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好尖锐的问题。

  收拾甲板的船员们投来隐晦但震惊的目光,细究一下,大约每个人都想:什么叫一般都要跑这么远?不对,少爷那位传说中的外甥不是从小就非常乖巧、从来不调皮吗?

  “我没有偷跑。”伊莱替自己申明,他又有点心虚,补充道,“至少跑得远的两次都不是偷跑。”

  间接导致伊莱跑远两次的罪魁祸首投来一眼,又很快移开。

  马修却没有注意伊莱的辩解,在意外地点重逢的惊诧和喜悦褪去之后,他终于发现自己的小外甥好像有哪里不对。他往后退一点仔仔细细地盯着伊莱的脸,从耷拉的眼皮看到脸颊上病态的红晕,又一愣,几乎是有点迫切地把手掌贴上伊莱的额头,就像许多年前在那场长长的旅途中经常做的那样。

  烫得吓人。

  马修总是像菲瑞娅一样温和的表情严肃下去。

  “你在发热?”

  有了长辈的关心之后人真的好像会变得脆弱一点,伊莱刚刚还是一副“我还能坚持、这艘船我非抢不可”的架势,现在却一下子蔫下去,连瑰丽的紫眼睛和色泽明亮的银色头发都显得有点黯淡。他任由马修把外套脱下来披在他的身上,嘟嘟囔囔地交代:“我去湖里面潜了一圈。”

  哦,只是在湖里——等等,现在是冬天吧?

  马修叹了口气,到底是没舍得骂两句出来,他隐隐扶着伊莱,转过头嘱托身边跟着出来的船员:“去收拾……两间房间出来。”又转过头来问伊莱,“要去坐一会儿吗?”

  伊莱没动,他视线轻轻一移,看向被同伴扶起来的魔法师船员,这名船员龇牙咧嘴骂骂咧咧,捂着腰侧动作迟缓。艾萨克近战水准相当高,想来那一脚应该足够那个魔法师难受很长一段时间。

  要真是踢的教廷的人、伊莱是半点愧疚也不会有的,说不准还要上去补个刀,可是那是舅舅的船员,说到底,也是他和艾萨克判断失误造成的无妄之灾。

  伊莱轻声问:“舅舅,他是可以信任的人吗?”

  马修立刻意识到了伊莱想干什么。

  十几年前从暗夜森林回到弗朗西斯的旅途中、他队伍中的暗杀者曾经被魔兽的利爪划开过肚子,当时他下意识捂住了小伊莱的眼睛,后来又温声安慰道:“天赋者的身体素质非常强悍、恢复力很强,过几天玛格达姐姐就可以恢复行动能力了。”

  而小伊莱的回答是:“玛格达姐姐是可以信任的人吗?”

  处在不同时间的两个伊莱重合,处在不同时间的两个马修同样一怔,同样点点头。

  另一边,性情暴躁的火系魔法师终于在同伴的搀扶下站了起来,他盯着不远处的艾萨克,压低声音对同伴说道:“妈的,怎么看着那么瘦,踢人这么痛?”

  同伴无奈地回答:“他哪里瘦了?少爷的外甥才叫瘦,人家这该叫肌肉紧实、爆发力强,看他踢你那个轻飘飘的架势,说不准就算是托克也要被踢到船舷上去。”

  像座小山似的托克把手中沉重的斧子重重顿在甲板上,很不高兴地说:“谁也不能把托克踢到船舷上去。”

  同伴立刻甩开火系魔法师,转头安抚托克,措辞和哄小孩子差不多,偏生托克很吃这一套,还很委屈地警告同伴下次再这样他就要把同伴扔到船舷上去了。

  火系魔法师看了一会儿身形修长、宽肩窄腰的艾萨克,收回目光捏了捏自己的细胳膊,一边骂了句脏话,眼睛里还不由自主地流露出羡慕——啊,他也想有这种能一脚一个托克的爆发力。

  他不知道自己不知不觉地把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

  “谁也不能一脚一个托克!就算是贝利亚也不行!”

  刚刚被安抚好的托克瞬间爆发,他暴躁地抬起脚跺甲板,周边的船员连忙安抚,贝利亚也拖着“残破”的身躯凑上去道歉。

  “我不是要一脚一个你,小东西。”贝利亚痛得龇牙咧嘴,但是还是努力仰着头解释,“是你很强,我只是想一脚一个强者。”

  被形容为强者很好地安抚了托克,他长得蛮凶,眼睛却纯净如同稚子,他仔细思考了一下贝利亚有没有撒谎,最终还是很委屈,指指旁边的艾萨克说:“托克是很强,但是你不可以踢托克,这个人也是个强者,你可以踢他。”

  艾萨克闻言,投来相当冷淡的一眼,从托克扫到贝利亚,又在贝利亚的腰侧顿了一下,随即收回视线。

  威胁吧?这就是威胁吧?

  刚被艾萨克踢了的贝利亚愈发觉得伤口疼痛,他额头爆出青筋,在船员们戏谑的注视中,他终于恼羞成怒。

  “我不踢了,不踢了行吧?你们等着吧,别想你们贝利亚大爷以后给你们搓火球了!”

  或许是因为太过激动,贝利亚不幸地扯到了疼痛处,同伴认命地把他背回房间,随后嘱托了两句就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木门关上,房间里只剩下贝利亚一个人。

  他躺在柔软的床铺上,看着天花板,突然意识到一个相当严重的问题——刚刚那场危机里受伤的不会只有他一个倒霉蛋吧?

  贝利亚想要蹭地坐起来,又因为疼痛中道崩殂,只能蜷着身体歪在床上,额头甚至渗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等到稍微换过来一点,他恨恨地想:哪来的那么大力气?那么大的力气怎么不给他?

  脾气暴躁的火法贝利亚幼年时有一个觉醒天赋成为强大剑士的美好愿望,而这个愿望在六岁那年实现了前半部分,后半部分则可能要等到下辈子。

  这时门口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本来就心情欠佳的贝利亚拔高嗓门,相当暴躁地吼:“敲敲敲、敲什么门?妈的,从前也没见谁敲过门,你贝利亚大爷受伤了就要我来开——”

  门被推开了,贝利亚的话戛然而止,这个时候他还不屈地昂着头,简直就像一只被抓住脖子的大鹅一样滑稽。他看着门口披着马修外套的银发青年,不知道是该祈求时光倒流,还是干脆找个地缝钻进去。

  平时骂脏话和在一看连脏话都没听过几句的贵族小少爷面前骂脏话是两个概念——这个贵族小少爷还该死的是他们少爷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用世界上所有美好的形容词提一次的小外甥。

  “不好意思,”伊莱有点歉意,他现在烧得有点高,就算没有眼泪眼睛也带着点亮亮的水光,“我不知道可以直接推门进来。”

  “哦,哦。”贝利亚干巴巴地说,“敲门也行。”

  暴躁的贝利亚好像并没有表面上看上去那样难相处,伊莱弯起眼睛,指了指自己的脚尖,现在他正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口,很礼貌地问:“我可以进来吗?”

  “当然。”

  贝利亚想要坐起来,不过疼痛让他的动作变得有点迟缓,伊莱走到床边,扶了贝利亚一把、让他妥帖地靠在床背上。船上的房间都不大,床也很矮,伊莱脑袋有点晕,干脆就坐在地面上,从这个高度和贝利亚交谈也没有什么问题。

  “你的伤……我们很抱歉。”伊莱说话的时候喜欢看着对方的眼睛,但显然贝利亚不大习惯这样的方式,有点别扭地别过头,他听见伊莱继续慢吞吞地说,“我们想到这个方向没有人类聚集地,觉得商船不会来,于是就认为这事实上是教廷的船只了。”

  好大的侮辱,他们这么漂亮专业富有个性的商船,怎么可能属于一板一眼一点趣味也没有的教廷?脏话都滚到喉咙口了,贝伊亚突然看见伊莱满怀愧疚的紫眼睛,一下子哽住,好一会儿才能顺畅地呼吸。

  “没事。”贝利亚咬牙切齿,“都是误会。”

  他看上去完全不是一副没事的样子。

  伊莱突然觉得从长相到个性都与可爱无关的贝利亚有点可爱,他想笑笑,胸腔涌出的气流却带起了难以抑制的痒意,他偏过头捂着嘴咳嗽一会儿,好不容易缓过来,回过头,就看见了贝利亚手足无措的僵硬姿态。

  贝利亚和伊莱对上视线,又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很尴尬地问:“你生病了还出来干什么?”

  我说你们这种贵族又没有什么必须要带病做的事情,生病了难道不该马上休息吗?

  伊莱歪了歪头,眨眨眼睛,他当然还想说点什么话,然而他的状态不大好,于是干脆伸手轻轻放在了贝利亚的腰侧。贝利亚不太习惯别人来触碰自己,刚想扭动着身子躲开,一股如同冰雪一般的魔力突然涌入他永远翻滚着滚烫魔力的身体。

  伊莱第一次使用治愈魔法的时候尚且需要艾萨克全然放松,现在连贝利亚体内抗拒的魔力都阻挡不了他了,实在不能不说是一种进步。

  贝利亚看着伊莱,眼睛瞪得简直像要掉出来,他只是性格比较暴躁,并不是傻子。魔法师对魔力天然的敏锐让他能够察觉那道不属于自己的魔力在自己身体里的全部走向,多次从受伤到康复的进程又能让他察觉到腰侧与背部的疼痛在一点点变轻。

  这是一个经由人类使出来的治愈魔法。

  怎么可能呢?贝利亚脑子一团乱麻,人类怎么可能拥有治愈性的魔力呢?

  伊莱收回了手,他在贝利亚震惊到仿佛在看什么怪物的眼神中坐在地上缓了一会儿,撑着床沿慢慢站起来。他的视野已经很模糊了,勉强能够辨认出代表着贝利亚的色块。

  伊莱竖起一根手指,抵在灼热的唇上,轻轻嘘了一声。

  他笑着说:“这是一个秘密好吗?”

  贝利亚本人是想把这当作一个秘密的,人类能够使用治愈魔法这件事足够在大陆上任何一个地方掀起惊涛骇浪,伊莱是马修的外甥,他是马修的船员,作为同一阵营,他当然很愿意隐瞒这件事。

  但是想法和现实总有偏差。

  话音刚落,伊莱突然失去意识往下一栽,如果不是贝利亚眼疾手快地拉了一把,现在伊莱就该倒在地板上而不是趴伏在床沿边。

  现在怎么办?

  贝利亚僵硬着想:他的房间离甲板很远,再怎么大声呼唤也很难有人听见,虽然有换班的时候会有船员回来,但是这位小少爷一副稍不注意就要死掉的样子,万一已经到了一会儿都不能耽搁的时候呢?

  看来只能他给背出去了,要是有人问伊莱为什么来他的房间他就说是来表达歉意,要是有人疑惑他明明行动不便怎么还能完成背比他还高一个头的伊莱出屋的高难度动作……他就说是危机激发了潜能!

  谁能质疑能在奥斯都这个冷得要死的鬼地方搓火球的贝利亚大爷呢?没有人。

  贝利亚下定决心,刚刚触碰到伊莱的手臂,木门突然被从外推开。贝利亚被吓得心跳都错乱了一瞬,张口就骂:“哪个小兔崽子开门不敲——”

  小兔崽子艾萨克站在门口。

  刚刚才因为伊莱敲门暴躁过一次的贝利亚突然觉得已经被治愈的腰侧隐隐作痛,他能和伊莱干巴巴地聊两句,对上艾萨克的时候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在艾萨克也没有要和他说话的意思,而是迈步走进房间。

  他停在了伊莱的身边。

  黑发绿眼睛的半精灵居高临下地看了趴在床沿上的伊莱一会儿,此时伊莱露着半张脸,大约很不安稳,眉头微微撅起,抿着唇,病态红晕从眼下蔓延到耳朵尖,修长脖颈恍若轻轻一扼就会断掉。

  弗朗西斯的小少爷总是带着明朗的笑意、从容冷静得像能够把一切握在手中,真是难得有现在这样脆弱的时候。

  艾萨克看得有点久,贝利亚刚要为伊莱发声,却见一脸冷漠的艾萨克蹲下身,又因为不太方变改为半跪的姿态。他让伊莱从趴伏的状态略微直起来一点,一只手环住伊莱的脊背,另一只手穿过伊莱的腿弯,很轻松地站起来,就像抱起一个完全不算矮的男性对于他来说和抱床软绵绵的被子没有区别一样。

  艾萨克这回是真的看着贝利亚了,他面无表情看人的时候压迫感很强,贝利亚汗毛倒竖,恨不得勾勾手指让被同伴顺手放在门背后的法杖飞过来。

  妈的,他恨恨地想,作为一个魔法师,他竟然没有随身携带自己的武器!怎么会有这样的错漏!

  这个时候伊莱皱着眉头动了动,艾萨克还没做出什么反应,他脑袋一歪,靠在了艾萨克肩膀上。

  半精灵的体温总是很灼热,然而穿着的衣物终究是在奥斯都海域凛冽的海风吹拂下染上了点凉意,对于正在发高烧的伊莱来说实在是很好的慰藉。

  灼热呼吸羽毛一般扑在脖颈侧,带起点奇妙的痒意,艾萨克瞳孔略微一缩,又很快恢复正常。

  不知道是不是贝利亚的错觉,他总觉得艾萨克的压迫感稍微弱了一点。

  “抱歉。”

  低沉又短促的声音在房间内短暂出现,以至于贝利亚难以置信地掏了掏自己的耳朵,怀疑那其实是一种错觉,他想看看艾萨克的表情,却只看见了一个背影。

  艾萨克带着伊莱离开了。

  ……

  伊莱这场病生得很受罪。

  船上没有医生,只能靠炼金术士那些根本不能解决发烧问题的昂贵药剂,伊莱断断续续烧了好几天,偶尔清醒的时候又要忍受晕船的痛苦,从早到晚吃不下什么东西,几乎全靠药剂吊命。

  折腾来折腾去,整天昏昏沉沉,伊莱被迫又瘦一圈,脸到是没有多大的变化,只是马修扶他起来喝药,有时候都觉得骨头有点咯手。但在生病这件事上经验丰富的伊莱到底是退烧了,还生出一点精神打开系统面板,趁着马修出去的空挡和许久都没有吱过声的系统开玩笑。

  “差点浪费你一次时空回溯。”

  揪着那四团时空回溯失败数据分析了整整一周的系统不为所动,它现在是沉迷工作统,和宿主聊天只会降低它“敲”代码的速度。

  [宿主当前健康状态飘红,应当注意休息,请不要打扰系统工作。]

  人都是有逆反心理的,越不让说话越想说话,伊莱也不例外,他很执着地问:“你们系统有工资吗?”

  [有的。]刚刚还要沉迷工作的系统一板一眼地回答,[宿主在所属世界自然死亡后,负责该宿主的系统将会收取到世界意识付出的特殊能量,返回主神空间后主神和监察系统抽取三分之二,剩下的三分之一归属系统自身。]

  伊莱突然生出点兴趣来。

  “世界能量是什么?”

  [小世界在诞生、运转、崩塌中自然而然散发出来的无形物质,能够维持主神空间正常运转。]系统顿了顿,查询了一下保密守则,没发现相关规定,于是继续说道,[存在形式类似于宿主当前世界的魔力。]

  魔力?伊莱略微眯起了眼睛,他要不要相信这是一个巧合呢?

  系统没有回答,伊莱自己想了一会儿,眼睛越来越重。

  病后精力总是不济,等到马修走回房间,伊莱已经把半张脸埋在枕头里,呼吸均匀地睡着了。

  马修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他把带着暗纹的被子向上拉了拉,专注地看着伊莱。

  伊莱的下半张脸长得很他,也很像菲瑞娅,小时候不大明显,长大后倒是变得直观起来了。这几天马修时常会想:如果伊莱改变标志性的发色瞳色去到王都,一些观察力敏锐的贵族会不会仅仅通过他的脸就能辨认出他和柯蒂斯有着那么点沾亲带故的联系。

  想来应该是有的,这也许是紫眼睛之外的一种延续。

  马修伸出手,把粘在伊莱脸侧的头发拨下去,眼神温和得不可思议。

  伊莱是弗朗西斯的小少爷,也是柯蒂斯的小少爷,伊莱·柯蒂斯·弗朗西斯,两个从意义到实际都完全沾不上边的姓氏在他的名字中挨得前所未有地近,宛若一场隐晦又盛大的久别重逢。

  是的,久别重逢。

  马修像少年时一样得意地想:我有一个姐姐不知道的秘密。

  小时候马修总是很喜欢去撩拨菲瑞娅,又总是被姐姐的铁拳揍哭,某次他躲到父亲的书房里偷偷哭泣,却无意间触碰到了某个开关。高大书架向两侧分开,一间幽深的密室展露在白日明亮的光线之下。那个时候小小的马修觉得自己闯了祸,关掉开关就匆匆逃开,没有人发现他的奇遇,除了他自己。

  时光流转,那间密室终究一直存在于马修心中,在“逃离”柯蒂斯的前一天夜里,怀揣蓬勃冒险精神的少年马修终于还是潜入书房,偷偷地进到了那件密室之中。

  他拿到了建立柯蒂斯商会的那位柯蒂斯先辈的手记,手记明显被撕去后面大半,但仅仅是前面的一点就足够令人心惊。

  很久很久之前,黑暗时代刚刚结束,游星帝国还没有一个叫做弗朗西斯的领地,柯蒂斯的先辈和一名非常不对付的友人结伴游历大陆,期盼能够见识到曾经的人类不能见识的绮丽风光。

  而手记的起始是——

  [我与弗朗西斯在巨龙翱翔的无尽冰原之上见到了一朵盛开的花。]

  ……

  伊莱·柯蒂斯·弗朗西斯就算换了个世界,也要做上个世界的谚语的忠实执行者。

  而他执行得最频繁的是什么呢?当然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这片大陆上剑士的体质远优于魔法师,而魔法师优于普通人,在这个普通人发烧需要休息三四天的时代,伊莱这个从哪个角度来看都相当强大的魔法师硬生生躺了半个月。

  说来也伤心,这艘船航行两个半月,最后半个月还有艾萨克的参与,竟然还是没有到达目的地——真正的沉没龙岛。

  是的,这艘柯蒂斯商船出现在东部海域,是为了按照马修三个月前接到的、来自米娜的消息找寻沉没龙岛。而船上的船员也并不是真正的船员,他们全部都是马修创立的冒险者小队凌空中的冒险者,之所以叫马修少爷,是基于马修身份的调侃称呼。

  伊莱得知的时候惊讶了好一会儿,开玩笑说这不能叫小队,要叫大队了。

  马修是无所谓叫小队还是大队的,他一心投在给可怜的小外甥养点肉出来的重任上,要是伊莱能当场恢复来时的体重,要他叫凌空加大队都行。

  有人听见了一点,很严肃地和同伴说:“咱们要改名字了。”

  同伴很无所谓地点点头:“叫什么队?寻龙者小队吗?”

  他门交流的时候不知道恰巧有另一个冒险者经过这里,也不知道话传来传去会变成奇奇怪怪的模样。

  当伊莱终于康复了个七七八八,马修放心地去研究为什么还没到目的地的时候,就发现自己的队员看着自己欲言又止。

  “怎么了?”马修奇怪地问。

  队员憋了好一会儿,终于期期艾艾地问道:“我们真的要改名叫作屠龙猎鹰全无死角但求一败凌空第一加加大无敌小队吗?”在马修因为震惊空白了一瞬的表情面前,她委婉地说,“这么长的名字,队伍标志上可能刻不下。”

  甚至会在冒险者工会的小队排行榜上射出去。

  马修当时的表情只能用精彩纷呈去形容。

  当天晚上总是非常温和的马修破天荒地黑了一张脸,召集所有队员当地辟谣他们绝不会改名、至少不会改成那样奇怪的名字,裹得严严实实的伊莱推开窗悄悄摸摸地看,发现竟然有好几个冒险者的脸上流露出了遗憾的表情。

  伊莱惊叹道:“他们看起来好像真的很想叫屠龙猎鹰全无死角但求一败凌空第一加加大无敌小队。”

  这么长的名字,能一个音节不错地说出来都很不容易。

  正在削苹果的艾萨克抽空向外面看了一眼,又收回目光,薄薄的苹果皮连成一长条线,均匀得有点吓人。

  伊莱听见艾萨克说:“红头发的女冒险者添的但求一败,光头的男冒险者把寻龙改成屠龙,最年轻的那个一定要加一个无敌。”

  他倒是了解得清楚。

  伊莱回过头,笑盈盈的,不经意一般说:“这段时间你和他们相处得很不错?”

  艾萨克一顿,已经只剩下一小圈的苹果皮突然断掉,短暂的沉默之后,他不动声色地把断掉的苹果皮扔进放垃圾的小木筒里,相当冷淡地否定:“没有。”

  “哦——”

  伊莱拉长声音,也没说信不信,只转过头看灯火通明的甲板。

  这个时候弗朗西斯应该已经开始转暖了,然而奥斯都东部海域上依旧寒风凛冽,伊莱闷了小半个月,现在很愿意顶着寒冷吹吹海风。然而艾萨克走到他身边来,无情地关掉了窗户,留下一盘削好的苹果。

  “应该快到沉没龙岛了。”

  伊莱自动为艾萨克补全后半句话:他是要下到海底的,绝对不能出问题。

  伊莱幽幽叹了口气,拿起一片苹果塞进嘴巴里,木系魔法催生的苹果稍微有点酸,他皱着鼻子吃完,心想:现在的问题不是他生不生病了,而是他的水下呼吸卡已经用完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再抽一张出来。

  要是他说他突然不能潜水了,艾萨克有办法把他弄下去吗?

  ……

  轰轰烈烈的改名风波过去了,冒险者们因为在海上漂了太长时间而变得有点无处安放的注意力再次有了投往的对象——病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伊莱终于走出了船舱。

  伊莱是谁?马修传说中乖巧可爱懂事的小外甥,就算脱离马修这层关系,他在大陆上的声名也半点不低。

  弗朗西斯奇迹一般的小少爷,大陆上最后一头巨龙的主人,弗朗西斯特产商店的创立者,似乎在弗朗西斯学院的建立中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除此之外,他还是某个预言中不那么正面的主角。

  冒险者们不再像讨论改名的时候一样激动又热烈,甚至连讨论也不太讨论,偶尔和伊莱说话都有点拘束,隔远了又要感叹:“少爷的外甥是真的长得挺好看的。”

  “少爷不也挺好看的?”

  “那不一样。”这名冒险者想了一会儿,形容道,“少爷能把我从船头揍到船尾。”

  “少爷的外甥也能把你从船头揍到船尾,你不记得了吗?他刚刚到甲板上的时候还发着高烧,格雷从背后向他发起攻击都差点被一法杖抽出去,而且他还是能够瞬发变异冰元素魔法的强大法师。”

  冒险者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压低声音说:“那他不是贝利亚最想成为的那种人吗?又能用魔法、近战也不错的那种。”

  不知道第多少次听见相似言论的贝利亚难得陷入沉默:我说了你们可能不信,我一点也不想成为他,毕竟这位小少爷除了魔法和近战都不错之外还会治愈魔法。

  总之冒险者们都不大敢接近伊莱,就算是看他也很隐晦,以至于伊莱微妙地觉得自己被“排挤”了。

  某日,伊莱托着腮疑惑地问马修:“我现在看上去不好相处吗?”

  “不是,”马修摇摇头,也有点无奈,“冒险者大都比较肆意,他们能无视那位半精灵阁下的冷漠和威势,也许并不是好不好相处的问题。”

  “唔……可能是他们在害怕。”马修似乎回忆起了什么很能让人心底一软的东西,在伊莱疑惑的目光中,他补充道,“就像你小时候我第一次抱你,我也很害怕一样。”

  说到底,伊莱和整船冒险者的画风哪哪都不太一样。

  其实马修和艾萨克的画风也不大一样,不过和伊莱也有区别。

  马修一举一动都能看出贵族的修养、总是很温和,但也能够挽起袖子与他们扳手腕,赢了会笑眯眯地盯着输家履行赌约,输了喝酒的豪迈劲头和他们根本没有区别;而和伊莱一起到来的艾萨克相当冷漠,虽然并不是人类,但一看就是在层出不穷危机中摸爬滚打过来的,这段时间老是有船员悄摸摸地去找他切磋,最常去的那几个顶着一脸伤乐此不疲,他看不出喜怒,但看见船员来了,会主动往空旷一点的地方走。

  总的来说,他们画风不同,但船员和他们相处起来没什么顾虑。

  伊莱不一样。

  他的长相细究起来和马修有一点相似,但更加清冷精致,本来就很有距离感,偏偏一来先病倒,偶尔出来放放风,只呆一会儿又要咳嗽着回到房间里。于是在船员们看来他相当脆弱,他们这群人最不怕危机与强大敌人,吃肉喝酒都很豪迈,从不在意别人的冷漠,只是一遇到伊莱这种好像碰一下都有可能受伤的金尊玉贵小少爷就抓瞎。

  他们中绝大部分人刚刚见到马修都有点敬而远之,不过后来被马修揍过之后一下子就调理好了。

  伊莱听了一会儿,纠结着说:“难道我要也要把他们都揍一顿?”

  “不,”马修又摇摇头,“我揍他们之前没有因为发烧躺半个月。”

  一招KO,伊莱无话可说。

  不过伊莱也没有一定要和冒险者们混熟的想法,他和人相处向来都很随意,问出这个问题也只是因为冒险者们的奇怪态度有点疑惑。反正大家又没有恶意,只是相处起来有一点尴尬而已,也不是什么大事。

  伊莱是在上午的时候这样想的,转机是在下午发生的。

  那个时候伊莱正在船尾种植着蔬菜和果树的木桶旁边思考今天要催生哪一种水果,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突然靠近,伊莱眼睛微眯,代表着监察者之杖的卡片被从系统空间内拖拽出来,随时准备使用。

  脚步声越来越近,几乎已经到了船舱的拐角,伊莱的肌肉绷得愈紧。

  忽然,面色相当难看的贝利亚走了出来。

  伊莱一愣。

  贝利亚?

  贝利亚看见了伊莱,却没有什么惊讶的神色,一看就是来找伊莱的。

  伊莱略微挑了挑眉。

  或许是因为要把秘密守护得更好一点,贝利亚这段时间里根本没有靠近过伊莱,现在来找自己……伊莱很直球地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贝利亚看着脸色还带着点苍白、身形相当消瘦的伊莱,嘴唇蠕动了好久,似乎有许许多多的话想要说,最后只说出来相当干涩的一句:“您的身体还好吗?”

  怎么都用上“您”了,之前贝利亚不是用“你”来称呼他的吗?

  伊莱笑笑,略微留了点余地,他说:“还好。”

  还好这个词语就很暧昧,说有一点问题也可以,说康复得差不多了也可以,端看听的人怎么理解。

  一道海浪打过来,伊莱没太站稳,顺手撑着木桶稳住身形,再抬起头,贝利亚的脸色更差了。伊莱略微眯了眯双眼,眼神中带出来许许多多的探究:据他这段时间的观察,贝利亚是个相当直来直去的人,现在这样瞻前顾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状况以外的事情。

  哦,对了,他甚至没有要骂脏话的意思。

  这时贝利亚露出一个相当难看的笑容,后退一步。

  “不打扰你了。”

  现在又变成“你”了。

  还不等伊莱想出个所以然来,贝利亚率先转身离开。

  伊莱拧起眉头,望着贝利亚有点失魂落魄的背影,自言自语似的问:“他这是怎么了?”

  他想跟过去看,还没走两步,高处突然落下来一道低沉的声音。

  “有人类被深海水母蛰了。”

  伊莱仰头去望,果不其然,在船舱中部的一块突起木板上发现了靠着船舱站立的艾萨克。暗夜精灵还真的是挺神出鬼没的,对心脏实在是不算好,好在伊莱有着毫无所觉就被摁在地上的经历,适应得非常好。

  伊莱疑惑道:“深海水母是什么?”

  “弗朗西斯东部海域的特有生物,没有强力的攻击方式,含有剧毒,一旦被它蛰中,就算是人类天赋者也活不过今晚。”艾萨克顿了顿,又说,“那个火系魔法师能够伪装成伤口还没有愈合的样子,但这个被深海水母蛰过的人不可能装作死亡。”

  艾萨克很难得说这样长一段有头有尾的话、甚至看起来话头还没有断绝。

  “你的舅舅只是舅舅,需要我提醒你怀有治愈能力的人类可能遭遇什么吗?”

  尤其还是那样强力的治愈能力。

  伊莱仰头望着艾萨克,此刻半精灵的神色相当冷漠,原本在到船上之后稍微变得轻松一点的眼神恢复从前的沉郁,仿佛这段时间以来的艾萨克都只是错觉。

  白日朗朗,艾萨克短暂地到阳光下来过一会儿,马上又要回到黑暗中去。

  他们相顾无言,除了凛冽海风的猎猎声之外没有任何其它的动静。

  过了一会儿,伊莱主动打破寂静。

  “我知道啊,像个再珍贵不过的宝物似的被抢来抢去,除了教廷之外帝国也下场,我一个人就能搅动整片大陆的风雨,我要么东躲西藏,要么死亡,要么被剥夺思想成为顺手的工具。”

  说到这里,他感叹道:“啊,真是好适合被吟游诗人传唱的崎岖人生。”

  他说着这样的话,脸上的笑容却依旧很轻快,艾萨克注视着他,垂在身侧的手缓慢握紧。

  他已经生出了一种预感。

  果不其然,伊莱接着说:“我没有拯救毫不相关的人的圣母心,但是你猜贝利亚为什么会来找我?”

  “因为那个人对他的重要性超越这个我和他约定的‘秘密’,虽然他最后止步于此,但如果那个人真的因此死掉了,他会不停地设想他没有止步于此可能造成的美好未来,最终成为随时可能引爆的定时炸弹。”

  伊莱耸耸肩,脸上的表情似乎有点苦恼,但是更多的是那种总是存在于他身上的从容。

  他叹息一般说:“从我选择治愈贝利亚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有选择了,艾萨克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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