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伊莱慢慢睁开了不知为何显得非常沉重的眼睛,在看清眼前景象的那一刹那,他轻轻吐出一口气,蒙蒙白雾缓慢上升。

  他的瞳孔中映出蓝得不可思议的天空、洁白高飘的云层,并不灼热的灿烂日光,凛冽微咸的风从很远的地方刮来,呼啸风声充斥耳畔,身下躺着的地方坚硬冰冷犹如钢铁,几只黑白羽毛的飞行魔兽从距离他一两米的空中划过,发出的声音宛若海鸥一般、又不知为什么回响得很远。

  大脑和太阳穴都在一突一突地疼,伊莱张了张嘴,干涩的喉咙却一句话也吐不出来。他想要强行发出一点声音,然而先出来的是一连串沉闷的咳嗽,他狼狈地侧过身,手微微用力摁住胸腔,咳得仿佛要把内脏都吐出来。

  咳嗽可以说是生理反应、也可以说是病理反应,它能够轻易掠取人类呼吸的权力,比敌人扼住喉咙的手更加难以抵抗。伊莱咳到最后开始缺氧,找准空隙吸一口气、往往又会爆发出更加剧烈的咳嗽声。他有点艰难地捂住自己的口鼻,声音湮灭在手心里,蝴蝶一样单薄的脊背却依旧在剧烈地震颤。

  某一个刹那伊莱以为自己会因为咳嗽这个有点可笑的原因死在这里。

  然而一双手扶住了他的肩膀,微微用力、直到他坐正。伊莱屈着一条腿,弓起脊背,这个姿势很好地安抚了他的呼吸道,空气终于能够顺畅地进入肺部,他松开手,垂着头努力控制自己喘气的幅度。

  “谢谢。”

  伊莱嘶哑着声音说。

  艾萨克从喉咙里嗯出一声。

  蹲在伊莱身边的半精灵递来一个小而精美的玻璃瓶子,瓶身刻意设计过的凹凸面使得它在阳光下比某些名贵宝石更加闪耀,精致的彩绘恰到好处,一看就是弗朗西斯特产商店近两年的新品。弗朗西斯出产的玻璃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保持着相当“朴实”的造型,到弗朗西斯第二学院的第一批学生毕业之后,一下子就涌现出许许多多的花样。当然,价格也随之水涨船高。

  比如这个巴掌大的小玻璃瓶子,持有弗朗西斯身份证明的正式领民需要花费一枚银币以上的价格,外来商队或者外来冒险者则需要付出五枚金币到十枚金币金币的代价。

  作为参考,弗朗西斯的领民购置朴实无华的玻璃制品时向来只需要花费五十枚左右的铜币,而一枚银币就值一百枚铜币,一百枚铜币是二十年前弗朗西斯领民一个月的花销。

  伊莱还不知道艾萨克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去逛特产商店,还买了一个对于非弗朗西斯领民来说这么昂贵的制品。他接了过来,打开瓶塞,过了很久才一愣。伊莱看向艾萨克,有点迟缓地眨了眨眼睛,疑惑非常难得地表露在脸上。

  这是一瓶透明的、能够起到治愈外伤作用的圣水,艾萨克自己还需要它来治愈胸口的伤,怎么这个时候这么慷慨地给了自己?

  伊莱想了想,他现在大脑一团浆糊,没想出来个所以然来,只能想到可能是艾萨克怕他真的死在这里。他干脆就用指尖堵住瓶口倾倒了一下,想要抹在自己的伤口上。这个时候艾萨克突然伸手夺过瓶子,伊莱看着他,眼睛中慢慢透露出震惊。

  怎么还带拿回去的?

  “不是让你涂在伤口上,”艾萨克面不改色地重新把圣水瓶子放进伊莱手心里,“只是没有水。”

  伊莱一愣,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里面的喉咙干涩到有点疼痛,正是需要水来安抚的时候。

  在这个间隙里艾萨克已经站起来了,他踏着银白色的地面走向巨龙的脖颈——等等,巨龙的脖颈?

  伊莱微微睁大眼睛,终于从那种晕晕乎乎、很难去思考的情况中挣扎出来,他转头一望,薄膜龙翼伸展、尖端骨刺在太阳下闪闪发光,从龙翼的起伏之间,他看见了海。

  一望无际、与天相接、蓝到连界限都不分明的海。

  伊莱难以置信地想:他们这是被传送到哪里了?

  银白巨龙展翼翱翔在海面之上,本该畏惧它的飞行魔兽一反常态地跟随在它的身边,宛若世间最忠诚的追随者。龙吟与海鸥鸣叫混杂在一起,随着海上凛冽的风吹得很远。

  伊莱转头望向艾萨克,风迎面而来,冰冷的气息涌入鼻腔,他的马尾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开了,带着一点点湿润水汽的头发胡乱地打在颧骨或者脖颈,痛感细细密密。

  这个时候身体终于诚实地向大脑反馈了不适,后背、腰腹、大腿,好像没有哪里不痛的、又好像是从内到外都在痛。伊莱垂头看了一会儿手心里的玻璃瓶子,到底是仰头一饮而尽。

  珍贵、富含治愈性魔力的圣水饮用起来也和普通的水没有区别,这口略微有点冰凉的奢侈“饮用水”极好地缓解了喉咙的干涩,好像一下子就让人活过来了。

  伊莱撑着瑞兹的背想要站起来,然而他刚刚用力,叫嚣着不适的肌肉就先泄了气。

  好吧,伊莱从善如流地坐下,看来他还是坐下比较好。

  失去意识之前的记忆回笼,伊莱回忆起了那个由精灵之心和传送阵叠加出现的漩涡,又感受了一下似乎比弗朗西斯还要低的温度,合理揣测道:“这里是奥斯都东部海域?”

  奥斯都东部海域,依米娜和艾萨克之言,是真正沉没龙岛处在的地方。

  “是,”艾萨克难得解释了一下,“我们到达这里的时候就在龙背上。”

  伊莱揉了揉突突作痛的太阳穴。

  十几年前没有精灵之心的传送阵把瑞兹传送去虚假的龙岛,叠加精灵之心之后他们倒是一股脑全到真正的沉没龙岛来了,说起来詹妮弗给的那枚精灵之心到底算不算已经使用成功了?他们一顿操作不会真的把精灵之心弄没了吧?

  伊莱隔着遥远的距离担忧:难道他们的精灵之心改善弗朗西斯土壤的计划要中道崩殂了吗?

  喉咙传来一阵痒意,伊莱捂着嘴咳了几声,或许是因为动作幅度太大、大脑一阵晕眩,他缓了好一会儿,妥协似地想:下次再思考吧,他现在这副样子是别想有什么严密冷静的思维逻辑了。

  他要当一个只会问问题的小笨蛋。

  伊莱对奥斯都东部海域是半点都不熟悉,于是望向已经在这里探索出沉默龙岛的艾萨克,哑着声音问道:“我们现在是在去沉没龙岛的路上吗?”

  这话问出来,伊莱自己都一怔:不对啊,那个传送阵的出口就应该是沉没龙岛啊?如果不能直接进入海水,他们也应该在沉默龙岛的上方才对,但是看瑞兹的飞行路径……

  伊莱望向来时的方向,最终确定瑞兹走的确实是直线。

  这是要去哪?

  这个时候艾萨克回过头说:“你的龙已经带着我们飞了很远的距离,已经不在刚刚出现在这里时的位置,而你——”

  艾萨克略微顿了一下,视线略微移了一下,落在伊莱的耳垂上。伊莱很疑惑地望着他,脸颊和眼皮都泛着不太正常的绯色。

  “你在发烧。”

  伊莱一怔。

  对于天生拥有强健体魄的幻想种来说人类是真的很柔弱,他们可能因为伤口感染死掉、可能因为情绪长时间低落而死掉、可能因为摔了一跤死掉、可能因为一场根本不会发生在幻想种身上的高烧死掉——而这场高烧甚至“只是”因为在冬天的湖里进出了两次、又泡了一段时间。

  伊莱后知后觉地发现之前的难以思考以及眩晕都不是疲惫脱力导致的,寒冷并不止来源于外部的刺激,除了外部伤口的疼痛之外、没怎么用到过的肌肉也在钝钝地疼,他抬手摸了摸耳后,自己都被烫得一愣。

  这个时候艾萨克说:“这样你还想去找沉没龙岛?”

  他很崩人设——又或许是精灵设地冷哼一声,墨绿色的眼睛中带出点令伊莱难以理解、又十分违和的复杂嘲意来。

  艾萨克问:“你想死在这里吗?”

  伊莱在这个世界上的二十一年都过的很好,爱的人和爱他的人都很多,还有许许多多需要去做的事情,当然不想死。

  人好像是有点奇怪的,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生病的时候还察觉不到什么异样,一旦意识到了,就觉得哪哪都不不舒服、哪哪都能和正在生的病联系起来。就比如伊莱只是在这里坐了一会儿,就开始觉得脸颊和脖子都很烫,然而他又能感觉到四肢躯干的存在的冷意,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同时存在于身体里,实在是有些难受。

  “我们现在要去哪?”

  听,连声音都变得更加嘶哑了。

  “人类小镇,至少是岸上。”

  伊莱慢吞吞地哦了一声,突然发现自己的手指在不自觉地颤抖。也是,他在最后一次进入镜湖之前脱了外套,这个时候的衣物就算在弗朗西斯都显得有点薄,更何况是在更北端的奥斯都。他又怕冷,在这样的情况下只是手指颤抖都已经算很不错的了。

  要是会火系魔法就好了,伊莱这样想着,选择和默不作声了好久的系统交流以分散注意力。

  他也不问龙、精灵、传送阵或者漩涡之类的东西,就算他问了、系统也不会告诉他。告知宿主所处小世界内任何涉及本源的事件分析结果都属于严重的违规行为,就算现在主神空间关闭,监察系统也在兢兢业业地运转。一旦被发现,系统必定要返厂,而伊莱自觉和现在这个系统相处得还算不错。

  从另一个方面看呢,进入这个世界之后他遇见的每一个事件都要组成他自己的人生,总是偷看攻略、再怎么设计精妙的游戏也会变得不那么有意思。

  系统,他在心里说,我好像听见你让我离开。

  不知道是不是记忆改变了事实,他现在竟然还觉察出一点系统当时的急迫来。

  但是人工智能怎么会有这样的情感呢?

  系统隔了一会儿才回答:[是。]

  在伊莱发出下一个疑问之前,它先截住了话头:[宿主权限不足,无法得知相关情报。]

  这是系统第一次撒谎,机械音当然不会透出什么慌乱,只有它知道自己原本井井有条的核心代码绞成一团乱麻,正“活泼”地窜来窜去,差点闯进层层封锁的数据库,掉下来好几串短促的指令。

  啊!它竟然真的违背《人工智能约定条例》了,监察系统应该不会抓它这样在人工智能层面的失德系统吧?

  伊莱眨眨眼睛,仿佛不经意一般想:你好像有点奇怪。

  又是一段短促的沉默。

  [系统每隔一段时间总有那几天。]

  系统突然出现的不那么幽默的幽默感成功让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伊莱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咳嗽声,就连站在瑞兹脖颈根处为瑞兹指明方向的艾萨克都投来一眼。

  伊莱只能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不过也不再和系统交流了。

  海上和陆地上总是有不同的气息,伊莱坐在原地,风和魔兽的鸣叫都很悠远,天也很高、海面也很广阔,气氛莫名其妙的宁静。

  过了一会儿,伊莱摸摸自己的脸颊和脖颈,温度好像又往上窜了一截,一呼一吸都能带起纯白的雾气,区别于擦伤的肌肉疼痛越来越明显。

  他的体温现在多少度?伊莱垂着眼睛想,三十八度?三十九度?四十度?

  要不是治愈魔法只能对外伤起作用,他就算用完魔法立刻晕厥也要把自己从脑子即将被烧坏的命运中解救出去。

  “伊莱。”

  艾萨克的声音混杂着风声传过来。

  伊莱听得一怔,这好像是艾萨克他在弗瑞兹临时监狱做噩梦之外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乍一听还有点奇怪。他慢吞吞地站起来,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但最终还是靠着自己坚强的意志去到了艾萨克旁边。

  叫他名字的半精灵在他走过来之后并未向他投来眼神,而是神色沉凝地从瑞兹的脖颈一侧看向下方的海面,伊莱也顺着看过去,除了海水之外什么也没有。

  海面有什么好看的?

  “你现在还能用魔法吗?”

  艾萨克问得严肃,伊莱也很认真地扒拉了一下系统空间里的卡片,又感受了一下自己现在的状态,最终点点头。

  “可以。”

  艾萨克说:“下面有条商船。”

  伊莱一愣,再次顺着艾萨克的视线看过去,费了好大的劲才在海面上发现一个棕色的小点。他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心中有了计较:他的视力已经算很好,他要提前得知才能发现的小点、艾萨克却能看出来那是艘商船……

  暗夜精灵的血脉看起来好像比他的想象还要更恐怖一点。

  虽然说要当一个只会问问题的小笨蛋,伊莱还是顶着因为生病而变得有些昏沉的大脑理智分析:“自奥斯都一直向外的东部海域并不通往任何一个人类聚集地,什么正经商船会到这个地方来?”他开了个玩笑,“你之前不是很爱抢劫有教廷标志的船只吗?可能你已经成为了奥斯都东部海域的异闻,比如可怕的恶魔久居这里,会对神圣的教廷发起攻击什么的。”

  艾萨克并未对自己被形容成可怕的恶魔做出什么反应,他看了一会儿,用一种非常确定的口吻说:“是教廷的船只。”

  伊莱低头看着那个小点,吐出一口灼热的气,紫眼睛中满是锋锐的冷静。他抬起头看向艾萨克,只一眼,他们就确定了对方的想法。

  还去什么陆地上,他们这种带着大型“宠物”不能见人的就应该直接抢船。

  ……

  这艘怀揣着某种目的由奥斯都西部海域出发、鬼鬼祟祟地绕了一个大圈才到东部海域来的商船已经在海上航行了将近两个月,期间没有一次靠岸,这也意味着举目四望只有海水、脚下只有摇摇晃晃甲板的日子也持续了两个月。

  就算是最经验丰富的水手在这样的情况下也难免出现身体或者心理层面的问题,然而这艘船上的船员依旧保持着和刚出海时一模一样的状态,甲板巡逻、检查船只状态、对着连在一起的天与海判定前进方向都一丝不苟,甚至没有人在这个普遍被败血症困扰的时代显现出哪怕一丝的不适——这个可能是因为船尾的木桶里种着的弗朗西斯蔬菜。

  一个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奥斯都人的年轻船员打开了船舱的门,走到甲板上,他虽然穿着最普通的船员服饰,但一举一动都干脆利落、鼓鼓囊囊的肌肉与腰间的长剑都昭示着他并非普通人。

  他走到了船头,拿出一个奇怪的短筒抵在眼睛上望向海面,这是弗朗西斯特产商店前几年向外出售的十个望远镜之一,能够持有它的非富即贵,想来这艘商船也大有来头。

  这时另一个看着像是游星人的中年船员走上前去,站在年轻船员的身侧问:“少爷怎么说?”

  年轻船员放下望远镜,耸了耸肩,脸上一道狰狞的刀疤跟着动了动。他说着不大熟练的游星通用语,咬字倒是很清晰,但腔调相当奇怪,听的人要辨认好一会儿才能听懂他在说什么。

  “精灵之心一直在发亮,只是亮度没有变化。”

  这也意味着他们一直在绕圈。

  中年船员捋着自己下巴上那一撇小胡子,脸上显露出思考的神色:太奇怪了,他们是按照直线在前进,怎么可能在绕圈呢?

  年轻船员见他那副因为想不出个所以然来陷入沉思的样子,安慰道:“又没有干扰,这里只有我们,只要多花点时间总会找到的。”

  他们不知道这种居室在另一个世界叫立flag,也不知道短短一句话立了三个flag。如果能重来一次,中年船员一定会在年轻船员开口之前捂住他的嘴,而年轻船员一定会吧这句话咽进肚子里。

  话音刚落,高处突然传来带着极强攻击性的鸣叫。

  两名船员神色一凛,久经战斗的肌肉瞬时间做出反应,他们同时拔出武器、整齐划一地抬起头,两双不同的眼睛里同时映出天空一只俯冲而下的鸟类魔兽。

  旋转的风刃呼啸而来,年轻船员上前一步,银色剑刃划出亮色圆弧。

  “锵——”

  风刃与剑刃相撞,短暂的相激嗡鸣之后,风刃消散,手持长剑的年轻船员神色沉凝,他仰着头,看着那只棕色的鸟类魔兽。

  “风暴鸟。”三个字从他的齿缝中溢出来。

  中年船员一愣,脸色比年轻船员更沉。

  风暴鸟是奥斯都人的说法,游星人更喜欢把这种伴随着风暴在海上破壳的魔兽称为飓风烈鹰。飓风烈鹰生来即能使用风元素魔法,性情暴烈,对一切空中的生物保持同等的攻击性,海上的魔兽看了都闻风丧胆,又因为狠起来甚至连自己的同类都攻击,大多独居。

  但是它们从不攻击海上的船只,甚至因为这个特性被称为护船鹰或者护船鸟。

  现在攻击他们是怎么回事?

  又一道风刃从空中传来,年轻船员一边打散风刃一边高声大呼“敌袭”,拿着法杖和炼金武器的船员们匆匆涌出来,每个人的身上都没有面对危险时的慌乱,脸上都是在危机中磨练过千百次才会出现的冷静。

  一个衣服皱巴巴、还没完全清醒的船员看了一会儿,嘟囔道:“不就一只吗?”

  他这样说着,拉紧的弓弦却半点也没有松弛的迹象。

  中年船员紧盯着那头迎面而来的鹰,突然,他在那头鹰的后面看见了许许多多的相似小点,下一秒,他惊声道:“是飓风烈鹰——群?!”

  最后一个字因为过于惊诧甚至变了调。

  近十只飓风烈鹰俯冲而来,袭来的风刃似乎永远也不会断绝。

  “这是怎么回事?”一个性情暴烈的一边搓着火球一边在吟唱魔法的间隙用奥斯都语吼道,“说好的风暴鸟是护航鸟的呢?上次是哪个狗娘养的告诉我风暴鸟是独居魔兽?”

  没人回答他。

  最前方一只飓风烈鹰已经到了离商船只有十来米的地方,中年船员随手扯了一个人,语速极快地说:“你去找少爷。”

  被扯的恰好是哪个性情暴躁的火系魔法师。

  “妈的,别扯我!敌袭敌袭喊得那么大声,你以为少爷听不见吗?”

  中年船员闻言一看,果不其然,船舱顶部的“哨塔”上出现了熟悉的身影,他心下一定,刚转过头,飓风烈鹰带起的风就拂到了脸上。

  这是飓风烈鹰离甲板最近的时候。

  无数次战斗让在场的船员生出不用指挥都能同时发动攻击的默契,蕴藏着蓬勃魔力的元素球混杂着剑芒箭矢呼啸而去,飓风烈鹰爆发出尖锐的鸣叫,下一秒,在距离甲板五六米的地方猛地拔升而起。

  飓风烈鹰这种魔兽虽然性情暴烈,智商却比绝大部分魔兽都要高,它们察觉到风刃扔到甲板上只会被那群人类击散,立刻把目标转向了商船两侧的海水。

  海浪在风刃的击打下猛地荡漾起来,商船开始剧烈摇晃,如果是普通人大约已经被从船头甩到了船尾,然而显而易见,这是一群天赋者,就算是身体素质稍微差一点的魔法师也在剑士同伴的帮助下稳住了身形。

  这艘船明明很高,最摇晃的时候海水却能够激荡到甲板上。就在这样的情况下,船员们合力击走了七只飓风烈鹰。

  只剩下最后一只,它似乎掉了队,离甲板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很多船员暗自松了口气,然而在气完全松出来之前,遥远到只能看见云层的天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因为距离变得隐隐约约、却依旧能够感受到浑厚与威势的吟叫。

  “刚刚那是什么声音?”

  他们面面相觑,都有点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短暂的寂静之后,一个人迟疑道:“我怎么听着是龙吟?”

  所有人都看向他,尖锐的问题在极度荒谬的情绪驱使下脱口而出:“你怎么就知道是龙吟了?你见过龙吗?最后一只龙早就被杀死在——”

  问题戛然而止。

  那个说是龙吟的人在大家的视线中央挠挠后脑勺,讷讷地说:“我不是帮少爷去弗朗西斯送过礼物吗?那弗朗西斯不是有一只龙……”

  最后一只飓风烈鹰的到来让他未尽的话语悉数被咽回肚子里,大家故技重施,想要通过攻击驱赶这只发了疯似的魔兽。然而这只飓风烈鹰体型比之前的每一只都要小、也要更加灵活,它敏捷地穿梭在自下而上抛出的攻击之中,就像曾经翱翔在风雨雷电中一样。

  与它的“前辈”在达到某个高度后明显渐缓的不同,它一直保持着极高的速度。

  有人生出不祥的预感:“它不会想撞船吧?”

  这时飓风烈鹰已经离商船只剩不到十米,船员们一边维持着攻击频率一边向船缘撤退,某一个瞬间,一名船员惊声尖叫:“上面有人!”

  仿佛是为了呼应他的话一样,原本朝着甲板而来的飓风烈鹰在最后一刻止住了俯冲的冲势、拔地而起。

  两个人在那个空当落到了甲板中央的空地上,一身漆黑的那个先站起来,手中的匕首通体漆黑,仿佛要在吸收掉一切光线一样。他环视四周或警惕、或露出怔愣之色的船员,墨绿眼睛中暗藏的威势宛若某种凶兽。

  另一个大约蹲着缓了一会儿,慢慢站起来,虽然神情很锋锐,但并没有多大的攻击性。他一头银发,拿着一把银白色法杖,声音微哑,略带着点奇怪:“我怎么觉得……这好像不是教廷的船吧?”

  虽然船员都是天赋者,但是一些商会本来就会雇佣冒险者护送商队,教廷那些人身上都带着某种特质,而这些人没有。

  他们不会抢错船了吧?

  前一个相当冷淡地说:“来都来了。”

  下一秒,他凭空消失,危机中磨练出来的反应速度让一名船员竖起手中的法杖,他的直觉让他免于在匕首之下丧命,却没能让他成功躲过扫过来的一脚。

  他横飞出去,脊背撞在船舷上,他熟识的船员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原本非常警惕的眼睛中陡然生出许许多多的敌意、握紧武器的手用力到有点泛白,一看就是已经从防守状态转变为了攻击。

  这原本没有什么问题,只是踢那名魔法师的是艾萨克,熟识的船员离得近的是越来越觉得这不是教廷船只的伊莱。

  眼见着那名船员举起了剑,自从艾萨克和伊莱落到甲板上就盯着伊莱发愣的中年船员猛然惊醒,惊呼的声音比发现飓风烈鹰是一整群更更加凄厉:“等等——”

  他等晚了,长剑已经袭向了伊莱的后背。

  “伊莱!”

  好陌生、又有点熟悉的声音,伊莱一个转身、后仰躲过锋锐的剑尖,手中法杖毫不留情地拍在了袭击者的身上,他终于得到一点空隙看向声音传来的位置,只一眼,他准备补刀的动作就顿住了。

  伊莱看着船舱口一身华服

  的男人,声音因为震惊不由自主地放轻。

  “舅……舅舅?”

  这一个刹那,随着海风猛烈晃动、以致于根本看不清内容是什么旗帜非常巧合地展开。

  那是一个相当熟悉的家徽。

  伊莱懵了。

  刚直起身准备发起第二次攻击的船员也一愣,脑子里只剩下了一长串问号:什么舅?舅什么?谁是谁舅舅?谁叫谁舅舅?

  艾萨克手中即将到达船员喉管的匕首硬生生一偏、擦着脖子扎近木板里,他单手摁着船员,转过头望向伊莱。此刻伊莱的脸上是毫无保留的惊讶,他绝大部分时候都用习惯用笑容附加在所有情绪之后,于是艾萨克这个时候想,接下来他该笑。

  可是伊莱没有,他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刚刚走出船舱、也满是惊讶的男人,两双浓郁程度不同、但确确实实都是紫色的眼睛隔着很多人相望。

  下一秒,男人迈动了步子,步子越迈越大、越迈越快,直到他能够伸长手、一整个把伊莱抱住。伊莱比他矮一点,愣了好一会儿,才抬手反抱住了对方。

  伊莱轻声、但非常确定道:“舅舅。”

  “伊莱。”

  他的舅舅说。

  马修·柯蒂斯,柯蒂斯家族放浪不羁的幼子,为了避免继承家族,他在不满二十岁的时候毅然决然地逃离家族、加入了一支在冒险者公会中赫赫有名的冒险者队伍,从此再也没有回过柯蒂斯家族一次,所有人都默认他已经与柯蒂斯家主决裂。

  这是表面。

  事实上的马修·柯蒂斯虽然志不在继承家族、同时向往自由,但逃离家族是发生在长姐菲瑞娅·柯蒂斯被迫以私奔的名义连夜前往弗朗西斯之后。原定继承人因为婚姻失去继承权,教廷操纵的游星王室隐隐表露出对柯蒂斯唯一的少爷下手的倾向,马修·柯蒂斯不得不在父母的安排下变得放浪不羁、并最终与父母决裂。

  被迫在外游历的日子里,他认识了许多志同道合的好友、并且一同组建了未来名声大噪的冒险者小队——凌空。为了避免引起教廷的注意,凌空成立的前两年他都隐姓埋名,直到教廷放松对柯蒂斯的打压之后才对外宣布加入凌空,并开始借助冒险者身份的遮掩暗地搜集信息,甚至在后来因为某种相同的目标与还没有成为奥斯都皇帝的落难王子阿奇尔·奥斯都成为至交好友。

  因为种种原因的限制,伊莱一共只见过自己的舅舅三次。

  第一次他刚出生不到半个月,睁开眼睛只能看见影影绰绰的身影,什么人小心翼翼地把他抱起来,肌肉僵硬得他都能感受到。他听见有人用气音说:“他好软,怎么办?我不敢抱,我不会把他抱折了吧?”

  他的母亲用气音回答:“我也不敢。”

  这个人难以置信地说:“这可是你的儿子,你怎么不敢抱?”

  他的母亲理直气壮:“这还是你的外甥。”

  婴儿精力不济,伊莱最终只听到了这里,他不知道马修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马修是什么时候走的。只在长大之后略微推算出来,他的舅舅大约在见了他一面之后就赶回家“逃离”家族了。

  第二次他刚刚得到抽卡系统,大概五六岁,和还很别扭的奥林在用早餐时捕捉到了楼梯拐角的白袍人,他笑一笑,白袍人转身离开。

  第三次最长,十几年前,正随队在游星帝国南部领地附近执行冒险者任务的马修·柯蒂斯接到长姐的秘密来信,半个月后进入暗夜森林,找到并且带回了莫名消失在弗朗西斯境内的伊莱·柯蒂斯·弗朗西斯。

  他们从暗夜森林到弗朗西斯一共花了半年。

  那半年时间里每一天马修都要给小伊莱讲一点小故事哄他睡觉,大部分时候是适合孩子听的童话故事,也说说菲瑞娅小时候欺负他的经历。小伊莱偶尔生病,他表面上很靠谱,抱着小伊莱的时候却和当初第一次抱他一样僵硬。

  现在仔细想想从暗夜森林到弗朗西斯未必要花半年时间,只是马修带小伊莱翻山越岭去偷某种凶戾魔兽的宝藏、看繁华城镇中在街头演出的曼妙舞娘,在各大商会教他“我们柯蒂斯家族的人付金币的时候最有魅力”,又乐此不疲地在拍卖会上为他买下昂贵的拍品。

  之后再也没有见过了,距离现在,已经超过十年。

  十岁遇见的事情到二十一岁也要变得模糊、十岁的孩子到二十一岁也要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伊莱的记忆力可以说是bug,但马修只用了一眼,就把风华正茂的伊莱和自己的外甥联系在了一起。

  马修·柯蒂斯爱自己唯一的外甥,他们见得这样少,但从奥林到领主城堡最普通的仆人都没有谁质疑这件事。

  爱是每年生日一车一车拉来、昂贵炼金物品和在某个小国摘下的无名小花放在同一个盒子里的礼物,爱是每两月一封厚到需要使用特制信封的信纸,爱是匆匆送来的保护者米娜,爱是从暗夜森林到弗朗西斯绕来绕去总有尽头的路,爱是那半年里伊莱每每睡着之后印在额头上的亲吻。

  海风湿咸,船员们面面相觑,最终不约而同地放下武器、开始收拾一片狼藉的甲板。

  艾萨克站直了身体。

  脑袋还是很昏沉、肌肉和皮肤都很痛,伊莱勾了勾唇角,这样久没见,他当然该笑笑,只是努力了好久,才把鼻子努力酸了一点。他沉默了一会儿,嘟嘟囔囔,有点委屈地问:“舅舅怎么在这儿。”

  “我才要问,你怎么在这儿?”

  马修上半身向后仰一点,色泽偏浅淡的紫眼睛中映出伊莱的倒影,在和久别重逢的伊莱抱了一下之后,他终于想起了一个很要命的问题——他本该好好呆在弗朗西斯的外甥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奥斯都东部海域?

  电光火石间马修回忆起了很久很久之前菲瑞娅曾经在给他的信件中书写过的甜蜜抱怨——伊莱越长越大,对外界的渴望也越来越深,隔三岔五就要偷偷跑出领主城堡,骂又舍不得骂、打更是舍不得打,实在是令人无奈。

  小时候被菲瑞娅无情“殴打”过的马修是怎么回复的来着?好像是:你当初欺负我是因为我打不过你,但是现在你要是敢欺负小伊莱,我现在就要到弗朗西斯来他带走。小伊莱是再乖巧不过的,绝不可能做出偷偷跑出城堡的事情,如果他真的这样做了,那么一定是姐夫的教育太过强压,以致于我可怜的小外甥不得不以这样的方式获取喘息的机会。

  马修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心情了,也许还可能有几分因为误解迪伦产生的愧疚。

  “小伊莱,”马修就着这个姿势摸摸伊莱的后脑勺,语气温和中带着一丝不可置信,“你偷跑,一般都要跑这么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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