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躲在水晶后面听了好一会儿壁角的伊莱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抓着艾萨克的手臂。

  啊……伊莱眨了眨眼睛。

  他们呆在这里有一段时间了,瑞文特的那些小动作并没能逃过伊莱的眼睛,他清楚地看到了瑞文特偷偷将自己的血液涂抹在水晶上,却没有想到涂抹瑞文特血液的水晶能够起到类似于炸|弹的效果——甚至见效得还这么快。

  异变突生,他顺手一抓,结果抓到的就是艾萨克的手。

  “爆炸离得太近了。”

  伊莱松开手,解释了一句。

  艾萨克没有回答,他暗地里动了动刚刚被伊莱拽住的手腕,这位小少爷的力气不算大,就算在受惊的情况下也没有让他产生多大的痛感。他垂眼看了一眼伊莱头顶的发旋,光线透过水晶在银色发丝上投射出紫色光晕,他看了一会儿,然后从鼻腔里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嗯。”

  伊莱决定将这个嗯理解为在认可自己的解释,并且愉快地把自己的视线移向眼前这从巨大的、突逢巨难的水晶。

  弗瑞兹地下岩洞内的水晶很透,质感几乎快要靠近玻璃,按理来说他们站在这样的水晶之后应该非常显眼,但暗夜精灵的天赋技能实在好用得有些过分。伊莱和艾萨克只需要不怎么走心地把自己随便藏在某丛水晶身后,无论是具有天赋的亲卫军士兵还是身为普通人的护卫军士兵都会忽略他们的存在。

  比如现在。

  伊莱抱着手臂倚着一根巨大的水晶棱柱,那种会逸散蓝色孢子的蘑菇挤挤挨挨地把他的靴子藏在伞盖下,艾萨克和他站得很近——天赋技能也有距离的限制,伊莱试验过,艾萨克的这项能力只能影响以他为圆心、半径一米的范围。

  他们很难得在彼此都很平和的时候隔得这样近,艾萨克垂下眼睛就能看见伊莱比常人更加浅的睫毛,伊莱则需要把头仰到一个几乎有点费力的角度才能看见艾萨克沉郁的绿眼睛。由岩壁形成的巨大阴影把他们两个都囊括在内,紫色水晶和幽蓝蘑菇形成某道隐秘界限将他们岩洞中央的混乱分隔开,翻译卡悬浮在只有伊莱能看见的系统面板上,所剩无几的倒计时还在一点一点往下跳动。

  这是最后一张翻译卡,伊莱不能保证用掉它之后能不能及时抽出下一张,更不能保证错过眼前这明显不对的场景之后还能不能遇见下一场。

  伊莱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略掉脑子里有节奏的轻微闷痛,再次将所有的感知能力分配给耳朵。

  今天的骚乱是一个突破口,他刚刚凭借着感知强化卡听见了很关键的信息,现在要做的就是去听到更多。

  守卫在弗瑞兹地下岩洞的卫兵们控制住了局面,在这场爆炸中没有显露出异样的外来者被勒令双手抱头相隔一段距离蹲在地下岩洞内的边缘,刚刚把莱昂踹下干涸寒潭的银甲卫兵带着一身煞气走向依旧被摁在地上的高挑外来者,他用长|枪尾端撞了一下高挑外来者的肩膀,得到了对方一个笑脸。

  “卫兵老爷,”高挑外来者呲着牙申诉道,“我可跟他们不是一伙的。”

  银甲卫兵眼带探寻,他蹲下身来,嘴里吐出带着点奇怪音调的奥斯都语:“你是奥斯都人?”

  高挑外来者笑嘻嘻地回答:“算是吧。”

  算是?这是什么意思?

  银甲正要继续问些什么,一只被黑色金属覆盖的手臂突兀地闯进视野、直直地拽住了高挑外来者的后衣领。

  是刚刚一剑削掉莱昂头颅的黑甲卫兵。

  他不怎么温柔地拽着高挑外来者的后衣领把他提溜起来,幅度过大的动作扯痛了高挑外来者身上的伤口,对方发出夸张的吃痛声,黑甲卫兵的动作却半分也没有停滞。他把高挑外来者提溜到了与自己视线齐平的位置,银甲卫兵跟着站起身来,俨然一副作壁上观的姿态。

  高挑外来者嘶着气,他脸上挨了一拳的地方高高肿起,血液从被咬下一块肉的肩颈蔓延大半个胸膛,看起来惨兮兮的。他掀起眼皮看了一眼黑甲卫兵的眼睛,咧开嘴露出个带着血腥气的笑容。

  “再不给我处理一下我就要死掉了,卫兵老爷。”

  黑甲卫兵以一种非常平静的语气陈述道:“天赋者不会这么容易死的。”

  高挑外来者他微微眯起了眼睛,唇角的笑容一点一点收了回去。这下他倒是认认真真地望着黑甲卫兵的眼睛了,开始疯狂思索:他从踏入弗朗西斯的那一刻起就没有使用过自己的天赋,这个才来到这里半个月的卫兵是怎么发现的?

  是真的被发现了,还是只是一场试探?

  沉默了一刹那,高挑外来者还是露出了一副非常无辜的表情:“你说什么?我好像不太听得懂。”

  “你不用听得懂。”

  “但是你现在得换一个地方呆着了,”黑甲卫兵观察着高挑外来者的表情,似有所指地说道,“那可能比北边境线的地窖要好受一点。”

  高挑外来者的表情终于维持不住了,他浮于表面的委屈与眼中微不可察的散漫被一种带着威势的锐利取代,时刻关注着他的银甲卫兵肌肉顺势绷紧,随时准备给他来上一枪。

  黑甲卫兵心中闪过一丝了然,那点因为一个荒谬的猜测而产生的不确定感悉数褪去,而他在高挑外来者难看至极的脸色前笃定地唤道:“你说对吗?埃尔弗·伯伦。”

  “埃尔弗·伯伦……”

  巨大的水晶丛后,伊莱轻声重复。

  “你认识?”

  伊莱一愣,转头正好对上艾萨克沉郁的绿眼睛。

  是了,精灵是被风眷顾的种族,一切存在于风中的信息都会被传进精灵的耳朵。虽然艾萨克只有一半精灵的血脉,那半血脉甚至还可能归属于暗夜精灵,但这丝毫不妨碍他五感敏锐到能够匹敌开了感知强化卡的伊莱。

  种族天赋压制,恐怖如斯,怪不得黑暗时代的人类被挤压得那么凄惨,实在是幻想种太不讲道理。

  “我不认识,”伊莱摇了摇头,“但是我认识这位卫兵。”

  弗朗西斯奇迹般的小少爷时常跟随兄长奥林前往亲卫军营,于是每一个亲卫军士兵都能还算轻易地认出他,与此同时,从小表露出惊人的认人天赋的伊莱同样能够认出亲卫军营内每一个士兵。

  这位摘下过面罩的黑甲卫兵当然就在其中。

  “十多年前,我刚出生的时候,游星和奥斯都的关系非常差,北边境线上的战火没有一刻停歇,他跟着刚刚成为五位队长之一的赫伯特盾骑士驻守在北边境线。”

  伊莱顿了顿,没有把话说完。

  当时的情况实在是太混乱了,游星和奥斯都的关系差到散布在大陆上每一个角落的冒险者工会都开始减少两地工会之间的冒险者流通,弗朗西斯的领主迪伦驻扎战场,弗朗西斯领地内部爆发的魔兽暴|乱也需要身为天赋者的亲卫军士兵前往镇压,本该在领地内的城邦与小镇巡逻的护卫军奔赴北边境线,领民自发组建临时巡逻队接替护卫军的职责。

  弗朗西斯人口稀少、土地贫瘠,整片领土都为了这场并不是自己引起的战争在超负荷运转。在这样艰难的情况之下,弗朗西斯没有得到来自游星帝国任何有效的援助。

  那个时候的弗朗西斯就算俘获到了敌方士兵也没有足够的人手将这些俘虏向后方输送,当时还不是亲卫军营五位队长之一的伦克朗·艾里斯都在征得领主的同意之后率领士兵们就地开辟临时监狱,而为了减少看守的士兵人数,这些监狱大多都被建造成了入口半径不足一米的地窖。

  呃,伊莱的思绪稍微飘了飘,这样一想,弗瑞兹临时监狱的开辟一下子就有迹可循了起来呢。

  思绪回笼。

  过去奥林跟伊莱谈到这名黑甲卫兵时提到过他在北边境线的战场中立下过赫赫战功,具体是怎么样的功勋呢?还是一副少年模样的奥林沉吟了一会儿,概括道:“父亲说,他俘获了一队奥斯都的士兵。”

  弗朗西斯和奥斯都你揍我一拳我揍你一拳,平均每两天要交换一次俘虏,俘获一队敌方士兵实在称不上一句“赫赫”。

  但是如果俘获的这一队士兵身份特殊呢?

  “埃尔弗·伯伦……”伊莱低声重复道,大脑开始索引有关奥斯都帝国的记忆。

  无果。

  这不太正常。

  伊莱应该是很了解奥斯都帝国的,先不说在他的成长过程中迪伦和奥林教导了他多少,他小时候从暗夜森林跨越半个游星帝国回到弗朗西斯,舅舅马修·柯蒂斯的冒险者小队一路送他回家,好巧不巧,当时还是王子、现在已经成为奥斯都皇帝的阿奇尔·奥斯都就在小队之中。

  阿奇尔是马修的挚友,对挚友唯一的外甥爱屋及乌,很愿意在赶路的空当躺在草地上给小伊莱讲一点奥斯都的事情。

  在这漫长的旅程中,小伊莱不仅得知了奥斯都的风俗习惯以及民间故事,还从中提炼出了许多“战略性”的信息——比如奥斯都的军队结构和大部分官员的相关情报。而阿奇尔离开奥斯都加入马修的小队的时间差不多也就是伊莱出生之后没多久,他说出来的信息应当恰好符合北边境线战争发生时的情况,但他讲的那些小故事里没有一个骁勇善战的将领叫埃尔弗,也没有一个贵族家族叫伯伦。

  伊莱开轻轻吐出一口气,抬起手揉了揉太阳穴,他觉得自己有点开始头疼了。

  “你不舒服?”

  艾萨克的声音传进耳朵,伊莱动作一顿,轻轻挑起半边眉毛望向艾萨克:“你说什么?”

  他耳朵出问题了?艾萨克怎么可能对他说出这样含着点关心意味的话?

  比起他的惊讶,艾萨克倒是平稳地陈述道:“你看起来不太好。”

  伊莱更惊讶了,他用一种甚至称得上惊悚的目光把艾萨克上下扫了一遍,试图找出半精灵在短短几分钟之内被掉了个包的迹象。然而艾萨克和过往任何时候都没有差别,他依旧沉郁得像夜色下的密林,赋予密林鲜亮光彩的阳光被抹去了,剩下一片黏稠的暗色。

  要说这样的艾萨克关心自己,伊莱只能露出尴尬而礼貌的微笑,心里的小人双臂交叉义正言辞表示:不信。

  伊莱礼貌地敷衍道:“我还好,谢谢你的关心,艾萨克先生。”

  然而他不知道此刻在艾萨克眼里他现在完全不是一副还好的样子。脸色苍白,嘴唇血色尽失,细密的冷汗出现在额角与颈侧,看上去随时可能晕倒,总之怎么都跟健康沾不上边。

  弗朗西斯的小少爷总是温和又从容的,唇角的笑容永远轻松又自在。这种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松弛感加之他恐怖的魔法天赋很容易让人忽略他的身体并不强壮、甚至完全称得上一句瘦弱,但这其中绝不包括艾萨克。伊莱几次直面圣水艾萨克都在旁边,说吐血就吐血,说呼吸不过来就呼吸不过来,一点反应时间都不给,实在在艾萨克的记忆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艾萨克坦然地回应伊莱探寻的视线,继续陈述道:“从爆炸之后就不太好。”

  伊莱一顿,他敏锐地从艾萨克的描述中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刻意被忽略的闷痛感终于重新博得了主人的关注,疼痛随着心脏搏动的频率在大脑内跳动,每一跳疼痛就上升一级,直到他的大脑痛到像要裂开。

  已知,他在沾染瑞文特血液的水晶碎块爆炸之后出现了头痛的症状,同时已知,他一旦靠近圣水就会头晕目眩甚至吐血昏迷。

  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瑞文特蹲着的地方恰好就在他们的面前,他们中间只隔了一丛水晶,伊莱甚至能够看清楚瑞文特想要偷偷触碰地面的手、听清楚发现瑞文特小动作的卫兵口中冷厉的警告。

  伊莱总是洋溢着暖意的眉眼冷下来,无数种猜测如同流星一般从他的脑海中滑过,他向前走了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瑞文特,视线落在对方右手已经愈合的伤口上。他伸出手,指腹抵住水晶不规则的切面,从他的角度看去,这只手恰巧覆盖住了远处的卫兵与埃尔弗·伯伦。

  莫名出现在弗朗西斯的外来者,似乎有着不同寻常身份的信教者瑞文特,疑似在北边境线战争中参战的奥斯都人埃尔弗·伯伦。

  还有能够引起爆炸、又能引发他的异样的血液。

  伊莱垂着眼睛,远处的埃尔弗已经被黑甲卫兵提溜着离开了,他放开抵着水晶的手,转而虚虚点在抱头蹲着的瑞文特后脑勺上。疼痛已经影响到了他的视野,然而他就像个没事人一样,还在略带思索地问艾萨克:“你觉得瑞文特是什么身份?”

  艾萨克慢慢皱起了眉头。

  正准备和艾萨克探讨个一二三四五六的伊莱听见一句:“他有什么身份?”

  “对啊,我问你——”

  一句话戛然而止,伊莱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问句并不是艾萨克在重复自己抛出的问题,而是在表达疑惑——那个外来者不是个血液特殊的外来者吗?怎么就扯到身份的问题上来了?

  伊莱猛地回过头去,准确地在艾萨克沉郁的眼睛里捕捉到了一点不似作伪的迷茫。

  完蛋。伊莱心里的小人扶额,忘记艾萨克听得懂奥斯都语、但是听不懂这群外来者之间使用的那一种奇怪语言了。

  他只能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解释道:“是这样的,爆炸发生之前,埃尔弗·伯伦堵在瑞文特的面前说——”

  “‘像你这种身份的人,就算是血液也应该有点其他的用处吧?’”

  ……

  伊莱和艾萨克并没有在弗瑞兹地下岩洞内待得太久。

  伊莱已经知道瑞文特的血液也对自己的身体有危害,他还想多活几年,脑子抽了才会继续待在离瑞文特很近的地方。

  呃,当然也不排除他的翻译卡已经用完了、而银甲卫兵走向瑞文特、一副要把瑞文特也抓去单独关押的样子的原因吧。

  而艾萨克之所以帮助伊莱遮掩行踪、还跟着一起听墙角,就是因为只有伊莱能“听懂”外来者之间在说些什么,现在伊莱要走,他当然也没有留下来的必要。

  他们“偷偷摸摸”地来,走的时候也是悄无声息的。

  伊莱曲起左手食指节敲了敲右手腕上努力假装自己是个腕饰的藤蔓,后者就像饮饱了水的压缩毛巾一样膨胀伸长,与从前每次出现都能吸引许多目光不同,这回它贴着洞壁在蘑菇伞盖下与石头的缝隙之间前行,只要不是早有预料的人一直盯着这个地方看,谁也不会发现高耸的洞壁上多了一条垂直的、碧绿色的藤蔓。

  藤蔓:狗狗祟祟。

  看着藤蔓不再前行,伊莱拽了拽,确认藤蔓的另一端已经在地面上绑紧了个不会轻易移动的东西,垂下去的左手掐了一下虎口,手的疼痛和大脑的疼痛混在一起,反而让他的视野清晰了一点。

  伊莱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不适是被瑞文特的血引发的时他可以轻易地忽略掉那点疼痛,现在意识到了,痛感就节节攀升。伊莱还蛮苦中作乐地想:不知道再在这里呆一会儿会不会演变成“连呼吸都痛”?

  伊莱抿了抿唇,还是没忍住笑着哼了一声。

  然而就在这时,一只手掠过他的脸颊,阴影罩住了他。

  伊莱的笑容一滞,他回过头去,差点被突然放大的躯体惊得往后缩一缩。

  是艾萨克。

  他们现在比在半径一米的有效范围限制下更近,伊莱能够闻到艾萨克左胸伤口因在符文的作用下缓慢崩裂而散发出来的血腥味,要是气温再高一点,他甚至应该能在这个距离感受到艾萨克身上的灼热温度。

  不妙,非常不妙。

  伊莱扭头看了一眼面前的洞壁,又回过头看了一眼艾萨克,再看了一眼几乎像是撑着洞壁的手,转来转去,落在艾萨克眼里就像那只伊莱养的松鼠型魔兽。

  “你在看什么?”

  伊莱欲言又止,最终他示意性地戳了戳艾萨克抓着藤蔓的手臂,语带复杂道:“我觉得你有点像在壁咚。”

  艾萨克的眼中又浮现出微不可见但总能被伊莱捕捉到的迷茫。

  好吧,伊莱了然,艾萨克也不知道壁咚是什么。他岔开话题:“你拽着我的藤蔓做什么?”

  与需要借助藤蔓才能在高耸洞壁间上下自如的伊莱不同,一半血脉被风偏爱的艾萨克仅凭自己就能在洞壁凸起的岩石之间跳跃,他能够在伊莱拽着藤蔓上行时保证伊莱在自己半径一米的范围之内,所以过去十来天里他们都是各走各的。

  今天异常扎堆,先是弗瑞兹地下岩洞内部的外来者,再是艾萨克。

  伊莱不可能跑到外来者堆里去问“你们怎么挑在今天做这些事呀”,但是可以问勉强算个盟友的艾萨克。

  成分复杂的盟友的视线在伊莱的额头和颈侧分别顿了一下,伊莱顺着他示意的位置一摸,摸到一手潮湿的冷汗。

  艾萨克抬头望着看不到尽头的藤蔓,伸手抓住伊莱后背处的衣物,现在只要他把伊莱向上提得够多,伊莱的手腕就不会受到来自藤蔓的拉力。

  “如果你半途中掉下去,我很难追上你,也很难保证你在我的能力起效范围之内。”

  艾萨克陈述道。

  “所以今天得我们一起上去,弗朗西斯的小少爷。”

  伊莱难得体验了一把被艾萨克“带飞”的滋味,风被艾萨克挡去大半,手腕也不需要承受体重和加速度负担,体验感着实不错,以至于伊莱一路上都在眉眼弯弯地要求艾萨克明天再来一次。

  当然,他是在开玩笑。

  但是艾萨克连玩笑也不想应答,他抱着手在前面走得飞快,伊莱倒也和他保持了不远不进的距离,直到艾萨克走进属于自己的石屋。

  这个时候天色已经快要暗下去了。

  为了防止卫兵在夜深人静时出事,一般来说弗朗西斯的卫兵执行任务时的住所都是二人间或者四人间,但队长总会有点特权的。唐运用自己的特权把伊莱安排在了石屋群的最中央,与此同时自己单独住的那个房间离伊莱的屋子只有十几步的距离。

  在唐返回塞肯城后,这里面住的人就换成了艾萨克。不知道艾萨克愿不愿意捡这样的“便宜”,至少伊莱觉得非常方便,比如他突然冒出个什么想法时去找艾萨克就只需要走十来米的距离。

  十来米,随便裹个袍子就能去,连衣服也不需要换。

  在一同呆在弗瑞兹临时监狱的这段时间里,无论伊莱披着袍子走向艾萨克的屋子时时月亮挂在怎样的高度,艾萨克总是毫无睡意的。

  某次伊莱终于满眼疑惑地开口问道:“你们精灵已经偷偷进化到不需要睡眠的地步了吗?”

  艾萨克抱着窗户,表情算不上太好,烛光跃动间他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写着:你猜我需不需要睡。

  被怀疑偷偷进化的艾萨克实在是冤枉,伊莱来前走后他都深陷黑沉梦境,奈何属于暗精灵的那半血脉赋予了他敏锐到可怕的五感,只要伊莱站在门前,他的的神经就会毫不留情地把他拉扯到现实中,并且卷走他仅存的睡意。

  “好吧,”当时的伊莱有点说不上来的心虚,他竖起三根手指保证道,“那我下次注意。”

  弗朗西斯的小少爷凌厉清冷的骨相之上是一副极具欺骗性的温和皮囊,他说这话的时候直直地望着艾萨克,晦暗的暖色光线给他的瞳孔笼罩上一层淡淡的琥珀壳,此刻他只需要眨眨眼睛就显出来许多无辜来。奥林、克拉伦斯和大小姐都不太能抵挡得住伊莱这副模样,艾萨克却不为所动。

  “你要怎么注意?”

  语气也是冷冰冰的。

  伊莱歪着头想了想,眉眼弯弯地说:“要注意下次要早一点来。”

  艾萨克注视着伊莱尖尖的唇角与难得露出来的虎牙,不知道是被噎了一下还是觉得难以回复,总之他最后什么也没有说,伊莱也就当他默认,并且在之后始终践行着自己的话语。

  比如今天伊莱就来得很早,早到和艾萨克同一时间进入这间原本属于唐的屋子。

  或许是有着那么多次夜访的经验,这次伊莱走进艾萨克的房门后熟门熟路地坐到玻璃窗前摆放的椅子上,他翘着腿,单手撑着脸颊,望着艾萨克开门见山道:“你现在有圣水吗?”

  艾萨克微微皱起了眉头,他下意识地往腰间摸了摸。

  圣水?这个小少爷这个时候要这种东西干什么?直接扔进外来者的住所里让他们再次回忆起家园被教廷摧毁的始末吗?不,应当不会这样草率。

  看着艾萨克的反应,伊莱了然道:“你有。”紧接着,他的眼神又变得有些奇怪而难以理解,“你随身带着这种东西干什么?”

  那你问这种问题干什么?

  虽然有些无语,艾萨克还是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个大约三指宽的银色瓶子,放在了房间内唯一的桌子正中央。伊莱注视着它,心想:就像潘多拉的魔盒。

  他有些好奇:“圣水不会漏出来吗?”

  “高纯度的秘银可以阻挡圣水的逸散,”艾萨克把瓶子往靠近伊莱的位置挪了挪,以便于伊莱看清楚瓶口处滚的一圈金色藤状围边,“瓶口处的精金上附着有符文,如果你不特意注入魔力它就永远不会打开。”

  这种事情上艾萨克还是有信誉度的,伊莱伸手拿走瓶子,指尖轻轻在瓶盖尖端的宝石上敲了敲。这枚红色宝石泛着荧光,但是其中并没有魔力流动,应当就是一颗装饰性作用的宝石,与贵族腰带和项链上的那些没有什么不同。

  大约是艾萨克在教廷那里得到的战利品。

  艾萨克注视着在宝石荧光下染上几分红色的指尖,突然问道:“你要圣水做什么?”

  好问题,他还以为艾萨克不会多此一举地问这个呢。

  伊莱抬起头,夕阳透过玻璃窗照在他的右侧脸上,这让他的左脸的绝大部分都隐藏在了阴影里,显得有些晦暗不明。

  “我怀疑瑞文特的血液与圣水含有某种相似的物质。”他顿了顿,声音放轻了一点,“也有点想知道教廷在大陆上弄出这么多生产圣水的地方,到底是为了什么。”

  前有暗夜森林,后有明日之森,教廷就像某种肆无忌惮地在这片大陆上产卵的剧毒昆虫,卵的孵化给周围的环境带来了灭顶之灾,昆虫毫不在意,他们这些还要生存的人总要在意。

  他不能因为自己离明日之森远得还要跨过小半个大陆就保持沉默、不能因为教廷的手很难光明正大地伸到弗朗西斯来而沉默。弗朗西斯是一座教廷信仰之中的孤岛,等到四周陷落,黑沉的海水总会按耐不住掀起铺天盖地的浪潮。

  伊莱垂眸思索了一会儿,抬眼望向坐在床沿上的艾萨克。

  “要一起去我的房间吗?”

  黑甲卫兵逮住了埃尔弗·伯伦,看起来还知道对方的身份,今晚多半是要过去一趟的。

  艾萨克摇了摇头。

  “我现在是这支巡逻队的队长。”

  银甲卫兵逮住了瑞文特,看起来还发现了对方的异常,今晚也多半是要过来报告一下的。

  还蛮巧,他们今晚一对一谈话,明天就能把得到信息拼个七七八八。

  伊莱把盛装着圣水的瓶子塞进腰间的兽皮袋子里。

  这个袋子是克拉伦斯前两年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洛浦家“沉迷锻造荒废剑士天赋”的小少爷为了它特意挑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前往尤欧山脉,花了半天时间亲手逮住了自己认为皮毛最好看的魔兽,最后又放下锻造中的武器一点一点把它做出来。

  这个容量不大的袋子除了做不好它储存物品的本职工作之外什么都做得很好,袋口刻有防止被有心之人打开的符文,看似只是起到装饰作用的抽绳尾部坠着两块水系元素宝石,为了保持形状、口袋的夹层中缝制了钢片,袋子底部不引人注意的小口袋中盛放着方便追踪的粉末。

  克拉伦斯唯一的朋友是个三天两头往危险的地方跑的柔弱魔法师,他不会限制朋友的自由或者改变朋友的想法,于是将自己隐秘的忧虑都放进了这个袋子里。

  经过处理的水系元素宝石能够即时补充在战斗中耗损的魔力;特制的钢片抽出来能够当近身武器,塞进去也能增加袋子的重量,抡起来更加顺手;实在遇到了什么危险,只要轻轻划开底部的口袋,弗朗西斯的卫兵自然会追踪着这些粉末前去救援。

  伊莱的手指绕着抽绳停顿了一下,冰蓝宝石在他的手背上落出亮色光晕。

  他到弗瑞兹临时监狱来已经有半个月了,说是偷跑,事实上走之前他和来堵人的奥林交代过自己的目的,他出来用的是斯科皮的身份,菲瑞娅看见好好呆在领主城堡内的斯科皮也能把背后缘由猜个七七八八,而一路同行的亲卫军士兵认出了他的身份,当然会把他的近况写进书信传递至迪伦的书房。

  大约只有隔几天来看望伊莱一次的克拉伦斯要面对着空荡荡的卧室无语凝噎。

  伊莱突然有点心虚,他其实是故意不告诉克拉伦斯的。

  克拉伦斯看似一心扑在龙脊山谷的冶炼厂和洛浦庄园的工坊,但是伊莱毫不怀疑,他昨天告诉克拉伦斯自己要前往弗瑞兹临时监狱,第二天早上就能看见顶着两个黑眼圈的克拉伦斯跳下洛浦庄园的马车,站在城堡的门口轻描淡写地告诉他:“我昨晚收拾好了我的事情,你什么时候去弗瑞兹临时监狱,我们一起。”

  克拉伦斯很少阻止伊莱,只是会要求参与,然而伊莱不可能让克拉伦斯真正参与进来。

  可能双标就写在了人类的基因链中吧,他要是知道克拉伦斯要做危险的事也会毫不犹豫地跟上去,现在自己要做其实危险性并没有那么高的事情了,又不愿意克拉伦斯跟过来。

  伊莱轻轻地叹了口气,食指交错,用抽绳打了个漂亮的结。他撑着桌面站起身,礼貌地对着克拉伦斯道别。

  “我先走了。”

  艾萨克嗯了一声,伊莱迈步走向紧闭的厚重木门,他扶上了把手,正准备拉开,后面就传来一句:“你还好吗?”

  伊莱一怔,保持着这个姿势回头看着艾萨克。现在正是夕阳颜色最浓的时候,颓靡的暖色光线透过明亮玻璃窗照进这间屋子里,艾萨克沐浴在夕阳之中,看向伊莱的眼睛似乎也多了些不那么沉郁的东西。伊莱不合时宜地想到自己四岁半的时候第一次来到弗瑞兹地下岩洞,破壳没多久的瑞兹带着他冲破岩层而出,他们飞跃到了云层之上,他视线倒转,坠入被镀上一层金边的绿海。

  他一直不说话,艾萨克拧起眉,还是抬起手点了点自己的脑袋提醒他。

  伊莱弯起唇角。

  “没事了。”

  他没说谎,自从离开弗瑞兹地下岩洞他大脑中的疼痛就在持续减少,直到现在已经只剩下一点轻微的闷痛。

  艾萨克默不作声地扫了伊莱两眼,又嗯了一声。

  伊莱想,艾萨克其实也不像表面上那样对一切都保持有棱角的冷漠,如果暗夜森林没有遭遇那场巨变、如果他们没有一开始就争锋相对,他们应该能做个纯粹的同盟。

  不过哪里又有那么多如果。

  伊莱拉开房门,然后站在了原地。

  正准备把软皮护腕取下来的艾萨克动作一顿,他看着伊莱的背影,略带疑惑道:“怎么了?”

  伊莱回过头,石屋外部的光线给他镀上一层明亮的暖色轮廓,脸到不怎么看得分明。然而就算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艾萨克依旧感受到了伊莱满身满心的一言难尽。

  “我觉得我不需要走了。”

  不许需要走了?

  艾萨克的脑子里冒出来一个大大的问号,还不等他问出来,伊莱就侧过身让出了门口。

  这下艾萨克也开始一言难尽了。

  虽然设计石屋的外来者并不是弗朗西斯人,但毕竟是供给弗朗西斯的士兵住的,那名外来者还是入乡随俗地做了点改动——比如弗朗西斯的建筑喜欢把门开得很大,这堆石屋的门就比弗朗西斯所习惯的那一种开得更大了一点。

  伊莱今天披了宽大的斗篷,加之光线的影响,艾萨克一开始并没有看出门那边有什么不对劲,但伊莱一让开,一切都一览无余。

  刚刚在弗瑞兹地下岩洞内部上演了默契配合的银甲卫兵和黑甲卫兵就在门口,他们都取下了面罩,要说好生生地站着就算了,还能说是恰巧碰到一起,但门口的景象显然和偶遇沾不上边。

  银甲卫兵的腿蹬在加上盔甲好大一坨的黑甲卫兵身上,黑甲卫兵的手也毫不示弱地压着银甲卫兵的肩膀,他们在夕阳之下保持着这样一种高难度的姿势,谁看了都要竖起大拇指。

  为了保证艾萨克能够看清楚,伊莱就着侧身站的姿态探出头观察他们仿佛失去了一切梦想的眼睛,然后有点坏心眼地问:“你们在做什么?”

  银甲卫兵默默收回了腿、黑甲卫兵默默收回了手,他们笔直地站在门口,然后黑甲卫兵木着一张看上去就很凶的脸回道:

  “只是在交流感情,小少爷。”

  银甲卫兵的视线在伊莱没来得及挡好的眼睛和调皮地逃出兜帽遮掩的发丝上顿了一下,弗朗西斯本该卧床昏迷的小少爷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已经不重要了,此刻他咽了咽口水,木着一张看上就很温柔的脸应承道:

  “他说得对,小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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