到底是怎么弄上去的？”
艾萨克没有回答。
他使用的是一个非常简单的人类符文，炼金术士常常使用这种符文来将炼金物品的不同部分组装到一起，按理来说伊莱自己注入一点魔力进去就能够摧毁回路了，当时看伊莱一直没摘，他还短暂地疑惑了一下，现在算是知道原因了——根本弄不下来，艾萨克都用了个巧劲儿把耳垂后面那个小圆片弄碎了，前面的精灵之心碎片还是一动不动。
“忍一下。”
伊莱没反应过来，耳垂前端就传来一道轻微的拉扯力，他等了好一会儿，终于有点奇怪地问：“忍什么？”
艾萨克手指一顿，随即说道：“没什么，弄不下来。”
当初是艾萨克强行把碎片摁上来，现在说弄不下来？
伊莱微微拧起眉头，察觉到艾萨克的指尖短暂离开耳垂之后，他后退一步，艾萨克的手在空气中短暂悬了一会儿，落到身侧去。伊莱摸了摸耳垂，留下一句：“下次再说。”
精灵之心碎片留在他的耳朵上也没有什么大问题，现在船上的人很多，并不需要他自己去看，只要他把头发全部别到耳朵后面去就还算方便。
伊莱角度一转，发现了站在楼梯上、露出半个上半身来的马修，艾萨克也转过头去看，看了一眼，又收回视线来，他在原地顿了一个呼吸的时间，在某种奇怪心思的驱使下向远离伊莱的方向略微一迈。
简直就像在心虚一样。
马修看向艾萨克的视线一瞬间变得凌厉起来，甚至带上了点审视的意味。
不过他没来得及审视多久，伊莱已经迎上去，惊讶地唤道：“舅舅？”
他以为现在马修应该还在和凌空的队员商讨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嗯。”马修应了一声，向艾萨克投去最后似笑非笑的一眼，接着把视线转回伊莱，温声道，“我们做了决定，之后可能要麻烦你和那位半精灵阁下了。”
“那位半精灵阁下”五个字刻意咬了重音，但凡敏锐点的都应该能察觉到其中的不悦，然而艾萨克充耳不闻，伊莱一愣，出于某种趋利避害的本能，他克制住了自己看一眼艾萨克的欲望，只是站在原地眉眼弯弯地看着马修。
弗朗西斯小少爷对危险的感知依旧敏锐，柯蒂斯少爷的情绪立刻被安抚下来。
既然决定要信任伊莱耳朵上那枚碎片的反应，现在他们就前行在大致正确的方向上，并不需要伊莱时刻呆在控制室里，只需要每隔一段时间观察一下就足够了。
伊莱这个时候发现了马修手中的东西，他歪了歪头去看，略微有点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单单薄薄一张泛黄的纸，和詹妮弗过去递给他那一张写着精灵之心使用说明的纸条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马修把纸交到伊莱下意识摊开的手掌里，意味深长地说：“那边那位半精灵阁下似乎也需要一起看看。”
伊莱转过头，艾萨克被两双颜色相似的眼睛注视着，面不改色地走上去、停在略微落后伊莱半步的位置上。伊莱侧过身，确保自己拿着纸的时候艾萨克也能看见之后，他打开了那张纸。
伊莱认识精灵语，那些生病与生病之后禁足的日子里他都与书籍为伴，除了古精灵语这种实在不能从书籍中学到的语言之外，大陆上其余所有语言他都算得上精通，于是此刻他第一眼就捕捉到了其中一个至关重要的词语——黑头发的精灵幼崽。
黑头发的精灵？伊莱不由自主地偏过头去看艾萨克，这个时候艾萨克却没有回应他的视线，而是拧着眉头看纸张上的内容，表情比当初和伊莱在马车厢“搏斗”的时候更加可怕，几乎要沉凝得滴出水来。
马修恰到好处地开口：“这是黑暗时代一只精灵的随笔。”
伊莱回过头，视线落在了第一句话上，他轻轻吐出一口气，一行一行地看了下去。
这张纸条上的字迹相当潦草，想必书写者在落笔的时候情绪不太稳定，而其中的内容也的确足够让在场的任何一个人有精神不太稳定的一刹那。
“凶恶的龙摧毁了东部森林之后，那群精灵从东部森林离开了世界树，阿廖沙坚持与恶龙相伴是他们邪恶的证明。我不这么认为，然而大家都很认同，我只能在大家庆祝世界树不再被污秽困扰的时候与加洛林紧紧握着对方的手，在我因为恐惧全身发麻的时候，加洛林在我的耳朵边上说——
‘他们疯了。’
我想要反驳，但是想到原本阳光开朗的阿廖沙仅仅因为衣摆被摸了一下就扭曲着脸要杀死那只黑头发精灵幼崽的样子，我实在没有办法说出任何一句反驳的话。
我看着弹琴唱歌、仿佛做成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般的大家想：我们的族人的确是疯了。
他们要因为发色和瞳色不同将自己的同族驱逐出世界树气息最浓郁的地方，不允许他们摘取树上的果实，嬉笑着侮辱他们、说肮脏的他们只配食用土壤里的根茎，甚至见到他们取用溪水也满脸嫌恶的离开，族中丢了什么东西第一时间就要气势汹汹地叫着小偷，到最后甚至不允许他们出现在视线范围之内。如果不是那群银白色的凶恶巨龙嘶吼着到来，他们甚至要把那些所谓的异类屠戮殆尽、甚至连最珍贵的幼崽也不放过。
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很小的时候问我的母亲：‘我们的颜色怎么不一样？’
我的母亲告诉我：‘颜色浓重的精灵与颜色浅淡的精灵都是尖耳朵的、接受世界树中传承的精灵，大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前者更擅长在阴影中战斗，后者更擅长从风中获取信息，这就是唯一的区别。’
现在温柔地说着没有什么不同的母亲现在正因为成功驱逐那群颜色浓重的精灵破天荒拨动了琴弦。
疯了，我们都疯了。
从族长杀死了那个人类开始，我们就疯了。”
最后一个潦草的字符落在这张纸的最右下角，从此戛然而止。
身后的艾萨克突然向后一退，伊莱似有所觉地看过去，只看见一个漆黑的、色彩浓重的背影。
……
从在船舱顶部一起看过那张纸之后，伊莱再也没有见过艾萨克一面。
商船加足了马力，朝着正确的方向一路前行，船上的冒险者们绷紧了神经，巡逻和行走的时候都不再有往常一样的轻松，然而就算是这样的情况之下，曾经很喜欢去找艾萨克“切磋”的几个冒险者遇见了，还要互相惆怅地感叹一句：“那位半精灵阁下去哪里了呢？”
他们可是想了许许多多能够一招制敌的招数，就等着去实验，谁知道这个时候却找不到对方了。
伊莱耳垂上的碎片达到极亮的那一天，瑞兹降低到了跟随航行以来最低的高度，伊莱用掉了将近六百抽，依旧没能够获得一张水下呼吸卡，他还想继续抽，系统却毫不留情地关闭了抽卡池。
好吧，他也要给随时可能崩溃的主神空间留一条活路。
那怎么办呢？伊莱幽幽叹了口气，到时候他没办法下水，大约就只能动用最后一张指定传送卡了。
艾萨克拿着锚到沉没龙岛之上去设立锚点，他再使用传送卡直接去到目的地，理论上可行，但说到底，他并不信任艾萨克。在场任何一个冒险者都可以，独独不能是艾萨克。
可是除了艾萨克还有谁能够保证自己真的能够去到沉没龙岛呢？没有谁。
真是令人为难的场面。
在伊莱挣扎出个结果之前，已经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艾萨克突然出现在了伊莱的房间门口，彼时伊莱刚刚从马修的房间里回来，站在走廊一端，看见门口身形修长挺拔的半精灵还愣了一下。
伊莱走过去问：“怎么了？”
他的表情很轻快，半点也没有看过那张纸的样子，而艾萨克低头定定地看了伊莱一会儿，抬起手，在腰侧往前一点的地方摊开。伊莱低头去看，是一颗看上去没有什么特别的绿色球形石头，表面坑坑洼洼的，周围绕着一圈银色的穗叶状装饰，看这圈装饰某个位置支出来的银色环形全口，大约前身也是个吊坠。
吊坠这种东西携带还蛮方便的，于是精灵之心也要被做成吊坠、这枚石头也要被做成吊坠。
“这是什么？”
“能让使用者一段时间内不至于因为没有呼吸而死去。”
伊莱一愣，抬起头来，看向艾萨克的眼神中充满了许许多多的复杂情绪。
“你是……”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没办法在水下呼吸的？你又是怎么知道我之前能够在水下呼吸、现在不能在海下呼吸的。许许多多的疑问堵在喉咙口，伊莱却一个问题也没有问出来，因为得不到答案。
说到底他和艾萨克也算得上彼此的宿敌，他们不知道对方的秘密，但都算得上了解对方的个性。
艾萨克避过了伊莱的视线，垂眼把绿色球形石头放进他手心里。
“它没办法让你在水下呼吸，窒息感依旧存在。”半精灵冷静地陈述道，“你只需要捱过从海面到沉没龙岛的时间，越过某个限度之后海下有空气。”
伊莱握紧这枚石头，诧异道：“空气？”
艾萨克相当确定地点点头。
……
在海上漂流的三个月的柯蒂斯商船终于到达了目的地，过程崎岖，但好歹没有无功而返。
与预想中不同的是，经过了伊莱从艾萨克手里拿到绿色球形石头之前和马修的沟通，负责潜到海底去的从半个凌空变成了艾萨克与伊莱一半精灵一人。
马修与他们乘坐着一艘小船到达艾萨克指认的龙岛中心，马修是不下去的，站起来，与伊莱对视一会儿，来了个拥抱。
“我去了。”
伊莱眉眼弯弯地对马修说。
这一回艾萨克没有突然把他拽进水里，而是沉默地站在小船头部，等到伊莱与马修道完别、马修依依不舍地登上另一艘小船、伊莱走到他身边之后才转头问道：“可以了吗？”
伊莱仰头望着已经离他们只有五六米、每一次扇动羽翼都能够带起海波的瑞兹。他抬起手，对着瑞兹轻轻勾了勾。
对于龙来说人类实在很渺小，人类的手部动作就更难发现，然而瑞兹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伊莱发出的信号，它昂着头长吟一声，一头向伊莱和艾萨克所在的小船袭来，在壮硕的龙头到达水面之上的前一刹那，伊莱的耳朵里落进艾萨克的声音。
“屏住呼吸。”
瑞兹扎进了海水里，伊莱与艾萨克像此前商议的一样抓住了瑞兹头上的冰棱。
海水扑面而来，包裹了伊莱的鼻子与嘴巴，隔绝了一切空气从呼吸道进入的可能。肺中的空气被压榨，伊莱闭着眼睛，身下的瑞兹在快速前进，窒息感一点一点涌上来，仿佛下一秒就要死去。
但艾萨克给出的小石头起到了作用。
伊莱适应了好一会儿，等到能够安耐着不适睁开眼睛，瑞兹已经带着他们到达了鱼群之下的位置，并且以一个相当恐怖的速度一刻不停地在向下潜。
头顶堆积的海水越来越多、光线越来越弱，荧光的浮游生物从他们的身边划过，宛若黑夜之中一条发光的星河。
再往下，这条星河也没有了，向上也是黑暗、向下也是黑暗，伊莱耳垂上的碎片散发着的蓝紫色光芒成为此间唯一的亮色。他、艾萨克、瑞兹在黑暗之中流星一般下坠，瑞兹的速度越来越快，伊莱闭上眼睛别过了头，发丝拂在他的脸上，连触感都变得很轻微。
艾萨克优秀的夜视能力让他能够清晰地看见伊莱此刻的模样，他伸出手，指尖停留在距离伊莱耳侧只有一两厘米的地方。随着海水涌动不停漂浮的银白头发触碰到他指尖，他下意识地收了收手指，某种涌动的晦涩欲望在他的大脑里叫嚣。
前进一点——再前进一点。
然而他的手指一直停留在原地，伊莱只是动了动头，根本没有转过来的意思，艾萨克的手却猛地向后一缩。
他没有发现，艾萨克想，这里太黑，人类什么也看不见、人类什么也没办法发现。
这个想法就像带给他很多很多勇气一样，艾萨克再次抬起手，一点一点靠近、指尖几乎已经感受到了皮肤的触感。就在他真的要触碰到伊莱脸颊的那一刹那，瑞兹的喉咙里骤然发出一声浑厚的龙吟。
伊莱动了。
他想要略微直起身子来看深处那一小点骤然出现的亮光，脸颊却撞上了什么东西，他一愣，看向按理来说应当好好呆在他身侧的艾萨克。
亮光越来越大，海水似乎也变得不那么黑沉起来，瑞兹的吟叫声越来越大，似乎怀揣了许许多多激动的情绪。
他们穿过了黑沉的海水，世界变得明亮起来。
如同某座古老城邦一般的错杂龙骨之上，银白巨龙展翅翱翔，黑发的半精灵表情僵硬，手指正戳在银发人类青年的脸上。
真的是好尴尬、好不合时宜的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