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必读小说>仙侠武侠>太平客栈(上)【完结番外】> 第一百章 仙剑山庄

第一百章 仙剑山庄

  春雨淅淅沥沥,便是驿路也泥泞难行。距离琅琊府的西阳县还有数天的路程,马车实在走得不快,春雨留客,不过五里路,就足足走了一个时辰,这还是李玄都直接推车的缘故,否则这会儿车轮已经陷到烂泥中出不来了。

  恰好此时到了一座山庄附近,三人便折道去借宿一宿。

  山庄的大门上悬有一块牌匾,名为“仙剑山庄”。

  李玄都向白绢和秦道方介绍道:“这座仙剑山庄,大有来历,而且与我们清微宗联系很深,据说开创此山庄之人,本是我清微宗的一位前辈祖师,精通铸剑,因为与当代宗主不睦,这才离开清微宗开创了此处基业,不过这位祖师也没有就此从清微宗的宗谱上除名,故而仙剑山庄算是清微宗的下属依附门派,在那位祖师之后,此后每代庄主一生都要铸剑一把,至今已经藏剑十二柄,每一剑都有宝物品相。”

  白绢跳下马车,轻轻按住腰间的刀柄。

  此时白绢所佩之刀已经不是“欺方罔道”,而是顾虎臣的“饮雪”,与李玄都所佩戴的“冷美人”有几分相似,都是霜白之色,乍一看之下,倒像是一个模子里铸造出来的。

  此时山庄的门房已经迎接出来,生怕怠慢了客人,毕竟这一行人都气态不俗,当先的一对男女,且不说相貌,就是腰间的佩刀,便不是寻常江湖人能佩戴的,而被女子搀扶下马车的上了年纪的男子,虽然瘸了一条腿要拄着双拐,但气态却是极为不俗,一看便是久居高位之人。

  李玄都抱拳道:“恰逢春雨拦路,在下李玄策久仰仙剑山庄之大名,就厚颜来此借宿一日,还劳通报此处主人一声。”

  虽说是官话,但在话音中还是带着些许齐州口音,这让山庄的门房稍稍放心一些,加上这三位气态不俗,定是来头不小,于是拱手道:“请贵客稍等。”

  说罢,他转身便往山庄里快步行去。脚步轻灵,显然是有修为在身,最少也有入神境。

  约莫半炷香后,门房就快步走出,对一行人拱手道:“我家主人到了。”

  话音未落,就见一人走出,着一袭黑色长衣,髯长及腹,脸上醺醺然大有醉意。

  门房说道:“这位是李玄策李公子。这位是我们二庄主。”

  那二庄主眯起一双醉眼,望向李玄都腰间的佩刀:“李公子大名,恕在下孤陋寡闻,不曾听闻。”

  这话颇为无礼,不过李玄都本就是报了假名,也怨不得人家实话实说,笑道:“本就是无名小卒。”

  二庄主正要说话,却见李玄都脚下骤然有白气升腾,一惊之下酒醒了大半,再凝神望去,竟是李玄都以自身气机将脚下三丈之内的雨水悉数蒸干,然后李玄都的身子稍稍往旁边一让,只见地下两块青砖之上,分别出现了一个脚印,深及三寸,鞋底的纹络都清晰可见,原来他适才说话之时,潜运气机,竟在青砖上硬生生踏出了两个脚印。

  若仅仅是如此,那也不算什么,关键是这两块青砖之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裂痕,两个足印又一般深浅,平平整整,便如细心雕刻打磨出来一般,可见其对于自身气机的掌控已经达到细致入微的地步。

  二庄主自忖踩出两个脚印不难,可要想这样精细却是很难。虽说此人这等做作不免有些肤浅,非真正高人所为,但毕竟修为惊人,令人钦佩,于是抱拳朗声道:“李公子快快请进,在下陆时兴,方才眼拙,这次委实是在下失礼了,还望李公子海涵。”

  李玄都还礼道:“不敢当,李某叨扰,先行谢过借宿之情。”

  陆时兴亲自为李玄都等人引路,笑道:“李公子莫要太过客气,若是有招待不周之处,李公子尽管开口便是。虽说我们仙剑山庄比不得正道十二宗,但也没有怠慢客人的道理。”

  李玄都笑着点了点头,一行人跟着陆时兴从侧门入府,若是李玄都亮出自己的身份,也许会能让仙剑山庄大开中门迎接,可现在他们只是没什么名气过路客人,自然不会如此。

  进入山庄之后,在陆时兴的带领之下,一路穿廊过栋,来到一座独栋小院跟前,小院背靠山庄中的小湖,景色极美,用此地来待客,哪怕是秦道方这位实权总督,也挑不出错来。

  至于马车,则是停入山庄的马厩之中,自有人去照料。

  来到院子,秦道方拱手道:“有劳庄主了。”

  陆时兴见其气态不俗,就连这对云遮雾绕的年轻男女也是隐隐以此人为首,心中一惊,赶忙还礼道:“来者是客,不敢当,不敢当。”

  陆时兴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贵客名姓?”

  秦道方道:“老朽姓秦,单名一个‘浊’字,这是老朽的侄女和侄女婿。”

  “秦浊”陆时兴在心底默默念叨了一遍,未曾记得江湖上有如此人物,不过也有可能是朝廷的权贵人物,不可小觑怠慢。

  他昔年甚是狂傲,后来遭逢强敌,逼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幸得清微宗的二先生出手,这才摆脱了困境,自此之后,当年的悍勇凶焰,早已收敛殆尽。

  只见他肃然起敬道:“久仰,久仰。”

  白绢听得好笑,秦浊也好,李玄策也罢,分明都是取用了各自兄长之名的化名,江湖也好,庙堂也罢,并没这样两个人,陆时兴居然说“久仰,久仰”,不知从何“仰”起?更不用说“久仰”了。

  寒暄过后,陆时兴没有过多停留,轻轻离去。

  小院四四方方,中间是个方方正正的天井,天井左右各植一棵老梅,枝干如铁,极是苍劲。此时站在廊下,可见雨丝自天井纷纷而落,檐下滴水连绵不绝,极是美景。其中有专门伺候的仆役,此时都候在外面,其他物事也一应俱全,唯独没有酒。

  李玄都从自己的“十八楼”中取出一坛上等的女儿红,道:“春雨绵绵,理应佐酒。”

  秦道方毕竟是读书文人,此时不由眼神一亮:“没想到紫府还有如此雅兴。”

  李玄都笑道:“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

  第一百零一章 煮酒而言

  古时有青梅煮酒的典故,酒本就是驱寒之物,喝冷酒也无甚所谓,为何还要煮酒?因为煮酒并非单纯温热,同时还有“酒神唤醒”之意,若是清香之酒,自然是越鲜越好,若是放了许多年头的陈酿,便要通过煮酒过滤杂质,祛除苦涩,使得口感更为香醇。

  这些物事都是当年钱玉龙送与李玄都的,除了陈酿,也有专门的煮酒器具,被李玄都一道取出。

  就在李玄都准备打开泥封的时候,白绢已经从屋中搬出一张小桌和两个凳子摆在廊下,李玄都谢过之后,和秦道方对坐,又道:“当年有一故友好酒,曾对我言说:‘饮酒须得讲究酒具,喝什么酒便用什么酒杯。’所谓‘蒲萄美酒夜光杯’,故而喝葡萄酒要用夜光杯,‘玉碗盛来琥珀光’,喝汾酒则用玉杯,还有其他林林总总,我就不一一细说了。至于这花雕酒,则要用瓷杯,最好是前朝官窑烧制的瓷杯,正好那位故友送了我两对。”

  说话间,李玄都又从“十八楼”中取出了一对精致瓷杯,通体呈现玉白之色,杯壁上有仙鹤白云。

  这时温酒的火候也已经差不多了,秦道方虽不嗜饮,却闻到酒香扑鼻,甚是醇美,情知那确是上佳好酒,今日是有口福了。

  出来为官,虽然尊贵,但在底蕴上,却是比不得地方豪阀世家,秦道方出身辽东秦家不假,可已经多年未曾归家,为官又向来清廉,这等好东西却是甚少享用。

  白绢并不饮酒,则是独自去了书房。

  李玄都为秦道方斟满一杯。

  秦道方以三指捏住酒杯,轻轻摇晃酒杯,杯中酒液呈现出淡黄色泽。

  他这个侄女,自小与他亲厚,他膝下无子无女,自然也将侄女当作女儿看待。掐指算来,这位侄女今年也二十有四,寻常人家的女儿,十七八岁便已经成亲,这个年纪都是孩子娘了。早的甚至十六岁便能嫁人,就算是晚的,二十岁也就差不多了。再不济,也该如苏云媗那般定下亲事,又是另外一个说法。至于玉清宁和宫官等人,两人所在宗门各有规矩,不可一概而论。可他这个侄女,性情清冷,面皮又薄,眼界也高,他那位大哥又是个万事不上心的,一来二去,便拖到了这个年纪,已经算是老姑娘了。

  如今遇到了李玄都。于公而言,李玄都名声如何,他早已听说,能让张相入眼,自然不是一般人物。于私而言,李玄都对他有救命之恩,人品性情都让他极为中意。他是过来人,瞧出李玄都对自己这位侄女的态度不寻常,于是便有意撮合,若是能成好事,也不枉费他这一番苦心。

  当然,他也知道李玄都与张白月的往事,只是张白月已经故去,李玄都总不能一辈子都不娶妻不生子,更何况当初两人也没有成亲,甚至都没能挑明此事,只是互有好感而已。

  李玄都又给自己斟满一杯酒。

  男人的一生之中,大概会有两个难以忘怀的女子,一个是心目中的仙子,如天上的星星,仰慕望之,甚至卑微失去了自我;一个是知己,是万丈红尘中的同行之人,转身时总会发现她就在身旁,内心安宁祥和,可以安然地去做自己。

  李玄都将自己遇到的女子分为三类人。一类是苏云媗、玉清宁、宫官、陆雁冰、苏云姣等人,一类是张白月,一类是白绢。

  根据关系不同,用不同的方式进行相处交往,本就是人之常情,故而李玄都会对第一类人以礼相待,对于张白月发乎情止乎于礼,亵渎不得。

  相比之下,他对于白绢就不那么守规矩了,甚至在白绢的半是默许之下,还有些小小的得寸进尺,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若是白绢从一开始就严词拒绝,李玄都是断然不会如此放肆,关键在于白绢并不讨厌李玄都的作为,只是碍于女子矜持下意识地抗拒,这才让李玄都越发大胆。

  这世上的男女之事,大多都不在礼法之内,可只要女子愿意,有了一个“情”字,所有的罪名便不复存在,无可指摘。

  如果说天宝二年之前的李玄都,还有些愣头青的意思,那么如今的他,已然十分豁达,没有什么想不通的,规矩要守,道理要听,却也不会太过拘泥于此二者。

  张白月之死让他痛心,可当时两人发乎情止乎礼,从天宝二年到现在的天宝七年,近乎五年的时间,已经足以让他从那段悲惨往事中走出,重新开始。

  境界修为是如此,许多感情之事也是如此,过去的那个紫府剑仙,留在了天宝二年的帝京城头上,如今的李玄都已是渐行渐远。

  曾经的紫府剑仙与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等人势不两立,如今的李玄都却能与他们结成好友。李玄都曾讥讽“血刀”宁忆的癫狂之态乃是故作痴情,实则不敢直面现实,那么他也绝不会严以待人,宽以律己。现在他遇到了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子,自然不会扭扭捏捏,坐等女子主动垂青于他。

  正如李玄都自己所说,若是他没有这个心胸,终日沉溺于过去,那他就绝不可能再东山再起。

  人要往前看,不能向后顾。因为一直回头向身后看,是没法继续往前走的。

  至于为何会喜欢,这就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就能说清的,归根究底,还是“感觉”二字。

  只是李玄都与秦道方谁都没有点破这层窗户纸,就如这杯中酒,若是点破了,那便差了点意思。

  秦道方小啜了一口,放下酒杯,问道:“不知紫府如何看待当今朝局?”

  李玄都稍稍沉吟了一下,说道:“在我看来,如今朝局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太后的问题,人人都讲利害,朝廷的利害与百官的利害并不一致,一个朝廷的寿数也许有二百年或是三百年,但人生最多不过百年,除去读书和致仕的时间,最多也就做几十年的官,这几十年,足以让一个人捞够了钱,然后告老还乡,颐养天年,至于朝廷如何,对他来说都无甚紧要了。故而很少有人去看朝廷的以后如何,只是一味竭泽而渔。”

  李玄都稍稍顿了一下,轻声道:“更有甚者,当年金帐汗国大举南下,前朝的许多将相干脆是是直接降了金帐汗国,更服剃发,待到本朝太祖皇帝驱逐金帐汗国,中原没了他们的立足之地,这些人的后人便跟随金帐骑军一起去了草原。”

  秦道方叹道:“紫府所言,可谓是切中要害,只是吏治一事,无论哪朝哪代,都是最为头疼之事,如今朝廷,也难逃其中窠臼。想要整治,非要贤君明相不可,而且两者缺一不可,无贤君支持,哪怕是张相出任首辅,也是无法作为,无明相居中调度,帝王则无从下手。如今朝廷,孙阁老垂垂老矣,没有那个心力,皇帝年幼,不掌实权,也无从支持,可以说两者皆不具备。”

  李玄都道:“如今朝廷局势,外重内轻,各地总督之权柄远胜于六部尚书,阁臣久在中枢,在地方并无根基,若在前些年的时候,并无不妥,如今却是有些不合时宜了,以我之见,当以边将入相。而本朝从来都是以文官节制武将,总督节制总兵,故而应是择一地总督入朝,重组内阁。”

  秦道方沉声道:“遍览史册,因中枢暗弱而引地方权臣入朝之事,屡见不鲜,只是此举也有不妥之处,若是权臣依仗自身势大而肆意行废立之事,甚至有谋权篡位之心,顷刻间便是倾覆大祸。”

  第一百零二章 陆时贞

  李玄都道:“若是择一贤良之臣,如当年武侯,如何?”

  “贤与不贤,你又如何知悉?”秦道方反问道。

  李玄都轻声道:“听其言,观其行。”

  秦道方不置可否,而是举杯饮了一口酒,长叹道:“元圣恐惧流言日,巨君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李玄都彻底哑然无言,只能举起酒杯,默默饮酒。

  两人相顾饮酒,廊外的雨落依旧。

  书房中,白绢正四下打量,这座书房颇为雅致,书案上从文房四宝到案头清供应有尽有,多宝槅上摆放着许多精巧玩意,有前朝官窑烧制的听风瓶,有能工巧匠打造的自鸣钟,毕竟是客房,算不上如何贵重,却是用了心思的,但最让白绢欣喜的是,在靠窗的一张条案上,竟是摆放了一架古琴。白绢见猎心喜之下,轻轻拨弄几下,琴弦是以马尾为弓毛,再涂以松香,谈不上好,只能说是尚可。

  白绢顺势推窗而望,从这里刚好可以看到秦道方与李玄都饮酒的位置,两人的话语并未避讳旁人,此时字字句句都清晰入耳。

  白绢不免听得入神。

  她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这些年来,她游历四方,探幽寻密,见过许多不愿回忆的惨绝人寰之事。

  对于朝政,因为自家三叔的缘故,她也略有知悉。

  这让她不由得又高看李玄都一眼,没想到这个看起来不守规矩的家伙,也有如此正经的一面,不像是那种踩在云端而不知地上疾苦之人。

  再想到先前他的各种举动,白绢并非十几岁的小姑娘,又如何不知道其中含义?竟是没有丝毫反感,“羞恼”二字,倒是前者更多一些。

  至于李玄都,也正是看出了白绢的“色厉内茬”,这才敢“肆意妄为”。

  正当白绢有些怔然出神的时候,却见李玄都忽然起身,道:“是有客人到了。”

  话音未落,就听门外传来声音:“仙剑山庄庄主陆时贞,特来拜会贵客。”

  对于陆时贞这个名字,李玄都并不陌生,虽说清微宗中以李家最为势大,但也有其他旁姓,陆姓便是其中之一,李玄都的五师妹陆雁冰便是出身于陆家,只是陆雁冰的陆家与仙剑山庄的陆家稍远一些,不过要是细细轮起来,也都是亲戚,陆雁冰还要称呼这位大庄主一声堂姐。

  李玄都对秦道方解释道:“如今仙剑山庄的大庄主是一位女子,已是知天命年纪,修为不俗,也是一等一的铸剑大家,放眼清微宗的六位铸剑大师中,仅此一位是女子之身,可见其不俗之处。”

  秦道方听闻之后,扶着拐杖缓缓起身。

  此时李玄都去推开院门,就见门外只有一名看上去大概三十多岁的妇人,撑着纸伞,看相貌与先前的陆时兴有几分神似,衣着素雅,端庄貌美。

  李玄都拱手道:“见过陆庄主。”

  陆时贞收伞之后,盈盈一礼。

  秦道方因为要拄着拐杖,故而不便还礼,只能微微颔首致意,道:“请庄主入内叙话。”

  此时白绢也已经从书房中走出,与陆时贞见礼之后,四人来到正堂之中。

  分而落座之后,陆时贞试探问道:“不知客人从何处来,又要到何处去?”

  秦道方笑道:“自楚州而来,来时遇到清微宗海禁,不得已之下,只能取道陆路,去往琅琊府。”

  陆时贞点了点头,望向李玄都,道:“先前公子在庄子门口,不曾抬脚便可在青石砖上留下三寸之深的脚印,非先天境修为不可为之,只是妾身为何不曾听过公子的名号?”

  李玄都淡笑道:“志在庙堂,不在江湖,故而不曾在江湖上闯荡。”

  陆时贞不由一惊,随即露出几分遮掩不住的喜色:“不知公子与不知先生可有渊源?”

  李玄都正色道:“实不相瞒,不知先生乃是我家叔父的好友,如今正在齐州总督麾下效力,我们这次正是要去琅琊府投奔不知先生。”

  陆时贞心中稍定,能一口道出不知先生的身份,想来不会有假。

  秦道方久在官场,自然有其城府,不易从表情上看出什么。坐在李玄都一旁的白绢则是眼观鼻鼻观心,忍着笑意。不知先生楚云深,她自然是见过的,当初在归德府的时候,若非楚云深出手相助,她和李玄都怕是很难击退韩邀月,不过根据李玄都当时所说,他也不过是与楚云深刚刚相识而已,现在却能面不改色地说着假话,让白绢在心底暗忖,自己日后可要小心一些,莫要上了这家伙的恶当。

  至于李玄都自称秦道方是叔父之事,她已经认命,懒得再去计较。

  李玄都见陆时贞几番欲言又止,开口道:“陆庄主有话,不妨直言就是。”

  陆时贞轻叹道:“实不相瞒公子,妾身此番前来,是有求于公子。”

  李玄都并不意外,静待下文。

  其实陆时贞也是病急乱投医,先前她听陆时兴说山庄中来了三人,其中一名年轻公子修为相当不俗,她也是为了山庄之事忧心,已经顾不得许多,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思,硬着头皮前来拜访。

  陆时贞轻声道:“实不相瞒,我仙剑山庄有一强敌会在近日登门寻仇,妾身学艺不精,不是那人的对手,若是公子能请动不知先生出手相助,妾身定当感激不尽。”

  李玄都与秦道方对视一眼,没有立刻答应下来,而是问道:“据我所知,贵山庄与清微宗关系密切,若有强敌,何不直接求助于清微宗?”

  陆时贞脸上更显愁苦之色:“不敢相瞒,于两年之前,妾身不小心得罪了如今的宗主夫人谷玉笙,近两年以来,谷玉笙多番报复,幸得二先生回护,只是如今二先生并不在齐州,山庄强敌选择在此时来袭,恐怕与谷玉笙脱不开干系,若是此时向清微宗求援,怕是难有结果。”

  李玄都皱眉道:“难道老宗主不管,任由他们胡作非为?”

  陆时贞叹息道:“老宗主一意玄修,如何理会这等小事。”

  李玄都站起身来,缓缓道:“关乎一座山庄的存亡,又岂是小事。”

  第一百零三章 结怨旧事

  李玄都打算插手此事,不过不是行侠仗义,毕竟江湖门派之间的恩怨,除了极少数情况,大多数时候很难说谁对谁错,分不出是非对错,“侠义”二字便无从谈起。

  真正让李玄都动念的是两点原因,一是谷玉笙,如今谷玉笙与李元婴一家独大,大力排斥异己,那么李玄都便要尽力去保这些人,二是因为陆时贞提到了二先生,也就是李玄都的二师兄,在师兄弟六人之中,抛开早逝的大师兄司徒玄策不谈,李玄都与二师兄最为亲厚,既然是二师兄回护的人,那他也应一并护持。

  李玄都问道:“不知庄主所说的那个强敌是何许人也?”

  陆时贞道:“此人在江湖上也有极大的名声,乃是出身于慈航宗的一位师太。”

  东海清微宗,南海慈航宗,北海补天宗。清微宗居中,上接北海,下连南海,当年李玄都曾经提出过打通北海商路的想法,只是被老宗主否决了,故而清微宗与慈航宗的往来更为频繁。

  说起慈航宗,这是个十分特殊的宗门,虽然归属于佛家四宗,但是宗内又分为出家弟子和俗家弟子,与正一宗类似,俗家弟子可以嫁人,出家弟子则要遵守佛家的清规戒律,苏云媗便是俗家弟子,而颜飞卿身为正一道的弟子,可以娶妻生子,故而两人可以结成夫妻。

  不过慈航宗的出家弟子也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剃度出家,而是带发修行,蓄发出家,江湖传言,当年的‘天刀’秦清曾与慈航宗的宗主有过一段缘分,只是因为两人的身份原因而未能走到最后,正因为这个原因,慈航宗也被牝女宗讥讽为六根不净,“又当又立”。

  不过就算如此,对于各大宗门的年轻俊彦而言,慈航宗的女子仍是此生良配的不二人选。最起码慈航宗的女子不会像牝女宗的女子那般,沾惹上了便是一身泥泞,至多相忘于江湖而已。至于玄女宗的女子,少有嫁人之人,大多孤身终老。

  李玄都问道:“不知那位慈航宗师太的法号上下?”

  陆时贞道:“这位师太法号上慧下玄。”

  慧玄师太。

  李玄都想了想,着实不记得此号人物,在黑白谱上也未见其名,想来是并不经常在江湖上走动之人,不由问道:“不知陆庄主是如何与此人结怨?”

  陆时贞长叹一声:“说来还是我那个不成器的兄弟之故。”

  李玄都试探问道:“是二庄主?”

  陆时贞苦笑着点了点头:“他年轻的时候,可不是今日这般样子,闹些少年人的意气还在其次,关键是他这个性子,甚是狂傲,仗着自己学了些‘北斗三十六剑诀’的皮毛,便目中无人,不把别人放在眼中。我怕他整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正好我与二先生有些交情,就请二先生为他谋了一个差事,在一路船队上做个管事,熬一熬资历,说不定还能做上一任岛主,结果他在随船前往南海普陀岛的时候,在那里惹下了祸事,结下了仇敌。”

  此时白绢开口问道:“敢问是什么祸事?”

  陆时贞面露几分难色,稍稍犹豫了一下,长叹道:“他竟然胆大包天地去偷窥……偷窥慈航宗弟子出浴。”

  陆时贞也是女子,自然也清楚这对于女子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满脸苦涩。

  白绢脸色一冷,语气更是冷淡道:“如此说来,此事是二庄主的不是了。”

  “的确是他不对。”陆时贞苦笑愈甚:“可他毕竟是我的同胞兄弟,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只能亲自前往普陀岛赎人。当时处理此事的便是这位慧玄长老,平心而论,当时他并未看到那些女子就已经被人擒下,无论如何也罪不至死,可这位慧玄长老却是咄咄逼人,言称留他一命也不是不行,不过要让他在普陀岛上为奴效力二十年赎罪,以他的性子,又如何受得此等屈辱,恐怕用不了一年半载,便要自我了断。后来还是二先生亲自出面从中斡旋,这才将他从普陀岛带回。不过回来之后,二先生也罢免了他的管事身份,并让他在紫芝岛上思过一年,从此他便开始酗酒不止,浑浑噩噩,已经成了半个废人。”

  白绢皱了皱眉头,没有多言。

  身为女子,对于这种龌龊之事自然是深恶痛绝,可正如陆时贞所说,陆时兴还未得逞便已经被擒下,无论如何也罪不至死,就算是为奴二十年,也是有些过分了。

  李玄都问道:“那么这位慧玄长老此番前来?”

  陆时贞道:“当初我那兄弟之所以能侥幸离开普陀岛,其实是因为二先生与慧玄师太定下了一场赌斗之约。”

  白绢疑问道:“世人皆知‘海枯石烂’张先生乃是太玄榜第六人,前不久北邙山一战,更是击败了元气大伤的藏老人,可见张先生的修为之高,慧玄师太又如何敢应战?”

  陆时贞解释道:“当时二先生放言,只要慧玄师太能够接下他的三剑,那他就不再插手此事,慧玄师太毕竟也是天人境的大宗师,这才答应下这场赌斗。”

  听到这里,白绢不由看了一眼李玄都,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根据李玄都自己所说,当初他救下宫官的时候,也是与静禅宗的大和尚定下了三剑之约,真不愧是师兄弟,行事手法都是如出一辙。

  恰在此时,李玄都似有所感,把视线转移过来。

  两人的视线刚一接触,白绢立刻垂下眼帘,好似偷窥被人抓住了现行。

  因为还有陆时贞在场的缘故,李玄都暂且放她一马,没有开口打趣,只是微微一笑。

  陆时贞没有注意到两人的细微动作,继续说道:“当时二先生连出三剑,慧玄师太挡下了前两剑,却没能挡住第三剑,慧玄师太愿赌服输,慈航宗这才不得不放人,不过慧玄师太一直不曾罢休,这次便是要带他回普陀岛。”

  李玄都轻声问道:“陆庄主是如何知晓此事的?”

  陆时贞犹豫了一下,说道:“此事之后,我用山庄的一把祖传藏剑结交了一位慈航宗的宿老,此事便是由她告知。”

  李玄都感叹道:“都说长姐如母,可怜天下父母心。”

  陆时贞唯有苦笑而已。

  李玄都又问道:“慧玄师太何时赶到?”

  陆时贞道:“最快三天,最迟十天。”

  第一百零四章 送帷帽

  陆时贞告辞离去之后,李玄都与白绢、秦道方商议道:“此事涉及到清微宗,又涉及到二师兄,我不能坐视不理,只是秦世叔和秦姑娘却是不好参与到此事之中。”

  白绢羞恼道:“谁是你世叔?”

  秦道方这次终于没有帮着李玄都说话,笑着摆手道:“这一声世叔着实不敢当呐,若要论起来,司徒先生、张先生与家兄都是平辈论交,如此算来,你我还是平辈。”

  李玄都玩笑道:“在这江湖上,白发老翁可能要称呼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为师姑,可如果这个小姑娘日后嫁人生子,总不能让襁褓中的婴儿称其为兄,所以就各论各的。若是部堂觉得不合适,那我们从今以后就各论各的,我称呼部堂秦世叔,部堂称呼我李兄弟,都是一样的。”

  “不一样。”还未等秦道方答话,白绢已然是开口道:“我岂不是凭白低了你一辈。”

  李玄都微笑道:“怎么会低了一辈呢?从此以后,你管我叫叔叔,我管你叫妹妹。也是各论各的。”

  白绢面无表情地转身去找刚被自己从腰间摘下的“饮雪”。

  李玄都跟在身后,问道:“秦妹妹找什么呢?李叔叔帮你找。”

  白绢一把拿起“饮雪”,羞恼道:“李玄都,登徒子,受死!”

  因为坐着不方便佩刀,李玄都方才同样也将自己的“冷美人”从腰间摘下,此时手中没有兵刃,只能举起双手道:“是我错了,姑姑,秦姑姑,是我这个李哥哥错了,我现在也喊你一声姑姑,这样咱们就算扯平了,你不吃亏。”

  白绢刚想不跟他一般见识,不过转念一想,立时嗔怒道:“谁跟你哥哥妹妹?还是你占了便宜。”

  李玄都一本正经道:“谁让我本来就比你大上一岁,就凭我们两次联手对敌的情分,你称呼我一声李兄,我称呼你一声秦妹子,不过分吧?”

  白绢道:“李兄就李兄,跟哥哥是两码事。”

  李玄都笑道:“细节而已,莫要在意。”

  白绢哼的一声,颇有些色厉内茬意味道:“你再胡言乱语,瞧我不杀了你。”

  李玄都在江湖上行走多年,与人厮杀无数,生死之间不知走了几个来回,对于杀机杀意向来敏感,此时的白绢别说杀意,就是怒意也不多,更多还是羞恼。不过李玄都也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便也不敢在去过分撩拨她。

  白绢见他不说话了,反倒是觉得有些奇怪,放下手中的“饮雪”,问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李玄都一板一眼道:“我害怕你杀了我,所以不敢说话。”

  白绢被他逗乐,笑道:“只要你以后说话规规矩矩,谁会杀你?”

  李玄都叹了口气道:“我正经起来更招人烦,特别喜欢跟人说些大道理,我那五师妹就深受其苦,甚至因为此事在天乐宗的‘天乐桃源’与我大打出手。”

  白绢一笑道:“我和陆雁冰不一样,我喜欢听道理,以后你就像待她那样待我。”

  李玄都摇头道:“这可不一样,陆雁冰是我看着长大,她是亲妹妹,你是秦妹妹。”

  “你……你……”白绢怔了一下才意会出“亲妹妹”和“秦妹妹”的不同,脸上一红,说了两个“你”字,便住口不说了。

  一直眼观鼻鼻观心的秦道方终于忍不住轻咳了一声。

  白绢一下子反应过来,原本只是微红的脸庞顿时变得通红一片,又羞又气,一跺脚,转身往书房去了。

  秦道方望着白绢远去的背影,打趣道:“李兄弟好厚的脸皮。”

  李玄都谦虚道:“秦世叔过奖了。”

  一老一少两个男人相视一笑。

  “说正事。”李玄都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接下来的事情可能要涉及到慈航宗和清微宗,秦世叔是朝廷中人,不好参与其中,所以我的意思是,让白绢护着秦世叔先去西阳县,我在留在此地处理完此事,再去西阳县与你们会合,毕竟上次不知先生的相助之恩,我也要当面道谢。”

  秦道方问道:“此事关乎慈航宗,听那位路庄主所言,其中还涉及到了如今的宗主夫人,你可有把握?”

  李玄都道:“我终究是要回宗门的,既然早晚都要对上,提前个几日的工夫也就无甚所谓了。”

  秦道方想了想,点头道:“话虽如此,你孤身一人,还是小心为上。”

  李玄都微笑点头。

  次日,雨停。

  白绢轻车熟路地套好马车,虽说她也是出身于秦家,既是豪阀贵女,又是忘情宗的嫡传弟子,但这些年来久在江湖行走,万事靠自己,故而对于这些事情早已熟稔,然后就由她赶着马车缓缓驶出仙剑山庄,马车的车厢中只有秦道方一人。

  陆时贞本想也来送行,不过被李玄都婉拒,所以只有李玄都独自一人送行。

  出来山庄的大门,白绢缓缓停下马车。

  秦道方干脆连车帘都没撩起,反正李玄都不是来送他的。

  白绢望向李玄都,疑问道:“还有事?”

  李玄都挽起衣袖,露出手腕上的“十八楼”,说道:“也没什么大事,先前在朱家庄,我去买马车的时候,路过一户人家,刚好有个老婆婆在做帷帽,我瞧那老婆婆的手艺极好,于是就买了一顶。”

  说话间,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一顶白纱帷帽,白纱只是垂到下巴位置,算是“浅露”。女子孤身在外,此乃必备之物,白绢本也有一顶,只是先前因为打斗之故,已经不知丢弃到何处了。

  白绢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轻声道:“谢谢。”

  李玄都笑道:“不妨戴上试试。”

  白绢看了他一眼,没有拒绝,将帷帽戴上,然后发现垂下的白纱上竟是有一副凤求凰的图案,而且做工精细,并不影响视线。

  白绢不由脸颊一红,好在此时已经戴上帷帽,看不真切。

  李玄都这才向后稍稍退了一步,抱拳道:“西阳县再见。”

  白绢没有说话,驾驶马车缓缓离去。

  李玄都转身往山庄走去。

  白绢低头望向手中,那是一支姻缘签。

  车厢内的秦道方用手指轻轻敲击拐杖,喃喃道:“素素,该做的,不该做的,我这个做叔父的可是都做了。”

  第一百零五章 年轻心性

  送走了白绢,李玄都走回山庄大门时,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又变成了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李玄都。

  这世上没有哪个人是只有一副面孔的。在普通亲戚面前一个样子,在至亲面前又是一个样子;在酒肉朋友面前一个样子,在生死之交面前又是另外一个样子。李玄都就曾亲眼见过,一个在江南织造局凶戾狠辣的大宦官,回到帝京之后,在司礼监掌印大太监面前,便如最乖巧的孝子一般,虽然只是干爹和干儿子的关系,但那份真真切切的孺慕之情却是骗不了人。

  至于所谓的赤子之心,李玄都只是听说过,从来没见过。

  虽然这江湖上也有行为怪异之人,但是李玄都并不认为这些人是真正的赤子之心,不过是装痴卖傻,故作惊人之态,与那些大醉之后披头散发的文人书生,并无二致。

  江湖不是一方善地,赤子心性的人怎么活得下去?

  李玄都也有许多面孔,这几乎是人的本能。在周淑宁面前,他是可以依靠的兄长;在陆雁冰面前,他是积威深重的师兄;在颜飞卿面前,他是心怀天下的紫府兄;在胡良面前,他是可以性命相托的老李。

  哪怕是被李玄都视为半个完人的张肃卿也是如此,在文武百官面前,他是不近人情的内阁首辅,在张白月面前,他又是舐犊情深的慈父。这些并不冲突。

  真要算起来,李玄都如今不过二十五岁,哪怕是按照人生七十岁来算,也是一个年轻人。

  年轻人就应当有年轻人的心性,只是李玄都这些人,包括颜飞卿、苏云媗、宫官等人,身上背负之事太重,经历事情太多,压抑了心性,显得老成,不似年轻之人。

  不过李玄都与这些人又有不同,这些人始终都是春风得意,若是没有意外,再过十数年之后,他们会各自向上一步,迎来繁花锦簇的炎炎夏日,正应了当年张肃卿立于万人之上的那句话:“如入火聚,得清凉门。”意思是:站在熊熊烈火之中,却能感受到清凉之意。李玄都与他们的不同之处在于,在他还未曾走到炎炎夏日的时候,便直接跳过夏日,从春日来到了肃杀的秋日。如此的好处是,不曾见过夏日的繁花似锦,对于秋日的肃杀凋零便不会太过感怀,落差也不至于太大,不过春日毕竟是生机勃勃之季,与渐而死寂的秋日相比,终究还是一起一落。

  人生经历大起大落之后,见世态炎凉和人情冷暖,心性难免沧桑,于是李玄都就更显老一些。

  若是抛开这些,李玄都也应是个热血意气的年轻人,遇到不平之事会怒,遇到欢欣之事则喜,遇到快意之事当歌,遇到悲戚之事且哭,见到仇人会冲冠一怒而不想后果如何,遇到心动女子则上前搭讪而不想脸面何物。

  在李玄都二次相遇白绢之后,他忽然生出一个想法。

  他想做一回年轻人。

  不是这种面上年轻而心中老成的年轻人,而是那种表里如一的年轻人。于是在这一路上,他好似变了一个人,放纵自己,心中所想即是口中所言,实乃他自天宝二年以来少有的轻松。

  不过现在白绢已经离去,李玄都也着实该收敛了一下自己的轻狂之态了,于是他又重新变回往日那个少年老成的李玄都。

  当李玄都回到那座小院的时候,陆时贞已经在此等候多时。

  不等陆时贞开口,李玄都已然说道:“我已经向楚先生去信,陆庄主所列出的种种酬劳也附于其后,依我之见,不知先生会答应的。”

  陆时贞仍是忧心忡忡,道:“三天的时间,不知楚先生能否赶来。”

  李玄都淡笑道:“陆庄主放心,会的。”

  陆时贞见李玄都言之凿凿,纵然心中还有几分疑虑,也不好开口了。

  李玄都独自走向书房。

  已经别无他法的陆时贞只能转身离去。

  李玄都来到书房,没有去书案前,而是来到窗边的条案旁边,条案上放着一架古琴。

  李玄都伸出两指轻轻拨弄琴弦。

  在江湖上,以音律为对敌手段者不知凡几,如慈航宗、玄女宗、牝女宗、忘情宗都是此中好手,故而其他宗门之人多要粗通些音律,否则应对起来实在困难,李玄都也学过琴,并非真就完全不通音律,只是不那么精通罢了。

  李玄都伸手一按,压住琴弦,然后推窗而望,刚好可以看到昨日他与秦道方饮酒的位置。他微微一笑,放下窗户,徐徐走到书案前,就在案后的椅子上坐了。

  他要在这儿等着那位慈航宗的慧玄师太登门,帮助陆时贞解了仙剑山庄的困境,然后以此请求这位陆庄主帮他做一件事。

  李玄都在桌上摊开一张宣纸,然后自己磨墨,选了一支狼毫长锋,在纸上花了一个图样。

  另外一边,陆时贞坐在正堂中的主位上。

  此时的堂中只有两人,另外一人则是陆时兴。

  陆时贞以手撑额,神情极为忧虑。

  她与二先生交情深厚不假,二先生手中的那柄竹中剑便是她亲手所铸,可这份情分,在当初二先生与慧玄师太定下三剑之约后就用得差不多了,就算还有些多年的私交,堂堂“海枯石烂”张海石也不是给她当差的,在年前的时候,张海石便告知于她,要离开齐州一段时间,前往蜀州,若是有难处,可以向四先生求助。四先生的事情,她也有所耳闻,据说是在丹霞峰上胜了六先生,可见近来传说四先生已经恢复境界的传闻并非虚假,只是在四先生离开丹霞峰之后,就没了音讯,不曾返回宗门,也不曾前往东华宗,这偌大一个齐州,又该让她去何处寻找那位未曾谋面的四先生?

  陆时兴见姐姐脸色难看,缓缓跪地,扶住姐姐的膝盖,轻声说道:“是我不好,牵累姐姐不说,还祸害了山庄的基业。”

  陆时贞轻叹一声:“我们姐弟二人,说什么牵累不牵累的,若是我惹了仇家,你就不管我了?”

  “自然不会。”陆时兴抬起头来望着陆时贞,道:“可姐姐又如何会犯错?”

  陆时贞摇了摇头,喃喃道:“现在只能希望那位影子总督能帮我们转圜一二,只要等到二先生返回齐州,这一关便算是过去了。”

  第一百零六章 慧玄师太

  两人正在说话时,门外忽然传进来几声咳嗽,清晰异常。

  陆时兴顿时脸白如纸:“慧玄师太……慧玄……”

  下面“师太”两字尚未说出,门窗无风自开,一名身着素色僧衣且发髻高耸的女子已站在堂中,只见她约莫不惑年纪的相貌,依稀可以看出年轻时的容貌算得甚美,但两个嘴角斜斜下垂,一副面相变得极是可怖,此时又面无表情,使得一张脸布满了满满的煞气,好似别人欠了她许多太平钱不还一般。

  这人便是慧玄师太。

  平心而论,陆时贞也是归真境的宗师人物,否则也不能为张海石铸剑,可事先竟是没有半点察觉,足见这位慧玄师太的境界高绝。

  陆时贞缓缓起身,拱手道:“师太安好?”

  慧玄师太面无表情道:“老身很好,怕是陆庄主不大好吧。”

  陆时贞脸上挤出几分苦笑:“师太言重了。”

  慧玄师太道:“老身知道你与宗中的慧静长老有交情,慧静长老会向你泄漏老身的行踪,于是老身就故意走得快些,提前了三日,恰好又听到陆庄主要请援手来对付老身,想来陆庄主是不大好了。”

  陆时贞正要说话,陆时兴已经从地上起身,惨然笑道:“姐姐不必多言,一人做事一人当,大不了我将这条烂命给她就是。”

  陆时贞怒斥道:“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本就是我做错了事,又剑术平平,护不住自己,怨不得旁人。”陆时兴望向慧玄师太,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惧极生怒,此生也生出一股血勇之气:“不过慧玄师太若是想要牵连到仙剑山庄,也别忘了这里是什么地方。”

  “哦?老身倒是不知,还要请教。”慧玄师太冷冷道。

  陆时兴一字一句道:“这里是齐州,是东海清微宗的天下,不是你们南海慈航宗的地盘,你想要在这里兴风作浪,还要问过清微宗答不答应。”

  慧玄师太淡然道:“老身在来之前,清微宗的谷夫人曾经亲口向老身保证,清微宗是清微宗,仙剑山庄是仙剑山庄,两者并不相干,也就是说,清微宗不会管仙剑山庄的事情。”

  陆时贞的脸色骤然一白,惨然笑道:“好一个借刀杀人。”

  就在此时,忽听有人开口道:“偌大一个清微宗,上有老宗主和宗主,下有诸位先生和三十六堂主、七十二岛主,不知这位谷夫人担任何职,竟然能代表清微宗?”

  慧玄师太猛然转头望去。

  只见不知何时,在堂外站了一个年轻人,身长八尺,身着鹤氅,显得气态不俗,倒是生了一副好皮囊。

  慧玄师太皱眉道:“你是何人?”

  来人正是李玄都,他并未回答慧玄师太的问话,而是道:“我是谁不重要,我只问你,你说的这位谷夫人,担任何职,竟然能代表整个清微宗。”

  慧玄师太望向李玄都,发现自己竟是有些看不透此人的深浅,心中一凛,不敢大意,只能压着性子说道:“这位谷夫人是清微宗宗主李元婴的夫人。”

  “清微宗宗规共有三百六十五条,哪一条都不曾规定宗内有宗主夫人一职。”李玄都的语调略显低沉,却透着严厉:“昔有圣人为天下订立规矩,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既然宗主夫人一职不曾在宗规中载有明文,又不是妻为夫纲,这位谷夫人何以能代表清微宗?”

  慧玄师太听得这番话,原本的警惕稍减,只道是个一腔热血的愣头青,淡淡一笑:“阁下这句话还真将老身问住了。”

  “请回我的话!”李玄都的语调骤然拔高,目光直刺慧玄师太的双眼。

  慧玄师太被一年轻晚辈如此逼视,顿时觉得被冒犯,一下收敛了笑容:“既然你要老身回你这句话,那老身就回你。你且听好了,李宗主曾有明言,他不在宗内的时候,宗内一切大小事宜皆由谷夫人代为处置,此事,李宗主也向老剑神禀报过了,老剑神是默许了的。”

  李玄都微微一怔,眼中掠过一抹怒意,不过很快收敛了,道:“原来清微宗还有如此规矩。”

  慧玄师太的声调也稍稍拔高了:“虽说此事并不合规矩,可既然老剑神首肯了此事,那谷夫人就不只是宗主夫人了,而是代宗主!这也是谷夫人可以代表清微宗的缘由。这样回话,不知阁下以为如何?”

  祖师留下的规矩,宗门重器,竟然交予一名来历不明的妇人之手,还被一个外人问自己以为如何,可见如今的清微宗已经到了何种地步。当初曾经立志要改变清微宗的李玄都如何不怒?此时李玄都也有些明白二师兄当初见自己时为何要说家里乌烟瘴气了,不过当下白绢已经不在身边,李玄都也就不再是那个喜怒皆形于色的李玄都,此时他脸上丝毫不显怒色,胸有激雷却面如静湖,直望慧玄师太的双眼:“你刚才说了,此事并不合规矩,是也不是?”

  慧玄师太出身慈航宗,早年时也曾行走江湖,多少厉害人物都打过交道,如这样言辞逼人的年轻人却是第一次遇到,又是皱了皱眉头,伸手一指陆时兴,道:“老身此来不是与你争论清微宗之事,而是要将此人带回普陀岛。至于谷夫人能否代表清微宗,是否守规矩,这些都与老身无关。”

  “谁说无关?”李玄都断然道:“仙剑山庄乃是清微宗名下门派,陆时兴亦曾在清微宗内担任管事一职,自然算是清微宗之人,你慈航宗凭什么处置清微宗之人?你若是有宗主或老宗主的手令,自然可以将人带走,若是没有,那就请尊驾从何处来回何处去!”

  慧玄师太语气冰冷道:“老身已经说了,谷夫人可以代行宗主之权,而她已经同意了此事。”

  李玄都高声道:“我也说了,此事不合规矩,便是到老宗主的面前对质,我也仍是此言。”

  听到“老宗主”三字,慧玄师太心中生出一丝疑虑,因为外宗之人都是称呼“老剑神”,唯有清微宗之人才会称呼“老宗主”,她深深望向李玄都,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李玄都道:“我姓李,上玄下都。”

  第一百零七章 南海来客

  陆时贞和慧玄师太俱是脸色一变。

  不管怎么说,陆时贞毕竟是清微宗五大铸剑师之一,就算因为李玄都常年在外的缘故,未曾见过李玄都,可知道这位四先生的名字却是情理之事。

  至于慧玄师太,则是从那位师侄苏云媗的口中得知了此事,原来曾经鼎鼎大名的紫府剑仙就是清微宗四先生李玄都,如此一来,许多事情也就说得通了,为何在紫府剑仙横空出世之前江湖上似乎根本没有这个人,为何清微宗会在帝京之变中站在了四大臣那边,也唯有太玄榜第十人,才能与太玄榜第九人李元婴分庭抗礼。

  慧玄师太冷声道:“原来是四先生。”

  陆时贞则激动地上前一步,恭敬行礼道:“陆时贞见过四先生。”

  李玄都摆了摆手道:“不必多礼。”

  慧玄师太望着李玄都,缓缓开口道:“方才老身还在奇怪,到底是何人敢如此不把谷夫人放在眼中,原来是四先生,那就难怪了,毕竟四先生是差点做了宗主的人,别说是宗主夫人,就算是元婴宗主在此,怕是四先生也不当一回事。”

  李玄都平静道:“天大地大规矩最大,若是三师兄果真在此亲自发话,那我身为清微宗弟子,自当从命,最多就是事后去老宗主面前与他分辨,万不会当面忤逆他的意思。”

  “四先生倒是忠义,难怪江湖上都说紫府剑仙是个公义之人。”慧玄师太冷笑道:“若是元婴宗主让四先生去死呢?”

  李玄都淡然道:“宗规第三百六十三条载有明文,可继承宗主大位之人,可称‘先生’,若有过错,宗主不可私自定罪处刑,须得召集宗内长老、客卿、堂主、岛主,于祖师殿祖师像前会同审理定罪,如此方可明正典刑。依照宗规,休说我没有过错,就算我犯了大错,三师兄也无权让我去死。”

  慧玄师太眯起眼眸:“世人都说紫府剑仙是天纵奇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且不说剑道功夫如何,这嘴上功夫和背规矩的本事却是厉害。”

  李玄都对于慧玄师太话语中的讥讽之意不以为意,道:“无规矩不成方圆,天下也好,庙堂也好,江湖也好,大到朝廷天家,下到小门小户,无不讲究一个规矩。只有懂规矩,才能不逾矩,难道说慧玄师太还背不下慈航宗的宗规?”

  慧玄师太被李玄都的话噎了一下,总不好说自己记不住慈航宗的宗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一片。

  其实这就是江湖,若是一方拳头大,这些道理自然是说不通的,可如果双方的拳头相差不多,就要站住一个大义名分,站在“道德”二字的高地之上,尽情踩踏另一方。

  慧玄师太先后两次与李玄都言语交锋,都一败涂地,此时已经有了几分想要动手试探的心思。毕竟按照那位师侄所言,紫府剑仙在帝京一战之后,已经坠境,如果只是空有花架子的纸老虎,那她也没必要再在这里啰嗦什么了,直接带人离去就是。

  就在此时,一群白衣女子飞掠而至,个个气态超世脱俗,翩翩如白蝶,飘飘如飞天。

  若是在凡俗之人看来,这些白衣仙子无疑是神仙下凡一般,若是某个初出江湖愣头青见了,少不得要喊一声神仙姐姐。

  李玄都只是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

  他自然不会将这些白衣女子视作什么仙子,不过是慈航宗的弟子而已,虽说慈航宗不像玄女宗那么极端,但宗内也是以女子为主,少有男性弟子。尤其是出家一脉,全是女子,唯有俗家一脉才有男子,也多是负责打理生意俗务。因为男弟子不能获传上成之法,地位也较女弟子为低。

  这十几位白衣女子虽然有三千青丝,但无疑是出家一脉的慈航宗弟子,想来就是跟随慧玄师太一起前来,只是慧玄师太提前一步来到仙剑山庄之内,先前慧玄师太愿意与李玄都言语交锋,除了有不摸李玄都深浅的缘故之外,也未尝不是在等这些弟子。

  只见这些白衣女子落地之后,上身微微前倾,以左手紧把右手拇指,左手小指则向右手腕,右手四指皆直,以左手大指向上,如以右手掩其胸,对慧玄师太恭敬行礼。

  李玄都没来由想起了白绢,若是白绢在此,想来是对这些慈航宗弟子没个好脸色的,谁让堂堂“天刀”曾经与慈航宗的宗主有过一段缘分呢?

  “多说无益,咱们江湖人最终还是要手底下见真章。”慧玄师太冷冷道:“算辈分,老身要长四先生一辈,便让老身的弟子来领教四先生的绝技。”

  江湖上的辈分,可谓是一团乱麻,司徒玄策、张海石与秦清平辈论交,作为师弟的李玄都却与白绢年岁相差不大,而秦清又与慧玄师太的师妹有过一段缘分,真要细细轮起来,怕是怎么也算不清,故而各大宗门之间门户各别,互相不叙班辈,大家各凭年纪,随口乱叫,也就是各论各的。

  李玄都这才真正去看这些白衣女子。平心而论,很是不错。来人之中,最低也是玄元境,先天境也有几位,领头的一位女弟子则是货真价实的归真境,这等阵仗,无论是放在哪里都很不小了。

  李玄都道:“江湖中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闻道无先后,达者为师。我是否能与师太坐而论道,师太且看好了。”

  话音落下,李玄都已经来到那些白衣女子的面前,就连陆时贞都未能看清,唯有在场之人中境界最高的慧玄师太看清了李玄都的动作,顿时惊觉这位曾经的紫府剑仙就算没有恢复全盛的境界修为,也该有个八成左右了,有心后悔,可话都已经放出去了,却是已经覆水难收。

  为首的一名慈航宗女子是个三十许岁的妇人,先是一惊,转瞬便恢复平静,微笑道:“四先生好修为。”

  李玄都道了一声“过奖”,手中已经平推而出,不是“太阴十三剑”,也不是别家手段,而是清微宗的“万华神剑掌”,此掌法的名称中有“神剑”二字,自然是从剑术中变法而得,出掌凌厉如剑,招数繁复奇幻。虚招可为诱敌扰敌,但到临阵之时,虚招亦可变为实招。

  当日在“天乐桃源”之中,李玄都和陆雁冰就曾以此招数相斗。

  只见李玄都一出掌,四面八方都是掌影,或五虚一实,或八虚一实,真如花丛中狂风忽起,万花齐落一般。

  妇人脸色一变,双手也连续拍出,一瞬之间,她好似生出数十条手臂一般,此种手法亦是不俗,乃是从“千剑观音”中脱胎而来的“千手观音”。

  第一百零八章 三掌破阵

  如今的李玄都乃是归真境九重楼的修为,若论气机浩大,便是寻常的天人逍遥境大宗师也有一拼之力,只是这次李玄都没有凭借自身气机压人,而是打定主意要靠这双掌上的功夫服人。

  不过片刻时间,李玄都已是与这妇人过招百余,且不说李玄都博览诸家所长,见识广博,就说这些年来的生死恶战,不知经历了多少,与人对敌经验早已是浸入骨髓。而慈航宗的女子却是久居宗门,甚少在江湖上行走,与人交手的经验也不算多,百招之后,被李玄都抓住一个破绽,一掌打在肩头,向后连退三步,嘴角渗出血丝。不过妇人也不是胡搅蛮缠之辈,施了一礼,苦笑道:“多谢四先生手下容情。”

  李玄都单手负后,淡然道:“大可一起上就是。”

  这一刻的李玄都,已然有了几分宗师风范。

  其他白衣女子见他打伤了自家师姐,早有四五人按住长剑的剑柄,此时见他竟然如此目中无人,纷纷拔出长剑指向李玄都。

  为首的妇人却是不像慧玄师太这般狠厉,本来有心阻止,只是李玄都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她也不好阻拦了,“我自踏足江湖以来,最是不怕以寡敌众。”

  这可不是李玄都自吹自擂,而是确有其事,从被江北群雄追杀,到正一宗的天师山下,再到后来的西北夺刀以及帝京之变,哪一次不是以一人敌众人?由李玄都来说这话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妇人轻声道:“结阵。”

  站在她身后的一众慈航宗弟子立时如翩翩蝴蝶一般飞掠而起。

  李玄都仍是单手负后,一挥大袖,平地席卷狂风,狂风之中藏有剑风,不逊于金铁之刃。

  众多慈航宗弟子纷纷拔剑格挡,只听得漫天金石之声连绵不绝。

  李玄都再一振袖。

  剑风骤然一散,狂风大盛,仿佛要将屋顶上的瓦片掀起,使得大树摇晃不休,好似要被连根拔起,可见其风势之大。

  李玄都不是方士,自然不懂得呼风唤雨的术法,此等异象,完全是他以气机造就。

  几名境界稍低的慈航宗弟子在这阵狂风之下,顿时东倒西歪,原本还算严密的阵形,立时便有了破绽。不过李玄都却没有对破绽出手,因为这些破绽早就在她们的意料之中,只见为首的妇人手中掐了一个法决,以她立足之处为中心,一众人随之而动,手中长剑尽皆立起,气机相连,仿佛是一面剑墙,将狂风挡在墙外。

  李玄都待到剑墙成型之后,身形飘出,轻描淡写地一掌拍在剑墙之上,整座剑墙轰然作响,组成剑墙的长剑颤鸣不止,甚至有几名境界稍低的慈航宗弟子已经握不稳手中之剑,使得长剑脱手而出。好在有阵法护持,阵中之人的气机共为一体,长剑脱手却不落地,而自行浮空,等待主人重新握住。

  陆时兴见到这一幕,转头望向陆时贞,嗓音颤抖道:“姐姐,果真是四先生?”

  此时陆时贞脸上满是遮掩不住的欣喜,点头道:“虽说五先生和六先生也是天纵奇才,但断没有如此境界修为,唯有大先生、二先生、三先生、四先生才行,如今大先生已经身故,二先生行和三先生都是我们见过的,那么就只有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四先生了。当初二先生曾告知于我,若是有难处可以求助于四先生,没想到四先生果真到了。”

  陆时兴整个人都微微发抖,既是惭愧又是激动,他如何也没有想到,因为自己的缘故,竟是惊动了两位先生,不过他更明白,归根究底,还是姐姐的面子更大,若非姐姐是宗内五大铸剑师之一,又怎能请动两位先生出面。

  就在此时,李玄都又是一掌拍在剑墙之上,若是结阵之人都是先天境的修为,李玄都想要在不出剑的前提下就能击溃此阵是断不可能,不过如今结阵之人的修为参差不齐,还夹杂着许多玄元境,强弱不一,使得原本应是完美无缺的阵法上出现了许多本不该有的破绽,此时李玄都的这一掌便是击在最弱的一点上,于是这面剑墙立时溃不成军。

  这一次,李玄都没再给一众仙子多留脸面,第三掌蕴含纯阴气机,以“玄冥九阴荡”的手法狠狠砸下。

  若说纯阳气机如山崩地裂,震人耳膜,那么纯阴便是悄无声息,不起波澜。一瞬之间,不见如何声势,整座阵法四分五裂,除了镇守阵眼的归真境女子之外,其余慈航宗弟子全部轻伤,不得不向后退去。

  如今李玄都的境界修为自然是比不得巅峰之时,不过比起先天玉虚境已是强出太多,只要假以时日,重回当年巅峰境界是板上钉钉之事,此时三掌破阵,尽显峥嵘。

  为首的那名雍容女子平淡道:“变阵。”

  被李玄都震开的一众慈航宗弟子又要再度结阵,只不过这次李玄都却不打算再给她们机会,一步踏出,好似有十数个李玄都同时踏前,这些李玄都分别掠向每一个慈航宗弟子,如此一来,就好似每一个慈航宗弟子都要直面一个李玄都。

  就在此时,一直旁观的慧玄师太终于开口道:“罢了。”

  所有的慈航宗弟子同时向后退去,那些李玄都也没有追击,而是直接原地消散,只剩下最后一个李玄都,仍在原地负手而立。

  在“北斗三十六剑诀”中有一剑名为“错影分光”,能一剑化千万,虚虚实实,实实虚虚,让人捉摸不定,同时还能以剑光遮掩自身行迹,乱人耳目,与结成樊笼困人的“绾青丝”一剑,是公认的繁复之剑,想要练成,殊为不易。李玄都方才将此剑化用到自己的身法之中,于是好似有十数个李玄都同时出手,每一个李玄都都是一道剑气所化,气势凛然,故而让人难以分辨。

  在李玄都收手之后,慧玄师太冷冷地盯着李玄都,道:“若是老身没有看错的话,方才四先生所用一招,乃是邪道阴阳宗‘太阴十三剑’中的招数,不知老身所说可对?”

  李玄都微微点头,并不否认。

  慧玄师太立时疾言厉色道:“那你可知正邪之辨?”

  李玄都平静答道:“术有正邪之分,如人心一念。心之一始,阴阳二分,光影伴生,光为影之所不覆,影为光之所不达,光之最明处成影,影之极暗处生光,是故,用正则正,用邪则邪。”

  第一百零九章 大势至

  “胡言乱语!”慧玄师太冷冷道:“常听有人说什么‘法无正邪,正人用邪法,邪法也是正,邪人用正法,正法也是邪’。此话似是而非,属于混淆视听,与我们正道的奉道专一背道而驰!修炼正法者之心性自然向正,即使个别人运用正法做坏事,邪的是人,而非法。修炼邪法者之心性则会向邪,贪嗔痴谩膨胀,贪财好色,即使运用邪法做好事,也要承担运用邪法的反噬,甚至有的邪法只要学了即使不用也会有种种弊端,就如这‘太阴十三剑’,剑意反噬剑主,使其沦为剑奴,四先生不会不知道吧?”

  慧玄师太微微一顿,接着说道:“法之正邪乃是祖源而定,与修炼运用之人无关,正法以修心和修德为根本,以功修自身,以法济世间。邪法不重心性和德行的修养,注重满足私欲,所运用的多是阴鬼邪神和旁门左道。法无正邪因人而论,是混淆是非,为滥用邪法找个借口而已。”

  李玄都道:“若论祖源,正邪两道同是太上道祖之传承,之所以会分出正邪,乃是因为所选道路不同,行正道者即为正,行邪路者则为邪,与法何干?”

  慧玄师太冷冷道:“素闻老剑神藐视世间万千礼法,由四先生所言所行看来,果真不假。”

  李玄都道:“家师只是藐视所谓的不成文规矩,厌憎世俗礼教,并非不遵规矩,其中差别甚大。”

  慧玄师太还要说话,李玄都已经摆手道:道:“慧玄师太言我李玄都之过并无不可,可妄言家师,便万万不可了,就算没有仙剑山庄之事,我也要与师太计较一番。正如师太方才所言,我们手底下见真章便是。”

  慧玄师太自知方才失言,万万不该在言语中牵扯到老剑神,就算老剑神不跟她一般见识,其他清微宗的高手也不是好相与的。只不过她是姜桂之性,姜是老的辣,桂树越久,散发的味道也就更香,故而慧玄师太在嘴上却是不肯有半分认输:“那便计较计较!”

  就在此时,李玄都已经出手,分明是以“万华神剑掌”起手,其中又蕴含有“玉鼎掌”、“大手印”、“金刚掌”、“千斤掌”、“太乙八卦掌”、“落华掌”等变化,甚至还夹杂有慈航宗的“千手观音”、“印月掌”、“大慈悲掌”。

  一瞬间,李玄都好似多出几十条手臂,眼花缭乱。

  不过慧玄师太也不是好相与的,轻飘飘地拍出一掌,这一掌招式寻常,但掌到中途,忽然微微摇晃,登时一掌变两掌,两掌变四掌,四掌变八掌,八掌变十六掌,十六掌变三十二掌,三十二掌变六十四掌,生生不息,无穷无尽。

  同样是“千手观音”,李玄都比之慧玄师太明显差了不止一筹,不过他又有其他各种掌法辅佐,或者说他以“千手观音”融汇各种掌法之长,根子上还是清微宗的“万华神剑掌”,出掌如出剑,变化万千。

  双方甫一交手,便见掌影漫天,几乎将两人的身影彻底遮蔽。

  为首的慈航宗女子带领一众弟子向后退去,她从旁凝神细看,但见李玄都的掌法变化莫测,每一掌击出,刚到中途,已变化好几个方位,生出好几个变化,而这些变化绝非出自一家,有妙真宗,有东华宗,有慈航宗,还有玄女宗,掌法如此奇幻,所学如此驳杂,真是生平所未见。

  相较于李玄都的繁复,慧玄师太的掌法就更为质朴平稳,不管李玄都的掌法如何变化多端,也不管如何离奇莫测,一当李玄都的掌力送到,她必随之变招,看来两人旗鼓相当,修为悉敌。

  这位慈航宗女子不由心中暗暗吃惊:“清微宗精通擅长剑道,无论这位四先生的剑道如何高绝,都不足为奇,可没想到他的掌法竟然也是这般高明,当今年轻一辈中,恐怕就是本宗的苏云媗也难以取胜,真要遇上了,也只能以剑术强攻,可真要比拼剑术,怕是又要落入下风。”

  此时慧玄师太也有些心惊,她万没想到李玄都的掌法造诣也是如此深厚,看来仅凭拳脚功夫是逼不出李玄都出剑了,既然如此,便只能由她先行出剑。

  慧玄师太高喝一声:“九真!”

  一众慈航宗弟子中的为首女子名为白九真,在背后始终负有一剑,听到慧玄师太的高喝之后,女子手掐法决,背后那柄名为“大势至”的长剑开始剧烈颤鸣。

  虽然此剑不在刀剑评中,但也有诸多神异之处,平日里闭鞘养意,待到对敌出鞘时,其中存储的剑意一涌而出,如洪水决堤,如雪山雪崩,如不可阻挡之势,故名“大势至”,也正因为这等原因,此剑不适合放在须弥宝物中,要背负身上。

  此时白九真背负“大势至”,深知此剑何时出鞘,又以何种方式送到慧玄师太的手中,都极为讲究,若是一个不慎,被那位清微宗的四先生捉到了破绽,便会弄巧成拙。

  就在此时,慧玄师太的掌法一变,漫天掌影瞬间一收,只余双掌平平前推,李玄都不敢大意,同样是双掌并推相迎。不料慧玄师太手掌忽高忽低,忽吞忽吐,闪烁不定,最后如鲤鱼跃龙门,从李玄都的双掌上方穿过,“啪”的一响,拍在他的胸前。

  李玄都并未惊讶,知道掌法并非自己所长,虽然在短时间内可以凭借各家掌法,强行不落下风,但是时间一长,被慧玄师太摸清了底细,就会显得招数太繁,变化太多,不成体系,不及其余,所以这一掌挨得不冤。

  被一掌拍中之后,李玄都的“漏尽通”自行运转,化解掌中蕴含的气机,而慧玄师太则是趁此时机,向后一跃而出。

  与此同时,白九真双手掐剑诀,沉声道:“请剑!”

  她身后之剑自行出鞘,在气机牵引之下,出现风起云涌的异象,最后只见一剑直冲云霄。

  慧玄师太的身形也一掠而起,僧衣随风猎猎作响,直奔云霄之上。

  这便是欺负李玄都未及天人境,可以短暂滞空却不能御风而行了。

  第一百一十章 万劫佛光

  李玄都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人间世”,在外人看来,如今只剩下二尺之长的“人间世”平平无奇,休说是“大势至”这般出鞘时即是风起云涌的威势,便是其他宝物剑器的清光隐隐或剑气自生等异象,也是一概没有,就好似是一截枯木。

  不过待到李玄都握住“人间世”之后,整个人的气态却是浑然一变,就好似武将来到沙场,文人高居庙堂,相得益彰。

  李玄都一挥袖,“青蛟”自行飞掠而出。

  道家典籍中有大罗金仙、太乙散仙、天仙、地仙、人仙、鬼仙、神仙,唯独没有剑仙,所谓剑仙,不过是凡人见高人御剑而行,误以为是仙人,故称剑仙。故而清微宗的老宗主李道虚被尊称为大剑仙,意思是天下剑仙之尊长,而自称紫府客的李玄都被称作紫府剑仙,也是由此而来。

  李玄都既然被称呼紫府剑仙,如何不会御剑而行,而且如今的他距离天人境只剩下一步之遥,一剑足矣。

  只见李玄都踩踏“青蛟”,如登高楼,似攀五岳,扶摇而上复扶摇,转眼间已是离地几百丈,最终高出云海。

  如今已经雨停,不过天色依旧阴沉。可在云海之上,耀阳普照,金光璀璨,一片金黄,使得滚滚云海也被镶嵌了一道金边。

  此时在云海之上立着一人,全身沐浴在金色日光之下,好似一尊金身菩萨,手中握有“大势至”,正是慧玄师太。

  慧玄师太深知李玄都的剑道不俗,若是在陆地之上相斗,自己恐是没有太大胜算,可如果改在天上交手,就算李玄都能够御剑而行,终究还是不便,如此便让她的胜算平白增加许多。

  李玄都当然知晓慧玄师太的心思,不过对于他而言,这些都是细枝末节,真正能决定胜负的,还是手中之剑,若是剑道不成,就算你肋下生出双翼又如何?

  不曾多想,李玄都已经一剑扫出,却是那太阴十三剑中的“风卷残云扫”,立时卷起重重运气,如大泼墨一般砸向慧玄师太。

  慧玄师太此时手握“大势至”,剑上剑意如流泻之水,闭鞘养意七七四十九日便能维持一炷香的时间,只见她轻轻挥剑,仅仅是凭借剑上剑意便破开了云气,然后一剑直奔李玄都而去。

  李玄都开始随意出剑,从“风雷云气生”到“倒逆气云错”,从“绾青丝”到“错影分光”,并不拘泥于某种剑式,心之所想,意之所动,即是剑之所指,一时间只见剑光煌煌,雷霆森森,气机震荡,使得一片好大的云海变得支离破碎。

  虽说慧玄师太的境界要高于李玄都,但江湖中人交手,从不只是比拼境界修为,还要看天时地利人和、法宝、功法,此时李玄都只是境界弱于她,其他几方面却是要强于她,她又如何能胜?

  慧玄师太自交手以来,未曾占到半点便宜,此时又被李玄都以各种玄妙剑式拖住,已是心知肚明,正所谓盛名之下无虚士,当年的太平宗既然敢把这位紫府剑仙排在太玄榜第十人的位置,自然有其道理所在,更何况当年发生在西北的夺刀一战,堂堂“血刀”便是落败于如日中天的紫府剑仙之手,那可做不得假。若是继续如此下去,难说胜负。

  想到这儿,慧玄师太心中有了定见,正所谓“执火不焦指,其功在神速。尖钉入金石,聚力在一点。”若是继续拖延下去,等到“大势至”的剑意完全流散殆尽,那么可就更难取胜了,于是凝聚起全身气机,汇聚于手中一剑之上,便要在这一剑之间,决出胜负。

  这一剑也是慈航宗的绝学,名为“万劫佛光”,正如清微宗的“北斗三十六剑诀”之中,有困敌之剑,有破敌之剑,也有如“六灭一念剑”这等杀招,而“万劫佛光”便是“慈航普度剑典”中的杀招,不出则以,一出之后,非死即伤,而这一剑也无甚其他变化,不管是刺向敌人的胸口也好,还是面门也罢,招式平平,一成不变,其威力则是将自身气机发挥到十二成,使得敌人挡无可挡,避无可避。

  只见慧玄师太这一剑递出之后,无数金色日光竟然也受其影响,随之偏移,最终汇聚于“大势至”的剑尖之上。

  如此一来,这地利便也到了慧玄师太这边。

  此剑一出,金光璀璨,铺天盖地,所有的剑式都被一扫而空,而且已成生死之势。

  李玄都凛然不惧,在“北斗三十六剑诀”中少有纯粹的防守剑式,可“太阴十三剑”中却刚好有一剑,这一剑名为“青墨三千甲”。

  只见得李玄都的束发头冠自行破碎,长发披散而下,垂至腰际,然后不见李玄都如何动作,满头长发飒然变长,足有百丈之长,继而合拢,将李玄都整个人包裹其中,千丝万缕编织成“布帛”,“布帛”叠加成“棉甲”,最终织就一只大茧将李玄都彻底包裹其中。

  慧玄师太的一剑之下,只见那金光如海,都是禅意,好似是一张白色宣纸上被人刷了一层金漆。不过在这一层的金漆之中,还有一个极为醒目的青墨色的墨点,无论金漆如何覆盖,始终不变颜色,如同河水中的礁石,屹立不倒。

  在金光之下,无数青丝立时化作飞灰,不过一层青丝之后还有一层,层层叠叠。青丝有多粗?比之银针还细,这只大茧足有三尺之厚,又该有多少青丝堆叠?

  双方相互消磨,待到气势汹汹的“万劫佛光”一剑过后,无数金光随之退去,“青墨三千甲”所结之茧还有薄薄一层,身处其中的李玄都自然是毫发无伤。

  慧玄师太顿时脸如死灰,就连握剑的手掌都微微发抖。

  李玄都收起剩余的青丝,头发却短了三寸,原本及腰,现在便只能到后心位置了,看来这招也不能常用,若是用得多了,岂不是要变成寸头青年,李玄都倒不是信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轻损”那一套,只是僧不僧道不道的,实在难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从海外来的。

  披头散发的李玄都望向慧玄师太,反手持“人间世”,抱拳道:“师太,承让。”

  “好,好,好。”慧玄师太嘴唇微微颤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不愧是紫府剑仙。”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一家之人

  不是慧玄师太不想继续计较下去,而是用出“万劫佛光”之后,不仅仅是将“大势至”的剑意消耗一空,就连她自身的气机也是损耗惨重,想要再战也是无力。

  反观李玄都,以“青墨三千甲”护住自身,如果说“万劫佛光”是引一条长河淹没敌手,那么李玄都只是将自身化作一块礁石,两者所耗费的气力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正所谓有得就有失,修炼“太阴十三剑”十分凶险,动辄就有被剑意反噬自身之忧,随之换来的便是“太阴十三剑”的巨大威力,而“慈航普度剑典”中正平和,故而威力上有所不如。

  若是比较三大剑诀,“太阴十三剑”无疑是隐患极大且威力极大,而“慈航普度剑典”不但没有隐患反而还能反哺自身,成为一门积蓄气机的功法,故而威力有所欠缺。“北斗三十六剑诀”介于两者之间,有极小隐患且对自身并无裨益,但杀力更胜于“慈航普度剑典”,不过在天人境之前又弱于“太阴十三剑”,直到天人境才能相媲美。

  慧玄师太率先向地面落下,李玄都紧随其后。

  当两人一起落下之后,以白九真为首的一众慈航宗弟子立刻将慧玄师太护住,而陆时贞、陆时兴两人则是来到李玄都的身后。

  李玄都抬起手,示意姐弟二人稍安勿躁。

  慧玄师太望着李玄都,说道:“盛名之下无虚士,紫府剑仙不愧是紫府剑仙,哪怕于帝京一战中受创,仍是修为高绝,是老身小觑紫府剑仙了。”

  不知内中详情的一众慈航宗弟子面面相觑,不是说清微宗的四先生吗,如何又成了紫府剑仙?难不成这两人其实是一人?

  李玄都道:“师太可是愿意退去?而且此事就算完结,不再纠缠。若是师太不愿,那就再等几年,由我五师妹再与师太计较一番,只是凡事不过三,到那时候可就不是现在这么简单了,否则别人还要以为我们清微宗是人人都可以欺负的软柿子,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如果师太输了,就请师太在紫芝岛上做客一年,修身养性,如何?”

  慧玄师太被气得脸庞通红,寒声道:“分明是陆时兴意图不轨在前,清微宗却百般回护,原来清微宗竟是这般霸道,不讲道理。”

  李玄都道:“不知师太有没有听说过这样一个说法,叫做‘得理不饶人’?我不否认陆时兴有错在先,可这个过错罪不至死,也不至于为奴二十年去赎罪,可师太揪住这个错处不放,几次兴师动众,我倒要怀疑师太的用意到底为何?是公报私仇?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李玄都稍稍拔高了嗓音:“还有那位是非不分的谷夫人,如此无理要求也敢答应,是否有其他原因?可是与宗外之人有什么勾结牵扯?或是师太许了什么好处?是否辜负了宗主的信任?另外,谷夫人公然说出仙剑山庄与清微宗无关的话语,宗主知否?老宗主知否?清微宗的历代祖师知否?”

  慧玄师太的脸色骤然变得苍白起来,也不知是惊惧还是惊怒。

  她有一种预感,今日之事会成为一个由头,一个四先生对谷夫人发难的由头。虽说如今看似是李元婴一家独大,可事实上还有二先生张海石,放眼偌大一个清微宗,除了老宗主之外,就以这位太玄榜第六人修为最高、资历最深、威望最高。据她所知,二先生一向与三先生不和,而他又几番回护这个仙剑山庄,说不定李玄都之所以会出现在此地,也与他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若是此事果真成了二先生与四先生联手对三先生发难的由头,那她这个当事之人恐怕会首当其冲地被牵扯其中,而她一个外人牵扯到清微宗的内斗之中,下场必然不会太好。

  想到这儿,慧玄师太已经萌生退意。

  李玄都平静道:“我劝师太一句,尽早离开齐州,回慈航宗闭门谢客,否则性命堪忧。”

  这句话可谓是戳到了慧玄师太的心坎上,只是她的性子又不让她不肯低头,犹自嘴硬道:“怎么,四先生还要杀了老身不成?”

  “自是不敢如此。”李玄都淡笑道:“只是最近齐州会有大事发生,师太是方外之人,还是不要牵扯其中为好。”

  慧玄师太冷哼道:“老身也奉劝四先生一句,四先生修炼‘太阴十三剑’已深,距离入魔也不过一步之遥,望四先生好自为之。”

  李玄都抱拳道:“剑道一途,李某自有分寸,就不劳师太费心了。”

  就在此时,一直未曾开口说话的白九真道:“四先生能得江湖‘剑仙’二字的美誉,剑道心得自然不是我等可以媲美的,只是四先生可曾想过善泳者溺的道理?我等剑道不精,自然对于这等凶险之物敬而远之,四先生却如那善泳之人,明知水深危险,还要一试,故而溺亡之人往往便是四先生这种人了。”

  这话说得刺耳,陆时贞虽然也颇为认可白九真的观点,但此时两人分属对立,万没有帮着对手说话的道理,于是开口道:“剑道与水性岂可相提并论?就算有什么隐忧,也有老宗主在,他老人家乃是天下剑道第一人,岂会被区区‘太阴十三剑’难住?就不劳几位费心了。”

  白九真还要说话,慧玄师太已然抬手制止,将手中的“大势至”递给白九真,然后道:“我们走。”

  白九真接过“大势至”,将其收入背后的剑鞘之中,不再多言,随着慧玄师太转身离去。

  一行人仿佛一群白蝶翩然离去。

  李玄都站在原地,一直望着这群慈航宗女子彻底不见踪影,这才收回视线。

  这场斗剑,虽然没有决出生死,但已经分出胜负,即使没有看到最后的决战,陆时兴也被震撼得心神激荡。

  待到心情略微平复之后,陆时兴上前一步,撩袍跪地道:“多谢四先生救命大恩,陆时兴就算是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

  李玄都伸手扶起他,道:“同是一家之人,不说两家之话。”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两剑足矣

  陆时兴一直以为自己这次是必死无疑,哪里会想到,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此时再听如此话语,可谓是发自肺腑的感激。相较于谷夫人的冷言寒心,四先生可就是暖心暖肺了。

  陆时兴讷于言辞,此时不知如何感恩戴德,才能报答一二,被李玄都伸手扶起之后,只是嘴唇颤抖,一切尽在不言中。

  相较于弟弟陆时兴,姐姐陆时贞就更熟谙于人情世故,将李玄都请进正堂,请上座,然后又赶忙差遣仆人奉上香茗。

  陆时贞略微客套几句之后,这才进入正题:“世人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四先生大恩,仙剑山庄无以报之,还请四先生尽管开口便是。”

  李玄都笑了笑:“我之所以出手,第一,我们乃是同宗之人,没有让外人欺负的道理。第二,素闻陆庄主与二师兄交好,看在二师兄的面子上,我也要出手。第三,我的确有个小忙,想要请陆庄主相帮。”

  陆时贞赶忙说道:“四先生请讲,仙剑山庄定当尽力而为。”

  李玄都取出先前在书房画好的图样,递到陆时贞的手中。

  陆时贞接过之后徐徐展开,不由眼神一亮。

  这纸上画的是一把剑,从剑首、剑柄、剑锷到剑身、剑刃、剑脊、剑尖,几许厚,几许长,几许重,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陆时贞忍不住赞了一声:“没想到四先生在铸剑一途也有如此心得。”

  李玄都谦虚道:“不敢与陆庄主相比。”

  陆时贞抬头望向李玄都,试探问道:“四先生是要铸剑?”

  李玄都又从“十八楼”中取出“冷美人”,道:“此刀名为‘冷美人’,乃是一位天乐宗的朋友所赠,品相还算不错,只是经历多番大战之后,已有破损,我本想将其修复一番,又转念一想,此物是刀,与我剑道不甚相合,与其修补,倒不如重铸为剑。”

  陆时贞听到这里已经心中明了,道:“四先生的意思是要将此刀重铸为剑。”

  李玄都点头道:“我虽然还有‘人间世’一剑,只是此剑已断,而且颇多隐患,倒是不好时时动用,所以想要按照‘人间世’的标准再铸一剑,用得也能顺手一些。”

  陆时贞为难道:“‘人间世’毕竟是刀剑评上排行第二之剑,由徐世嵩亲手所铸,妾身怕是……”

  李玄都笑着摆手道:“不是要让陆庄主再铸出一柄‘人间世’,不求神似,只要形似即可。另外,所用材料我也带来,我希望能让此剑的品相再上一层楼,最好是宝物上品。”

  说话间,李玄都又“十八楼”中取出一样物事,却是一具白色骷髅,通体洁白无暇,质地晶莹如玉,纤尘不染,非但没有寻常骷髅的腐朽枯黄之意,反而透出一股光明意味。

  陆时贞望着这具骷髅,震惊道:“这是……”

  李玄都道:“此乃‘白骨玄妙尊’,乃是皂阁宗宗主藏老人盗取众多高僧的佛骨舍利炼制而成,在北邙山一战时,被我侥幸得来,只是留在我的手中并无太大用处,倒不如将其铸成一剑,也算是物尽其用。”

  陆时贞有些不敢置信道:“四先生当真舍得?”

  “如何舍不得?”李玄都笑道:“我曾记得有位剑道前辈说过,我辈剑士一剑足矣,我没有这般境界,贪心些,两剑足矣,至于法宝等物,便不用了。”

  陆时贞深吸了一口气,道:“四先生这哪里是有事相求,分明是送给妾身一桩不小的造化。”

  不等李玄都开口发问,陆时贞已经解释道:“我仙剑山庄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每代宗主只能铸剑一柄,这个规矩的本意并非是不让我们这些后人铸剑,而是因为铸造一把宝物品相的好剑所需的材料太过难求,一代人至多收集一剑的材料,为了宁缺毋滥,故而才有了这个规矩。妾身此生已经为二先生铸造了‘竹中剑’一剑,本以为无望再铸第二剑,如今有四先生这的两样材料,却是给了妾身一个得以铸造第二剑的造化。”

  李玄都笑道:“铸剑一事,我略有所知,极为耗费心力,所以陆庄主就莫要说什么造化了,就算我们各取所需。”

  陆时贞本还想谦让一番,见李玄都态度坚决,便不再坚持,道:“请四先生放心,妾身定不负四先生所托,如今山庄中就有剑炉,随时可以开炉,只是这‘白骨玄妙尊’乃是宝物,想要以炉火将其彻底炼化,恐怕需要些许时日。”

  李玄都问道:“大概需要多长时间?”

  陆时贞在心中略微估算了一下,回答道:“最快也要月余功夫。”

  李玄都一怔道:“时间这么短?”

  陆时贞笑道:“铸剑时间长,大多是因为要处理材料中的各种杂质,所以才要长时间煅烧和捶打,而这柄名为‘冷美人’的长刀,本就是宝物品相,还有‘白骨玄妙尊’亦是如此,甚至更胜‘冷美人’一筹,既然两者都是成品,自然不需要那么麻烦。”

  李玄都点了点头,抱拳道:“在铸剑这方面,陆庄主是当之无愧的大家,至于该如何铸剑,我就不多言了,一切有劳陆庄主。”

  陆时贞赶忙还礼道:“分内之事,不敢当四先生如此。”

  李玄都与姐弟两人告别,回到那座小院,来到书房。

  这次他从书架上取出一本特制的小册子,以硬纸板为表皮,如一本稍小的书册,可自上而下、从左往右地书写文字,朝廷官员上疏上奏便是用此物,不过这也不是官员专用,普通富户人家,也常用此物用来当作贺表、礼单。

  李玄都将这本册子摊开,然后还是自行研磨,蘸饱了笔。

  因为仙剑山庄之事,让他生出了一个想法,他要将他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全都写成册子,然后将这本册子递上去,给老爷子看一看。

  李玄都想了想,在开头上写下:“弟子李玄都,为直言宗内积弊,以正我清微宗之风气,求长治久安太平事,特写此文,还望师尊明察。”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东海怪人

  李玄都不通文墨,写不得华美文章,不过他写这些又不是要考秀才、举人,更不是求进士出身,只为言之有物而已。

  这一写便是四个时辰,李玄都不过写了四千余字而已,平均下来,一个时辰也就一千字左右,实在进度缓慢,与精擅刀笔文章的小吏相比,可谓是天差地别。

  不过李玄都写得不急,写完自己的前半段行程之后,还有许多余地,等他走完后半段行程,若是还有什么可写之事,那么他也不会客气,再添加其中就是了。

  不过李玄都也不会故意抹黑什么,甚至不会在其中添加自己的过多看法,大多都是陈述事实,不过仅是如此,便已经是最大的抹黑。

  写完之后,李玄都将这本小册子收入“十八楼”中,起身活动了下身体,开始思考接下来的行程。

  他当然不会在仙剑山庄停留月余之久,他打算先去琅琊府的红阳县与楚云深、秦道方会合,将此事了结之后,再返回仙剑山庄取剑,最后途径琅琊府去往清微宗,面见自己的师父,也就是那位高居老玄榜的大剑仙,与大天师张静修齐名,号称正道两大柱石之一的清微宗老宗主,李道虚。

  且不说邪道十宗,只说正道十二宗,只有李道虚和张静修两人早早将一宗之主的位置让了出去,正是因为两人有足够的能力掌控宗门,就算扶持年轻人上位,宗内的其他老人也不敢反对,如今的清微宗便是如此,老宗主李道虚虽然在蓬莱岛上一意玄修,少理俗务,但这些年来,涉及到宗门走向的大事,无不要由老宗主拍板决定。

  谁说江湖宗门便不讲权术?境界修为越高,自然身份地位会越高,想要不被旁人束缚,纵横江湖,逍遥世间,不难。可如果想要凭借武力压服别人,以一人之力又能压服多少人?最多是口服心不服,如此一来,又如何让人尽心尽力做事?一人武力绝顶,可他不能一人把经商、种田、养殖、出海、授徒这些事情全都做了。最终宗门内部割裂,又何谈壮大宗门?

  更何况这天下间的天下无敌,最终都是一人对一人的天下无敌,若是被群起而攻之,哪怕是当年鼎盛无双的皂阁宗,也落得一个宗灭人散的下场。

  李玄都是被李道虚养大的,对于这位师尊,他也还算了解。老爷子有妻无子,只是在收养李玄都以前,那位师娘便已经过世,此后老爷子便未续弦再娶。倒不是说老爷子如何痴情,根据二师兄所言,其实师娘还活着的时候,老爷子便已经不与师娘同室而居,一人独居于蓬莱岛别院,一意玄修练剑,甚少在普通弟子面前露面,甚至就连许多年轻的岛主和堂主都未曾见过这位宗主,后来扶持李元婴成为宗主之后,便彻底隐于幕后,名为无为而治,实则暗操独治。若是有错,皆是宗主李元婴失察之过,若是有功,则是老宗主运筹帷幄之功。

  这些都是张海石所言,对于李玄都而言,老爷子和二师兄皆是他亲近之人,他却是不好说谁对谁错,而二师兄与老爷子矛盾重重,他也只能从中转圜,至于张海石所言的“暗操独治”之言,李玄都将信将疑,不过若论权术,正道十二个宗主,恐怕要以老爷子居首。

  李元婴自是也知道这一点,只是他也并不在意,毕竟老爷子有六位弟子,大弟子司徒玄策且不用说了,乃是老爷子花费心力最多的一位弟子,本是板上钉钉的下任宗主,可惜早亡。剩余的五位弟子,除了老五陆雁冰不可能接任宗主之位,其余四人皆有可能,二师兄资历最深,六师弟天赋最高,老四李玄都则最被老宗主喜爱,凭什么非要他这个老三去接任宗主?

  这便是李玄都与李元婴最大的不同了,李玄都会与老爷子直言抗争,而李元婴则事事以老爷子为重,若非李玄都是由李道虚亲手抚养长大,感情远胜旁人,而且天赋异禀,李玄都无论如何都不能与李元婴抗争。

  想到这儿,李玄都在心底忽然生出一个极为可怕的想法,其实这个想法早就存于他的心底,只是他不愿相信,更不愿深思。

  如果说,许多事情都是出自老宗主的授意,或者是老宗主的默许,那他这本册子,还有用吗?

  不过李玄都又觉得老宗主不至于如此,只是二师兄过于偏激了。

  毕竟早年时正道十二宗结盟,为首的是正一宗和太平宗,十二宗分为三部分,分别是道门四宗、佛门四宗和旁门四宗,其中正一宗是道门四宗之首,太平宗是旁门四宗之首,静禅宗是佛门四宗之首,除此之外,还有妙真宗、慈航宗、玄女宗等宗门,清微宗在旁门四宗中只能排在第三,放在正道十二宗中根本排不上名号,那时候谁会把清微宗放在眼中?提起慈航宗便是南海仙子,提起清微宗便是东海怪人。

  可如今呢,一场“四六之争”,虽然清微宗在名义上败了,但并未伤筋动骨,已然取代太平宗的位置与正一宗分庭抗礼,甚至使得正一宗都不得不暂且求和,皆是仰赖这位老宗主之故。若非老宗主励精图治,清微宗不可能有如此巍巍气象,若不是老宗主一意玄修,便不能在玉虚斗剑上出其不意地击败当时的太玄榜第一人宋政,在那场玉虚斗剑之前,世人皆知天师张静修和地师徐无鬼,被江湖称之为“天地二师”,谁也不曾把李道虚与两人相提并论。可如今呢,江湖上已经有人开始争论,老剑神和老天师谁才是真正的正道第一人,乃至于天下无敌第一人。

  清微宗能有今日,这都是老宗主之功,老宗主不会毁了自己亲手打下的基业。

  正是因为如此,李玄都才会不断犹豫,不愿深思。

  因为在此事上,二师兄和老爷子之间,必然有一个人是错的,不管是谁错了,都会让李玄都极为痛心。

  ……

  蜀州,有万亩竹林如海,春风一过,竹海随风摇曳,如万千碧波起伏。

  若是夏日时节,竹海之内清凉如初秋时节,不见半分暑热。

  只是如今还是春日,这竹海内便有些凉了。

  按照江湖地域划分,蜀州境内有天苍山,天苍山是妙真宗的山门,故而从传统意义上来说,蜀州是妙真宗的地盘。

  不过随着西北大周攻陷蜀州,妙真宗的日子便不大好过,只能紧守山门,虽说不算是封山闭寺,但也只是比静禅宗和太平宗稍好而已。

  这片竹海便是属于妙真宗,因为竹林四季常青,而天苍山诸峰环绕,状若城池,又名“青城”。

  在滚滚竹海之中,有一片极为刺目的紫竹林,在紫竹林中有一座竹楼,竹楼前有竹桌和竹凳,此时有四人围桌而坐,三男一女。

  女子看上去只有二十许岁,颇有英气,哪怕是一身男装打扮,也难掩其动人姿容。正是六扇门的女捕头沈霜眉。因为彻查江南织造局一案而被青鸾卫追杀,被青鸾卫都督同知赵五奇打伤,被少年沈长生所救,在沈长生得授“太上丹经”之后,护送沈霜眉前往蜀州。

  至于三名男子,两老一少,最为年少的是个少年,尚未曾及冠,正是沈长生了。

  至于老的,一个面容沧桑,嘴角带笑,看上去大概有知天命年纪,手中拄着一根竹杖,正是多年来对李玄都关照有加的二师兄张海石,也是被李玄都视为最亲近之人之一。

  当初在北邙山,张海石出手救下了李玄都,击退了皂阁宗宗主藏老人和人公将军唐汉,然后对李玄都言说要往蜀州一行。

  坐在张海石对面之人,是个须发皆白的老道人。

  按照惯例,能被朝廷主动赠送“真人”封号的道门之士,只有一手之数,只有谁飞升或是“仙逝”了,才由后来顶替,这五人分别是:当代大天师、正一宗掌教、妙真宗掌教、东华宗宗主、神霄宗宗主,如果大天师和正一宗掌教是同一人,则再推举一位德高望重之人,或者干脆空悬。如今颜飞卿升座正一宗掌教,其封号便是“飞元真人”,而老天师张静修的封号则是“元阳妙一真人”,是为五大真人之首,仅次于历代真君。

  眼前这位老道人位列五大真人之一,乃是妙真宗的宗主,封号“万寿真人”。

  之所以会有如此封号,皆是因为万寿真人年岁最长,已经活了两个甲子,就算是藏老人也要比他小上许多,而此老精通炼丹之道,以一己之力抗衡东华宗而不落下风,乃是当世首屈一指的炼丹行家。

  张海石拄着竹杖,望着周围的林海,问道:“老真人,不知那枚‘五毒真丹’可曾炼制好了?”

  万寿真人淡然道:“张先生这是信不过贫道的炼丹手艺?”

  “不敢。”张海石笑道:“只是问一下而已,不然我这心里总不踏实。”

  万寿真人轻声道:“张先生只管把心放进肚子里,炼丹一事,万无一失。”

  第一百一十四章 怀千岁忧

  茫茫竹海之中,两位老人,一位手拄竹杖,和蔼可亲,与周围的竹林相得益彰,另外一位老人须发皆白,身着神仙道士衣,仙风道骨,二人交谈,恍若神仙中人。

  沈长生一直在观察两人,眼神中有着少年人对于江湖的憧憬。

  对于沈长生而言,他江湖就像是白绢笔下少年人的江湖,高人、奇遇、冒险接踵而至,各种各样的江湖怪客纷至沓来,与李玄都所经历的江湖相比,少了许多刀光剑影、人情世故、生离死别、人心难测。

  虽然沈长生自小就生活在太平客栈中,见惯了各种江湖人物来来去去、打打杀杀,但直到他离开沈掌柜和陆夫人的庇护之后,才算真正离开客栈,也是真正踏足了江湖。不过他的运气又有些太好了,初出江湖,虽然误打误撞来了一次英雄救美而被青鸾卫追杀,但侥幸遇到了老天师张静修,被传授“太上丹经”,又在老天师的指点之下,一路跌跌撞撞来到蜀州,得见妙真宗的宗主万寿真人。

  虽说因为“四六之争”的缘故,万寿真人与老天师闹得很是不愉快,但毕竟还没有彻底撕破脸皮,既然是堂堂大天师亲自修书,这个面子还是要给的,于是万寿真人出手治好了沈霜眉所中的“鬼咒”,并且让二人暂留于“青城”之中。

  在这不久之后,张海石也到了。若论赶路速度,二人自然不能与张海石相比,只是张海石的蜀州行程也不只是拜访妙真宗那么简单,事实上,妙真宗已经是张海石这次蜀州之行的末尾,离开妙真宗之后,他便会返回清微宗。

  沈长生从两人的交谈之中,渐渐得知了张海石此行的目的,是为了一颗名为“五毒真丹”的灵药,所用材料十分珍贵,有些更是只有邪道各宗才有出产,张海石为了炼制这颗丹药,花费了数年的工夫才勉强凑齐材料,为此花费的太平钱更是让人咋舌,更不用说其中所需要的各种人情,实在难以估量,最后交由万寿真人炼制,今日张海石便是来取丹的。

  万寿真人问道:“这丹是为谁炼的?”

  张海石道:“本是为了我那苦命的师弟而炼,只是如今他有自己的路,不欠我这个人情也好。”

  万寿真人疑问道:“此话怎讲?难道你们二人还要强分彼此?”

  张海石叹道:“亲兄弟明算账,而且上头还有一个老爷子,许多事情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分清的,不过这颗‘五毒真丹’也能派上其他的用场,倒也不会浪费就是了。”

  万寿真人道:“花费如此的精力,留着传个代也是好的。”

  张海石自嘲道:“我既无徒弟又无子侄,孑然一身,传给何人?难道是跟着我进到坟墓里,然后等着后世哪个小子来挖我的坟,得一个天大的奇遇机缘?”

  万寿真人一笑置之。

  他们又不是江湖散人,身后有着大批的弟子,不必担心这一身家当无人可以继承。

  张海石轻声感叹道:“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万寿真人又是一笑。

  对于旁人来说,可能还真是人生不满百,可对于他来说,却是不合适了。

  接下来便是长久的沉默,就算张海石偶尔的出声说话,也是言简意赅,让人捉摸不透。

  沈长生陆续听到了李玄都、李元婴、老爷子、谷玉笙、谢太后、老五、老六等话语。

  期间,身为本地主人的万寿真人一直都是沉默不语,不过看其神情,应该是把张海石的这些话语全都听到了心里。

  沈长生记得当初在芦州的客栈,那位带走了周淑宁的李先生便曾经说过他叫李玄都,还笑言:“我叫玄都,你叫长生,说到底是一个意思,都想在这个世上活得长久一些,所以我们两个还算是同路之人。”使得沈长生印象极为深刻。

  就在此时,张海石转头来望着沈长生:“还未请教小友名姓?”

  沈长生顿时惶恐起来,他如何当得起老前辈的“小友”二字?毕恭毕敬道:“我姓沈,名长生。”

  然后他又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没有表字。”

  张海石笑了笑,又问道:“沈无忧是你什么人?”

  沈长生疑惑道:“沈无忧是谁?”

  张海石笑道:“你不知道沈无忧?”

  沈长生老实地摇了摇头,接着说道:“不过我知道李玄都李先生,他曾经去过我们客栈。”

  万寿真人轻声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沈长生不是愚笨之人,自小也被掌柜和陆夫人教导识字,这句诗还是听过的,脸色错愕道:“沈无忧该不会就是沈掌柜吧?”

  张海石伸手虚轻点了下他的额头,笑道:“你以为呢?若不是看在沈无忧的面子上,张静修又怎么会传授你‘太上丹经’?若是没有这层关系,沈元斋又何必舍了老脸专门去等你的李先生,然后请他帮着正一宗传话。”

  沈长生越听越迷糊,一头雾水。什么沈元斋,张静修又是谁?难道是那个小道童?还有什么叫请李先生帮正一宗传话?

  张海石忽然有些难掩疲态,双手扶着竹杖,轻声道:“取丹之后,我就要回去了。”

  万寿真人微微讶异道:“这么急?”

  张海石望向东方,喃喃道:“虽说我不想理会那些乌烟瘴气的糟心事,但以老四的为人,定然要直言抗争,我若不回去,他一个人怕是孤木难支。”

  万寿真人轻声道:“关键在于大剑仙。”

  张海石没有接这个话头,转头望向一直闭口不言的沈霜眉,道:“据我所知,金陵府落花台一战之后,江南织造局监正与江南总督仓皇出逃,江南织造局已然名存实亡,你现在赶回帝京,将你查到的证据交予内阁,正是痛打落水狗的好时机。”

  沈霜眉猛然抬头,眼神一亮。

  张海石望向万寿真人,说道:“如今帝党与后党之争愈演愈烈,否则老三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匆匆赶去帝京,不过帝党也不好是那么好拿捏的,如今在帝党身后足足有六个正道宗门,你说是也不是?老真人。”

  万寿真人面无表情。

  第一百一十五章 胡说八道

  李玄都在仙剑山庄停留了三日的工夫之后,与陆时贞、陆时兴姐弟两人告辞,踏上前往琅琊府西阳县的路途。

  在齐州境内有两大豪族,分别是琅琊府萧氏和兰陵府裴氏,若论历史久远和根基深厚,可与金陵府钱氏和松阴府孙氏相媲美,都是地方上一等一的豪强。

  说到萧氏,则又不得不提他们与清微宗的关系,因为琅琊府临海的缘故,所以受清微宗的影响最深,处处都是清微宗的痕迹,作为琅琊府的半个主人,萧氏一族自然也免不了要与清微宗打交道,只是萧氏一直都是若即若离的态度,既不会正面忤逆清微宗,也不会处处迎合,以免自身沦为清微宗的附庸。而且相较于行事颇为高调的裴氏,曾经出过一任皇后和几位贵妃的萧氏无疑要低调许多,另有传闻说,玄女宗的本代宗主萧时雨也是出身于兰陵府萧氏。

  李玄都没有与萧氏打过太多交道,因为相对而言,琅琊府都属于老三的地盘,与萧氏打交道最多的正式这位三师兄。

  不过也不必过份担心什么,萧氏绝对不会参与到清微宗的内务之中。

  李玄都换下身上的鹤氅,换了一身普通的文士装扮,青衫方巾,沿着官路不紧不慢地缓行。

  对于李玄都而言,早早回去并非是好事,倒不如在齐州多走走,知彼知己,方能百战不殆。

  天色渐而昏暗,只是李玄都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仍是沿着驿路继续前行。到了他这等境界,月余时间不眠不休、不吃不喝也是寻常,若是假死闭关,这个时间还可以延长至数年之久。

  就在李玄都路过一个路口的时候,发现路口处有一棵大树,足足有四人合抱之粗,极为挺拔雄壮,在这个春日里,有星星点点的绿意。这条宽阔的驿路本来像箭一样笔直,但在这棵大树的地方弯曲成一个马蹄形。

  此时大树下坐着一个帷帽女子,并非常见的盘膝而坐,只见她斜倚树干而坐,闭着双目,双手的大指、食指、中指三根手指捏了个法诀,定在那里便一动也不动。

  李玄都停下脚步,微微一笑:“等多久了?”

  帷帽女子正是白绢,睁开双眼,道:“一个时辰而已。”

  不等李玄都相问,她已经解释道:“行至中途,刚好遇到了前来接应的楚先生,叔父放心不下你,便让我回来接应你。”

  说到这儿,白绢犹豫了一下,道:“你没事吧?”

  李玄都笑道:“我能有什么事,区区一个慧玄师太,还能伤到我这位太玄榜第十人不成?”

  “那是曾经,现在的太玄榜第十人是‘血刀’宁忆。”白绢道:“好汉不提当年勇,你当真没事?”

  李玄都点头道:“当真没事。”

  白绢眼尖,发现李玄都腰间佩戴的“冷美人”不见了,脸色微微一沉,道:“还说没事,你的刀呢?是不是被人家打成两段了?”

  李玄都微微一怔,随即笑道:“误会,误会了。我曾与你说过,仙剑山庄的陆庄主乃是清微宗五大铸剑师之一,她欠了我的人情想要报答一二,我便将‘冷美人’交予她手,请她帮我改铸为剑,不是被人打断了。”

  “真的?”白绢有些狐疑道。

  “比太平钱还真。”李玄都信誓旦旦道:“若是对上一个慧玄师太还不能做到毫发无伤,那还妄称什么紫府剑仙。”

  白绢缓缓起身,围着李玄都转了一圈,言语随意道:“你怎么戴上方巾了?可真难看。”

  李玄都面不改色道:“显得雅气。”

  白绢一语道破天机:“你该不会是被人削去了头发,这才用方巾包起来吧?”

  李玄都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白绢顿时有些不好意思:“我以前与人交手,不小心被人削去了一些头发,使得头发只能肩膀位置,不好束发,便用头巾包裹,以己推人罢了。”

  李玄都左瞧瞧,右看看,此时两人站得距离很近,帷帽的白纱也挡不住李玄都的视线,白绢被一个大男人如此逼视,再加上近在咫尺的男子气息,心中大羞,不由得后退几步,同时嗔道:“你看什么呢?”

  李玄都道:“我在看你的头发,也没见少,还是及腰之长。”

  白绢白了他一眼:“头发是会长的,蓄养一年半载便都回来了。”

  既然被白绢猜中,李玄都便也不再隐瞒,道:“那慧玄师太还是有些真本事的,用了一招‘慈航普度剑典’中的‘万劫佛光’,没奈何,我只能用一招‘青墨三千甲’来抵挡,这才被她削去了头发。”

  白绢皱眉道:“‘青墨三千甲’?这似乎是‘太阴十三剑’中的招式,当初在太平客栈的时候,我就见你的招式有些眼熟,似乎是‘太阴十三剑’中的‘风雷云气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玄都坦然道:“我在机缘巧合之下,学过‘太阴十三剑’。”

  白绢的眉头皱得更深,道:“你是如何学来的?你知不知道‘太阴十三剑’的害处?”

  “我当然知道,不过你且放心,我自有化解之法就是了,再不济,还有我家老爷子呢。”李玄都安慰她道:“而且当时形势如此,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绝对不会滥用的。”

  白绢且信且疑道:“那你是从何处学来?”

  李玄都摇头道:“不能说,做买卖要讲一个‘信’字。”

  白绢“哼”了一声:“稀罕吗?无非是西北五宗的那些人,你愿意说,我还不乐意听呢。你可知道我为何不在补天宗名下,而在忘情宗的名下?”

  李玄都摇头道:“我不知道,按照道理来说,你的确应该算是补天宗的弟子才对。”

  白绢道:“你讲究诚信,把事情隐瞒了不跟我说,那我也不跟你说。”

  李玄都道:“我虽然不知道,但却能猜个八九分。”

  白绢微微变色,惊奇道:“你猜到什么了?怎么猜到的?”

  李玄都一本正经道:“忘情,忘情,肯定是不嫁人的。因为伯父不希望你早早嫁人,所以就把你放在忘情宗中,其实就是等我,可见伯父是如何用心良苦。”

  白绢脸上一红,已经懒得动怒了,只是“呸”的一声:“又胡说八道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大猪蹄子

  两人并肩走在月光下,此时风清月明,天地之间一片银白,夜色静谧,只有偶尔的虫鸣之声。两人顺着驿路走出大概四五里左右,忽见路边不远处有一个小湖,湖水在月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

  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对视一眼之后,李玄都提议道:“过去看看?”

  白绢稍稍犹豫了一下便点头答应下来。

  两人来到湖边,眺望湖面。

  李玄都忽然俯下身去,待到他再直起身时,手中已经有了一条蛇,被他扼住七寸,挣脱不得。

  白绢作为一个见惯了刀光剑影的江湖女子,当然不会怕蛇,只是望向李玄都的目光有些疑惑,不知道他忽然抓一条蛇做什么。

  李玄都道:“你好些天没吃东西了吧?还是应当吃一些的。”

  白绢问道:“你会做蛇羹?”

  李玄都道:“蛇羹做起来太过繁琐,而且添加佐料辅材太多,所谓山珍海味,食材越是珍贵,就越要少放其他佐料辅材,最好是以清蒸为主。”

  说罢,李玄都竟然从“十八楼”中取出一口铁锅、三块青砖、一个似乎是装水的大葫芦,还有许多其他不明用途的纸包。

  白绢忍不住笑道:“你就用须弥宝物放这些东西,真是暴殄天物。”

  李玄都一笑置之,道:“劳烦你捡些木柴,我来处置蛇肉”

  白绢依言去拾枯枝,李玄都先是随手扫出一块平整空地,然后以指尖生出剑气,将蛇皮从中割开,将蛇皮剥下,然后再将蛇肉一线划开,并不切断,盘在一个青花海碗中。

  李玄都将三块青砖垒成一个简易炉灶,将锅架在上面,从葫芦中倒上水,然后再将盛放蛇肉的大碗放入锅中。

  白绢捡了枯枝回来,见李玄都如此熟稔,不由惊奇道:“真看不出来,堂堂紫府剑仙还有这般手艺。”

  李玄都笑道:“耕田种菜,洗衣做饭,就没有我不会的。”

  说话间,李玄都从白绢手中接过树枝,点燃之后,送入锅底,让白绢看着些火候,然后打开那些纸包,白花花的,竟然是盐和葱、姜、蒜等物,李玄都先将葱、姜、蒜其切成粉末,然后捣碎成泥,放在一个小碗中。

  蛇肉到了时间,李玄都端下锅,掀开锅盖,顿时一大团蒸气冒出来,李玄都伸手将碗端出来,只见两大条蛇肉亮晶晶地盘在碗里,还在冒着白气。

  白绢摘下头上的帷帽放在一旁,问道:“我只吃过蛇羹,这个该怎么吃?”

  李玄都将纸包中的盐倒入小碗之中,道:“蛇肉不能碰铁,碰铁就腥,还要吃一个‘鲜’字,所以用筷子撕着蘸料吃。”

  说着,李玄都又是取出两双筷子,递给白绢一双,笑道:“干净的,没人用过。”

  白绢接过筷子,撕那蛇肉蘸料,送入最终细细咀嚼一番,道:“真鲜,果然与蛇羹不同,有些像螃蟹。”

  李玄都道:“若是有机会,我请你吃螃蟹,我们清微宗的海蟹也是极好的。”

  白绢不理他的话茬,慢斯条理地慢慢咀嚼。

  李玄都也用筷子撕下一块蛇肉,送入嘴中,道:“如今灾民遍地,能吃的都吃了,也就是琅琊府还算是一方净土,能有蛇肉吃。”

  白绢咽下嘴中的蛇肉之后,瞥了他一眼,道:“食不言!”

  李玄都点头道:“你这话让我想起一个人,以前也有人这么对我说过。”

  “谁?”白绢立刻问道。

  李玄都道:“她叫周淑宁。”

  白绢迟疑了一下,问道:“似乎是个女子。”

  李玄都点头道:“当然是个女子。”

  白绢脸色微微一沉,想到他对自己的种种言语,没来由一阵气恼,轻哼了一声:“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粗鄙之语!”李玄都赶忙说道:“你知道什么意思吗,你就跟着乱说!”

  白绢一怔,老实道:“不知道。”

  李玄都问道:“你见过猪的脚掌吗?”

  白绢回忆了一下,似乎自己还真没把猪翻过来看看它的脚掌到底是什么样子,只能摇了摇头。

  李玄都又问道:“你见过驴的脚掌吗?”

  白绢又摇了摇头。

  李玄都叹了口气,用一截枯枝在地上画了两个形状,道:“猪的脚掌看起来很像男人那活,驴的脚掌看起来很像女人……那活,所以管男人叫大猪蹄子,管女人叫小驴蹄子,这都是很粗俗的话。”

  白绢看到李玄都画的两个图样之后,脸色立时变得通红一片,啐道:“登徒子,不学好。”

  李玄都无辜道:“这可是你先说的。”

  白绢无言以对,只能埋头吃蛇肉。

  李玄都趁此时机,稍稍靠近几分,道:“你刚才是不是吃醋了?”

  白绢重重哼了一声。

  李玄都解释道:“周淑宁是个刚刚十岁的小丫头,我都是拿她当妹妹看待的。”

  “你是我什么人,我为什么要吃醋?”白绢道:“你这人既不正经,又不老实,三句话中,有两句半都是欺负我的,无非是看我好欺负罢了,你若遇上了苏云媗、玉清宁、宫官这些人,你也敢如此?”

  李玄都闻言之后,正了脸色,道:“这不一样,不是敢不敢的问题,而是愿不愿意的问题,我不愿意,所以她们就只能看到那个一本正经的紫府剑仙,却看不到这个登徒子李玄都。”

  白绢脸上一红,“呸”的一声,心中却十分喜欢,低声道:“三句里有两句半是欺负我的,好歹还有半句是人话。”

  原本恪守“食不言”的白绢也被李玄都带坏,两人在说话之间将蛇肉吃净,只剩下两条蛇骨。

  在收拾锅碗的时候,李玄都冷不丁问道:“秦姑娘,你想过嫁人吗?”

  白绢一怔,破天荒地没有动怒,摇了摇头道:“没有想过,玉清宁、宫官她们不也是不嫁人吗?”

  李玄都道:“若是天下的女子都像你这样,那千百年后,这世上就再没有人了,恐怕是猴子老虎做了这世间的主宰。”

  白绢笑了笑:“沐猴而冠?还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李玄都道:“大约是两者都有吧。如果你嫁了人,你会怎么样?是不是这也不许,那也不许,要把你的丈夫管得服服帖帖?”

  白绢道:“我才不会,如果真有这一天,我不会强要他怎样,他愿意听我的话就听,若是不爱听呢,那也由得他,不过他也莫要来管我就是。”

  李玄都笑道:“那我爱听你说的话。”

  这句话又是一语双关,白绢秀眉一蹙,似要发作,但随即轻叹一声,脸色微红地转过了头。

  一时之间,两人谁也不作声。

  月明星稀。

  第一百一十七章 隐患甚深

  待到李玄都将锅碗收拾妥当之后,两人也不休憩,继续星夜赶路。

  有个说法叫做“朝游沧海暮苍梧”,不是夸大之词,不过不是寻常武夫方士可以奢望的,想要做到这一点,非要长生境的地仙不可,而在天人境大宗师之下,归真境宗师尚且也不能御风而行,只能凭借双脚赶路。如此一来,至多与骏马疾驰相差无多。

  所谓千里马日行千里的传说,多有夸大之嫌,就单独一匹马来说,这是几乎不可能的,就算是跑死马,也很难做到。

  至于百姓口中常说的八百里加急,同样不对,朝廷只有六百里加急,无论是兵部的军情,还是内阁和司礼监的急递,最多就是六百里加急,不是朝廷不想设置八百里加急,而是不能。六百里就已经是人力和马力的极限了。

  抛开方士不论,以归真境宗师的脚程,在不是透支气机亡命逃窜的前提下,最多最多也就是日行六百里,而且体力和气机也有极限,就如一个普通人,徒步行走几十里可能不会感觉太过劳累,但如果奔跑数里路程,便会气喘吁吁。故而归真境的宗师在日行六百里之后,也要稍作歇息恢复气机和体力。

  当然,如果是不顾一切,不惜损耗害体魄气血,甚至拼着留下内伤而透支气机,别说是日行六百里,便是日行千里也不成问题,只是这样隐患甚深,除非是逃命,没人会如此赶路。

  李玄都和白绢一气行出六百余里,此时距离西阳县已经不远,大概还有小半天的路程便可抵达,正好路边有一座太平客栈,两人便来到客栈稍作休憩。

  说起太平客栈,李玄都已经是见怪不怪,自从太平宗封山之后,虽说在明面上已经不怎么过问江湖之事,但暗地里的动作却是不少,大肆开办太平客栈就是其中之一。许多时候,太平宗干脆就是直接花钱买下客栈,换一个招牌,便成了太平宗名下的太平客栈,对于江湖之人来说,太平宗的名头就是最大的保障,于是也纷纷入住,如此一来,买卖红火还在其次,太平宗通过这些分布在各地的客栈来打探消息,就变得极为便利,而且太平客栈一多,也容易混淆视线,陆夫人和沈元斋的两次现身江湖,便都是通过太平客栈这个幌子。

  进到客栈之中,掌柜是个老头,没有老板娘,只有两个年轻伙计。

  白绢昨晚破例吃了蛇肉,今天是万万不肯再吃了,李玄都则是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会行辟谷之举,于是最后就变成李玄都要了一只羊腿和一壶浊酒,而白绢坐在一旁看着他吃。

  李玄都吃东西的速度很快,却又不会给人粗蛮之感,白绢忍不住问道:“你这吃饭的本事是跟谁学的?”

  李玄都稍稍停下动作,从“十八楼”中取出一块手巾擦拭手上的油腻,道:“跟二师兄学的,二师兄是个深谙此道的老饕,最爱以吃交友,曾经有过行遍天下只为吃的壮举,他有两道拿手好菜,一道是蛇肉,一道就是秋蟹,他吃螃蟹极为讲究,使用蟹八件可以在不伤蟹壳分毫的情形下将蟹肉全部吃净,而剩下的蟹壳还能拼凑成一只完整的螃蟹。”

  白绢又问道:“海石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李玄都想了想,回答道:“对于我而言,他是个好人,也是亲人。不过对于其他人来说,他是个怪人,以前的清微宗被江湖中人称作是东海怪人,现在也有好些人这么称呼二师兄,当面喊他是‘海枯石烂’张先生,背地里就骂他是东海怪人。”

  “那你是什么?”白绢玩笑道:“东海登徒子?”

  李玄都一笑道:“如果抛开‘紫府剑仙’不提,我没有绰号,甚至很少有人知晓四先生名叫李玄都,只知道清微宗有一位四先生。”

  说到这里,李玄都忽然想起一事,问道:“我们家老五可是迎你去了,怎么没遇到?”

  白绢摇头道:“我无意中得知了青阳教要行刺叔父之事,事态紧急,所以顾不上等她,只能在我们约定好的地方留了话给她。”

  李玄都在心底默默估算了一下,道:“这里是齐州,她不但可以调用青鸾卫的耳目,而且还可以动用清微宗的人手,应该很快就能追来。”

  白绢道:“如此说来,清微宗中便是你最凄惨了,孤身一人,连个帮扶的没有。”

  李玄都轻叹道:“昔年追随我的人,不是改换了门庭,就是被发配到其他地方去了,皆是受了我的连累,事到如今,我怎能奢求还有人站在我这一边。”

  白绢问道:“那你回清微宗?”

  李玄都道:“直接去见老爷子。”

  白绢“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李玄都瞧了眼还剩下一半的羊腿,没有继续吃下去的意思,只是将那壶浊酒慢慢饮尽,正要说话,忽然感觉一阵头晕,他猛地伸手扶住桌沿,勉强撑住身形,使劲眨了眨眼,却发现坐在自己对面的白绢已经变得模糊起来,甚至出现了重影。

  李玄都下意识地以为是这酒和羊肉有问题,可他自从练成“漏尽通”之后,差不多可以算是百毒不侵,除非是“返魂香”,可谁又会用“返魂香”来暗算他?且不说返魂香的珍惜程度,就算是有返魂香,也只是让人暂时失去修为,万不会有头晕目眩的症状。

  就在此时,李玄都用眼角的余光依稀看到自己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其中有黑气蜿蜒而行。

  他再抬头望去,隐约看到白绢已经起身扶住自己,似乎在说些什么,不过他此时的两耳中只能听到自己的剧烈心跳声音。

  李玄都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太阴十三剑”。

  下一刻,李玄都感觉胸口一凉,后背一冷,只觉得天旋地转,便彻底人事不知。

  李玄都这一番昏迷,不同于上次“太阴十三剑”发作,这次没有任何征兆,李玄都也未进入仿若梦境的识海之中,而是彻底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李玄都微微有些知觉,却也手足无法动弹,睁不开双眼,只觉得身子如在云端飘飘荡荡,又好似在水中浮浮沉沉,同时内里说不出的难受,五脏六腑好似被无数虫子啃噬,奇经八脉好似有小蛇在其中游动,他想张口呼喊,却叫不出半点声,这等煎熬折磨,还是他修为有成以来第一次遇到。

  李玄都一直保持在这种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状态之中。不知过了多久,他在恍惚之间,只觉得身处一片汪洋之中,汪洋中有一个呈旋涡状的海眼,而在海眼之中则有一棵巨树,不知几万丈高,直通天际,树身上没有枝叶,只有雷霆环绕。

  李玄都知道自己这是进入到了识海之中,心神一动,视线随之拔高,只见在巨树的树干上缠绕着十条黑色大蛇,竖立的蛇瞳冷冷地望着李玄都,或是张口亮出毒牙,或是吐着蛇信。

  李玄都忍不住苦笑,本以为自己恢复归真境的修为之后,便足以驾驭“太阴十三剑”,于是在原本八剑的基础上,又多练了“青墨三千甲”和“碧海潮月明”,却不曾想,“太阴十三剑”的反噬竟是如此猛烈,又是如此隐秘,毫无征兆,让人防不胜防。

  忽然之间,李玄都感觉头痛欲裂,不过也让他有了些气力,艰难地睁开眼皮,却见自己正躺在一张床上,眼角余光依稀看到白绢正坐在床边的凳子上,背对着自己,此时她摘了帷帽,哪怕梳了发髻,仍是有青丝倾泻于后背之上,仅从背影而言,是极美的。

  李玄都张了张嘴,发出一丝微弱声音。

  白绢猛地转过身来,又惊又喜道:“你终于醒了?”

  李玄都感觉自己渐渐又取得了身体的控制权,不过这也让他十分忧虑,到了他这等境界,对于身体已是如臂指使,距离灵肉合一也相去不远,哪怕在睡梦之中也是身随意动,故而才有武道宗师感知杀意而在睡梦中将刺客击毙的故事,李玄都何时出现过意识与身体分离的症状?难道这就“太阴十三剑”夺取剑主体魄的迹象?

  正想到这儿,李玄都不由自主地咳嗽一声,吐出一口浊气,就像闭气之人终于换气,又好像是搬掉了胸口上压着的一块大石。

  这一下,让李玄都终于能开口说话:“我们……这是在哪?”

  白绢见他神智无碍,松了一口气,道:“我们在客栈的客房里,就是我们落脚的那座太平客栈。”

  李玄都问道:“我昏了多久?”

  白绢面露凄然之色:“三天三夜。”

  李玄都长呼出一口气,全身酸疼,还能感觉到疼就好,是好迹象,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只是这“太阴十三剑”是不能再练了,哪怕他是李玄都,是曾经的太玄榜第十人,也万不敢再冒险下去。

  李玄都挣扎着想要起身,却是手足酸软,想要运转气机,胸口又是冰冷一片,让他差点背过气去。

  白绢赶忙按住他,道:“你这是受了‘太阴十三剑’的反噬,万不可贸然动用气机。”

  李玄都无奈苦笑一声。

  白绢正色道:“李玄都,你老实告诉我,你究竟练了多少‘太阴十三剑’?”

  李玄都看到白绢的严肃面孔,破天荒有些心虚,低声道:“十剑。”

  白绢脸色愈发冰冷,强压着怒气斥责道:“你当真是不要命了,‘太阴十三剑’玄妙好用不假,却是害人的东西,根本就是阴阳宗在江湖中钓鱼的鱼饵,专门钓你们这种自命不凡之人。”

  李玄都自知理亏,不敢还嘴半句。

  白绢板着脸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个小瓶,递到李玄都的面前,道:“把丹药吃了,待到丹药生效之后,你便可以动用气机了,以气机慢慢炼化剩余药力,能暂时压制你的伤势。”

  第一百一十八章 权宜之计

  李玄都依言服下丹药之后,继而暖流从下丹田向四肢百骸散发开来,使得他身上的冰冷之意渐渐褪去。

  李玄都又躺了一会儿,觉得手脚不再酸软无力之后,缓缓坐起身来。

  白绢脸色微红,解释道:“那袍子有些脏了,我就……”

  李玄都摆手道:“不必解释,我们之间也无须解释。”

  白绢见他又固态萌发,轻哼道:“你又舒服了?据我所知,这‘太阴十三剑’每多练一剑,反噬的力度便会大上一分,你练了十剑,除非你能踏足天人境,否则你是无论如何也压不住‘太阴十三剑’的反噬,我这丹药也只能解你一时之忧,所以在丹药效力散尽之前,你还是早些想想你该怎么办吧。”

  李玄都略微诧异道:“你是如何知道这些?难道你也练过‘太阴十三剑’?”

  “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白绢白了他一眼,道:“我曾听……宗内前辈说起过,当年的‘魔刀’宋政也曾练过‘太阴十三剑’,只是‘太阴十三剑’没能奈何于他,他反而还从中悟出了‘天地任我行’一式。后来我……宗宗主与宋政论道,宋政说起过‘太阴十三剑’的种种神异之处,故而我才略知一二。这次太阴十三剑反噬,只因你遇到了慧玄师太这等强敌,那‘万劫佛光’本就是‘慈航普度剑典’中最为厉害的一招,你用‘青墨三千甲’挡下,使用‘太阴十三剑’太甚,故而‘太阴十三剑’反噬也极为厉害,几乎要了你的性命。”

  李玄都问道:“你这丹药叫什么名字?”

  白绢道:“我们补天宗源自古时的刺客一脉,曾经以刺杀帝王而名垂青史的几位刺客都可以算是我们补天宗的祖师。刺客不是死士,故而又有‘一击不中远遁千里’的说法,讲究杀人者必先自救,故而也有几种代代相传救命之药。此丹名为‘续命丹’,名字虽然俗气了一些,但是丹如其名,切切实实有续命之功效,无论内伤外伤,皆能应对,不过我们补天宗毕竟不是以炼丹为根本,故而此丹不能彻底治愈伤势,只能暂且压制,使人可以有时间去寻医问药。”

  李玄都想了想,道:“这倒也难不住我,不管‘太阴十三剑’如何玄奇,在练满十三剑之前,它还是由气而生,要行于我体内的经脉之中,藏于窍穴之内,人体窍穴多不胜数,以三大丹田为重,细微经脉不计其数,最为重要的还是正经十二脉和奇经八脉,只要我封住中单田和奇经八脉,‘太阴十三剑’便掀不起风浪。”

  白绢吃了一惊,道:“如此一来,的确可以暂缓‘太阴十三剑’的反噬,可你又如何运转气机?”

  李玄都道:“我清微宗的‘玄微真术’中有‘散势法’和‘圆势法’两篇,可暂且绕过奇经八脉,通过体内的细微经脉运转气机,只是如此一来,不好全力出手,否则容易使体内经脉受损。”

  白绢倒是不太意外清微宗中有如此法门。

  若说玄门正宗,当属正一宗,除此之外,还有妙真宗、神霄宗和东华宗,至于清微宗,虽然现在势大,但并不意味着它属于正宗之列,否则也不会被划分到旁门四宗之中。

  早年清微宗立足江湖,并非是靠着剑道,而是靠着一个“奇”字,而且当时清微宗的剑道一脉也并非今日这般十个清微宗弟子有八个练剑,那时候的剑道一途虽然厉害,但曲高和寡,少有人能够大成,直到老宗主李道虚出世,整理宗内的“北斗三十六剑诀”,去芜存菁,精简招式,后又凭借三尺青锋击败“魔刀”宋政,这才使得清微宗剑道大兴,有了几分堂皇气象,渐而以剑道立世,而非靠着各种奇术秘术。

  只是如今的清微宗以剑道立世,并不意味着曾经赖以安身立命的手段都被抛却了,“玄微真术”就是清微宗各种奇术、秘术的集大成者,同时也是清微宗的炼气根本所在。

  如今的正一宗和清微宗,一正一奇,分庭抗礼。

  白绢想了想,说道:“这个办法倒是个权宜之计,然后呢?你就等着自己踏足天人境界?虽说以你这位紫府剑仙的资质,想要踏足天人境界并非什么难事,但也不是一天两天之内就能做到的事情,还是需要一段时间的日积月累,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三五年,如今乃是多事之秋,你能保证自己在这段时间中一直不与人动手?就算你能保证,还有一句话叫作树欲静而风不止,你能保证别人不来找你的麻烦?”

  李玄都轻叹道:“这两点,我都不能保证。”

  “这不就得了。”白绢伸手点了下李玄都的额头:“此法不通,再想其他的法子。”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此法可行,我不必等到自己踏足天人境界,只要能安然回到清微宗即可。”

  白绢摇头道:“既然‘三四之争’不是假的,那你觉得那位元婴宗主希望你安然回到清微宗吗?若是不希望,你这一路上能走得安稳吗?”

  李玄都毫不见外道:“这不是还有你吗?”

  白绢撇开脸:“我是来保护叔父的,可不是来保护你的。”

  李玄都道:“如今部堂已经与楚先生会合,又有总督署的重兵护卫,便是地公将军唐秦亲自出手,怕是也不能奈何。”

  白绢强自辩驳道:“就算不用我护卫叔父,我还要去见冰雁。”

  李玄都伸手捂住胸口,故作艰难道:“难道我在你的心目中,还不如一个陆雁冰?”

  白绢道:“我与冰雁是多年好友知交,与你相识才几日工夫?”

  李玄都正色抱拳道:“原来女侠不是那见色忘友之人,倒是李玄都唐突了。”

  白绢“呸”了一声:“你也好意思说自己是‘色’?”

  李玄都笑道:“各花入各眼,我不敢说自己好看,但总归不难看,只要你觉得好看就够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紫府白绢

  说笑之后,李玄都从床上起身,穿上鞋履。

  白绢取出一叠衣物:“穿上吧。”

  李玄都没有伸手去接,而是瞟了一眼,问道:“这是什么?”

  白绢道:“本是我给家父做的袍子,算便宜你了。”

  李玄都惊讶道:“倒是看不出秦姑娘有如此手艺,我家老五自小就是个五体不勤之人,别说女红之事,连做饭都不会,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她竟是能交到你这样的朋友,实在不可思议。”

  “不必奉承我。”白绢板着脸道:“在如今的同辈女子中,有虚伪之人,也有真性情之人,我看人不算准,但冰雁她绝不是苏云媗、宫官那样的人,就算有些不尽如意的地方,那也是被你们逼的。”

  “我们?”李玄都笑了笑。

  白绢道:“清微宗之险恶,其争斗,不亚于朝堂。想要在这种地方生存,哪怕是不争那个宗主位置,仅仅是独善其身,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李玄都忍不住叹道:“你说的没错,清微宗就像是江湖,从来都不是一处善地。不过话又说回来,若清微宗是一处善地,那它也不可能有今日的江湖地位。”

  白绢看他一直没有动作的意思,忍不住问道:“你怎么还不穿,是嫌弃我的手艺不好?”

  李玄都张开双手,无辜道:“我浑身无力,穿不了衣裳。”

  白绢粉面含霜,似要发作,不过念在他受了伤的份上,终是没有发作,板着脸道:“转过身去。”

  李玄都便保持着张开双臂的动作转身背对着白绢。

  白绢抖开手中的袍子,先将两只大袖穿过双臂,然后将整件袍子全都穿在他的身上,同时低声道:“就知道欺负我。”

  李玄都闭着双眼,轻声道:“那你也可以欺负回来。”

  白绢轻哼了一声:“好了,转过来吧。”

  李玄都依言转过身来,睁开眼打量着身上的袍子,道:“果然合身……”

  白绢已经知道李玄都的路数,不等他把下半句话说完,截口道:“这不是给你做的,合身也只是个巧合。”

  李玄都笑道:“正是因为合身,所以你就换了我的袍子,特意把这件袍子送给我的。”

  白绢柳眉倒竖,嗔道:“那你穿不穿?不穿就脱下来还我。”

  李玄都赶忙道:“穿,当然穿,我还要当成宝贝供起来。”

  白绢冷着脸说道:“站好。”

  李玄都乖乖站好,张开双手。

  白绢将衣襟合拢,抚平,然后又给他系上腰带,道:“你这人就是吃硬不吃软,给你点好脸色,你就蹬鼻子上脸。”

  此时两人距离极近,李玄都只要合拢双臂,就可以将女子揽入怀中,不过李玄都却是规规矩矩,甚至是闭着双眼,不去看她,低声道:“谁要是能娶你,有福了。”

  白绢轻轻一拳捶在他的胸口。

  李玄都闷哼一声。

  白绢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按住他的胸口,语气甚是关怀地问道:“弄疼你了吗?”

  李玄都摇头道:“不疼。”

  白绢轻声道:“不疼才怪,紫府剑仙是身经百战之人,要么是装的,要么就是真疼。”

  李玄都伸手覆住她的手背,道:“你猜我是哪一种?”

  白绢盯着他片刻,抽回手掌,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李玄都收了脸上的嬉笑神色,问道:“‘续命丹’的药效能持续多久?”

  白绢答道:“三天。”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三天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总有办法克制这‘太阴十三剑’,我们先去西阳县,见过秦部堂和楚先生,再说其他。”

  白绢有些不放心道:“你这身子能赶路?”

  李玄都平静道:“我又不是修为全失,只是赶路而已。再者说了,就算丢了修为境界,只要你不把自己当成废人,那你就不算废人。若是自己也把自己当做一个废人,那就别怪旁人也把你看成是废人。”

  白绢伸出两根手指,正色道:“两件事。”

  李玄都一怔:“什么事?”

  白绢盯着李玄都,缓缓道:“第一,你果然如冰雁所说,好为人师。”

  李玄都笑道:“那第二件事呢?”

  白绢一脚踩在他的脚背上,质问道:“你不是浑身无力吗?不是连衣裳也穿不了吗?”

  李玄都倒吸了一口气,伸手捂住胸口:“疼。”

  ……

  东海之滨有观海楼,海中有望仙台,两者隔海遥遥相望。一般而言,想要去登仙台,要先经过观海楼。

  今日有雨,海上波涛汹涌,那等威势,便是江湖高手见了,也要怵上三分,毕竟此乃天力造就,非人力可以抗衡。

  观海楼,顾名思义,站在此楼之上能够以观沧海。虽然名为楼,但实际上在主楼周围又有许多独立跨院,整体占地颇为广大。能够登楼之人,非富即贵。

  在大雨中,有一少年来到观海楼下,守在楼外的一众清微宗高手纷纷恭敬行礼,口称“六先生”。

  少年正是在清微宗中排行第六的李太一,又称李东皇。

  李太一不进主楼,因为主楼最高只能到第八楼,而是沿着楼外的楼梯直往第九楼而去。

  平心而论,李太一并不怎么喜欢这个地方,因为他总觉得这儿脂粉味道太浓了,不管如何装饰考究和意境布局,都遮掩不住那股有些刺鼻脂粉味道。所谓的“味道”,当然不是说鼻子嗅到的味道或者舌头尝到的味道,而是一种玄乎感觉,就像一座百战之军的兵营,不管如何清洗打扫甚至是更换驻地,都抹除不掉那股仿佛浸到骨子里的杀伐血腥味道。

  对于李太一而言,这里更像是一座女子的绣楼闺房。

  相较来说,他更为喜欢望仙台,不着天,不着地,上无遮挡,抬头可见苍天,脚下不过方丈之地,稍有不慎便要跌落万顷碧波之中,风雨可来之,烈日可晒之,冬雪可覆之,春雷可惊之,豪迈,大气。

  所以他把自己前半生中最重要的一战放在了望仙台上,若非今日大雨留人,不能出海,他才不会来这望海楼,而是直往望仙台去了。

  第一百二十章 三嫂六叔

  望海楼共有九层,整个第九层与下面的八层并不相通,换而言之,整个第九楼就是一个巨大的房间,此地乃是观景胜地,除了那处视野最为开阔的观景台之外,只在一处用描金仕女屏风和翡翠珠帘隔开一个不大的区域。

  李太一进入顶楼之后,屏风和珠帘仿佛被一双双无形的手推着向两旁撤开,露出其后的一张巨大贵妃榻。

  榻上坐着一人,正是谷玉笙。

  李太一脸上露出些许笑意,恭敬行礼道:“见过三嫂。”

  谷玉笙双手交叠置于小腹位置,缓缓起身,道:“东皇不必多礼。”

  今日的谷玉笙内着一身月白素裙,外罩湖色纱衣,若是抛开身上那份不俗气态不谈,单就穿着打扮而言,更像个中等士族人家出身的妇人,与这座寸地寸金的观海楼有些格格不入。

  只是李太一太过熟悉这个妇人了,谁要敢小看她,必定会被她从身上撕下一块血肉。

  李太一笑脸灿烂,似乎没有半分城府心机,道:“三嫂,你整日住在这座观海楼中,不腻歪吗?还是要出去多走走,听说东昌府那边总督府和青阳教打得可热闹了。”

  “热闹?”谷玉笙的嘴角微微翘起:“在东皇的眼里,仅仅是热闹吗?要知道,那些死了的人,不管是战死的,还是饿死的,可都是一条条鲜活的性命。”

  李太一脸上的笑容不变,道:“性命?这世上最不缺的性命。遍览史册,哪一朝哪一代不曾死人?三嫂未免太过悲天悯人了。”

  谷玉笙笑了笑:“毕竟是性命。”

  李太一忍不住在心头一晒,不过脸上却是不曾显露分毫,只是道:“若是三嫂看不过去,大可效仿四师兄,去救一救他们,何必在这里唉声叹气,是想学那书生坐而论道怎的?”

  谷玉笙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道:“听说六叔和四叔在东华宗的丹霞峰上切磋了一场?”

  李太一的眼神略微晦暗,道:“一时手痒罢了,四师兄英勇不减当年,我没能胜过四师兄,不过我也不怎么服气,于是又与四师兄约战,地点就定在望仙台。”

  谷玉笙转头向外望去,可惜今日风雨如晦,海上雨幕纷纷,看不到那座望仙台的半点影子。

  谷玉笙收回视线,道:“听闻四叔在丹霞峰上炼制‘五炁真丹’,如今少说也恢复了当年的八成境界,毕竟是曾经名列太玄榜第十人的紫府剑仙,就算只有当年的八成修为,也不是如今的六叔可以言胜。”

  李太一的眼神愈发阴沉,不过他还是扬起笑脸,道:“所以我已经决定,不再继续滞留于先天境,而是再上一层楼,去那九重楼上看一看风景。”

  谷玉笙故作讶异地“哦”了一声,道:“那可真是要恭喜东皇了。”

  江湖中绝大部分人一辈子成就有限,可能到头来一个先天境便是到顶了,之所以如此,可能是因为自身根骨使然,但还有一部分根骨天赋不差的江湖中人,却是少了法门和明师,虽说没有厚古薄今的说法,但就算是大剑仙李道虚,整理改进“北斗三十六剑诀”也是在原本就有“北斗三十六剑诀”的基础上,故而没有前人的基础和指点,就算是天纵奇才,也难免要走上许多弯路,如此便耽误了时间,使得成就有限。

  这便是大宗门的弟子好处了,只要天资根骨够好,常常能一飞冲天,年纪轻轻便能走完许多江湖散人一辈子都走不完的路程,这也是少玄榜上多是宗门弟子的缘故。

  不过宗门弟子也有不足之处,那就是没有经历过江湖上的种种苦楚,得来太容易而不知珍惜,或是自身毅力不够,吃不住日积月累的苦头。又或是太过贪心,样样武艺都学,最终误入歧途。

  正因为这点原因,李玄都十岁就踏足江湖,在他及冠之前,有将近一半的时间都是在江湖中打滚。

  不过在李玄都之后,李道虚就有意放慢了弟子们进入江湖的时间,陆雁冰直到二十岁才开始闯荡江湖,而李太一因为年纪太小的缘故,还未开始自己的闯荡江湖之旅。而且对于他这种年少有成之人来说,也不应该叫做闯荡,而应该叫做游历,小水沟的江湖,藏不住蛟龙,叫什么闯荡?

  对于李太一破境之事,谷玉笙没有太过惊讶,道喜之后,转而问道:“那不知东皇这次有几分胜算。”

  李太一坦然道:“虽说我不太喜欢四师兄的为为人处世,但老爷子从小就教导我,要见得别人好,见得别人高明,若是见不得别人好,见不得别人高明,那是小人,我们清微宗不出小人。所以有些事情,我还是要认,四师兄不愧是老爷子最喜欢的弟子,很有些手腕,我没有十足的必胜把握。”

  谷玉笙笑道:“那东皇你有没有想过,若是输了,你该如何?岂不是壮了四叔的声势?要知道四叔这次回来,本就是来势汹汹。我可是听说了,四叔在外头交好正一宗的张鸾山、颜飞卿,玄女宗的玉清宁、慈航宗的苏云媗、牝女宗的宫官,这些人,哪一个是好相与的?不说旁人,就说那位小天师颜飞卿,他可是大天师张静修钦定的传人,如今已经是正一宗的掌教,得了‘飞元真人’的称号,就算是你三师兄见了他,也要让他三分。说得更远一些,老爷子也好,正一宗的大天师也罢,终有一天是要飞升离世的,他们走后,正一宗和清微宗谁来做主?还不是你三师兄和颜飞卿,如今你四师兄结交颜飞卿等人,他又素来与你三师兄不和,他到底打了什么心思,还用我多说吗?”

  李太一忽然笑道:“如此说来,这一战本不该由我出手,该由三师兄亲自出手才对,毕竟将来的清微宗是由三师兄说了算,而四师兄又是奔着三师兄来的。”

  谷玉笙道:“话不是这么说的,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明心就算做了宗主,也是要靠你们这些兄弟扶持才行。”

  两人相视而笑。

  第一百二十一章 家事国事

  叔嫂二人之间一番暗藏玄机的对话之后,李太一算是认可下来。

  他要的便是这位三嫂的一个表态,不管平日里两人如何面和心不和,在这个时候,他们要联起手来一致对外。就像朝廷的晋王和太后,不管两人之间有何种龃龉,在对待以张肃卿为首的四大臣时,就摒弃前嫌一致对外。

  归根究底,李玄都和张肃卿这类人,他们想要变革朝廷,想要变革清微宗,如此便会触动太多人的利益。换而言之,无论是李元婴做宗主,还是李太一后来居上,所谓的三先生党和六先生党都还是一切照旧,顶多是位置的上下有些变化,可如果是四先生做了宗主,那便是要他们的命了,正所谓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李玄都要整肃清微宗,必然要杀鸡儆猴,然后更弦易辙,接着就是割肉放血。在他们看来,马无夜草不肥,可李玄都和张肃卿那一套,却是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少吃草,这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他们辛辛苦苦打拼,好不容易爬到今天这般位置,难道就是为了清微宗发展壮大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所以如李玄都这等人,万万不能做宗主。

  这个时候,李玄都返回清微宗,无论是在谷玉笙看来,还是在李太一看来,都是来夺权的。两者的不同之处在于,谷玉笙以防备为主,多番阻挠,并不想李玄都返回清微宗,李太一则是更为自负,他想要以李玄都这块绊脚石为踏脚石,既是稳固自身的现有地位,同时也使自己的威望更上一层楼。

  观海楼共有九楼,顶楼是观景胜地,八楼是宴客大厅,此二楼布局一样,不曾分割房间,到了七楼,则是被分割成许多房间,其中谷玉笙的书房便在这里,藏书颇丰,书房内更有从蓬莱岛复刻过来的大量清微宗机要档案。

  正如李玄都所说,谷玉笙代李元婴执掌清微宗一事,不合规矩,但是她既然能担当此等大任,又有老宗主的默许,自有其道理。

  清微宗浩浩十数万人,各行各业,年老年少,都要仰其鼻息。这些人可不是被官老爷欺负了也不敢反抗的普通百姓,这些人中多是江湖中人,对于他们来说,刀光剑影只是寻常,惹急了他们,拔剑而起并非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情。

  老宗主可以凭借多年的威望和睥睨天下的武力让所有人都服服帖帖,谷玉笙不行。更何况,对于谷玉笙来说,宗内也不是一团和气,有城府深沉的二伯,野心勃勃的六叔,左右摇摆的小姑子,其心可诛的四叔,以及那些只认老宗主而不认宗主的老人和老山头,这一大家子人,势力纠缠,千头万绪,好似一团乱麻,想要梳理清楚,非常人能为之。

  为何慧玄师太说老宗主默许了谷玉笙代为执掌清微宗之事,而李玄都没有半分怀疑?就是因为,如果没有老爷子的默许,仅凭李元婴的支持,谷玉笙绝无可能统领清微宗,就算李玄都的四先生党已经名存实亡,可还有张海石和李太一,就算张海石自持身份,不去与谷玉笙计较太多,李太一和那些老人们又岂是好相与的?

  从这一点上来说,谷玉笙坐上这个“代宗主”的位置,不比做一地总督容易多少。

  同时也说明了,谷玉笙的确很有能力,否则也担不起如此大任。

  与李太一说完这些之后,谷玉笙便将第九楼让给了李太一,让他且在此地调养气机,准备不久后的望仙台一战,而她则是来到位于七楼的书房。

  此时的书房中有一人正等在这里,正是被李玄都和白绢联手击败的韩邀月。

  韩邀月见到谷玉笙之后,正要开口说话,谷玉笙已经抬起手,示意他不必多言。

  谷玉笙微笑道:“事情我已经知晓了,谁也没有料到中途会杀出一个秦家姑娘,这本就是意料之外的事情,正所谓人算不如天算,师弟也无须太过自责。”

  韩邀月恨恨道:“当初归德府的时候,便是他们两人一起联手与我为敌,当时我还以为只是巧合,如今看来,怕不是这对狗男女早就有了奸情。”

  谷玉笙微微诧异道:“若真是如此,那事情就愈发复杂了,我本以为那位四叔身后不过是几个正道宗门,若是连补天宗和忘情宗也牵扯进来,就算是老宗主,恐怕也要认真考虑一下了。”

  韩邀月深深吸了一口气,略微平复自己的心境,道:“不过师姐也不用担心,他们二人此时正与齐州总督秦道方在一起,恰好最近青阳教有意针对这位秦部堂用些手段,既是为战死的雷公复仇,也是为了打开齐州的局势,所以他一时半会儿还脱不开身。”

  谷玉笙眼神微微一亮,问道:“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韩邀月道:“此事是我从地公将军唐秦的公子唐文波口中得知,绝对不会有半分差错。”

  谷玉笙在心中默默盘算了一下,道:“此事的确是个机会,不过还有个问题。若是青阳教教想要动手,那么青鸾卫的人便不好参与进来,不管怎么说,他们终究是朝廷的人,在有些事情上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在这种大是大非的事情,他们还不敢恣意妄为,而我们清微宗也万不会参与到此事之中,顶多是两不相帮。如果仅仅是青阳教,想要对总督行辕动手,恐怕力有不逮。”

  韩邀月笑道:“师姐所言极是,不过我从唐文波的口气中隐约听出,似乎他们还有别的帮手,而且准备多时,仅凭不知先生一人,恐怕应付不来。”

  谷玉笙道:“最近我曾查阅宗中档案,这位不知先生竟然与大先生有过来往,大先生故去之后,他的许多香火情分都被二先生继承了下来,当初在归德府的时候,不知先生之所以会出手偏帮李玄都,并非是没有缘由的。不过如此一来,李玄都也必然会留下来相帮不知先生。”

  韩邀月冷笑道:“就怕他一走了之。”

  此时的顶楼之上,李太一凭栏眺望,轻拍栏杆,轻声道:“将来的清微宗……到底谁说了算?”

  第一百二十二章 西阳县

  李玄都和白绢离开太平客栈之后,一路上未曾遇到什么风波,一路顺遂地到了西阳县的县城。县有大小之分,也就是上县和下县之说,上县富裕,人口众多,能在此地为官便是好缺。下县贫瘠,百姓艰难,说不定还会遇上百姓闹事,便少有人愿去。

  官场上有句话,叫做:“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州城;恶贯满盈,附郭京城。”

  所谓的“知县附郭”,就是知县和知府在同一座城里,这样他的一举一动,都要受到牵制,疲于奔命,完全没有了父母官的威风。“附郭州城”就是知县、知府、巡抚或者总督同在一城。附郭京城就不用说了。

  故而有些上县的县城既是府城,也是州城,西阳县便是一座上县,虽然不是府城所在,但也不比府城逊色多少,当初秦道方和楚云深选择在此地会面,也是有考量的。坐镇此地,就算不能返回总督行辕,也可以调度琅琊府境内的官军,进可攻,退可守。

  两人来到西阳县之后,发现西阳县比之其他各府的县城要好上许多,最起码街上还可见几分繁华,人来人往,颇为热闹。而且来往百姓的脸上少有菜色,可见最起码一日两餐还是无碍,反观被青阳教肆虐的那几个府,百姓因战乱而流离失所,因百姓流离失所而耕地荒芜,饥民越来越多,就如一个从雪山顶上滚下的雪球,越来越大,最终变成一个谁也填不满的窟窿。在如今的条件下,唯一的解决之道便是死人,不管是因为战事,还是因为饥荒,一直死人,一直死到现有的粮食可以养活所有人为止。

  翻遍史书,哪一朝哪一代不是如此。

  在这滚滚大势面前,任你是人间地仙,还是帝王将相,都无可阻挡,只能是尽力而为,能救一人是一人。故而今日之过,倒也不在于秦道方,而在于朝廷和青阳教。

  两人到了西阳县的县衙,此时此地已经被总督署征用,外头站的都是总督署的亲兵,白绢因为常常往来于总督府的缘故,此地的亲兵统领已经认得她,见了之后,赶忙过来行礼,口称“大小姐”,然后说部堂、楚师爷正在议事,还请两位稍等一二。

  两人在亲兵统领的引路下,来到一座素雅简朴的偏厅,接着有书办给两人奉上两杯热茗。

  在书办退下之后,李玄都端起盖碗,用碗盖撇去茶沫,轻呷一口,状若无意道:“方才那位统领怎么称呼你‘大小姐’?”

  白绢疑惑道:“三叔没有子女,将我当作女儿看待,他们也就跟着称呼我‘大小姐’,没什么问题吧?”

  李玄都正色道:“你不是还有个姐姐秦素吗?按照道理而言,秦素才是大小姐,你应该是二小姐才对。”

  白绢怔了许久,才憋出底气十分不足的三个字:“要你管?”

  李玄都笑道:“好,我不管。”

  白绢兴许是怕李玄都打破砂锅问到底,赶忙倒打一耙道:“你怎么这么关心秦素?三番两次提起她?”

  李玄都理直气壮道:“秦素毕竟是江湖上有名的美人,又神神秘秘的,我关心一下怎么了?这不是人之常情吗?”

  白绢问道:“那你是不是对她居心不良?”

  李玄都点头道:“是了,秦姑娘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我直到今日才发现,我原来已经与秦素神交已久,说是寤寐求之也不为过。”

  白绢也不知该喜该怒,轻声道:“既然你喜欢秦素,那你又何必、何必与我……”

  李玄都好奇问道:“与你怎样?”

  白绢却是真有些酸楚了,带着几分负气道:“与我说那些不要脸的话语。”

  李玄都语中带笑道:“因为我是登徒子啊。”

  白绢也不是傻子,顿时有些回过味,底气不足道:“你、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李玄都一脸茫然道:“我都知道什么了?”

  白绢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总在这个登徒子面前吃瘪,换成别人,韩邀月也好,还是别的什么公子也罢,哪次不是一眼就看穿了他们那点小心思?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当局者迷?白绢越想越乱,干脆也不想了,拿出过去八风不动的本事,眼观鼻鼻观心,不去搭理他。

  人越是想要静下心的时候,往往静不下心。就像脑子里想着今天早睡的时候,常常早睡不了。

  白绢越是不去想那个近在咫尺的家伙,可思绪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往那边飘,如今的这个人,让她无论如何也不能与过去那个紫府剑仙联系起来。紫府剑仙是什么人?杀人不眨眼的煞星,死在他手下的,不说无名小卒,就说江湖上有个名号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更何况紫府剑仙还是清微宗的四先生,曾经与三先生争夺宗主大位,并且是差点做了宗主的人,那心机手腕想来也是不缺的。

  想到这里,白绢微微斜眼,用余光扫了眼自己身旁这位。

  半点看不出杀伐果断,脸上的笑就像不值钱一样,说好的冷酷呢?说好的煞星呢?

  紫府剑仙?剑仙个屁。

  她忽然想起自己一位远房表姐对自己说过的话语,这男人呐,熟悉之前和熟悉之后是两个人,成亲之前和成亲之后又是两个人。不管多成熟的男子,总会有孩子气的一面,尤其是在女子面前。你若觉得他有些孩子气,不奇怪,那说明他没有把你当成外人,待到你觉得他全是男子气概的时候,那就说明他已然把你当做一个陌生人了。

  白绢当时对这番话感触不深,表姐还特意打了个比方,一众女子相处的时候,是不是笑闹无忌,什么闺房笑话也敢说,丝毫不逊色于男子,可要到了男子的面前,是不是又变了一个模样?笑不露齿,听到半句荤话都要脸红。在自家兄弟面前,不说力拔山兮气盖世,也相去不远了,就差把弟弟的头盖骨给掀起来,可在外人面前,那就是弱柳扶风,连酒葫芦的塞子都拔不出来。

  事到如今,白绢却是有些感触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里应外合

  正在说话间,秦道方和楚云深已经结束了议事,一同来到偏厅。

  只是此时的主幕二人却是多少有些滑稽意味,因为两人都坐在轮椅上,楚云深不必多说,双腿已是残疾多年,而秦道方则是在被刺杀的过程中,因为躲避交手余波而被摔断了腿,此时还未痊愈,为了行动方便,也坐在了轮椅之上,倒是相得益彰。

  两人进来之后,李玄都和白绢一同起身见礼。

  秦道方笑吟吟地望着两人,楚云深却是有些疑惑道:“原来是秦姑娘,你这般相貌,难怪我当日在归德府未能认出你来。”

  白绢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道:“谢过楚叔叔在归德府的援手之恩。”

  李玄都意有所指道:“这般相貌是哪般相貌?”

  白绢毫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

  按照道理而言,白绢常常来往于总督府,与总督府首席幕僚楚云深自然是见过面的,只是接触不多,顶多算是一面之缘,可就算如此,在归德府的时候,楚云深也不该不认识白绢才对。

  此时楚云深也瞧出几分不对,道:“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李玄都道:“不知先生没有说错话,只是戳中了某人的痛处。”

  然后他就被白绢一脚踩在脚背上,只能改口道:“是戳中了我的痛处,行了吧。”

  楚云深瞧见这一幕,他也是过来人,尤其是这种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打情骂俏,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不由笑道:“看来还是说错了。”

  好在还有秦道方打圆场道:“紫府,白绢,你们莫要闹了,说正事。”

  白绢这才收回踩在李玄都脚背上的白色绣鞋,目不斜视。

  李玄都轻咳一声,收敛了脸上的嬉笑神色,正色道:“部堂请讲。”

  秦道方道:“自从东昌府的战事之后,青阳教的动向就变得颇为可疑,似有向东进军的意图。”

  李玄都一怔:“青阳教攻不下东昌府,要转攻兰陵府或是琅琊府?”

  楚云深插口道:“还有大明府、平原府,也在青阳教大军的可攻范围之内,如此四府之地,想要完全防备,很难。”

  秦道方接口说道:“不过紫府也没有说错,青阳教的重点一定会是兰陵府和琅琊府,因为这两府之地乃是整个齐州最为富庶的所在,钱粮还算充足,而青阳教的十几万大军也不是不吃不喝的神仙,他们也要粮食,最近我的案头上已经积压了几份密报,有大批可疑人士已经进入齐州境内,似是青阳教中人,去向不明。”

  李玄都沉吟道:“如此说来,青阳教有八成的可能会选择在琅琊府动手。”

  秦道方问道:“紫府何以见得?”

  李玄都道:“先前青阳教于中途行刺部堂,已是太过巧合,如果部堂果真被刺,总督府和整个齐州官场都会震动,群龙无首,在这个时候,青阳教再行出手,说不定可以一击建功,甚至将整个齐州一举拿下。如今行刺已然失败,要么是就此罢手,要么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既然部堂说青阳教仍旧蠢蠢欲动,那就说明先前的行刺之举并非关键,无论成功与否,青阳教都会继续动手。”

  秦道方微微点头。

  李玄都继续说道:“可青阳教在东昌府的战事失利,可以看出他们没有足够的实力横扫齐州,最多就是与朝廷形成相互对峙之势。在如此情形下,他们仍旧选择动手,那就说明他们要行阴谋之事而非堂皇阳谋,正所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那么他们只能对总督府动手才有胜算。”

  “紫府所言有理。”楚云深赞同道:“只是部堂这次遇刺,不仅仅是牵扯到青阳教那么简单,还牵扯到了青鸾卫,甚至清微宗的忽然海禁也显得太过可疑。不知紫府如何看?”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如今的清微宗,若非事关整个宗门的大事,老宗主通常都是不予理会而一意玄修,宗主李元婴则已经动身前往帝京,现在是谷夫人暂为掌权,她是太后的人,青鸾卫同样是太后的人,如果太后娘娘没有过这方面的暗示,他们敢如此恣意行事?所以此事应去问那位太后娘娘。”

  秦道方长叹道:“驱虎吞狼之计,太后这是觉得我碍眼了。”

  李玄都淡然道:“这是谢太后的惯用伎俩,只要能维护她的权势,国势也好,朝局也罢,都可以为之舍弃。以一人之心夺万民之心,无一举与国有益,已经不是其心可诛,而是其人可诛。”

  李玄都的语气虽然淡然,但话语中的森然杀意却是已经昭然若揭。

  白绢不由稍稍侧目,心中暗道正经起来的李玄都倒是与她心目中所想的紫府剑仙相差不多。

  不过平心而论,只要不在白绢的面前,李玄都不那么正经的时候,屈指可数。

  楚云深说道;“假设青阳教果真要对琅琊府动手,易地而处,如果我是地公将军唐秦,那么我一定会将心思放在总督行辕所在的琅琊府城,只要打掉了琅琊府的府城,也就等同是拿下了总督行辕,不但能打击各地官军的士气,而且也会使得各地官军的调度出现混乱,在这个时候,趁机起兵举事,声东击西,没了总督府的统筹调度之后,各地守军顾此失彼,很容易逐个击破。”

  说到这儿,楚云深微微一顿,望向秦道方,说道:“所以我才会建议部堂暂且在西阳县稍作停留,就算不回琅琊府城,那也无妨,总督府的关键在于‘总督’二字,部堂在哪里,哪里就是总督府。不知部堂以为如何?”

  秦道方没有立刻回答楚云深,而是感怀道:“‘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千古情怀无非冀名留身后与此月同在,使后人视今亦如今人视昔而已。”

  “梅溪。”秦道方叫着楚云深的表字:“你能不能估算出青阳教能调动多少人手?”

  “若要隐秘行事,则人手贵精不贵多。”楚云深略微沉吟了一下之后,说道:“所以青阳教不可能动用太多的人手,最多也就千余人。”

  秦道方问道:“这一千人中有多少是登堂入室三境的江湖高手?”

  楚云深沉思片刻:“若仅仅是红阳总坛的人手,倒是不足为虑,关键是天公将军唐周派遣了自己麾下的白家三兄弟前来助阵,如此一来,登堂入室三境之上的江湖高手最少也有五十人以上。若是唐秦决意倾巢出动,先天境小宗师大概在五人左右,玄元境高手十人左右,其余的便是抱丹境的好手。”

  秦道方略微沉吟了一下,问道:“那这五十人现在应该在哪里?”

  楚云深说道:“我不好给部堂保证,但如果是我来谋划此事,必定会让他们分批潜入府城之中,只待时机一到,便一起动手。”

  两人的问答十分简明,也十分默契。

  秦道方问出了自己的第三个问题:“仅仅是五十名江湖好手,就想攻陷我的总督行辕,是痴人说梦,反倒会被我形成瓮中捉鳖之势,那梅溪你为何要如此安排?”

  楚云深轻声道:“里应外合。”

  “琅琊府城中有他们的内应,所以他们才敢对琅琊府城动手,这便是里应外合。”秦道方重复了楚云深的话,但又不仅仅是重复。

  秦道方道:“琅琊府城中,近十万人,谁会叛?”

  楚云深摇头道:“不知。”

  秦道方轻叹一声,面容慢慢变得冷俊起来,就像秋夜里的寒月。

  第一百二十四章 易容改装

  这时起了风,春天的风极大,呼啸呜咽。

  秦道方仿佛听到了随着风声从极远处而来的杀伐声,望向门外略显阴沉的天空:“不能坐以待毙,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对琅琊府动手,梅溪,你有什么看法?”

  “部堂,你若想守,那就留在西阳县。你若要攻,便要将计就计。”楚云深的目光深深地望着秦道方。

  “如何将计就计?”秦道方同样望着楚云深的双眼。

  楚云深稍稍沉默了一下,答道:“若是将计就计,那便返回琅琊府城,以自身为诱饵,把他们引出来之后,再行瓮中捉鳖之举,只是此举太过冒险,没有万全把握。”

  楚云深沉声道:“部堂一身系着齐州的大局,不应以身犯险。”

  秦道方叹了口气:“太后已经看我碍眼了,若是齐州局势有变,太后就会顺势拿掉我的总督一职。”

  楚云深微微一怔。

  秦道方轻声道:“梅溪,你看的是齐州全局,没有错。可朝堂上的局势,却更加暗流涌动。如今后党和帝党已经起了间隙,若是我在这个时候丢了琅琊府城,后党之人就会立刻给我扣上一个丢城失地的罪名,然后借机免掉我的齐州总督。非是我贪恋权位,而是辛苦经营多年,如今终于稳住了齐州的局势,假以时日,平定齐州的青阳教之乱也并非难事,实在不愿如当年张相那般,功亏一篑。”

  楚云深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此时听秦道方一说,哪里还不明白:“党争误国。”

  秦道方沉声道:“不管是为了齐州大局,还是为了我个人,都要保住琅琊府城,只要保住了总督行辕,再加上东昌府的小胜,朝堂上的那些人便无话可说。再往深了说,这一次最好是布成与青阳教的决战之局,抗外患才会省内忧,若能毕其功于一役,全歼青阳教的精锐,接下来的事情便好部署了,外除外患,内革内忧,我大魏朝的朝局才能迎来转机。”

  楚云深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道:“我明白了,那我这就吩咐下去,现在就准备启程返回琅琊府城。”

  待到楚云深离去之后,偏厅内只剩下秦道方和李玄都、白绢三人。

  一直未曾说话的白绢开口道:“我与叔父同往。”

  语气甚为坚定。

  秦道方正要说话,李玄都却是打断了他:“部堂,白绢常说你把她当作女儿看待,叔父也是父,如今叔父有了危难,难道要让子侄坐视不理吗?这可不是儒家圣贤的道理。”

  秦道方不由苦笑一声:“也罢,随我同去便是,不过我还要拜托紫府一件事情。”

  李玄都道:“部堂请讲。”

  秦道方看了眼白绢,道:“还请紫府看顾好我这个侄女,莫要让她有什么闪失。”

  这句话却是一语双关了,白绢大羞,脸色微红地撇过头去,小声道:“还不知道谁看顾谁呢。”

  李玄都却是没有半分轻佻之色,沉声道:“部堂放心便是。”

  秦道方的轮椅上还横着一根拐杖,他扶着拐杖缓缓起身,伸手拍了拍李玄都的肩膀,然后就这么脚步蹒跚地向外行去。

  李玄都转头望去,这位齐州总督的背影竟是有些萧瑟沧桑。

  秦道方决定返回琅琊府城之后不久,大队人马开始陆续离开西阳县,浩浩荡荡往琅琊府城行去,好让藏在暗中的青阳教知晓,齐州总督马上就会返回总督行辕。

  李玄都和白绢却是没有与秦道方等人同行,而是先一步前往琅琊府城。

  只是行出不久,以两人的修为,便发现了几名藏身驿路周围的鬼祟可疑之人,似乎是青阳教的探子。

  待到天色渐暗,两人来到驿路旁的一个村庄外,白绢说道:“这青阳教中也有许多身无修为的普通人,若是由这些人负责盯梢,我们不是六扇门的办案高手,想来也是无从分辨,若是暴露了踪迹,怕是会打草惊蛇,最好不让他们知道咱们的踪迹,我看咱们还是容改装的为是。”

  李玄都点头赞同道:“最好是扮成个农夫农妇,不引人注目。只是这易容改装所需要的物事,有些不太好办。”

  话音未落,白绢已是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两张面具,俱是出自闻香堂的手笔,精巧细致,栩栩如生,轻薄如蝉翼,近乎半透明一般,覆在脸上之后,脸色苍白也好,红润也罢,都可以透过面具显露出来,不会显得僵硬。

  白绢递给李玄都一张面具,然后手法娴熟地戴好自己那张,转眼间她便从一个相貌平平的姑娘变成了一个丑姑娘,若是在夜里见了,难保不会吓到旁人。

  李玄都虽然常常使用化名,但易容还是第一次,手法难免有些生疏,就直接往自己的脸上的贴去。

  白绢见此情景,无奈叹息一声:“站好。”

  李玄都立刻站好,很不见外地将面具递给白绢。

  白绢接过面具后,小心地将面具覆在他的脸上,然后又用手指帮他将一些细微褶皱一一抹平。

  面具极薄,白绢的手指抚过李玄都的脸庞,几如没有阻隔一般,李玄都只觉得温软柔滑,有些发痒,还有些冰凉。

  戴好面具之后,李玄都变成了一个浓眉大眼的木讷汉子。

  李玄都伸手摸了摸面庞,说道:“易容有了,就差改装了,我可没有农家汉子的衣裳。”

  白绢一指两人不远处的村庄,道:“我去借几件便是,待会儿咱们扮成一对兄妹。”

  李玄都摇头道:“不能扮成兄妹,要扮成夫妻。”

  白绢嗔道:“你又占我便宜!”

  李玄都指了指白绢的脸庞,道:“这可不怨我,你看你选的这个面具,生怕别人多看你一眼,怕不是要吓死个人,哪里和我这个面具像了?你要说兄妹,也得有人信。”

  白绢知道自己会错了意,脸上一红,便不好意思说话了,直接向那村子飘去。

  不多时后,白绢便返身回来,手中多了两件衣物,除了衣衫之外,还有裹头巾和鞋子。

  此时李玄都穿的是方头长靴,而白绢穿的则是圆头绣鞋,鞋履上的翘头可以托起袍子,不必担心绊倒,而平民百姓都是短打扮为主,却是没有这种顾虑,所以多是平头布鞋。

  若是两人只换衣服不换鞋子,立时就会露馅。

  李玄都瞧了一眼,惊讶道:“还是干净的?你该不会是做过江洋大盗吧?这么会挑?”

  “你才是江洋大盗。”白绢啐道:“你见过哪个江洋大盗专门偷百姓衣服的?”

  然后白绢解释道:“我路过一户人家,那户人家刚好是一对……成亲不久的年轻夫妻,窗户上还贴着‘喜’字,正好他们在院子里晾了这些换洗的衣物,我便顺手拿过来了,不过我也在他们的窗台上放了一锭银子,足够他们一年的花销了。”

  李玄都接过自己的那份衣物,道:“有劳秦女侠了,就是不知我们该去哪里换衣物?”

  白绢道:“我回来的时候已经看了,在村头有一座土地庙,我们去那里换,我先换,你不许偷看!”

  李玄都道:“就是换外面的衣衫而已,里面还是穿着中衣的,你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有什么可看的。”

  白绢脸色微红道:“那也不许偷看!”

  李玄都无奈道:“好,好,好,我绝不偷看,还帮你望风。”

  两人来到土地庙前,白绢先进去,如做贼一般,不多时后,便成了一个丑村妇,接下来便是李玄都,则是成了个木讷的庄稼汉子。

  待到两人离开这处村庄时,李玄都又用二两银子“借”了一头驴子,让白绢带了个小包袱坐在上面,他则是牵着驴在前面走,两人俨然成了一对出远门的夫妻。

  第一百二十五章 林中道观

  李玄都牵着驴子走在前头,问道:“你会说齐州话吗?”

  白绢略微好奇道:“如今官话是以帝京的方言为标准,齐州距离帝京不算远,发音与官话应该相去不远。”

  “这倒不错。”李玄都道:“只是还有许多细微不同,齐州人说话最是喜欢倒装,将主语后置。打个最简单的比方,‘不知道’常常被读作‘知不道’。再比如说‘你不太聪明’这句话,用官话来说应是‘汝之不惠甚矣’,换成齐州话来说则是‘甚矣,汝之不惠’。”

  白绢笑道:“你才是不太聪明的样子。”

  李玄都道:“其实还可以,我觉得。”

  两人沿着官道走了小半天,已经遥遥可见琅琊府府城的崔嵬城楼。

  此时天色渐明,驿路上也多了人来人往,忽见从府城方向了来了一队车马,马车不是寻常的单马拉车,而是双马并行,所谓天子六骑,平民百姓万不敢如此,一看便是官宦人家。跟随在马车周围的马匹亦是神骏,马鞍、马镫、缰绳一套下来少说也要十几两银子。

  为首的一名公子,眉目清秀,红唇齿白,俊美之中带着三分轩昂气度,令人一见之下,自然心折。他身后的诸多随从均是锦衣官靴,唯独年轻公子一身儒雅青衫,尤为醒目。

  见到这等场景,扮成是农家汉子的李玄都自然牵着驴子让到路旁,不去招惹。

  年轻公子也没有道谢的意思,反而是将这等事情视作天经地义,径自行过,就在马车驶过李玄都和白绢身边的时候,马车的窗帘被人从里面掀起,露出一张姣好面庞。

  只是李玄都早已低下了头,马车中之人自然看不清他的面容,更何况他此时还戴着一张面具。

  不过白绢因为坐在驴子上的缘故,身形较高,哪怕是低眉敛目,也可以用余光看到女子的面容,顿时心中一惊。

  因为她认得这名女子。

  若是她没记错的话,这名女子乃是牝女宗的梵瑶姬,她是如何到了齐州?

  女子的视线冷冷扫过李玄都和白绢,似乎没有看出什么异常,便收了回去,重新放下车窗的窗帘。

  在一行人马渐行渐远之后,白绢道:“刚才车厢中的女子是牝女宗的梵瑶姬,当年在澹台云升座‘圣君’的大典上,我曾见过她一面。”

  “柳玉霜?”李玄都脱口而出。

  白绢讶异道:“你认识她?”

  李玄都将自己在金陵府的经历大致说了一遍,尤其是广妙姬意图渗透钱家之事,以及后来钱青白和沈元舟出面之事,白绢听完之后,道:“钱玉龙的名声,我略有耳闻,此人素有‘小孟尝’之称,江湖上都说他慷慨仗义,济人解困。至于钱玉楼,我也曾听冰雁多次提起过,只是缘锵一面,两人与其说是死在了牝女宗的谋划之下,倒不如说他们是各自死在了对方的手中,若非他们兄妹二人的内斗,给了外人钻空子的机会,牝女宗绝无可能插手钱家之事。”

  李玄都点头道:“苍蝇不叮无缝蛋,牝女宗行事历来如此,如今牝女宗的人又出现在这里,定是有其他图谋,关键应该就在那个年轻公子的身上,只要知道了此人的身份,想来不难推导出事情的来龙去脉。”

  白绢问道:“你觉得牝女宗是来帮青阳教的?”

  李玄都道:“青阳教与西北五宗联系紧密已是众所周知之事,故而牝女宗身为西北五宗之列,相帮青阳教也在情理之中,而且牝女宗素来精通挑拨策反之事,刚好与部堂说的城内有人要叛之事不谋而合。此次牝女宗派出高手相助青阳教,难保其他四宗没有动作。”

  白绢摇头道:“我倒不这样认为,齐州距离清微宗太近,若是西北五宗派遣大批高手来此,定然会引起清微宗的警惕,甚至双方还会展开大战,所以我觉得可能只有极少部分人手来到了齐州,如此便于隐蔽行踪,就算被清微宗发现了,也不至于让清微宗大动干戈,便有了转圜余地。”

  李玄都想了想,的确如白绢所说,齐州距离清微宗实在太近了,而且齐州境内还有一个东华宗,这儿不比正邪双方犬牙交错的中州,所以西北五宗不可能大举派遣人手,因为如此举动无异于与清微宗直接开战,而在一州之隔的还有芦州的太平宗,以及晋州的法相宗,一个不慎,便是牵动整个正邪大战的局面。

  李玄都问道:“那我们是先进城,还是跟上那队人马去一探究竟?”

  白绢道“听你的。”

  李玄都下了决断:“跟上去看看,然后再进城。”

  说罢,白绢将驴子拴在路旁的林子里,然后两人循着马蹄和车辙的痕迹,一路向南而行,最终来到一处密林之中。

  此时天色已然大亮,透过林间已经淡了许多的雾气,隐约可见其中有一座道观,占地颇大,楼阁重重。

  道观本身并不稀奇,大魏朝廷自太祖皇帝、太宗皇帝、世宗皇帝之后,在三位帝王的推崇之下,道门已经大有国教之势,尤以道门四宗为首,不过除了四宗之外,旁门四宗和西北十宗,也可以划分到道门的范畴之内,可见道门何等势大,所谓的正邪之争也不过是争夺一个玄门正宗的名头而已。正因为此等原因,天下十九州之间道观林立,毫不稀奇。真正让李玄都二人有些奇怪的是,这座道观修建在如此偏僻之处,却又颇为华丽,浑然不似什么避世清修之所,似乎还有人来人往,实在是透着一股子不正常。

  李玄都和白绢此时都变了容貌,也不怕泄漏踪迹,拣选了道观外的一处僻静无人处,李玄都正要翻墙而入,却被白绢一把拉住,然后就见白绢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个纸包,打开之后,其中是些不知名的白色粉末,她轻轻一吹,这些白色粉末随风而起,径直飘向墙头,然后李玄都才看出门道,这墙头上竟是被人施以符箓,不能阻人,却能示警。

  白绢解释道:“此物名为‘定光散’,乃是补天宗的秘传,专破各种隐蔽禁制。”

  李玄都点了点头,所谓术业有专攻,补天宗乃是古时刺客一脉的传承,精通各种潜隐刺杀之法,自然也有破解之法。

  此时在“定光散”的作用之下,一个个原本肉眼不可见字符凭空出现。

  李玄都身体紧贴在墙壁上,如同一只硕大的壁虎攀沿而上,绕过一个又一个字符,身形在墙头扭曲出一个诡异身姿,悄然无声地翻过墙头,然后御气止住坠势,身形再次如壁虎一般紧贴着墙壁缓缓滑下,这才躲过了层出不穷的玄机,来到道观里面。

  白绢跟在后面,有样学样,落地无声。

  落地之后,白绢环顾四周,轻声说道:“此地被人设了禁制,若是有方士想要用‘阴阳门’等术法直接进来,除非是天人境的大宗师,否则断无可能。”

  李玄都轻轻点头。

  认真说起来,这已经不是两人第一次一起潜入,这次更为默契,李玄都负责看人,躲过道观内的巡守之人,白绢负责看物,以防还有其他什么陷阱禁制。

  避开几个不出意料之外的暗桩后,两人来到一间厢房前,房中隐约传来细细碎碎的男女之声,似是有人在内欢好。

  若是只有李玄都一人还好,可此时还有白绢,两人岁数都不算小了,不再是什么也不懂的少年少女,就算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白绢顿时红了脸庞,双颊发烧,连带着李玄都也感觉不自在起来。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伸手握住白绢的手,拉着她向另外一个方向行去。

  可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其他几个厢房中,虽然花样似乎有所不同,但总得来说都是一回事。

  都说阴极阳生,否极泰来,白绢最开始害羞脸红,连耳根子和脖子都红了,不过似乎是物极必反的缘故,到了后来,她反倒是慢慢镇定下来,脸色也恢复许多,只是握住李玄都的手却紧了一些。

  两人只能继续前行,一路上没看到几个道人,倒是有不少道姑女冠,个个容貌姣好,体态轻盈,不过这些道姑却没有半点出家人的出尘气,反倒是一身烟花习气,烟视媚行,不像良家女子。

  李玄都也算是见多识广,哪里还猜不出这里是个什么地方,低声道:“以前见过一遭,是在佛寺里头,没想到这道观里也有。”

  白绢轻轻掐了下他的掌心,小声道:“你去那种地方做什么?”

  李玄都顿觉失言,不过也谈不上心虚,坦然道:“过去我虽然常在江湖行走,但每年总要回宗内一两次,每次回去,都有些推不开的应酬。按照辈分来算,都是些师兄师叔,他们将酒宴设在了那种地方,我总不好强行更改,最多酒宴之后不跟他们胡混就是了。”

  白绢听他如此说,心中顿觉欢喜,若是李玄都也是那种流连烟花之地的男人,那她才要失望。

  说话间,李玄都和白绢来到了道观的三清殿位置。

  此地却是没有那些污声秽语,极为幽静。

  李玄都和白绢绕了一圈,来到三清殿一侧的开窗位置,透过窗户缝隙向内偷瞧,只见那名儒衫公子和柳玉霜正坐在殿内的蒲团上,似乎在等什么人。

  第一百二十六章 唐文波

  若论境界修为,此二人都不如李玄都和白绢,再加上这座道观防备森严,二人进到此间之后心神上也多少有些松懈意味,所以李玄都和白绢也不虞被他们发现。

  白绢束音成线问道:“不知他们二人在此等待何人?”

  李玄都以同样的手法回复道:“稍后一看便知。不过依照我的猜测,此地倒像是个隐蔽已久的藏身之地,他们二人要么是应邀前来,要么是登门拜访。”

  话音未落,就见一行人从三清殿的后门进到殿中,为首的是个看上去二十七八的公子哥,未曾戴冠,亦未曾以簪子束发,披头散发,宽袍大袖,脚穿木屐,袒露着胸膛,仪态潇洒,颇有些古时慢王侯、傲公卿的狂士风范。随他一起而来的还跟着七八个妙龄道姑,簇拥着他,如众星捧月一般。

  李玄都眼毒,一眼就瞧出这位公子哥的症状,对白绢道:“此人怕是刚刚服用了五石散。此物本是不入流的丹药,于人无益,只是被许多文人雅士推崇,盖因此药服食之后可有滋阳之功效,又令人周身肌肤敏感,穿不得丝绸,亢奋狂躁,浑身燥热,需要疾走出汗来发挥药效,故而才有穿旧衣、捉虱子、寒冬腊月寒食温酒、脱衣裸袒、甚至是狂言妄语的所谓名士风范。当年世宗皇帝也喜服用此类丹药,以石钟乳、紫石英、赤石脂为材料,由道门真人亲自炼制成丹,服饵用丹之后,再吃冰散气,夏日着棉袍,冬日着绸袍,被视作是修道有成。”

  当日李玄都去见钱玉龙时,钱玉龙也是袒露胸膛,便是因为五石散之故。

  白绢微微点头,她自然也听说过五石散的大名,只是江湖中人极为瞧不上这类物事,而她又久在江湖,对于此物的了解不如李玄都那么深刻。

  见到这名公子哥之后,柳玉霜与那名公子一同起身,柳玉霜微笑道:“任谁也想不到,唐公子竟然就在距离琅琊府城不足二十里的地方栖身。”

  李玄都听到“唐公子”三字,心中一动,道:“我知道此人是谁了。”

  “谁?”白绢问道。

  李玄都轻声道:“地公将军唐秦的儿子,唐文波。”

  白绢惊讶道:“是他?”

  然后就听三清殿内的唐文波说道:“灯下黑的道理人人都懂,可道理这个东西,从来都是懂得容易,做起来难,大部分时候不过是将其束之高阁,待到需要扣帽子的时候,再拿下来一用。打个不好听的比方,就像床底下的夜壶,用的时候拿出来用,不用的时候就嫌臭了。”

  柳玉霜笑道:“唐公子高论。”

  唐文波摆手道:“算不上高论,不过是胡说八道罢了,倒是要让萧公子和柳姑娘见笑。”

  窗外偷听的李玄都和白绢对视一眼,皆是有些惊讶。

  唐文波的口中所说的“萧公子”自然就是与柳玉霜一道前来的那名年轻公子。世人皆知,齐州有两大豪阀世家,一者是兰陵府的裴家,一者是琅琊府的萧家,既然此人被称呼为萧公子,那也就说明他是萧家之人。

  李玄都轻声道:“如果此人果真是琅琊府萧氏之人,那么事情就变得复杂了。”

  白绢道:“只是现在还不知道此事是他一人所为,还是整个萧家都已经反水。”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殿内的三人已经寒暄毕,各自坐下,同时唐文波也挥退了一众道姑,这才说道:“探子传来消息,秦道方和楚云深已经决意于十八日动身返回总督行辕,最快明日,最迟后日,便能返回琅琊府城。”

  柳玉霜道:“我二人正是为了此事而来。”

  唐文波道:“计策早已定好,只需要依计行事即可,不知你二人这次过来还有什么事?若是被有心人发现,难免要再生事端。”

  柳玉霜和那位萧公子对视一眼,萧公子道:“先前唐公子已经说了,待到事成之后,会立刻离开琅琊府城,不知此言可是当真。”

  唐文波的脸上露出几分不快神色,道:“这是早已谈好的条件,事到临头,你们又提,莫不是要坐地抬价。”

  那萧公子摇头道:“自是不敢如此,只是还有几分疑虑,放心不下。”

  唐文波脸上不快稍稍收敛,道:“还有哪几分疑虑?”

  萧公子道:“若是事后唐公子的人不退,那又是如何说法?”

  “不退?”唐文波轻轻重复了一遍。

  萧公子深深望着唐文波,又重复了一遍:“不退。”

  “萧迟。”唐文波沉默了片刻,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已经不是你第一次问这个问题,我也早就回答过你。”

  萧迟道:“可我还想再问一遍,希望唐公子也能再答我一遍。”

  唐文波盯着萧迟,沉默了片刻,笑道:“那我就再告诉萧公子一遍,我们只有千余人,守不住一座十万人的城,所以我们会在事成之后离开琅琊府。”

  萧迟摇头道:“什么时候退,如何退,大有讲究,我要的是一座完整的琅琊府城,而不是一座支离破碎的琅琊府城,这里是我们萧家的根,可不是你们唐家的根,若是任由你们在此大肆劫掠一番再走,那我们又何必参与到此事中来。”

  “有意思。”唐文波以手撑额,然后将手肘抵在椅子的扶手上,轻轻说道:“当初议定此事的时候,你不说话,现在事到临头了,却又重提此事,直说吧,你们到底想要干什么?!”

  萧迟道:“既然是‘议’,那么就要让人说话,若是事事不变,事事已定,那也就没有必要来议这个事了。”

  唐文波过了许久才说道:“万事不由人,也罢,就请萧公子直言吧,也希望萧公子这次不会再有什么变数了。”

  “这是自然。”萧迟点头道:“我想要唐公子的一个承诺。”

  唐文波问道:“什么承诺?”

  萧迟道:“不动琅琊府分毫。”

  唐文波笑道:“萧公子信得过我?若是我现在答应,到时候却又反悔,那萧公子又该如何?”

  萧迟道:“你我这次结盟,牝女宗是保人,所以我这次特意请了柳姑娘一起过来,让她做个见证。若是唐公子不守承诺,萧某认栽便是,只是日后西北五宗那边,自有公论,怕是对唐公子的名望不利。”

  第一百二十七章 兵分两路

  听到这里,唐文波将目光转向柳玉霜。

  柳玉霜含笑点头道:“正是如此。”

  西北五宗何等势大,割据秦州、凉州、蜀州三州之地,自立一国,青阳教之所以能够起事,也与西北五宗的暗中支持大有关系,唐文波身为青阳教之人,自然不敢忤逆西北五宗,只是他仍旧有些心有不甘,望着柳玉霜,问道:“此事是牝女宗的意思,还是整个西北五宗的意思?”

  柳玉霜道:“此事是由地师吩咐下来,广妙姬承命,又令我代为处理此事。这件事,可以看作是牝女宗的意思,也可以看作是地师的意思,地气宗师到底代表了什么,唐公子不会不知道吧。”

  “知道,当然知道。”唐文波的笑容有些牵强:“地师是咱们大周的国师,也就是帝师,他老人家的话,一字万金,唐某自是不敢不从。”

  萧迟问道:“既然如此,不知唐公子是否愿意当着柳姑娘的面,给萧某一个承诺?”

  唐文波顿时沉默了。

  又过了片刻,唐文波这才开口道:“既然萧公子把我看得这么重,执意要我一个承诺,那我就给萧公子一个承诺,除了总督行辕,不会动琅琊府分毫。”

  萧迟从座椅上起身,对着唐文波作揖一礼,道:“谢唐公子体谅。”

  唐文波没有倨傲到不去还礼,同样起身还了一礼,道:“也望萧公子体谅唐某才是。”

  萧迟直起身来:“既然讨了唐公子这句话,那在下便不叨扰唐公子食冰散气了,告辞。”

  柳玉霜同样起身,施了个万福礼:“告辞。”

  唐文波站在原地,抱拳道:“不送。”

  三清殿外的李玄都也拉着白绢向后徐徐退去:“走吧。”

  两人顺着来时之路向外行去,白绢皱着眉头道:“青阳教、萧家、西北五宗,叔父这次是遇上大麻烦了。”

  李玄都道:“白绢,你说这三者之间,从谁身上入手见效最快。”

  “萧家。”白绢毫不犹豫道:“与青阳教打交道这么多年,他们到底有几斤几两,有什么手段,都不难猜,而西北五宗只是来了一个柳玉霜,也不足为虑。青阳教这次之所以敢对琅琊府动手,关键在于这个萧家,若是从萧家身上着手,见效最快。”

  李玄都道:“我们现在入城,去萧家。”

  白绢也是干脆之人,只有一个字作为回应:“好。”

  两人离开道观之后,先柳玉霜和萧迟一步返回驿路,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他们放驴子的地方,然后往府城的城门行去。

  这座大城作为总督驻地,军民混淆,城门检查十分严苛,只是闻香堂的手艺十分高明,不是寻常人可以窥破的,城门守卫当然也不行,见李玄都和白绢两人没什么可疑之处,也没有过多为难,毕竟守卫琅琊府城的都是秦道方的亲兵,秦道方理政治军严明,这些亲兵自然也与那些兵痞油子不同。

  白绢坐在驴上,李玄都牵着毛驴,过了城门洞,走得缓慢。

  萧家的府邸不难找,就在此城的最繁华处,门前周围人来人往,不过因为此时正值乱世的缘故,百姓穷苦,身上衣着大都破烂,两人混入其中也不显得如何显眼。

  来到一处僻静位置,白绢坐在驴上,望着萧家大宅的高墙,问道:“我们要怎么进去?直接翻墙进去?还是寻个其他什么由头。”

  李玄都沉思道:“只是不知这萧家之中是否有高人坐镇,若是没有高人坐镇,我们大可杀进去无妨,若是有高人坐镇,如钱家的大长老钱青白那般,再有诸多供奉客卿,那我们可就是自陷绝境了。”

  白绢叹了口气:“难说,毕竟萧家出了一个玄女宗的宗主萧时雨,据说如今的家主正是萧时雨的族弟萧云,萧时雨在江湖上交游广阔,若说萧家没有半点底蕴,那是让人万难相信的。”

  李玄都也叹了一口气,道:“若是我身上没有这‘太阴十三剑’的反噬,只要不是萧时雨亲自坐镇于此,以我们两人联手之力,何人能挡?若是萧家果真与参与了此事,便将萧云杀了,平了此事。”

  白绢略微惊讶地望了李玄都一眼。

  自从白绢与李玄都相识以来,李玄都在她面前,一直都是油嘴滑舌的样子,甚少有紫府剑仙的峥嵘,偶尔有所展露,也是一闪而逝。直到这一刻,李玄都在平淡话语中透漏出来的杀意,才又让白绢想起了当年李玄都是如何在帝京大开杀戒的。

  李玄都察觉到白绢的诧异,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庞,问道:“怎么了?”

  白绢笑道:“紫府剑仙就是紫府剑仙,堂堂萧家的家主,也是说杀就杀,真是好大的气魄。”

  李玄都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半是自嘲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有些东西已经浸到了骨子里,改不了了。凡事不想着解决问题,总想着解决有问题的人。不过不可否认,这往往是最为简单快捷的办法。”

  白绢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直接冲进去杀了萧云?”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我们兵分两路,我留在这里,想办法潜入萧府之中,探查虚实,你去城门处等着萧迟和柳玉霜一行人,然后跟上他们,看看他们接下来会去哪里。”

  白绢问道:“若是他们直接返回萧家大宅呢?”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道:“那你就去林中道观看一看唐文波的动向。”

  白绢点头道:“好。”

  说话间,白绢已经翻身了下了驴子。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拉住她的手,道:“小心些,事情可以做不成,但你一定不能有半分闪失,事后我们去总督行辕会合。”

  白绢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微笑道:“你也是。”

  说罢,白绢轻轻挣脱李玄都的手掌,两人就此分开,李玄都继续牵着驴子前行,而白绢则是孤身一人折返回城门方向。

  来到一处僻静小巷,巷子里有一棵大树,李玄都来到大树前,将毛驴的缰绳拴在树上,然后脚下轻点,踩踏着墙壁登上墙头,然后翻身进了萧家大宅。

  第一百二十八章 又见孙鹄

  李玄都刚进宅子没走多远,忽听冷哼一声,从暗处走出一个人来,身着麻衣,披粗麻斗篷,头戴斗笠,眼中有精芒,闪烁如电。

  他冷冷地望着李玄都,道:“果然有老鼠。”

  李玄都也望向此人,没想到竟然是个熟人。

  李玄都的记性一直很好,若是他没有记错的话,这是在平安县城外五龙山遇到的那个孙鹄,宫官的跟班,“血刀”宁忆的弟子。

  一个自卑又自负的年轻人。

  他曾经在五龙山上截杀龙氏镖局的镖师,后又在龙氏大宅的宅门前,与龙氏家主龙哮云大打出手。也曾对李玄都和胡良出手,虽然那时候的李玄都只有玄元境,但在出其不意之下,还是赏了孙鹄一记“无极劲”,将其击退。

  虽说李玄都与孙鹄的交集不多,却瞧得出他对宫官的那份热切,可惜,宫官这种女子,注定不会看上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她们只会依附于强者,或者自己真正成为一个强者。什么是强者?圣君澹台云是,地气宗师徐无鬼是,大天师张静修是,大剑仙李道虚是。如此一来,孙鹄的这份心思,注定没有任何结果。

  一个可怜又可悲之人。

  李玄都与孙鹄相距大约有十几步的距离,李玄都停下脚步,没有再往前走。

  孙鹄眼神玩味,打量着李玄都,说道:“你是什么人?瞧你这身打扮,是个农夫,可瞧你的身手,却是半点也不像,倒是有些玄女宗的痕迹,难不成是萧时雨派你来的?”

  李玄都没用平日里惯用的官话,而是改用一口地地道道的齐州方言说道:“萧宗主也姓萧。”

  因为方言的缘故,孙鹄没有从口音上辨认出李玄都的身份,听到这番话语,不由一笑。

  萧家是萧家,萧时雨是萧时雨,从来就不是一码事。

  世人以为萧家的靠山是萧时雨,殊不知,对于萧家而言,这是一个“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和“莫欺少年穷”的故事,也是一个庶出子弟反压大宗的故事,对于萧家的掌舵人萧云而言,与其说萧时雨是靠山,倒不如说这位玄女宗的宗主是萧家的仇人,是悬在他头顶上的一把利剑,随时都有可能落下,让他终日寝食难安。

  至于他孙鹄为何会出现在萧家大宅之中,则是因为那位地师的命令了。地师的命令是给整个牝女宗的,牝女宗的宗主又将这道命令交给了广妙姬和玄圣姬,两人都不曾亲自出面,广妙姬派出了自己的得力属下梵瑶姬柳玉霜,按照道理而言,作为玄圣姬的宫官也要派出地位相当的清慧姬,只是孙鹄主动请缨,看在“血刀”宁忆的份上,宫官同意孙鹄顶替清慧姬来到琅琊府。

  他之所以要来琅琊府,是因为他知道李玄都已经回到齐州,他原本还担心这位曾经的紫府剑仙不小心死在哪个无名小卒的手中,结果却是应了一句话,紫府剑仙不愧是紫府剑仙,不但没有淹死在这江湖之中,反而还又东山再起了,着实是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听说在丹霞峰上炼制“五炁真丹”,还击败了清微宗的六先生,这些消息从东华宗弟子的口中传出,经过听风楼的途径,早早传到了琅琊府。

  不过孙鹄仍是谈不上惧怕。

  在过去的这大半年中,孙鹄先是得了十卷天书之一的副本,境界修为大进,登上了少玄榜第十人的位置,如今在牝女宗中,谁不高看他一眼?那些曾经依仗着境界高、辈分高的老家伙们,原本是斜着眼看他,现在已然是正眼对待。

  在大半年的时间中,他先是踏足先天境中的“可见昆仑”之境,然后又顺势踏出一步,登顶归真境八重楼,距离九重楼不过一步之遥,甚至有望在三十岁之前冲击天人逍遥境界,四十五岁之前晋升天人无量境,知天命的年纪开始闭关,有望在甲子年岁踏足天人造化境。

  江湖正邪两道二十二个宗门的宗主,也不过如此了。

  他之所以有如此信心,不仅仅是一本天书残卷,还因为他在不久之前遇到了一位来自阴阳宗的十殿明官,那人不但又给了他一本天书残卷,同时还传授了他“太阴十三剑”。虽然他清楚这名阴阳宗的十殿明官未安好心,但他却丝毫不怕,他之所以能从市井之间的短命少年爬到今天这般地步,就在于一个“赌”字,他的赌运一向很好,而且他也相信会一直好下去。

  孙鹄望着李玄都,呵呵一笑:“看你的样子,不像是萧时雨的人,难道你是总督府的人?你知不知道我是如何发现你的?”

  说话间,孙鹄回首一指,只见在萧家大宅的中心位置,有一座极高的望楼,然后就听孙鹄说道:“这几天,我就一直守在那里,日夜不休,站在那里,可以俯瞰整个宅子,你从哪里进来,又是如何进来的,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李玄都直截了当问道:“你要如何?”

  孙鹄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放声而笑,待到停下笑声后,讥讽道:“我要如何?当然是杀了你,只是这些日子一个人守在望楼上面,实在有些闷了,这才与你多说些话,反正你快要变成一个死人了,我对死人一向都很宽容,毕竟死者为大。”

  李玄都笑了笑:“阁下真是好大的口气。”

  这一次,李玄都没有用齐州的方言,而是改为用自己平日里最常用的官话。

  孙鹄听到李玄都的嗓音,先是一怔,然后脸色大变道:“你是谁?”

  李玄都没有答话,只是向前踏出一步。

  孙鹄怒声道:“你到底是谁?”

  “是”字出口,李玄都已经倏地消失不见,“谁”字吐出,李玄都的一腿已经横扫至孙鹄的太阳穴。

  孙鹄竭力后掠,虽避过了这一腿,却避不过凌厉腿风,只觉疾风扑面,肌肤欲裂,四周狂沙猛起,凛冽气机绕着李玄都的足尖,疾速飞旋,隐隐有金石之声传出,竟是好似剑气。

  一腿未尽,一掌又到。这一掌,五指并拢,四指弯曲,唯有食指伸直。以孙鹄的修为,在事先竟是没有半分察觉,待到他察觉到这一掌的时候,为时已晚,被这一掌结结实实地拍在额头上。

  一圈气机涟漪骤然荡漾开来,使得孙鹄的头颅猛然后仰,同时双脚也向后倒滑而去,扬起些许尘土。

  待到他停下身形的时候,额头位置已经通红一片。

  此时,孙鹄终于想起眼前来人到底是谁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言语诛心

  虽然李玄都已经易容变装,但是如出一辙的手法却骗不了人。

  “是你!”孙鹄双目顿时变得通红。

  当初在平安县五龙山,便是此人以同样的手法拍了他一掌,后来再见此人时,则是在中州的洛水之畔了,原来此人就是曾经与他师父“血刀”宁忆齐名的紫府剑仙。

  不过这些都不算什么,孙鹄相信自己终有一日也能走到如此高度,甚至是更高,对于孙鹄而言,关键在于宫官对于此人的态度,让他极为不快,甚至到了愤恨的地步。虽然他不曾在口中说起过,但是他早已在心底里将宫官视作的自己的禁裔,容不得旁人染指半分,在宫官几次对李玄都青眼相加之后,他偏偏没有拿捏宫官的本事,一番怒气无处发泄,最终悉数化作对于李玄都的愤恨。

  都说世间有两大恨事,一为杀父,一为夺妻,在孙鹄看来,这便是夺妻之恨了,也就是生死之仇。

  所以本该与他没有太多交集的李玄都,就成了他的心结所在,虽说练武乃是修力之举,对于所谓的心境并无太多苛求,但却让孙鹄如鲠在喉,实在难受,非要一刀砍下此人的头颅,才算是一消心头之恨。

  李玄都微笑点头道:“是我。”

  孙鹄伸手摘掉头上的斗笠,露出全部面容,道:“你可记得我是谁?”

  出乎孙鹄的意料之外,李玄都点头道:“记得,你叫孙鹄,师从‘血刀’宁忆,是牝女宗的人。”

  孙鹄冷冷一笑:“知道就好。”

  李玄都问道:“你似乎十分恨我?”

  孙鹄微微一怔。

  李玄都接着说道:“是因为宫官的缘故?”

  被点破心事的孙鹄在一瞬之间感觉自己好似赤身置于冰天雪地之中,脸上的冷笑渐渐消失,原本还算棱角分明的脸庞顿时变得有些狰狞。

  李玄都淡笑道:“大家的年纪相差无几,互相之间的心事并不难猜,所以你也不必太过惊讶。如果我说我对宫官并无非分之想,宫官对我也没什么男女之情,我们之间的交集,皆因利害之故,你能否能解开心结?”

  孙鹄心底的羞恼更甚,死死咬牙。

  “当然,如果你不愿解开心结,我也不会强求。”李玄都语气平静道:“这些年来,嫉恨我的人多了,不差你一个。”

  孙鹄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你找死!”

  李玄都笑了笑:“也是,既然是恨,那就不容易放下,若是轻易放下了,那还叫恨吗?”

  话音落下,孙鹄的身形已经倏忽而动,速度之快,竟是在原地留下了一个残影。

  下一刻,他已经出现在李玄都的面前,腰间“歃血”出鞘,一刀直劈李玄都的面门。

  在这一瞬间,刀气大盛,犹若实质一般,在周围荡漾起层层血色。此时孙鹄的境界还浅,若是换成宁忆来出刀,此时便是一片肉眼可见的“血海”了。

  李玄都只是伸开一根手指,破开刀上流转不休的刀气,以指尖抵在“歃血”的刀锋上,被破开一线伤痕,不过转瞬便已经愈合,如此往复三次,孙鹄的一刀竟是没能砍下李玄都的一根手指。

  李玄都道:“虽然你我年纪相差不多,但我在江湖上成名要早于你,所以便不用兵刃,不算你占便宜。”

  孙鹄收刀后退,二话不说,开始以“血刀十二式”出手。

  “血刀十二式”是“血刀”宁忆的自创绝学,较之清微宗的“北斗三十六剑诀”,若是久战,也许稍有不如,但在短时间的交手之中,则完全不落下风,而且“血刀十二式”皆是有攻无守,在杀力之上,更甚于“北斗三十六剑诀”。

  李玄都虽然看似言语轻佻,甚至多有挑衅意味,但在实际上,他并未小觑孙鹄,只是单纯以言语乱其心境,虽说修力无关心境如何,但是与人交手,若是心境不能平和,便有可能犯错,轻则进退失据,被人牵着鼻子走,重则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平白丢了性命。

  李玄都长袖一扫,以“风雷云气生”挡下三刀,然后反手一掌,再以“玄冥九阴荡”,轻描淡写地将孙鹄逼退。

  “‘血刀十二式’有两大特点,一者是有攻无守,一者诡异难测,两者相辅相成,不过在西北夺刀的时候,我曾在宁忆的手中见识过这套刀法,对于我而言,也就不存在诡异难测了,只剩下一个有攻无守,凭借刀势杀力压人,那可没法赢我。”

  李玄都骤然间一步踏出,身形之快,丝毫不逊于用了“血影幻身”的孙鹄,转瞬间就来到孙鹄的面前,一手横拍。

  孙鹄的脑袋微微倾斜,强行硬抗这一掌,同时右手紧握“歃血”刀柄,右手五指伸张,以掌心抵住“歃血”的刀首,向前一推。

  李玄都不得不身形偏移避开,然后向后拉开双方距离,同时两掌连续拍出,十指之间电光缭绕如蛇,向孙鹄逼去。

  这种雷光与正一宗的雷法不同,正一宗的雷法乃是以真元引动天地元气所化,最是克制阴魂鬼物和邪祟妖物,而这种以武夫气机所化的雷光,对付妖物和鬼物没什么奇效,而是专门用来对付人的。

  孙鹄是亲眼看着宫官将“太阴十三剑”交给李玄都,同时他也精通“太阴十三剑”,哪里不知道李玄都此时所用的乃是“风雷云气生”,手中刀势顿时一变,从“血刀十二式”变作“太阴十三剑”,同样用出“风雷云气生”,“歃血”的刀身上雷光缭绕,迎向李玄都的雷光。

  显而易见,孙鹄要用同样的手法胜过李玄都,以此来证明自己比李玄都更强,是宫官看错了人。

  只是孙鹄高看了自己,也小看了李玄都,如今的李玄都已经不是先天玉虚境,而是实实在在的归真境九重楼,而孙鹄如今不过是归真境八重楼,从来都是李玄都越境而战,还从未被人越境而战,哪怕他刚刚遭受了“太阴十三剑”的反噬,也不是孙鹄能够力敌的。

  两道雷光交错而过,李玄都以肉掌握住了“歃血”的刀锋。

  孙鹄瞬间弃刀,身形一转如风驰电掣,以“风卷残云扫”一腿横扫在李玄都的胸口,使得李玄都向后退出一步,孙鹄则借着这一腿的借势,瞬间向后退去十余丈的距离。

  只是孙鹄的双脚刚刚落地,便觉得身后骤然起风。

  不等孙鹄反应,提前一步来到孙鹄身后等待的李玄都已经伸手按在孙鹄的后脑上,骤然发力,直接将孙鹄按倒在地。

  孙鹄的整张脸庞被生生压入地面,他还想奋力抬头,只是听到李玄都的一句话之后,便不敢动弹。

  “若是不想只剩下半个脑袋,便不要乱动。”

  第一百三十章 萧氏家主

  此时孙鹄整个人向前扑倒在地,脸庞朝下,李玄都则是单膝跪地,一只手按在孙鹄的后脑上。

  李玄都脸色平静,既无倨傲,也无什么喜色可言。

  现在李玄都的注意力已经不在孙鹄的身上,转头望去,只见一名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正缓缓行来。

  李玄都叹了口气,开口问道:“阁下可是这萧氏大宅的主人萧云?”

  “不错,正是在下。”那中年文士道:“不知阁下是何人,何故闯我宅邸?”

  李玄都稍稍沉默,道:“我是何人并不重要,关键在于萧先生的宅邸中为何会有邪道中人?”

  萧云看了眼被李玄都按住后脑的孙鹄,忍不住皱了下眉头,大概是在恼怒此人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过此时两人同乘一船,却是不好多说什么,反而还要替他百般遮挡,道:“阁下这话,萧某却是听不懂了,什么邪道中人?”

  李玄都的手掌微微发力,让想要出声的孙鹄的头颅又是下压几分,道:“此人名为孙鹄,是牝女宗玄圣姬宫官的亲信,这便是我说的邪道中人。”

  萧云道:“萧某却是不知什么玄圣姬的亲信,此人分明是我萧家的供奉客卿,平日里有护卫府苑之责,你偷入我的府上,被我客卿发现,你不但大打出手,反而还倒打一耙,真是好没道理。”

  在萧云现身之后,李玄都便掩盖了自己的本声,改用齐州方言,道:“先前萧先生不知道此人的身份,误信了此人,将其聘为供奉客卿,现在我已经将真相告知于萧先生,那么萧先生便不应再维护此人,而应将其交予我手,如此便算是不知者不罪。若是萧先生还要一意孤行,执意袒护此人,便是故意为之,一误再误,那么正道各宗便要与萧先生好好计较一番了。”

  萧云听出李玄都话语中的威胁之意,愈发拿捏不准李玄都的来意身份,不敢贸然撕破脸皮,只好道:“那阁下又有何证据说明此人是邪道中人?总没有阁下红口白牙一说我便要相信的道理。”

  李玄都模仿正一宗弟子的做派,扬声道:“此人修炼功法明显就是邪道功法,这便是最大的证据,萧先生如此回护于他,莫不是萧先生也修炼了邪功?若果真如此,就算玄女宗的萧宗主是萧先生的姐姐,那也保不住萧先生!”

  在此期间,孙鹄几度想要抬头发声,却都被李玄都给强压了下去,结果就是越压越深,此时孙鹄的耳朵也已经被摁入泥土之中,整个后脑几乎与周围的地面平行,若是换成普通人,恐怕早已被生生闷死,就算是孙鹄,在李玄都以“无极劲”的几次三番“镇压”之下,也已经陷入半昏迷之中。

  听到李玄都提到玄女宗的宗主萧时雨,萧云的脸色顿时晦暗几分,怫然道:“你究竟是何人?你若果真是正道中人,为何要藏头露尾,为何不敢报上姓名?是好汉的,便将我家供奉放开,当面对质一番。”

  李玄都心中思量脱身之法,面上不动声色,道:“你如此回护此人,多半也不干净,你们蛇鼠一窝,我怎能将他放开?”

  萧云猛然怒喝一声:“你要如何?”

  这一声如佛门狮子吼,仿佛一个炸雷响彻于李玄都的耳畔,若仅仅如此也就罢了,关键在于这一声大吼之中还混杂有震人心神的威能,哪怕是李玄都,在这一瞬间也不可避免地微微一怔。

  就在此时,萧云已经向李玄都扑杀而至。

  萧家作为世家豪门,文武兼备,家学渊源,就算没有萧时雨拜师玄女宗,也有家传的武学和炼气之法。萧家最为出名的便是“五方五行散手”,此时萧云一出手,便见双手翻覆如天上星斗,变化不定。李玄都在不防之下,连续挨了数掌,勉强稳住身形之后,以慈航宗的“千手观音”用出清微宗的“万华神剑掌”,同时化出数十掌,无数掌影密布周身上下,没有半分缝隙可寻,萧云的掌力与之一触,便觉得掌风凛冽,如刀似剑,同时又绵绵不绝,如东海潮水,难以破开,只得将掌力一收,先行护住自身,寻隙再攻。

  若论精妙,萧家代代相传的“五方五行散手”并不逊于清微宗的“万华神剑掌”,也不逊于青鸾卫的“大四象手”,甚至犹有胜之,当年萧家先祖挟此绝技,打遍四方,罕逢敌手,乃是登峰造极的上成之法。

  倘若李玄都此时面对的是萧时雨,在不用剑的前提下,恐怕在十几招之内,便要败落。但萧云相较于萧时雨,年岁相差颇多,而萧云也不专注于练武一途,不过是流于表象,而这“五方五行散手”虽是上成之法,但包容术法和武学两道,将此二者融汇于一炉,须得两者都要精通,方能从容驾驭,更须境界修为高绝,才可显其威力,萧云对术法并不精通,境界也不过是归真境九重楼,对上李玄都,并无太大优势,故而两人在交手之间,逐渐陷入僵持之中。

  萧云久在齐州,与清微宗打交道极多,哪里认不出“万华神剑掌”,而清微宗内山头林立,一时间他也猜测不出此人的来历,心中愈发惊疑不定,手上在不知不觉间弱了许多,再加上他久疏战阵,常年不与人动手,在对敌经验上也有所欠缺,一个不慎被李玄都抓住一个机会,一掌拍在他的肩头,他身形一晃,虽然以“五行五方散手”的“地载”一式将身上所受的劲力悉数卸力至脚下地面,使得地面寸寸碎裂,但“万华神剑掌”中为何会有“神剑”二字?正是因为掌中蕴含剑气,故而萧云本人还是被这一掌中蕴含的剑气所伤,嘴角渗出血丝。

  如此一来,攻守生变,初时萧云进攻而李玄都防守,渐至于互有攻守。此时李玄都一举扭转劣势,转守为攻,得势不饶人,又连续用出“玉鼎掌”和“金殇拳”,连破萧云的“水漫”一式和“火灼”一式,然后以“璇玑指”点在萧云的胸口上,使得萧云胸口气血一滞,向后退出十几步。

  待到萧云站稳身形,只见李玄都已经抓起孙鹄的后颈,一跃翻过墙头。

  第一百三十一章 前后夹击

  李玄都以“玄微真术”中的“圆势法”将孙鹄制住。

  所谓“圆势法”,可以将自身气机与周围的天地元气连成一体,强行达到天人无量境的“天人合一”之态,只是如此一来,没有天人无量境的修为,却强行天人合一,便会使得天地元气倒灌,充斥体内的各处窍穴和经脉,继而填充丹田,虽说此举不会撑爆经脉丹田,但却会使得体内气机阻塞凝滞,无法流转。如果将经脉看作是河道,将丹田看作是湖泊,那么天地元气便是一方大海,在这种状态之下,就如海水倒灌,使得湖泊满溢,江河暴涨,又无法奔流入海,最终由流水变为死水。故而“圆势法”可以起到封闭修为的妙用,先前李玄都对白绢说以“圆势法”封闭自身奇经八脉的,也是由此而来。

  其他宗门的制人手法,是以一人之力强行压制另外一人,就如人力筑造大坝阻拦江河之水,除非境界高出太多太多,否则时间一长,终究会被冲破。可“圆势法”却要高明太多,乃是以天地之力压制,哪怕海枯石烂,天地还是这方天地。

  不过此举也有弊端,那便是无法对天人境的大宗师使用,只因天人境大宗师已经可以掌握“天人合一”之玄妙,这等以天地气机倒灌的手段便也起不到太大作用了。

  好在孙鹄距离天人境还有相当距离,若无外力,或是清微宗的独门手法,以他一人之力是断无可能解开此等禁制。

  李玄都这次进入萧宅,虽然未能探听到什么消息,但擒住了孙鹄,带回去细细审问,也不算徒劳无功。

  正当李玄都掠出小巷的时候,面前骤然一暗,然后就听得罡风狂啸,是有人向他攻来。

  李玄都心中一惊,知道自己这是因为“太阴十三剑”反噬的缘故,六感略有下降,竟是没能提前查知,而且出手之人的出手时机把握极佳,让李玄都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只见一截雪白皓腕如蛇蜿蜒盘绕,五指合拢,裹挟出一股螺旋劲风,如蛇跃起激射而至,将李玄都四面八方的要害都笼罩其中。

  李玄都只觉得体表的皮肤都为之一紧,若是换成普通人,未等手掌落下,仅仅是五指裹挟的劲风,便能将皮肤血肉全部绞落下来,如凌迟之刑,最后只剩下一副白骨。

  只是以李玄都“漏尽通”的体魄,自然安然无恙。就在这一瞬之间,李玄都反手一掌拍出,用出九成修为,存心要以力破巧。

  两只手掌相撞,李玄都终于看清出手之人,正是柳玉霜。

  如此说来,柳玉霜和萧迟是直接返回萧家大宅,那么白绢便是去了林中道观。

  就在此时,柳玉霜微微一笑,然后原本合拢的五指散开,如兰华拂穴。

  李玄都顿时感觉自己的掌力一虚,竟是被柳玉霜以类似于“无极劲”的手段给引开了。

  未等李玄都反应,女子的整条手臂变得柔弱无骨,如蛇一般环绕纠缠住李玄都的手臂,同时的她的另外一只手掌则是呈手刀之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向李玄都的心口。

  李玄都心中明了,柳玉霜定然没有认出自己的身份,否则断然不敢如此出手,此时他的另外一只手中还提着孙鹄,于是李玄都干脆不闪不避,任由柳玉霜的手刀落在自己的胸口,然后运转正一宗的“纯阳紫气”,凭借自身的雄厚气机将柳玉霜生生震开。

  李玄都与人交手,常常都是以“奇”取胜,那是因为雷公也好,无心上人也罢,还有慧玄师太,这些人都是名副其实的天人境高手,本身境界都要高出李玄都,单凭修为雄厚,李玄都绝不是他们的对手,所以不得不出奇制胜,而在归真境中,李玄都便可以凭借自身修为反压同境之人,除了颜飞卿之外,李玄都还未曾遇到一个能与自己媲美的同境之人。

  柳玉霜被“纯阳紫气”震退,脸色先是一红,鲜红欲滴,然后又变得苍白起来,没有半分血色,眼神中满是震惊。

  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农家汉子竟是正一宗的高手,那“纯阳紫气”虽然是中成之法,但却有一个最大的好处,那便是循序渐进,没有不能练成的道理,纵是下愚之人,只要得到传授,一二年中即能练就。而且本身境界修为越高,练起来也就越快,威力也就越大。若是正一宗的普通弟子用来,只能是脸上氤氲几分紫气,可换成正一宗的老天师用来,便是紫气东来的异象。此人能以“纯阳紫气”震散自己的“玄阴屠”,可见修为之高,最少也是归真境九重楼。

  柳玉霜惊疑不定之下,不敢贸然再攻。

  李玄都却是不愿就此放过她,随手将孙鹄丢掷一旁,以青鸾卫的“大四象手”朝着柳玉霜当头抓去。

  柳玉霜一惊,转身便走。

  毫厘之间,李玄都只是一把抓住柳玉霜的后领,皱了下眉头,虽然她是女子,但此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手中发力,以“大四象手”中的“青龙摄手”便要将柳玉霜给扯回来。

  一扯之下,柳玉霜却是金蝉脱壳,只是被扯下了一件白色纱衣。

  在白色纱衣之下,柳玉霜穿了一件露出肩头的宫装,在她的脖颈位置,沿着脊椎一线,有一条血色长蛇的纹身,栩栩如生,在纱衣被扯下的一瞬间,整条长蛇好像活了过来,一双竖立的蛇瞳死死盯住李玄都。

  此乃牝女宗的不传秘术“蛇咒”,与阴阳宗的“鬼咒”齐名,只是鬼咒主攻,可使人身躯朽坏,而“蛇咒”则是主守,可惑人心神。

  李玄都的眼前顿时出现重重蛇影,“嘶嘶”吐信之声不绝于耳,令人入耳心悸,气血发寒。

  李玄都深吸一气,谨守灵台清明,同时向后退出几步,谨守自身,以防柳玉霜出手反攻。

  就在此时,萧云终于姗姗来迟,一掌拍向李玄都的后心。

  李玄都虽然被“蛇咒”所惑,但还是隐隐有所察觉,不得已之下,只能运转“太乙五烟罗”,勉强挡下这一掌,可即便如此,还是被这一掌震动肺腑,不由吐出一口鲜血。

  第一百三十二章 掳人而去

  此时李玄都陷入到被人前后夹击的境地之中,不过李玄都也并未太过忧心,毕竟他还有“人间世”,就算不能杀敌,自保还是无碍。关键在于,他能否带走孙鹄,若是带不走孙鹄,不但打草惊蛇,而且还一无所获,平添变数。

  萧云不想再与李玄都废话,双掌一分,掠起一股寒风,在他身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出许多冰粒,然后这些冰粒又不断聚散,最终变成了一片片雪花,随着寒风猛烈盘旋。

  萧云双掌一推,一股冰寒气息如大潮巨浪,充塞了整条小巷,朝李玄都汹涌而至。

  冰寒气息所过之处,地面结冰,瓦片生霜,可见萧云已经是全力出手。

  终于摆脱了“蛇咒”的李玄都正要闪身躲避,却见柳玉霜已经转过身来,十指轻拂,正是“缠心丝”的手法。

  在李玄都的身周出现了无数肉眼不可见的细线,虽说不能将李玄都彻底束缚,但却足以延缓他的动作。

  李玄都轻叹一声,不得已之下只能并拢右手的食中二指,以“北斗三十六剑诀”出手,将阻挡自己的细线一一斩断,同时也运转“青墨三千甲”,使得无数青丝在背后交织成一面大盾,挡下身后的冰寒气息。

  这番交手不过在电光火石之间,待到冰霜气息散去,李玄都只是满头长发上多了些许霜白之色,然后他抓起孙鹄,一踩地面,踏出一圈如蛛网状的裂痕之后,整个人借力一掠而起。

  萧云再次大喝一声,还是类似于佛门“狮子吼”的手段,这次李玄都有了防备,根本不受影响,带着孙鹄已然跃到一座二层楼顶之上,不过柳玉霜同时也弹射出一条血红“缠心丝”,缠绕住李玄都的脚腕,同时一股仿佛蛇毒的剧痛与酸麻乏力开始从脚腕迅速扩散。

  柳玉霜很清楚,无论此人是谁,都不能让他将孙鹄带走,不管怎么说,孙鹄都是“血刀”的弟子,玄圣姬的亲信,同时也被宗主看好,若是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人掳走,那她也很难交代。

  李玄都的修为之高和手段之繁多都让她为之心寒,所以此时她也不奢求能够击败李玄都,只求能够略微阻碍,然后让萧云这位归真境九重楼的高手跟上,合两人之力,救下孙鹄。

  就在此时,李玄都竟是将手中的孙鹄狠狠掷向萧云,而他本人则是顺着脚腕上的“缠心丝”掠向柳玉霜。

  柳玉霜心头一惊,想要向后退去,可李玄都已经一掌打来。

  此时已经不容她不接招,无可躲避之下,柳玉霜只能以右手迎向李玄都的一掌。先前她虽然以牝女宗的“灵蛇化龙手”挪移了李玄都的一掌,但李玄都这次的一拳却是用上了“万华神剑掌”,掌心蕴藏剑气,吞吐不定。

  两掌接实,柳玉霜再次用出“灵蛇化龙手”,手臂变得绵软无力,卸去力道。只是这一次可以卸去力道,却卸不去掌中蕴藏的剑气,柳玉霜的手掌顿时鲜血淋漓,而且剑气源源不绝,还要强行进入柳玉霜的经脉之中,如此一来,剑气随着柳玉霜的经脉而行,便如一支金帐汗国的骑军攻入中原腹地,烧杀抢掠,所过之处,满目疮痍,怕是柳玉霜的整条手臂都要废去。

  已成骑虎难下之势的柳玉霜不得不拼命运转气机来抵御李玄都掌中的剑气,原本就十分苍白的脸色变得近乎透明一般,皮肤下的经络清晰可见。

  就在两人僵持之间,周围突然出现了一股寒霜气机,却是与柳玉霜同行的萧迟终于出手。

  不过萧迟较之萧云还是有些许差距,同样的“寒覆”一式,差别颇大,李玄都甚至不必用“青墨三千甲”抵挡,只是凭借“纯阳紫气”便可将这些寒气抵挡于体外,而且“纯阳紫气”还大有反客为主的架势,直接将这些寒霜气机蒸腾为袅袅白烟。

  萧迟大吃一惊,万万没想到对手竟是如此棘手,此战根本不是他可以插手的,便要向后退去。

  李玄都心念一转,他本是想要放弃孙鹄转而擒拿柳玉霜,毕竟早在金陵府的时候,他便擒住过柳玉霜一次,这次也是手到擒来。不过当萧迟出现后,李玄都却是改变了主意,擒住柳玉霜固然容易,可此女乃是牝女宗中人,心思难测,说话真真假假,未必能从她的口中问出详情,倒不如擒下这位萧家公子。

  想到这儿,李玄都猛然发力,将柳玉霜震退的同时,他已经掠向萧迟。

  萧迟不过是先天境的修为,哪里是李玄都的对手?不过是一个照面,他甚至未曾看清李玄都是如何出手,便被李玄都以“璇玑指”点中胸口,整个人顿时酸麻不堪,动弹不得分毫。然后又被李玄都一把抓住胸前衣襟,提在手中。

  另外一边,萧云接下了被李玄都掷来的孙鹄,不过李玄都用了巧劲,在孙鹄的身上暗藏了一道气机,若是如韩邀月这等江湖老手,定然不会贸然去接,可萧云平日里甚少与人交手,空有境界修为,对敌经验不足,贸然接下孙鹄之后,立时被这道暗藏的气机震伤,再加上先前他受了李玄都的一记“万华神剑掌”,此时已经是受了不轻的伤势。

  当他看到李玄都擒住萧迟之后,目呲欲裂,他就这一个儿子,自然不是孙鹄这个外人可比,于是他抛下孙鹄,不顾自身伤势掠向李玄都。

  只是他在完好时都胜不过李玄都,如今受了伤势,又如何是李玄都的对手?被李玄都一腿扫在胸口,整个人向后飘去,轰然撞入一面墙壁之中。

  若是在其他地方,李玄都大可将这四人全部擒住,只是此时从周家大宅中已然又掠出两人,想来是萧家的供奉,不知是因为承平日久的缘故,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反应迟钝了许多,直到现在才现身。

  李玄都不愿继续缠斗下去,也怕引来了青阳教在暗中埋伏的高手,一手抓着萧迟,几个跳跃之间,已然不见了踪影。

  第一百三十三章 无德之人

  另外一边,白绢在城门处看到柳玉霜和萧迟往萧家大宅方向而去之后,她便出了城门,一路往林中道观而去。

  待到她返回林中道观的时候,这座道观已经不再那么死气沉沉,反而显得杀气腾腾。

  不知何时,道观中出现了许多身着铁甲且披有青色斗篷或披有白色斗篷之人,尤其是在三清殿前的庭院中,更是有近百人之多。

  在青阳教的三大总坛之中,青阳总坛的人着青色斗篷,白阳总坛的人着白色斗篷,红阳总坛的人着白色斗篷,那么这些人毫无疑问就是青阳总坛和白阳总坛的人。

  唐家三兄弟,共同创建青阳教,各领一派人马,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三人便貌合神离,只是三人有更大图谋,地公将军唐秦所部在齐州,天公将军唐周所部在秦州,人公将军唐汉所部分布于中州、荆州、芦州的三州交界之地。如此一来,若是天下有变,西北大周的大军便可由秦州发兵,夺中州、克荆州、取芦州,进逼齐州,若是连齐州也一并拿下,便能威胁帝京,如此便是大半天下在手,帝业有望。

  此次地公将军在齐州叛乱起事,人公将军唐汉已然派遣兵马在芦州、荆州、中州境内不断寻衅,牵制荆楚总督的兵马,而江南总督不过有名无实,无力兴兵,再加上朝廷国库空虚日久,除了驻守于帝京的禁军,整个江北已经是无兵可派。

  若要强行派兵,那就只有辽东三州的精锐铁骑,而这支铁骑又分两部分,大部由辽东总督执掌,小部由幽燕总督执掌。若是调派幽燕总督的铁骑南下平乱,整个帝京的北方便空门大开,到时候辽东总督赵政与金帐议和,然后打着兴兵勤王清君侧的旗号出兵,不出半月便能兵临帝京城下。若是调派辽东总督的铁骑南下,且不说赵政这位帝党柱石的心思如何,就算他一心平叛,可在北边还有金帐汗国的大军虎视眈眈,难保金帐汗国不会兴兵南下,再来一次神州陆沉。

  正因为如此,朝廷只能将平叛的重任全部压在齐州总督秦道方一人身上,给予秦道方一州军政大权,无钱自己筹钱,无粮自己筹粮,无兵自己募兵。

  这一点,所有人都看得很清楚。李玄都为何要说太后谢雉其心可诛?就是因为国势已经艰难到如此地步,所谓的后党还在想着如何打压帝党,想着如何摘去秦道方的总督官帽,若是换上另外一人,撑不起齐州这副担子,让青阳教占据了齐州,西北那边立刻举事,内忧必招外患,整个天下顷刻间便会刀兵四起,人间化作炼狱。

  可那个女人都不在乎,她只想保住自己的权位,至于天下生灵的生死,完全无动于衷,此即是无德。为何说天下唯有德者居之?何谓德?不是武力强盛,自古以来,二世而亡者比比皆是,德是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作为人间至高者,要对整个人间负责,对万民负责,若是享受万民供奉而将万民视作猪狗蝼蚁,终有一日要跌落下去。这便是“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纵使祖先于天下有大恩德,后辈无德,最多五世便会消耗殆尽,若无中兴之主,国可亡矣。

  自从帝京之变后,李玄都便一直纠结于大魏是否还该继续存在,换句话来说,大魏是否气数已尽?只是后来之人,西北大周也好,青阳教也罢,皆是只有打破旧世道的能力,却无建立新世道的能力,也就是术士常说的没有人君之相,从这一点上来说,大魏不该亡。

  虽然如今的大魏没了张肃卿,但是还有秦道方、赵政,不管怎么说,他们还是念着百姓的,总比那些将饥民当作攻城炮灰的所谓“义军”要强。

  这也是李玄都推迟了自己的既定行程而参与到此事中的缘由,虽是一人绵薄之力,但能帮一分是一分。

  相较于李玄都的心思复杂,白绢的目的就很是单纯。她是一个纯粹的江湖人。什么是纯粹的江湖人?那便是远离朝堂争斗,天下兴亡,我自逍遥。这也怪不得她,自古以来,江湖就是如此,看到了不平事,可以管一管,可从没有哪个江湖人能把天底下的所有不平事都管一遍的,这就像在朝为官,做好自己的本分,一个八品主事却要操阁揆的心,便有些不合时宜了。

  白绢之所以参与到此事中来,是因为她的叔父秦道方在齐州总督的位置上,担着天大的担子,她要帮自己的叔父,人之常情。

  此时白绢见到青阳教的大批人马出现在这座道观中,第一反应便是赶去报知叔父秦道方,不过随即她便想到了一点,叔父他们一行人尚在途中,就算得知消息,待到赶到此地,这些人也未必还留在这里,到那时候再想找他们也就难了,倒不如留在这里,紧随其后,观其动向。

  白绢虽然挂名在忘情宗中,但真正的本领却还是补天宗的路数,补天宗作为刺客祖脉,易容、藏身、隐蔽踪迹,都是拿手的本事。认真说起来,万笃门和补天宗也算是同出一门,只是两者理念并不一样,万笃门是培养死士,类似于以命换命的路数,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而补天宗讲究一个“一击不中远遁千里”,想要远遁千里,关键就在于藏身隐匿之道,所以在这方面,万笃门也不如补天宗。

  白绢悄无声息地飞身上了一棵大树,运转补天宗的“坎离玄功”,整个人的气息顿时与大树融为一体,虽然身上没有什么伪装,但却有“一叶障目”的神妙,任你是随意扫过一眼,还是仔细观瞧,都会下意识地将视线避开白绢,除非境界高出白绢太多,才能一眼看破。

  过不多时,唐文波出现在殿前的台阶上,看来他已经散气完毕,所以不再袒露胸膛,披头散发,以一根玉簪束发,脚上的木屐也换成了方头长靴,披一件蓝色鹤氅,倒是有些贵公子的意思了。

  在唐文波现身之后,庭院内的所有人都单膝跪地,道:“见过公子。”

  第一百三十四章 青阳谋划

  唐文波环视一周,一抬手道:“起。”

  所有人同时起身,双手拄刀,双脚微微分开呈“八”字而立。

  唐文波沉声道:“此番举事,乃事关整个齐州局势。先前东昌府血战,白爵将军、青牛角将军、五鹿将军皆是亲临,甚至五鹿将军更是战死当场,无奈老贼楚云深亲自镇守东昌府,不敌我青阳大军,便屡屡用阴险计谋,使得我教中兄弟死伤惨重,终是使得我等无功而返。后又有雷公将军亲自出手刺杀齐州总督秦道方,雷公将军虽然亲手斩杀了秦道方的头号鹰犬顾虎臣,但也因为伤势过重身亡。”

  说到这儿,唐文波微微一顿,再次环视四周,见众人皆是面带忿怒之色,这才继续说道:“诚然,我白阳总坛已然到了危急存亡之时,可越是如此,我教中的众多兄弟姐妹就越要团结一心,共克时艰。此一役,我们不仅仅要为那些死去的兄弟报仇,也要一举扭转齐州的局势,斩杀秦道方,将楚老贼赶下海去,使得齐州成为我们青阳教的齐州。”

  站在最前方的一位领头之人向前一步,抱拳道:“请公子示下。”

  唐文波稍稍拔高了嗓音,说道:“如今已有教中兄弟潜入府城之内,守城门之人也已经被我们的人买通,只要等到秦道方回城,我们便可立即起事,到时会有人趁乱打开城门,然后众位兄弟便随我一起冲杀进去,将秦道方和楚老贼瓮中捉鳖。”

  此时能够出现在这里之人,都是头面人物,他们麾下又各有属下,全部集结起来之后,便是一支千余人的大军。

  演义话本中常常是动辄百万大军,实则都是虚数,或是“号称”,八十万大军,实际数目可能只有二十余万,其中可战之兵最多只有十万,其余都是负责拉运辎重或是修筑营地的辅兵,若是辅兵不足,还会临时征发民夫,通常也会将民夫的数量计入大军之中,以壮声势。如今的齐州战场,所有官军加起来不过数万,还要分散到各个府县之中,数千人便是一支了不得的大军。

  不是朝廷不想多养兵,而是因为养兵要花钱,一名普通战兵的甲胄、武器便要十两银子以上。而且兵不是死物,每月都要粮草和军饷供应,同时武器也要损耗,又分为长枪、盾牌、长刀、弓弩、箭矢,除此之外,若是骑兵,还要战马,这又是个金贵玩意,甚至比人还贵。

  正因为如此,朝廷无兵、无钱,还想要平叛,稳定局势,那就只能将大权交予各地总督之手,让总督自行筹措钱粮人手。若是只有军权,无法反叛,因为养不起如此多的大军,被朝廷卡住脖子,立时军心涣散,这也是许多统兵大将哪怕身死也不敢反叛的缘由。若是只有钱粮大权而无兵权,更不用多说,大军一到,再多的钱粮也终究是死物,同样没有反叛的资本。只有把两者全都握在手中,没了制约,如此才能形成割据之势。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衰。朝廷不是不知道给各地总督放权是饮鸩止渴,可如果不喝,立时就要渴死,与其渴死,倒不如先饮下鸩酒止渴,能多活一时是一时,兴许能有解药也说不定。

  当然,也可以不佩甲胄,一身布衣,一柄长刀,或是一杆木枪长矛,然后便赶着上战场,青阳教就是这么做的,不过这就是纯粹的乌合之众,让他们欺负手无寸铁的百姓还勉强凑合,对付小股官军也算勇猛,若是遇到了官军精锐,便不堪一击,如果换成辽东边境的百战骑兵,就会出现千余人大破数万大军的壮举。

  地公将军唐秦深知这一点,所以他直接调用了自己的手中的精锐。青阳教的千余人,人人皆是战兵,而且还是精锐中的精锐,最少也有御气、入神的修为,其中头目更是不乏抱丹境的高手,足以媲美数千官军,若是让他们冲杀入城中,固然不能久守,但暂时攻占还不算难。

  在唐文波说完之后,庭院内的众人尽皆应喏。

  唐文波待到众人声音平息之后,又向东边抱拳道:“在琅琊府府城东面便是太清山的支脉单老峰,此时我父亲地公将军,已经亲至此地督战,静候诸位佳音。”

  听到这里,白绢的心中一惊,没想到地公将军唐秦也会来到此地。

  青阳教的三公将军中,以天公将军唐周的境界修为最高,位列太玄榜之上,其次便是地公将军唐秦,高居黑白谱第一人,距离天人无量境只有一线之隔。虽说正邪两道的众多宗主不入黑白谱,但是江湖中人多半还是认为身为黑白谱第一人的唐秦不逊于许多宗主,最起码也能平起平坐。

  正如归真境界有强有弱,强者如李玄都,虽是归真境,但打遍江北无敌手,西北夺刀,帝京一战,当之无愧的太玄榜第十人。弱者如天乐宗的凤楼春,尚且不如许多先天境的好手。天人逍遥境也是如此,有些天人逍遥境的大宗师就难免马马虎虎,在一众天人境的大宗师中有充数的嫌疑,故而在江湖中有个玩笑的说法,上了黑白谱的大宗师不是真正的大宗师,只有名列太玄榜上和不在黑白谱上的大宗师才是真的大宗师。当然,这个说法里不包括黑白谱的第一人,毕竟是一榜颜面,所以这位是真的大宗师。

  如此一位大高手亲临,实在是吉凶难料。

  若是此人亲自出手,若是其他时候也就罢了,结成军阵,再以天人境的高手掠阵,众多归真境、先天境的高手联手围杀,以人数取胜,最不济自保无虞。可在这个时候,这位地公将军并非独自一人前来,以人数取胜便无从谈起,若是让他肆意出手,怕不是整个总督府都要被血洗一空。当年大周之所以能成事,就是因为秦中总督祁英死于地师徐无鬼的“鬼咒”。难不成今日的青阳教也要效仿当年之事?

  第一百三十五章 情为何物

  李玄都提着萧迟在城中飞奔,他的身形极快,气力也足,哪怕手中提着一人,仍是可以从容地躲过来往行人,然后穿过一栋栋宅院,最终来到某个大户人家的后院。

  此时的后院中空无一人,只有一座柴房。

  李玄都一脚踢开柴房的房门,提着动弹不得的萧迟径自走入柴房,然后随手将这位萧家公子扔到柴堆里,激起些许尘土。

  萧迟坐在柴堆里,望向这个来历不明的农家汉子,咬牙问道:“你是谁?”

  李玄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改用齐州方言掩饰了自己的本来声音问道:“你们与青阳教是什么关系?”

  萧迟脸色微变,迟疑道:“你、你说什么?什么青阳教,我不知道。”

  “不知道?”李玄都点了点头,道:“那你认不认识唐文波?地公将军唐秦的公子,这些年来江湖传言说,地公将军因为闭关玄修之故,逐渐将白阳总坛的大权都交给了唐文波,你找唐文波,总不会是叙旧吧。”

  听到李玄都这话,萧迟心中又是一惊,想起今早自己刚刚拜访了唐文波接着就遭遇此事,若说两者之间没有半点联系,那他是一万个不信,而且他也知道,这些江湖人可不跟你讲什么证据,不是你说不认识就行了,只能说道:“我与唐文波是友人。”

  李玄都又点了点头,道:“两位是如何相识?你们这次共同谋划总督行辕,具体计划是什么?”

  “什么谋划总督行辕。”萧迟闪烁其词道:“想来阁下也是久在江湖行走之人,知道多个朋友多条路的道理,青阳教也好,总督府也罢,我都有往来,哪里就牵扯到谋划总督行辕了,就算是有,那也是青阳教的机密,不干我的事情,我哪里能够知晓。”

  这话说完,萧迟望向李玄都,只见他面无表情,也不知是信了还是不信,正当萧迟心虚生疑时,李玄都突然出手,毫无半分征兆,萧迟只觉得胸前一麻,一股钻心之痛生出,让他忍不住想要大叫出声,可还未等他发出半点声音,李玄都已经提前一把按住他的嘴巴,将他还未出口的所有声音都给憋了回去,只能发出轻微的“呜呜”声音。

  紧接着李玄都又是一指轻叩在萧迟的膝盖位置,只听“喀嚓”一声,他的右腿已经断了,萧迟自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哪里受过这样的苦头,不仅是额头上渗出冷汗,就连眼泪都要出来了。

  过了片刻,李玄都缓缓收回手掌,萧迟大口喘息,涕泪俱下。

  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一条白帕,擦拭手掌。

  因为须弥宝物极大的缘故,李玄都在其中放了许多杂物,这些白帕都是市面上最常见的东西,与清微宗无关,更没有什么标记,也不怕有人从一条白帕上看出什么蛛丝马迹。

  李玄都将这条帕子丢在萧迟的脸上,冷声说道:“再问你一遍,知道还是不知道?”

  萧迟嘴唇微微颤抖,望向李玄都的眼神中已经满是惊惧。

  就在此时,门外有人说道:“莫要为难他了,他只知道打开城门夺城的事情,至于其余的谋划,比如说青阳教在哪里安插了人手,他也是不知情的。”

  李玄都对于门外之人丝毫不觉意外,只是问道:“你是如何跟上来的?”

  话音落下,柴房的门被人推开,门外的人竟是柳玉霜,她走进柴房,抬起自己的手腕,只见上头系着一根红线,鲜红纤细,好似被人以剑气在手腕上划开了一道血线。

  李玄都将目光转向萧迟的手腕,果不其然,在他的手腕上也有一根同样的红线。

  李玄都叹道:“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才是真正的‘缠心丝’。可怜那金陵府的钱玉龙,若是见到了这一幕,不知该作何想?”

  柳玉霜脸色一白,难掩震惊道:“你如何知道此事?”

  李玄都一挥袖,柴房的门再次合上,然后说道:“若是追上来的人的是萧云,我半点也不会奇怪,毕竟舐犊情深,父亲为了儿子,搭上性命也不奇怪,可这次换成了你这位梵瑶姬,却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说到这儿,李玄都叹息一声:“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这等感情,便是我这个孤魂野鬼也感动很呢。柳玉霜,你当初杀钱玉龙的时候,可曾想过这些吗?”

  柳玉霜摇头道:“钱玉龙的事情,事关宗门大计,我……我也不得已而为之。”

  李玄都哼了一声,脸色渐冷。

  在很小的时候,师父就教过他一个道理,让人畏惧往往比让人尊敬更安全。

  李玄都不完全认可这个道理,但在江湖上,的确是如此,人人欺软怕硬。你若是个行侠仗义的大侠,人人敬你却不怕你,那便会有数不清的人来找你的麻烦,因为他们知道你不会伤他们的性命,甚至还有人会以此设下陷阱,让你处处受制,到头来,好人未必能有好报。可如果是个恶人呢,一言不合便拔剑,拔剑便见血杀人,那么你的行事便会自在许多,除非是牵扯到天大的利害关系,很少有人敢来找你的麻烦,因为真的会死。

  过去,李玄都就是这么做的,于是他成了亦正亦邪且让人又敬又畏的紫府剑仙。

  紫府剑仙的名号是用剑和血堆出来的,李玄都的仇家们也是人,也有妻儿老小,可没有因为他们有妻儿老小而李玄都是个孤儿就能任由他们喊打喊杀却不还手的道理,一入江湖,生死自负,祸不及家人便已是仁义,经历过这些之后,李玄都哪里还会在乎一个与青阳狼狈为奸的萧迟和一个背叛杀害了自己丈夫的柳玉霜?

  李玄都向前走了一步,徐徐道:“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我可以放掉你们二人中的任意一人。”

  柳玉霜苦笑一声,没有急于回答,而是问道:“你是钱玉龙的友人吗?”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道:“就算是吧,虽然相交不深,但也算是为他讨要一个公道。”

  第一百三十六章 要价还钱

  柳玉霜顿时沉默了。

  李玄都一挥手,萧迟顿时闷哼一声,身上咔嚓作响,也不知断了几根骨头。

  此时的萧迟已经喊不出声来,张嘴却无声,表情狰狞。

  李玄都面无表情道:“一个翩翩贵公子却落到现在这般田地,我也是于心不忍,不知梵瑶姬如何想?”

  柳玉霜心思几转,道:“你想知道青阳教在城中的布置,是不是?”

  李玄都反问道:“你知道青阳教的具体谋划?”

  柳玉霜点头道:“自然是知道的,否则我也不敢循着‘缠心丝’前来。”

  “如此最好。”李玄都道:“无论是杀人,还是折磨人,我都没什么兴趣,不过是为达目的的手段罢了,若是你能合盘托出,我便不再对这位萧公子动手。”

  柳玉霜道:“因为我是代表地师来到此地的,所以许多事情唐文波不敢瞒我,如今只有三个人知道全部谋划,分别是地公将军唐秦、唐文波和我。”

  李玄都略一沉默,蓦地一笑,道:“你的意思是,若是没了你,我便只能去找唐文波和唐秦了。”

  柳玉霜没有否认,道:“我并无威胁阁下之意,只是阐述一个事实而已。若我有闪失,阁下的这番动作,又是跟踪我们二人,又是出手掳人,可全都白费工夫了。”

  李玄都听了,稍一沉默,道:“那好,柳夫人,你就将你知道的说一说。”

  柳玉霜道:“若是我将详情悉数告知于你,你反手便将我们二人杀了,那我们岂不是冤死?”

  李玄都摇头道:“我答应下来的事情,从不食言。”

  柳玉霜道:“若是老天师、老剑神来说这话,他们两位德高望重,语如重山,我自是相信,可阁下藏头露尾,不肯表露真实身份,这话又如何能信?”

  李玄都皱了下眉头,却是不肯被柳玉霜牵着鼻子走,以免落入她的算计之中,于是他毫无征兆地突然出手,虽然柳玉霜有所反应,但在如此近的距离之下,又被李玄都占了先手,还是抵抗不得,被李玄都一记“璇玑指”点在肩头上,不由得闷哼一声。

  虽然“璇玑指”只是指法,但经李玄都之手用来,却是与剑招无异,只见柳玉霜裸露的肩头位置已经是血肉模糊。

  柳玉霜捂住肩头,扬声道:“在总督行辕中有青阳教埋下的暗桩,城中副总兵鲁敬忠也已经被青阳教用三万两黄金买通,只待唐文波一声令下,便会彻底反水。”

  正要出手的李玄都闻言停下手中动作,眉头微皱,轻声道:“你再说一遍。”

  柳玉霜脸色微微苍白,忍痛道:“这只是青阳教谋划的一部分,另外还有许多其他谋划,你想不想听?比如说萧家的事情,还有琅琊府知府的小妾,她有个弟弟,平日里爱去赌坊里耍钱,欠了不少赌债,被青阳教的人抓住了把柄,然后青阳教便用这个把柄拿住了她的弟弟,又通过她的弟弟威胁她,让她……”

  李玄都不动声色,打算专心倾听。

  只是柳玉霜说到这里便戛然而止,蓦地冷笑一声,道:“你想听么?我却不想说了。”

  李玄都倒也不觉得意外,毕竟牝女宗的女子都是这么个德行,下意识地想要去摸腰间的佩剑,摸了个空,这才想起自己已是有四年不曾佩剑,却还改不了这个习惯,脸色渐而缓和,道:“这样吧,柳夫人,你有什么要求,大可都说出来,漫天要价,坐地还钱,我们可以再计较计较。”

  柳玉霜深深望了李玄都一眼,道:“我的要求很简单,不能只放我们其中一人,要放我们二人全都活着离开此地,也不许再为难我们。”

  李玄都没有急着答应,而是问道:“我若是不答应呢。”

  柳玉霜脸色微白,轻咬银牙,恨声道:“你若不答应,那大可杀了我们,然后眼看着青阳教如何攻下琅琊府,夺了齐州。到时候,你自诩的仁义道德,还剩下几斤几两?若你不动手,我现在自尽也行,左右也是个死,倒不如死在自己手里。”

  萧迟听到这话,不由大惊失色,急道:“玉娘……”

  他被李玄都重创,本就虚弱,几经变故之下,心神也是不宁,此时急火攻心,不由得吐出一口鲜血,昏了过去。

  李玄都脸色平静,虽然此时的他还是一身农家汉子的装扮,脸上面皮看起来也是个木讷的傻小子相貌,可一双眼睛却是骗不得人,幽幽如古井,平静无波,让柳玉霜望之竟是有些心虚,愈发拿捏不住眼前之人的心思。

  过了片刻,柳玉霜见李玄都仍是犹豫未决,忍不住又要说话。

  就在此时,李玄都抬起一只手止住了她还未出口的话语。

  然后就听李玄都说道:“当时萧云不顾伤势对我出手,这是父子情。柳夫人只身犯险救情郎,这是男女情。这两种情,我都是极为喜欢的,只是这些都是小节,小节之上还有大义,你们罔顾大义,为虎作伥,便怪不得我对你们出手。不过柳夫人愿意迷途知返,将功补过,那我也能放你们一马。”

  柳玉霜微微冷笑,又道:“还有一点……”

  李玄都望向柳玉霜,打断她的话语:“没有第二点了,若是柳夫人还想要得寸进尺,那我也只好赌上一赌,赌柳夫人这样的聪明人,舍不得死。”

  听到李玄都话语,柳玉霜只得叹道:“好吧。”

  李玄都道:“那么请柳夫人将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写出来也行,我这里有纸笔。”

  柳玉霜摇头道:“我若现在说出来,你岂不是可以立刻杀掉我们?我方才已经说了,我信不过你。”

  李玄都淡笑道:“那你说如何?”

  柳玉霜道:“你将萧迟放在人多的闹市,自会有人发现他的身份,将他送回萧家,然后我跟你走,一个时辰之后,我便将我知道的如数告知于你。”

  李玄都问道:“难道柳夫人就不怕事后我杀了你?”

  柳玉霜面色凄然道:“一人死总好过我们二人一起死,我也只好赌一赌阁下的人品如何了。”

  李玄都晒道:“若你对待钱玉龙有对待萧迟的十之一二,他在九泉之下也当瞑目了。”

  说罢,李玄都提起昏迷的萧迟,率先出门。

  柳玉霜忍痛跟在李玄都的身后,也随之而去。

  第一百三十七章 花开两朵

  来到一处繁华闹市的街边,李玄都将萧迟放在路边,让他背靠着墙壁坐着,然后按住他头顶,度入气机。

  柳玉霜从旁瞧着,生怕李玄都动什么手脚,见萧迟的脸色渐而红润,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李玄都将手掌松开,望向柳玉霜,道:“他本就是先天境的小宗师,底子雄厚,我现在帮他度入气机,不消一时半刻就能醒来,你也不必担心他被什么宵小之徒占了便宜。”

  这一刻,柳玉霜柔肠百结,在萧迟的身旁缓缓蹲下身来,伸出纤长细指,在萧迟的面庞上寸寸抚过,深深望着他,好似这就是最后一眼,以后便再也不能这样看他了。

  若是痴男怨女见到这一幕,怕是要哭红了眼睛,心都要碎了。

  不过李玄都乃是见惯了生死之人,心性坚韧,哪里会为之所动,只是冷冷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柳玉霜转过头望向李玄都,问道:“阁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玄都平静道:“若是柳夫人觉得我会心软,那可大错特错了。”

  柳玉霜闻听此言,也不争辩,只是收敛了悲戚神情,站起身道:“走吧。”

  李玄都伸手按在柳玉霜的肩头上,开始运转“圆势法”。

  过去的清微宗既然是以一个“奇”字立足于江湖,那么“玄微真术”便没有那么容易被人识破,若是人人都认得“玄微真术”,也谈不上一个“奇”字了。同理,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也是如此,可能有人认得其中的一两式,却很少有人能够认全,所以先前李玄都以“青墨三千甲”挡下萧云的“五方五行散手”,萧云久居琅琊府,柳玉霜久居金陵府,都不是常在江湖行走之人,故而没有识破。

  在李玄都运转“圆势法”之后,柳玉霜立时感觉自己的经脉、窍穴、丹田之中涌入大量外来元气,使得自己的气机运转变得极为凝滞。

  李玄都说道:“虽然你信不过我,但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能将你知道的如实告知于我,不耍什么小聪明,我便放你一条生路,否则你就准备与你的萧公子诀别吧。”

  柳玉霜眉眼低敛,没有多说什么。

  李玄都转身往身后的僻静小巷行去,柳玉霜被封了修为,自知逃不出李玄都的手心,也只能乖乖跟在后面。

  如此两人,一前一后,李玄都是个农家汉子装扮,柳玉霜却是一身华丽扎眼的宫装,十分不搭,幸而此地僻静无人,若是换成人来人往的街道,说不定会有人以为是拐卖女子而去报官,又是一番麻烦。

  李玄都之所以选择在这里放走萧迟,是因为他提前有过观察,此地有数条巷子纵横交错,可谓是四通八达,转过几个路口之后,来到一条死胡同,在其尽头则是一座荒废已久的宅院,可见屋顶破了个窟窿,部分院墙也已经倒塌,透过院墙的缺口处可见院内一片绿意,足有及膝之高。

  两人来到此地,柳玉霜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究竟是谁?如果你是总督府的人,为何不直接带我去总督府?”

  李玄都道:“你方才已经说了,总督府中有你们的暗桩,难保不会再出什么纰漏。”

  柳玉霜道:“你将萧迟掳走,萧家那边已经泄露了风声,此时再做这些,又有何益?”

  李玄都转头看了她一眼,道:“柳夫人果然聪明,那我也不妨明说了,总督府的人并不认识我,我只能随便找个落脚的地方。”

  说罢,李玄都推开院门,走入其中。

  柳玉霜身穿宫装,只能稍稍提起裙摆,然后随着李玄都走入其中。

  来到房中,满是尘土,当中有一张破旧木桌,桌上有一盏没了灯芯的油灯。

  李玄都从须弥宝物中取出纸笔,道:“我就不听了,请柳夫人将名单写默写出来。”

  柳玉霜没有动作,摇头道:“还不到一个时辰。”

  李玄都原地立定,双臂环胸,说道:“好,我就等够一个时辰,希望柳夫人不会食言而肥。”

  柳玉霜低垂眼帘,道:“如今我的性命操于你手,自是不敢妄动。”

  ……

  白绢缓缓退出林中道观,几番思索之后,决意前往唐文波口中所说的单老峰一探究竟,只是刚刚行出不远,忽听得身后传来些许轻微声响,猛地转身望去,便见有三人疾奔而至。

  白绢一瞥之下,只见那三人都身披青色斗篷,同时戴着斗篷上的兜帽,看不清他们面貌,但每人的斗篷上都赫然绣着一轮青阳,说明三人是青阳教的青阳总坛中人。

  三人见到白绢之后,也不废话,身形晃动,同时欺近,三双手齐往白绢的身上抓去。白绢虽不知道自己的行迹是如何被此三人窥破,但此时没有半分迟疑,腰间“饮雪”出鞘,一刀向三人横扫过去。不料这三人的身形极为诡异,竟是躲过了这一刀,已然是欺近到白绢的身前。

  若是换成旁人,也许就要在一招之间被这三人联手擒拿,只是白绢并非寻常人等,她身兼补天宗和忘情宗的两家之长,又得“天刀”秦清的真传,比之颜飞卿、苏云媗也不差几分,只见得她在盱眙之间从须弥宝物中取出另外一刀,刀气纵横无匹。

  “天刀”秦清在修为大成之后,便已经很少动用这把相伴多年的佩刀,想来这世上除了老玄榜上的几位神仙,也没有什么人值得他出刀,所以江湖上对于这把高居刀剑评第八的“欺方罔道”只是有所耳闻,从未见过。此三人也是如此,哪里会想到白绢所出第二刀竟是大名鼎鼎的“欺方罔道”,仅此一刀,就如李玄都的“人间世”,甚至不用白绢如何催动自身气机,仅凭刀上蕴含的刀气,便将三人逼退。

  手持“欺方罔道”的白绢单人对上韩邀月,尚且能在短时间内不落丝毫下风,可见此刀助力之大,此时白绢手持双刀,却是不退反进,反向三人攻去。

  第一百三十八章 天问九式

  李玄都行走江湖多年,不少女子对他青眼有加,而李玄都为何独独喜欢白绢呢?其实原因也简单,那些女子与他接触时,或是被他所救,或是被他援手,或是摄于紫府剑仙的威名,本身已经处于低处,是抬着头看李玄都的,常怀崇敬之心。在崇敬你的人面前,你很难放开自己,只能端着架子,维持旁人眼中的形象,所以就造就了紫府剑仙的高冷姿态,或许很多男人会喜欢这种带着崇敬意味的喜欢,但李玄都不喜欢。

  李玄都是什么人?以紫府客的名号踏足江湖,剑挑江北各路高手,一人一剑独战江北群雄,后又追随张肃卿,帝京城中大开杀戒,染血无数,紫府剑仙的“剑仙”二字是被他杀出来的。在清微宗中,李玄都又是有望继承宗主大位的四先生,位高权重,追随者甚众,平日里往来也都是江湖上的头面人物,容不得他有半分轻佻之态,必须时时刻刻都端着架子,行事沉稳,否则如何能够服众?如何能让那些跟随他的人心安?

  在外人面前,李玄都端着的架子已经够多了,所以他不想在身边人的面前也端着架子,所以他会和胡良成为嬉笑怒骂的好友,所以他不喜欢那些崇敬自己的女子。

  于是,只有白绢了。

  从两人相识开始,白绢都是一个严肃矜持的大家闺秀,对李玄都并不高看一眼,这让李玄都可以放下架子,在白绢面前展现一个完全不同的自己,这便是李玄都心中所想的做一回年轻人。于是李玄都在白绢面前时,与平时大不一样,常有轻佻之态。

  其实白绢也不讨厌李玄都,一开始的时候,她还能勉力招架,维持自己的矜持,只是在男女之间,退一步便意味着退第二步、第三步,于是白绢的防线开始节节败退,脸红的次数越来越多,而李玄都也越来越放肆,言语无忌。

  李玄都在白绢面前是个与平日里完全不一样的李玄都,其实白绢又何尝不是?

  她从来都不是个柔弱女子,若是柔弱女子,也不会独自一人在江湖上行走多年。

  一身农妇装扮的白绢双刀齐出,竟是有攻无守的架势,只见得刀风肆虐,两道刀气纵横无匹。

  与之相对,三人自忖胜算极大,自然不肯与白绢换命,更不肯与她以伤换伤,于是纷纷后退,避其锋芒。

  白绢得了这个空隙,再次出乎三人意料之外,竟是没有趁此时机退去,而是继续抢攻,而且是攻向三人中境界修为最弱一人,若无另外两人的援手,白绢有信心将其一刀毙命。

  另外两人自是不肯,一起向白绢攻来。

  白绢身形一转,身随刀动,旋转如陀螺,无以数计的刀气汹涌而出,激射向四面八方。三人不断躲闪,无数大树被刀气拦腰斩断,轰然倒地。

  为首一人大惊道:“此乃补天宗的‘天问九式’,你究竟是何人?”

  白绢并不答话,只是一意运刀,三人顿觉刀意之中有悲凉之意生出,只觉世道沧桑,刀兵四起,生灵涂炭,唯我手中一刀,以刀问天!试问苍天可答乎?

  “天问九式”与“太阴十三剑”不同,后者太过偏激,逆天而为,前者却是一股浩然之气,质问苍天不仁、天道不公,力求人定胜天,其中意味大不相同。而“北斗三十六剑诀”则是衍化周天星象,以剑衍化天道,大有代天行诛罚之意,又与此二者不同。

  白绢此刀一出,气势暴涨,竟是使得直面这一刀的那人完全乱了阵脚,眼见白绢这一刀来势汹汹,所有刀气悉数内敛为刀锋之上的一线刀芒,大惊之下,竟是全身冰冷,呆立不动。

  此三人不是旁人,正是被天公将军唐周派遣到齐州的白爵、白波、白绕三兄弟。此三人与白绢当然没有任何关系,白绢的全名应该叫做秦白绢才是,就如紫府客应称作是李紫府一般。此时被白绢一再相逼的正是白绕,他境界修为不高,胆子也不大,眼见这一招决计无法抵挡,骇怖达于极点,竟致僵立,束手待毙。

  照理来说,白氏三兄弟联手迎敌,便是天人境的大宗师也可一战,只是白绢一上来的拼命打法,竟是让三人乱了阵脚,眼看着白波要命丧于白绢刀下,境界修为最高的白爵终于全力出手,以青阳教的“真空手”化出一只无形手掌抓向白绢的后背。

  这一抓看似平平无奇,其实其实拿捏之准,不爽毫发,应变之速,疾如流星。白绢这一刀虽然气势雄壮,已然递不到白绕的身上,她觉臂上一紧,心知不妙,顺着白爵向后一拉之势,一刀逼退白波的同时强行扭转身形,仍是不作防守,左手中的“欺方罔道”直劈白爵的面门。

  “补天宗”虽然讲究一击不中远遁千里,但在绝境之中,自然也有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招数,此时的白绢哪里还是那个在李玄都面前脸红的小女子,大丈夫当如是也。

  白爵哪里想得到此女竟是如此刚烈,根本不敢与白绢以命换命,甚至就连硬接也是不敢,只能收手向后退去,如此一来,三人的合围之势便空门大开,白绢也不犹豫,身形一掠,已然冲出三人的包围。

  直到此时,白绕才犹如大梦初醒,发出一声迟来的惊呼。

  白绢落地之后,左手“欺方罔道”前指,右手“饮雪”横于胸前,也不退去,就这么冷冷望着三人。

  三人摄于白绢的气势,一时间竟是有些进退维谷。

  兄弟三人中排行第二的白波盯着白绢手中之刀凝视许久,起初有些拿捏不定,不过想到先前这女子所用的“天问九式”,迟疑道:“姑娘手中之刀,可是刀剑评上排名第八的‘欺方罔道’?”

  此言一出,另外两人俱是一惊。

  “欺方罔道”的主人是谁?乃是大名鼎鼎的“天刀”秦清,眼前这名女子断然不可能是秦清,可她却手持“欺方罔道”,秦清身为太玄榜第一人,只要老玄不出,便是天下第一人,绝不可能被人偷去佩刀,至于夺刀,怕是老玄榜上的老神仙们也没这个把握,那就说明此刀是他赠予这名女子,那么这名女子的身份也就不言而喻了。

  三人自然知道其中利害,这功业和差事是青阳教的,性命却是自己的,若是平白惹上了秦清这个大敌,怕是只有老玄榜上的神仙们才能护住他们了,于是三人对视一眼之后,为首的白爵抱拳道:“方才多有唐突之处,还望姑娘见谅。”

  说罢,三人竟是直接向后退去。

  第一百三十九章 八人名单

  先前三人之所以能识破白绢的伪装,并非他们的境界高出白绢,哪怕修为最高的大哥白爵,至多与白绢在伯仲之间,关键在于道观周围的林中同样设有许多有示警作用的小型符阵。

  白绢和李玄都第一次潜入道观时,是随着萧迟和柳玉霜的马车而来,离去时又是原路返回,侥幸绕过了许多符阵。这次白绢孤身一人潜入,来时还是同样的路,离开道观时却是选了另外一条路来到道观的后方。

  如此一来,白绢在没有防备的情形下,不慎触动了一处示警符箓,这才惊动了负责整个阵法的白波。

  白绢虽然不知道此种关键,但是也能依稀能够猜出大概原因,只是她并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何时暴露的,是在偷听时暴露的?还是从道观离开时暴露的?若是在偷听时暴露的,那么唐文波先前的种种话语是否还能当真?若是唐文波在知道有人在旁偷听的情形下,说些真假难辨的话语,故布疑阵,那么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想到这儿,白绢愈发坚定了要去单老峰上一探究竟的想法。对于这次的青阳教谋划,地公将军唐秦是否亲临此地,可谓是至关重要,马虎不得。

  只是此时白绢行踪已经暴露,贸然去单老峰,如果只是唐文波故布疑阵还好,不过是白跑一趟。如果地公将军唐秦果真在单老峰上,那么就有羊入虎口的可能。不过这也难不住白绢,她虽然没有“太阴匿形符”这等物事,却有一件宝物,披在身上同样可以藏匿身形、遮蔽气息,想来应该无碍。

  另外一边,一个时辰的时限已到,李玄都取出一方普通砚台和一块粗墨,在砚台中倒入些许清水后,直接以气机将墨块碾碎,化作墨汁,然后将笔蘸饱了墨,递到柳玉霜的面前,道:“柳夫人,请吧。”

  柳玉霜看了李玄都一眼,接过笔,又低垂下眼帘,道:“有劳。”

  李玄都道:“这里没有椅子,就请柳夫人站着写吧。”

  柳玉霜摇头道:“无妨,写字本就是站着最佳。”

  李玄都不再说话,也没有一直盯着柳玉霜。

  柳玉霜开始提笔书写名单,同时口中说道:“都说人生何处不相逢,先是在金陵府相遇,如今又在琅琊府相遇,你我当真是有缘,你说是吧,李先生?”

  李玄都缓缓转过头来,凝视柳玉霜片刻,改用自己的本声问道:“如何认出我的?”

  柳玉霜笑道:“能够随身携带如此多无用的杂物,可见须弥宝物之大,在我的印象之中,只有李先生的须弥宝物了。”

  李玄都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想来是自己从“十八楼”中取东西的时候,被柳玉霜瞧见了些许端倪。

  既然已经被识破,李玄都也不再掩饰,道:“都说清微宗是齐州的半个主人,我要回清微宗,路过齐州是合情合理之事,你应该早就知道才是。莫要多说这些无用的废话,赶紧写下名单,我自会遵守诺言。若是你还想玩些花样,那也休要怪我手下无情。”

  柳玉霜的确还有其他想法,只是见李玄都完全不为所动,而且威胁之意溢于言表,若是颜飞卿这样的人物,柳玉霜也许还会抱有几分侥幸,讨价还价几分,可换成李玄都这个双手染血无数的煞星,便不敢不当真了,也不好强说什么,只能继续写名单。

  两人都不说话,一片寂静,唯有笔锋划过宣纸,簌簌沙沙。

  大概用了一炷香的时间,柳玉霜的一份名单写完,吹干墨迹,递给李玄都。

  李玄都接过之后,大概扫了一眼,包括柳玉霜先前所说的两个人名,总共有八个人名,柳玉霜也写的颇为详尽,每个名字的后面都标注了八人是因为何种原因而叛,或是因为钱财,或是因为受了不公,或是被拿住了把柄或者亲人的性命,乍一看去,似乎没有耍什么花招。

  柳玉霜问道:“李先生,如何?”

  李玄都将这份名单折叠之后收入“十八楼”中,没有为她解开“圆势法”的意思,只是道:“柳夫人可以走了。”

  柳玉霜不敢奢求太多,甚至还有几分犹疑:“李先生果真就这么放我走了?”

  李玄都似笑非笑道:“这是自然,如果这份名单有假,我日后再去找柳夫人算账也不迟,正好新账旧账一起算,除非柳夫人打算一辈子都躲在牝女宗的山门之中。”

  柳玉霜轻咬嘴唇,楚楚可怜道:“李先生……”

  李玄都冷声:“不送。”

  柳玉霜只能略有不甘地徐徐退出这座旧宅。

  在柳玉霜离开之后,李玄都也从另一个方向离了此地。

  此时总督府的大队兵马还在路上,不过按照秦道方和楚云深的谋划,楚云深会提前一步在暗中赶回琅琊府的府城,既是为秦道方打一个前站,也是提前着手准备应对接下来的青阳教发难,因为只要秦道方回到府城的总督行辕,青阳教便会立刻动手,到那时候再去准备,就为时已晚。

  算算时候,楚云深就算比李玄都和白绢稍慢一步,此时也应该到了。

  李玄都缓缓行于小巷之中,行至中途,忽然从巷子的两端出现了几道身影,将李玄都堵在巷子之中。这些人都披着青色的斗篷,在斗篷上绣着一轮青日。

  李玄都扯了扯嘴角:“总是有些不怕死的。”

  他不知道这些人是如何发现了他的踪迹,不过应该是与柳玉霜有些关系。

  江湖之中讲究一个人多势众,哪怕是强如藏老人,也在李玄都几人的联手之下吃了个大亏,如今的李玄都自然也怕被人围杀,不过怎么也要几十个先天境的高手结成阵势才行,区区几个人便想要拦住他,那是痴人说梦。

  李玄都继续前行,身形如风。

  挡在最前面的那个青阳教高手当即被裂尸而过,在他身后的那个青阳教高手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便被李玄都按住脸庞,五指如钩,深深刺入血肉之中。

  李玄都一拳捣在此人的胸口,直接心脏碎裂,死得不能再死。

  堵在巷子另一端的几人见此情景,没有半分犹豫,立刻遁去,不见了踪影。

  李玄都也没有去追,继续赶往与楚云深约定好的地方。

  第一百四十章 依红楼

  如今的太平客栈遍地开花,在琅琊府中自然也有一座太平客栈。

  李玄都在处理掉身后的几个尾巴之后,来到太平客栈,此时客栈并无几个客人,李玄都径直走到柜台前,取出一枚无忧钱放在柜台上。

  正在柜台后记账的掌柜抬起头来看了眼李玄都。

  这掌柜一张圆脸,两撇八字胡,生就一副圆滑商人模样,沉默片刻后,笑问道:“客官这是做什么?”

  李玄都收起无忧钱,道:“听闻东家有喜事,定了四月十八,特来道喜。”

  掌柜收敛了脸上的笑容,不动声色道:“原来是东家的客人,客官请随我来。”

  说罢,客官引着李玄都往客栈后院走去。

  两人来到客栈的地窖,掌柜点燃了灯,只见地窖之内只放了些酒坛子,掌柜来到东墙下,在墙上摩挲几下之后,就见一面墙壁翻转过来,竟是一道暗门。

  此地的太平客栈虽然是太平宗的产业,但楚云深却通过他与太平宗的关系,将其建成了一个隐秘联络地点。先前李玄都所说的那句话,便是楚云深定下的暗号,根据楚云深所说,这个暗号一旬一换,而太平客栈本就是太平宗的地盘,青阳教也不敢太过分。

  掌柜先行,李玄都跟在后面,进入暗门之后是一条石质地道,可容两人并肩行走。

  李玄都问道:“掌柜的,近几日里城内的情形如何?”

  掌柜道:“自从部堂和楚先生离开府城之后,这里便来了许多青阳教之人,还有许多来历不明的江湖散人,似乎是被青阳教花费重金雇佣而来。”

  李玄都默然点头。

  这条密道倒是极长,大概有二三里的样子,走到尽头之后,又是一面墙壁。

  掌柜伸手在墙上摸索一阵,向前一敲,墙壁应手翻转,墙后是数级台阶,缘阶而上,又是一个地窖。

  两人从地窖出来,发现自己正在一处后院之中,李玄都问道:“此处是何地?”

  掌柜答道:“此地是依红楼的后院。”

  仅仅是听“依红楼”这三个字,李玄都便知道这里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了,不由摇头失笑,没想到楚云深竟然会在这里藏身。

  掌柜拱手道:“在下就只能送到这里,请阁下自行去寻楚先生。”

  李玄都点了点头,在掌柜离去之后,转头望向一道侧门,道:“出来吧。”

  话音落下,就见一个略施粉黛的半老徐娘款款走出,朝李玄都施了个万福,脆声道:“可是李先生?”

  李玄都点了点头。

  妇人一双眸子仿佛有水光荡漾,含情脉脉地望了李玄都一眼,媚态横生,转身往侧门行去,同时素手一招:“请李先生随妾身来。”

  若是十五年前的李玄都,遇到一个举止妖娆的妇人,兴许会小脸微红,只是如今的李玄都已然不再青涩,只是淡然一笑,便跟随其后。

  妇人袅袅前行,出了后院,穿廊过堂,最终来到一座独立小院的门前。

  琅琊府本就是齐州境内首屈一指的大府,其府城内的行院自然不小,绝非那种只有一座楼的小门小户,而是大小院子相套,其中有众多独栋小院,最是鱼龙混杂,楚云深在此地藏身,便是个灯下黑的道理。

  妇人轻轻叩门,开门的是个身材高大的雄壮汉子,见到妇人,脸上多了几分笑意:“原来是范夫人。”

  然后他将目光转向李玄都,带着几分警惕道:“这位是?”

  李玄都伸手在脸上一拂,取下面具,露出本来面目:“是我。”

  这汉子是见过李玄都的,知道他不仅与部堂、楚先生相识,而且与大小姐关系不俗,赶忙恭敬行礼道:“原来是李先生,楚先生已经久候多时了。”

  李玄都微微颔首,迈步走入院中。

  这汉子只是守门的,并不负责引路,另有旁人为李玄都引路。

  范夫人望着李玄都的背影,有好奇之色。

  这汉子是楚云深的亲信,与范夫人也算熟识,笑道:“范夫人不要看了,这位李先生可是我们大小姐的意中人,你敢动什么歪心思,小心大小姐拆了你这座依红楼。”

  范夫人微微惊讶,“我虽没见过秦小姐,但也是听你们说起过,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儿,能入她的眼,想来这位李先生定是极为不俗的。”

  汉子笑道:“你可知道在咱们齐州,哪个姓氏最大?”

  范夫人道:“兰陵裴氏?琅琊萧氏?”

  汉子摇头道:“都不对。”

  范夫人迟疑:“李氏?”

  “对喽。”汉子道:“李先生,李先生,你说这位李先生是什么来路。”

  范夫人一惊道:“这位李先生是从海上来的?”

  汉子压低了声音:“北海的秦家,东海的李家,范夫人懂了吧。什么叫门当户对?这就叫门当户对。”

  范夫人轻声问道:“如此说来,东海那边愿意给部堂援手了?”

  汉子轻叹道:“难说,毕竟东海那边也不是铁板一块,我听有风声传出,几位先生又要起争端了,已经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范夫人道:“那老神仙就不管一管?”

  “管?”汉子“呵”了一声:“老剑神都是半仙的体,怎么还会搭理这些俗事。”

  范夫人轻叹了一声:“仙人不管俗事,我们这些俗人便要多遭些罪。”

  “谁说不是呢。”汉子道:“幸亏还有部堂和楚先生,否则齐州真是半块净土也没有了。”

  李玄都走进小楼,此时的一楼大堂已经被清空,只是放了两张条案拼接在一起,然后在上面放了一张琅琊府城的舆图,大街小巷,店铺府邸,水井大树,都标记得清清楚楚。

  此时楚云深正坐在案前凝视舆图,李玄都进来之后,方才抬起头来望向李玄都:“紫府怎么如此打扮?”

  李玄都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村夫装束,摇头失笑道:“说来话长,容后再说。”

  然后他从十八楼中取出柳玉霜所写的那张名单,将前后经过大致讲了一遍之后,道:“这份名单是真是假,我也无从分辨,还要劳烦楚先生鉴别。”

  楚云深接过名单,道:“有劳紫府了,接下来紫府打算如何?”

  李玄都道:“我有些放心不下白绢,打算再回那座道观接应一二。”

  第一百四十一章 重回道观

  李玄都换下那身农家汉子的装扮,恢复本来面目,从依红楼的一处偏门悄然离去。

  此时的李玄都换上了一身寻常富家公子喜欢的长衫,束以腰带,手摇折扇,沿着街道去往城门,然后他突然抬头,瞥了眼站在城楼上的一道披甲身影。

  按照楚云深所说,此时这位正在巡视城门守卫的副总兵鲁敬忠,十分可疑,楚云深早就疑心于他,这次算是印证了楚云深的怀疑。只是李玄都暂时也不必管他,径直出了城门,往城外的林中道观而去。

  一路上并未遭遇什么波折,李玄都很快就来到了道观外的林地,只是原本停在道观门前的众多马车已经不见了踪影,那些在此地寻欢作乐的客人们似乎已经离去。

  李玄都寻找一处相对僻静的高墙,收起折扇,双手按在墙壁上,以“玄冥九阴荡”将整面墙壁化作齑粉,就这么光明正大地走入其中。

  李玄都因为柳玉霜的条件而不得不放走萧迟,就已经打草惊蛇,所以再放一个柳玉霜也无关大局,那么道观这边想必也得了风声,故而李玄都这次回来已经不是如何试探虚实了,而是直接硬闯进来,也就是他自恃武力才敢如此。

  李玄都走入其中,发现道观中果然是一片狼藉,似乎撤退得颇为匆忙,他来到一座装饰颇为华丽的房间,推门而入,一股香风扑面而来,混杂着各种脂粉的香气,似乎还混有某种带有迷幻作用的香料。不过这种香料根本不足以让一个成年男子彻底失去意识,更多还是起到某种助兴的作用,李玄都只是略微运转气机,便将这种香味化解,然后环视屋内,可见此地应该是某个“道姑”的居处,走得匆忙,衣橱的橱门和妆台的抽屉都是大开着,床上随意放着许多女子的贴身衣物,甚至在地上还有一件遗漏的首饰。

  李玄都以为这是萧家传信极为迅速的缘故,其实是因为白绢惊动了白氏三兄弟,三兄弟将此事上报给唐文波之后,正如白绢不知道唐文波到底是在什么时候窥破她的行踪一般,唐文波也拿不准白绢此来到底代表了何人,虽说秦道方已经几十年不曾返回辽东,但也没听闻他与秦家彻底断绝关系的传言,若是此事招惹来了秦清这位大神,对于他们来说,便是灭顶之灾,唐文波在不知虚实的情形下,这才决定从此地撤离。

  李玄都正想俯身捡起那件被遗落的首饰,忽然感觉背后似有异样,猛地回头望去,似乎有一道人影一闪而逝,消失在一根大树之后。

  同时平地起风,树叶簌簌而响,似乎还有似有似无的笑声随风而来,好像有鬼魅之流正躲在暗处窥视李玄都。

  李玄都轻哼一声,并拢两指,直接以剑气将这棵两人合抱之粗的大树拦腰斩断。

  大树后空空如也,应该是以遁术逃脱。

  李玄都双袖一振,在一瞬间向四面八方激射出十余道剑气,砖石碎裂,泥土横飞,就连那阵不知从何而起的邪风都被剑气拦腰斩断。

  再没有半分动静。

  若是平时的李玄都,断不会如此意气用事,只是此时不见白绢的踪影,让李玄都有些难言的焦躁。

  李玄都往三清殿大步行去。

  道观不小,不过对于李玄都而言,不过须臾而至。

  此时三清殿前的台阶上站着两人,正是白氏三兄弟中的二哥白波和三弟白绕。两人被唐文波留在此地观察后续,以二人的修为,又有林中的各种符阵示警,应该自保无虞。

  白波负责主持道观内的阵法,白绕在旁边为他护法,只是二人没有料到,李玄都竟是如此蛮横,直接以十几道剑气将那处阵法节点破去。而这座道观的阵法本就是临时设置,自然比不得许多宗门经营千年的大阵,打个比方,经营百年千年的大阵就如一座不断修筑加固的雄城,而这种临时设置的阵法则是以驮马、车辆临时结成的车阵,不可同日而语。

  李玄都不认识白波,却认得白绕,不由冷笑一声:“真是冤家路窄,正好新账旧账一起算。”

  白波有些惊疑不定,他曾经带人与李玄都有过交手,那时候的李玄都虽然厉害,但远不到今日这般地步。

  李玄都没有急着动手,问道:“你们有没有见过一个农妇装扮的丑女子?”

  白绕微微一怔,正要说话,白波已然开口道:“不曾见过。”

  虽然白波开口否认,但白绕的表情却是出卖了他,李玄都微微冷笑道:“那就是见过了,不知她现在何处?”

  白绕讥讽道:“那女子被我们捉住,此时已经打断了四肢,扔到林中喂狗了,你现在去找一找,兴许还能剩下些残骸。”

  “哦?”李玄都并不相信:“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她到底在哪?”

  白绕笑道:“是我说错了,其实她是被我们少主看中,已经收为房中人了,这会儿怕是已经共赴极乐。”

  李玄都扯了扯嘴角,不再说话,大步前行。

  白波和白绕同时退入三清殿内,然后整座三清殿的周围荡漾起层层气机涟漪,好似一面无形的墙壁,阻住李玄都的去路。

  李玄都挽起袖口,一拳砸在这面看不见的“墙壁”上面,层层涟漪荡漾扩散开来,殿内的三座三清神像轰然摇晃。

  李玄都并不精通拳脚功夫,不过这个“不精通”却是相较于他的剑道而言,真要认真计较起来,并不逊于寻常归真境宗师,而且对于如今的李玄都而言,一法通则万法皆通,托拳为剑,也是行得通的。

  白波脸上突然露出极为震惊的神情。

  只见李玄都连续三拳,三拳过后,整座三清殿的气机都被牵扯而动,继而整座三清殿都开始摇晃,无数灰尘从梁柱间簌簌而落,甚至墙壁上都出现了龟裂痕迹。

  白波正要加固剩余阵法,就见李玄都又是一拳。

  整座道观中仿佛响起洪钟大吕之声,然后挡在李玄都面前的无形“墙壁”寸寸碎裂。

  李玄都如一缕清风掠入三清殿中,五指如钩,按在白绕的面庞上,推着他一路向前,直到他的后脑和后背撞在三清神像上。

  三清神像正中位置的玉清神像顿时粉碎。

  李玄都仍旧抓着白绕的面庞,又往旁边的上清神像一撞。

  白绕整个人几乎是嵌入神像之中。

  李玄都还不罢休,将白绕从上清神像中生生拔出,然后掷向最右边的太清神像,将太清神像砸倒。

  白绕身上的骨头碎了大半,整个人如同一摊烂泥,从头到尾,他甚至没能说出一个讨饶的字眼,就死得不能再死。

  第一百四十二章 发配北海

  在整个过程中,白波就是看着而已。

  不是他不想援手,而是不敢援手。

  委实是此人的境界修为太过骇人,想来就是天人境的大宗师也不过如此了。

  至于兄弟之情,人和人之间不一样,有些人兄弟情深,性命相托,有些人就是流于表面,尤其是那天家皇室,手足相残也是寻常之事。对于白波来说,白绕的生死哪有自己的性命重要。如果来人的境界修为只是高出稍许,取巧之下杀了白绕,他也许还会做一做姿态,可遇上这么个煞星,他满脑子就只剩下一个念头:该如何保住自己的性命。

  李玄都转头望向白波:“你是?”

  白波赶忙道:“在下白波。”

  李玄都“哦”了一声,又重复了一遍自己刚才的问题:“可曾见过一个农妇装扮的丑女子?”

  白波神情复杂,深呼吸一口气,沉声道:“的确见过,当时她触动了道观外的警戒符阵,我们兄弟三人曾与她交手,不过没有留下她,被她走脱了。”

  如今李玄都倒是有些遗憾,为何自己所悟的是“漏尽通”而不是“他心通”,若是身怀“他心通”,虽然不能真就完全悉知他人心中所想,但捕捉一二念头还是手到擒来,那么先前的柳玉霜也好,现在的白波也罢,判别所言真假都不是什么难事。

  不过有白绕的先例在前,白波应该不敢在此事上信口开河。

  李玄都又问道:“那她去往何处了?”

  白波不敢虚言欺瞒,只能老实说道:“那女子所用之刀,似乎是‘天刀’秦清的佩刀‘欺方罔道’,我们兄弟三人怀疑此女是秦清的千金,便先行退去,所以并不清楚她后来又去了何处。”

  李玄都陷入沉思之中。

  按照他和白绢的约定,白绢应该返回琅琊府城与他会合才是,怎么迟迟不见其踪迹?

  他来此的路上,特意留心过白绢的踪迹,应该不会走了两岔,那么白绢会去哪儿呢?

  白波望着李玄都,犹豫了片刻,终于开口问道:“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被打断思绪的李玄都也不动怒,只是道:“怎么,想要为你兄弟报仇?”

  白波摇头道:“不敢。”

  李玄都笑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是不敢,而是不能。”

  白波在这一瞬间,整个人完全紧绷起来,生怕李玄都一言不合便要出手伤人。

  李玄都望着他,继续说道:“如果今日之事只是我的私事,那我可以放你一马,你要报仇也好,忌恨也罢,都由你。不过今日之事不仅仅是私事那么简单,你们青阳教谋图琅琊府,我便不能放任你离去。”

  白波怒道:“我已然将事情经过如实告知于你,你却要过河拆桥不成!”

  先前白波摄于李玄都的威势,又存有侥幸之心,自是不敢出手,不过现在到了生死绝境,哪里还管得了这些,话音未落,他已是全力出手,只见得整座三清殿轰然倒塌,而他本人则是借助土遁之术先一步向外遁走。

  只是他小觑了李玄都,白绢给李玄都服下的“续命丹”有三天功效,在如今刚刚过去两天,李玄都仍旧在全盛时期,虽然距离当年太玄榜第十的紫府剑仙还有一小段距离,但也不是区区一个白波可以匹敌的。

  只见李玄都在三清殿完全坍塌之前就已经掠出殿外,一步踏出,狠狠踩地,以雄浑气机将遁入地下的白波生生震出,然后一肘撞在白波的胸口上。

  白波吐出一口鲜血,却没有因此失去战力,仍旧是不断向后倒掠,同时双手不断结成各种繁复手印,在他身周有清风生出,将他的青色斗篷吹得鼓荡起来,如同一张大帆,使他虽然没有天人境的修为,仍旧可以腾空离地。

  眼看着白波越飞越远,李玄都也不着急,只是一抖袖口,“青蛟”便如一尾小青鱼从袖管中游出,围绕李玄都的手腕盘旋一周之后,倏而化作一道惊虹,直奔白波而去。

  白波见状大惊,只是在空中难以转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这一剑刺穿小腹。

  李玄都又一抖袖口,“紫凰”如法炮制,这一次却是斩断了白波身后暗藏玄机的斗篷。

  没了这面“船帆”,纵使清风依旧,也托不住白波的身形,以他境界的修为,固然可以勉强滞空稍许时间,不过在李玄都的飞剑面前,却是没有什么意义,只能无奈地重新落回地面。

  李玄都没有继续痛打落水狗,只是双手负后,任由两柄飞剑如两尾游鱼围绕自己缓缓盘旋。

  白波心知此人境界修为深不可测,自己绝不是敌手,就是想逃也是妄想,只能跪地求饶道:“只求阁下能放我一条生路,我从此脱离青阳教,再不参与齐州之事。”

  李玄都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空口无凭,何以为据?”

  白波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来在自己的胸口重重一击,因为是自残之举,所以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受伤极重,白波瞬间已是七窍流血,然后他方才说道:“若要在下自废修为,不如一死,万难做到,只是空口白话,难以取信,所以在下一击重伤自己的中单田内腑,在月余之内,不能动用修为与人交手,想要完全伤愈,最少也要数年之功,以证在下誓言,不知阁下以为如何?”

  李玄都盯着他片刻,见他神色不似作伪,而且身上的伤势也是真的,方道:“好,我便信你一次,放你一条生路。”

  白波脸上顿时显露喜色,赶忙拜谢道:“谢过阁下不杀之恩。”

  “先不忙谢我。”李玄都道:“若是换成以前的我,你今日万没有幸理,看在你愿意如实相告的份上,我可以放你活命。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我还要送你一场造化才是。”

  说罢,也不管白波答应与否,李玄都一步踏出,如缩地成寸一般,已然来到白波的身前,先是按住白波的肩膀,运转“圆势法”将白波的修为彻底封住,然后再运转“三分绝剑”,在白波体内植入一道剑气。

  白波顿时面如死灰。

  李玄都收回手掌,道:“现在的你已是个废人,体内还有我留下的剑气,每三日发作一次,痛入骨髓,所以也不要想着再去寻你大哥白爵了。北海之上有座枯叶岛,你可知道?”

  白波惨然道:“有所耳闻,听说那里人迹不至,极是荒凉。”

  李玄都道:“你立即动身,去枯叶岛上寻一个名叫李如是的人,就说李玄都让你来的,他可以帮你除去体内的剑气,只是你这辈子也不用回中原了。”

  “是。”白波应了一声之后,艰难起身,蹒跚而去。

  第一百四十三章 李如师

  在白波离去之后,李玄都出了道观,果然在道观外的林地中发现了打斗痕迹,许多大树被刀气斩断,倒伏了一地,可见先前白波所言不假。

  至于如何分辨刀气还是剑气,其实也简单,通常来说,剑气为直,刀气为弧,就如剑与刀的区别,从这些大树被斩断的伤口来看,应该是刀无疑了。

  李玄都又在周围搜索了一番,在一个树墩下发现了一截布条,看材质,应该是从白绢所穿的那身农妇衣服上撕下来的,布条有被火焰烧灼的痕迹,不过不是真火,而是以气机凝化火气烧灼出的焦痕。

  李玄都举起布条,对光细观,依稀可以看出是“单老峰”三个字。

  说起单老峰,李玄都是知道的,此峰是太清山的一处支脉,算是一处形胜之地,游人不在少数,每逢春日,不少年轻男女都会把踏青的地点选在此地。不过李玄都只是有所耳闻而已,并未去过。

  李玄都将这块布条暂且收起,有些想不明白白绢留下这么三个字是什么意思,是说她去了单老峰?可她去单老峰又是所为何事?难不成唐文波等人去了单老峰?可惜李玄都和白绢之间还未互相定位飞剑传书,甚至连子母符都未准备,此时也无从问起。

  李玄都在心中暗下决定,待到此事之后回仙剑山庄取剑的时候,定要委托陆时贞再打造两柄飞剑,不需要杀敌如何,可以传递书信即可。

  正当李玄都想要去往单老峰的时候,忽然身形一僵。

  然后从他的背后传出一个嗓音:“四先生恢复当年的境界修为,当真是可喜可贺。”

  李玄都叹了口气,转过身来。

  只见在他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人,身着黑衣,满头白发,脸庞略显瘦削,最为引人注目的还是他的两道白眉,长眉入鬓,再加上一双丹凤眸子熠熠如寒星,相貌极为英武,想来在年轻时,定是一位剑眉星目的美姿容人物。

  这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李玄都,又道:“见到了老夫,四先生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李玄都淡笑道:“师叔好本事,竟然寻到这里来了。”

  白发老人道:“多亏了此人。”说着他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就这么五指刺入头皮,提在手中。

  李玄都望向那那颗人头,只见人头死前似是极为不甘,双目圆睁,满脸怒容。

  饶是李玄都见惯了大风大浪,也心神一震,不由失声道:“无心上人。”

  这颗人头正是青鸾卫的无心上人,那日青阳教雷公、青鸾卫无心上人加上韩邀月三人刺杀秦道方,最终被李玄都和白绢所阻,雷公战死,无心上人和韩邀月分别退去,却没想到无心上人竟是被眼前之人摘去了头颅。

  老人冷冷道:“我费了些手脚,从此人的口中得知了你与秦道方的事情,料定你必定会来琅琊府,于是我便先一步赶到琅琊府,只是我在琅琊府城中久等不见你的人影,只好出城来寻,刚好发现此地的打斗动静,寻踪而来,果真是师侄出手。”

  李玄都轻叹一声:“师叔当真是煞费苦心。”

  老人冷笑道:“我与李如剑、李如冼那些废物不同。”

  李玄都道:“外人只知道世上有一位大剑仙李道虚,却不知大剑仙还有一位师弟名为李道师,只是这位师弟在师兄成名之后,据说是为了避讳师兄之名,自请将名字改为李如师,等同是自贬一辈,与众多小辈在一个饭碗里抢食吃。”

  对于李玄都话语中的讥讽,本名李道师的老人浑然不以为意,只是道:“你也说了,我在江湖上本无名,改不改名字又有什么关系?至于宗内,除了张海石和你李玄都,还有谁敢拿此事饶舌?”

  李玄都笑道:“确实,二师兄比师叔更像是一位长辈。”

  李如师的眼神中掠过一抹晦暗,虽然他表面上不在意这些,但还是被李玄都的一番话有所触动。

  李玄都继续说道:“如今师叔位居天魁堂堂主之位,那我便以职位相称,如师堂主不在蓬莱岛上好生护卫老宗主,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李如师的眼皮微微一跳,显然已是动了怒气,不过还是强压了怒意,道:“来请四先生回宗,六先生在望仙台上等候已久了。”

  李玄都直言了当地问道:“是谁派如师堂主来的?”

  李如师望着李玄都,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眼:“老宗主。”

  李玄都毫不客气地伸出手来:“老宗主手令拿来看。”

  “李玄都!”李如师喝道:“老宗主的口谕如何?难道你连老宗主的口谕你也信不过?你要抗命不成?”

  李玄都无动于衷:“老宗主的口谕,我自是信得过,也不敢抗命,只是我信不过如师堂主罢了。”

  李如师的脸色又阴沉几分。不过不是因为李玄都抗命不尊,因为这本就在他的意料之中,李玄都肯乖乖跟他走,那才是不寻常。真正让他着恼的是,李玄都一口一个“如师堂主”,简直是在打他的脸,因为改名之事毕竟不怎么光彩,又因为他辈分极高,贵为三十六位堂主之首,只听命于老宗主,便是新任宗主李元婴也要让他三分,所以在宗内,只有一位李堂主,那就是他李如师,其他人皆是称名加“堂主”二字,只有他一人称姓加“堂主”二字,今日李玄都一口一个“如师堂主”,不但揭开了他的旧伤疤,而且还透着居高临下,不是在打他的脸面是什么。

  李如师死死盯着李玄都,一双眼睛熠熠生辉,目光犹如实质一般,落在李玄都的身上,如刀剑加身,背后平添一股寒意。

  寻常人等,被李如师如此一看,哪怕是归真境的宗师人物,胆气也要先丧三分,可李玄都是什么人,不说经历过的生死厮杀,仅仅是经历过的“逆天劫”和“太阴十三剑”的反噬,便足以让他无视这两道目光。

  李玄都淡然道:“既然如师堂主没有老宗主的手令,那就请回吧。”

  李如师脸色一沉,道:“若是老夫不肯走呢。”

  李玄都凝视李如师片刻,忽然笑道:“那只好我走了。”

  话音落下,李玄都身形如清风飘荡,已然向后急退而去。

  第一百四十四章 追逃之间

  李玄都心中挂念白绢安危,此时强敌在侧,自然不能再往单老峰去,只能选了另外一个方向,转眼间已经飘退出数十丈。

  李如师却是微微一怔,竟是没有料到李玄都会逃。

  因为他太熟悉这个师侄的性子,宁折不弯,就算是逃,也是且战且退,哪里会像今日这般未战先逃,若不是气息做不得假,李如师都要怀疑眼前这个李玄都是个假的。

  待到李如师回过神来之后,也不着急,冷笑道:“原来跌境一次把心气也给跌没了?若是没了那股心气,你就算能恢复境界,也是个徒有其表的废物。”

  说罢,李如师身形一晃,如缩地成寸一般,瞬间便已经追到了李玄都的身后十丈处。

  李玄都见此情景,不敢有丝毫大意,只能强提气机,再次加快身形。

  并非李玄都未战先怯,而是此人非是如今的李玄都可以力敌,就算是当年巅峰时的李玄都,在没有“人间世”的前提下,也不敢说稳胜这位师叔,可见李如师的修为何等可怖。明知不敌,还要送死,那是不智。

  两人一追一逃,转眼间便已经奔出二十余里。

  眼看着两人之间的距离从最开始的十丈已经缩小到不足三丈,李玄都猛地止步,毫不犹豫地耍了个回马枪,一出手便是“太阴十三剑”中的“九阴玄冥荡”。

  面对这股至阴气机,李如师只是冷冷一笑,然后双手一分,甚至不曾出剑,便将其生生撕裂。

  他之所学,远不如李玄都那般庞杂,只是学了清微宗的一家之学,贵在一个“精”字,只是这么多年的苦修积攒下来,也早已到了“一法通万法皆通”的境界,任你是什么玄奇剑术,“太阴十三剑”也好,“慈航普度剑典”也好,“问天九式”也好,我皆是以“北斗三十六剑诀”破之,这便是为何说天人境界之后“北斗三十六剑诀”威力大涨的缘故,到了此时,功法已经难分胜负,最后还是要看人。

  破了李玄都的“玄冥九阴荡”之后,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李如师自然也要还礼,一抖袖口,从他的袖管中掠出一柄漆黑的墨玉短剑,不过三寸之长,无柄,正是清微宗闻名天下的飞剑,而李如师的御剑术,放眼整个清微宗,也在前五之列。

  随着李如师一抖袍袖,墨玉飞剑破空而去。

  这一剑势如迅雷,正应了吕祖的绝句:“剑起星奔万里诛,风雷时逐雨声粗。”

  虽然李玄都身怀“漏尽通”,但也不敢硬接这一剑,在奔跑之中顺势向前打滚,勉强躲过了这一剑,只是飞剑不似羽箭,剑随意动,在一剑无功之后,又在空中盘旋一周,如一抹黑影,再次刺向李玄都的眉心。

  这一剑的速度之快,甚至使得周围的天地元气出现层层波纹,又是在如此近的距离之内,根本不给李玄都反应的时间,李玄都只能凭借多年厮杀而磨炼出来的直觉,在毫厘之间,微微偏过脑袋,让这一剑擦着自己的脸庞掠过,然后猛地驻足转身,双手画圆,用出“太阴十三剑”中的“阴阳两极生”,在自己的身前构造出一面好似黑白双鱼的大盾。

  去而复返的第三剑落在这面大盾之上,阴阳双鱼轰然炸裂,墨玉飞剑向后弹飞,不过李玄都也受到气机反噬,身形向后飞去,然后重重坠落在地面上。

  李如师一抬手,收回灵性略有受损的飞剑,望向李玄都,冷冷笑道:“玄都师侄这是从哪里学得这些旁门左道的本事?不好好钻研本宗的精妙绝学,偏要耍弄这些无用的小聪明,怕是难成大器。”

  李玄都从地面上一弹而起,口中同样不留情面:“不管怎么说,我曾以弱冠之龄名列太玄榜上,再不成器,也好过师叔一大把年纪了,竟是连太玄榜都未曾上过。”

  李如师的脸色极为阴沉,冷哼道:“你莫不是将老夫当作那些黑白谱上的废物?那你可就大错特错了,老夫未曾登上过太玄榜不假,你曾经名列太玄榜又如何?现在还不是惶惶如丧家之犬?”

  李玄都冷哼一声,双足一顿,再次向后退去。

  李如师嘿然道:“走得了吗?”

  话音未落,李如师再次用出先前缩地成寸的法子,瞬间来到了李玄都的身侧。

  此法名为“斗转星移”,乃是“玄微真术”中的上乘法门,可以使人凭空挪移数十丈,任你是阵法、墙壁都不能阻挡,端的是玄妙无比。只是此法也有弊端,损耗气机、真元颇多,饶是李如师天人境的修为,也不能连续动用,需要歇一口气才成,方才他与李玄都一追一逃之间,默默积蓄气机,已是可以用出第二次“斗转星移”。

  李如师伸手向李玄都抓去。

  这一抓看似轻描淡写,但天人境大宗师出手,本就讲究一个方寸之间见大马金刀,李玄都只觉得自己的四面八方都被这一抓完全封锁,根本就是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李玄都正要从“十八楼”中取出自己的“人间世”做殊死一搏,管它是“太阴十三剑”的反噬,还是“逆天劫”的反噬,通通用出,任凭你李如师的境界高绝,也要遭受重创。

  就在此时,从旁伸出一根竹杖,不偏不倚,刚好打在李如松的手背上。

  照理来说,休说是一根竹杖,就是金刚宗的金刚禅杖也未必能伤得李如师,只是这根竹杖落在李如师的手背上之后,李如师顿时痛呼一声,竟是猛地缩回手掌,就好似普通人被火灼伤一般的反应。

  李如师收回手掌,向后退出三步,有些惊疑不定,举目四望,却不见出手之人的踪影,咬牙道:“我知道是你!你给我出来,藏头露尾算什么英雄好汉?!”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英雄好汉了?”话音落下,一名满身风尘的老人拄着竹杖从暗处缓缓走出,道:“倒是你,难道还自诩英雄好汉不成?那可真是要让人笑掉大牙。”

  李如师死死盯着这名老人,双目似要喷出火来,咬牙切齿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老人慢悠悠道:“我想在哪里就在哪里,要你管?”

  老人微微一顿,接着说道:“你管得着吗?”

  第一百四十五章 斥退如师

  放眼整个清微宗,会如此“无礼”地与李如师说话,除了李玄都之外,唯有张海石了。

  老宗主身为清微宗的最高掌权之人,不宜也不应有太多的个人喜怒,因为老宗主的一喜一怒在其他人看来,都代表了老宗主的某种态度,会间接影响到整个清微宗的局势,若是老宗主对李如师发怒,那就意味着李如师在宗内的失势,或是老宗主对他的警告,所以老宗主不会用这种态度与他说话。

  宗主李元婴,根基不稳,对于李如师这位宗内宿老,主要以拉拢为主,自然也不会恶言相向。

  至于李玄都和张海石二人,除了互相敌对的原因之外,也多少有些看不上李如师为人的缘故。毕竟改名一事,谄媚之意太重,若是老宗主依仗身份地位强制要求他改掉名字也就罢了,可是在老宗主没有发话的前提下,他却主动要求改掉原名中的“道”字,几乎没有半分风骨可言,却是让人不齿了。

  此时来人正是从蜀州匆匆赶回的张海石。

  蜀州相距齐州,何止万里之遥,能在不到十天的时间里从蜀州赶回齐州,也就只有天人无量境的大宗师才能做到。

  当下这幅场景,绝对不在李如师的意料之中。

  三夫人也好,各位堂主和各位岛主也罢,为何敢于为难李玄都?不仅仅是因为有宗主李元婴在背后撑腰,也不仅仅是因为李玄都的坠境失势,最为直接的原因在于,张海石并不在宗内。

  在清微宗内,抛开老宗主不谈,无论是境界修为,还是资历威望,都以张海石为首,堪称是老宗主之下的第一人。

  虽说李如师比起张海石高出一辈,但要说起年龄,两人其实相差无多。认真说起来,两人相识已有一个甲子之久,在这一个甲子以来,难免有些磕磕碰碰,只是李如师从未占到过便宜,此时见到张海石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难免心底发怵。

  不过正所谓输人不输阵,李如师哪怕在心底惧怕张海石,此时也不能在脸上显露分毫,怒哼一声,袍袖一抖,墨玉飞剑再次掠出袖口,梅开二度,划出一个充满杀意的弧度,刺向李玄都的眉心。

  张海石神态自若,一手拄着竹杖,伸出另外一只手,轻描淡写地抓住飞剑,五指一握,任凭飞剑之上剑气凛冽,不能伤其五指分毫。张海石以两指拈住飞剑,好似在随意把玩,然后屈指一弹,将飞剑直接弹飞。

  飞剑发出一声颤鸣,显然被伤及了根本。李如师脸色阴沉,收回飞剑之后,准备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自己的佩剑,全力出手。

  只是张海石先他一步,已然将手中竹杖递出,点在李如师的胸口上。

  李如师立时向后踉跄一步,喷出一口鲜血。

  不谈境界高低,只说战力强弱,李如师大概与不用“人间世”的紫府剑仙相差仿佛,而哪怕用了“人间世”的紫府剑仙也不过在太玄榜上排名第十,张海石却是高居太玄榜第六人的位置,如此便可见两人之间的差距之大。

  李如师站稳身形之后,两脚生根,身形纹丝不动,丝毫没有想逃的意思。毕竟两人都是同门,最多也就是受些折辱,他不信张海石敢动手杀人,至于折辱,他连自己的名字都肯改,还怕区区折辱?

  李如师也不再强行取剑,一手按住自己胸口,道:“张海石,你要如何?”

  张海石动作夸张地伸手掏了掏耳朵:“你说什么?怎么就成了我要如何?不是你追着紫府满世界乱跑,现在倒打一耙,这嘴皮子上颠倒黑白的功夫却是见涨。”

  李如师怒声道:“我是奉了老宗主的口谕……”

  “屁的口谕。”张海石毫不客气道:“你敢跟我到老爷子面前当面对质吗?别人过不了天魁堂这一关,见不着老爷子,由着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也无从分辨,可是我想要见老爷子,谁敢拦我?谁又能拦我?你这一套,在我这里行不通。”

  李如师的脸色顿时铁青一片,咬牙道:“张海石,你不要欺人太甚!”

  张海石绝不是那嘴巴饶人之辈,否则也不会继承了当年清微宗“东海怪人”的绰号,此时闻听此言,哂笑道:“李道师,张开嘴巴说话,别整天咬着牙说话,你说着费劲,我听着也费劲,再有就是,你这么爱咬牙,小心把你的一口银牙给咬碎了,那多可惜,当年在宗内也算是赫赫有名的‘玉面剑仙’,没了牙算是怎么一回事。”

  李如师讨厌被人叫做“如师堂主”,但更忌讳别人提起自己的本名,先是被小的叫了一路“如师堂主”,此时又被老的直呼其名,顿时怒气攻心,一张脸皮由铁青又涨成血红。

  若不是打不过张海石,就算事后拼着被老宗主责罚,他今日也要大开杀戒。

  张海石将手中竹杖往地上轻轻一顿。

  这个动作看似轻描淡写,可方圆数里的地面却是轰然震颤,如遭地动。

  此时老人缓缓收敛了脸上的浅淡笑意,缓缓道:“这段时间以来,清微宗上下益发没有规矩了!老宗主还没发话,有些人就敢为难起堂堂四先生了。”

  然后他望向李如师:“如师堂主,不管你这次出现在此地,是受了谁的托付,或是你自己的主意,现在我把话撂在这里,我张海石回来了,就算老三做了宗主,也得称呼我一声二师兄,大师兄不在了,我便是首徒,老爷子还没离世呢,我也还没死呢,清微宗还轮不到一帮阿猫阿狗来做主,更轮不到一帮跳梁小丑上蹿下跳,唯恐天下不乱。”

  “今日之后,若是还有人敢出来兴风作浪,那也别怪我没有提前打好招呼。要找死,我便成全他。倘有哪位贵人出来说话,我都跟她到老宗主面前理论!”

  张海石又是一顿手中竹杖,语气中带了几分森然道:“如师堂主,你可听清楚了?”

  李如师虽然憋屈无比,但也知道此时的张海石动了真怒,此人没有家室子女,孤身一人,脾性古怪,若是发起狂来,只有老宗主能镇得住他,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能点头道:“记下了。”

  张海石一挥大袖,冷声道:“师叔请自便。”

  李如师带着满心不甘,徐徐向后退去。

  第一百四十六章 五毒真丹

  李如师这次虎头蛇尾的出场就这般落下帷幕。

  在张海石与李如师说话的时候,李玄都一直都在默默调理体内气机,在李如师退去之后,张海石来到李玄都的身旁,伸手按在他的后背上,两人所学乃是一脉相承,也不怕有其他隐患,然后张海石缓缓度入气机,帮助李玄都暂且压下体内的各种伤势,温声说道:“紫府能够修补旧伤,重回归真境界,可喜可贺。”

  同样一句“可喜可贺”,从不同的人口中说出,便是不一样的味道。

  李玄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叹道:“旧伤刚愈,又添新伤。虽然以‘五炁真丹’弥补了当年坠境留下的隐患,但我修炼‘逆天劫’和‘太阴十三剑’,却又使得自己进退维谷,若是不解决这两个隐患,休说完全恢复当年境界,就是性命,也有不测之忧。”

  张海石问道:“除了‘五炁真丹’以外,你最近还服用过什么丹药?”

  李玄都一怔,道:“除了‘五炁真丹’之外,就只有补天宗的‘续命丹’了。”

  张海石不由好奇问道:“这‘续命丹’可是稀罕玩意,比正一宗的‘紫阳丹’还要金贵几分,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李玄都迟疑了一下,有些底气不足道:“朋友送的。”

  “朋友送的?”张海石显然不信,道:“这是什么朋友,竟然如此大方,我行走江湖几十年,怎么没遇到过一次,想要凑点东西,哪次不是求爷爷告奶奶,几年下来才勉强凑齐,我怎么没有这样的朋友。”

  李玄都玩笑道:“说明我的人缘要比二师兄好上许多。”

  张海石毫不客气地高高举起手掌,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地拍在李玄都的头顶上,笑骂道:“若是大师兄来说这话,我认了,毕竟当年的大师兄那可是天下无人不识君,至于你嘛,你还觉得自己是什么好人不成?顶多算是毁誉参半,我是东海怪人,你就是东海煞星。”

  师兄弟两人之间类似的玩笑不知开了多少,此时也都不以为意,张海石收回手掌,笑道:“老实说,到底是什么朋友?”

  李玄都斟酌言辞,避重就轻道:“其实是冰雁的闺中好友……”

  不等李玄都说完,张海石已经拉长了嗓音,道:“原来是秦家姑娘,那姑娘不错,在江湖上的风评也很好,与慈航宗苏云媗、牝女宗的宫官不是一路人。认真说起来,当年大师兄还在世的时候,我们与秦清也是有过交情的,日后若要提亲,不劳老爷子的大驾,由我出面即可。”

  李玄都和陆雁冰都是被张海石看着长大的,对于两人的情况,张海石不敢说了若指掌,但也知悉甚深,陆雁冰有几个朋友,他还是知道的,而这些朋友中,谁能有“续命丹”,那就无需多言了,自然被他一猜就中。

  李玄都破天荒地流露出几分羞赧,他自小没有父母,收养他的师父便是养父,只是师父长年闭关,二人相处的时间并不算多,真正将李玄都带大的是张海石,所以对于李玄都来说,这位二师兄是类似于长兄如父的感觉,晚辈跟亲戚长辈相处,这对于李玄都来说是个不算熟悉的处境。

  张海石仅就容貌而言,不如李如师远甚,平日里有些邋遢,笑脸泛泛,眉宇间总是带着几分诙谐,好似一个玩世不恭的老顽童,谈不上什么雅气或者威严。只是人有多面,正如李玄都在白绢的面前是一副面孔,在旁人面前又是一副面孔,张海石也是如此。对于李玄都而言,张海石在正派中透着几分诙谐滑稽,并不如何威严,反而让人感到亲切和蔼,但是对于其他江湖人来说,这位当世高人却是个喜怒不定的怪人,脾气乖戾,性格古怪,很难搞清楚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张海石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从怀中取出一个玉盒,递到李玄都的面前,道:“送你了。”

  李玄都一怔,接过玉盒,问道:“这是什么?”

  张海石道:“特意给你准备的好东西。”

  李玄都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顿时一股恶臭扑鼻而来,与“五炁真丹”的清香截然不同,只是李玄都却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置信道:“这是……‘五毒真丹’?”

  张海石拍了拍李玄都的肩膀:“天宝二年的时候,你跌落了境界,帝京之事又是一地鸡毛,眼看着宗主大位是不用想了,可日子还得过下去,没了境界修为,你拿什么在江湖中立足?拿什么在清微宗中立足?你先前招惹了那么多仇人,我活着的时候,能护你一时,我若不在了,你还不得被他们扒皮抽骨?所以我就一直在想,得找个法子让你能活下去,于是我去讨了丹方,又花了数年的时间,收集了其中所需的各种材料,最后委托妙真宗的万寿老儿炼制了这枚‘五毒真丹’。我这次去蜀州,也是为了此事。只是没想到,你小子还挺争气,自己炼成了‘五炁真丹’,本想着给你个惊喜,这下算是不成了。”

  李玄都默默地听着,忽然觉得鼻头有些发酸。

  他不是个喜欢哭的人,哪怕受了再重的伤势,他也不曾落泪半滴,只是现在听到张海石说起这些,他却有一种想要流泪的感觉。

  虽然二师兄说得轻描淡写,讨要丹方和收集材料都是一语带过,但李玄都知道其中到底花费了多少辛劳,堂堂太玄榜第六人,为此奔波了数年,其中不知要欠下多少人情,又要舍去多少面子。

  李玄都知道自己这位二师兄是个高傲之人,朋友不多,但也从不求人,一直都是挺直着腰杆站在江湖里,哪怕是面对授业恩师,也不肯弯腰逢迎半分,否则这清微宗的宗主大位早就是他的囊中之物了。这次为了他,一辈子没弯过腰的二师兄却是把腰给弯下去了,毕竟求人哪有不弯腰的。

  李玄都双手捧着这颗丹药,如孩子般轻轻抽动一下鼻子,涩声道:“二师兄……”

  “出息。”张海石笑骂道:“不就是一颗丹药吗,我没儿没女的,留着带进坟里吗?还不是要便宜了你。你现在有伤,‘续命丹’只有三天的功效,正好服下这颗‘五毒真丹’,去了那些病根,再修炼一段时日,就又是当年的紫府剑仙了,以后李如师再敢来找你的麻烦,直接一剑劈过去,让他闭嘴滚蛋。”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丹入腹中

  张海石道:“你随我来。”

  李玄都跟在张海石的身后,走出不远,有一条小河,河上有舟,两人登上小舟之后,也不用撑船,仅凭张海石的气机催动,小舟便徐徐前进,顺流而行,飘行了数里,河水汇入一座大湖,在不远处的湖畔有一座临湖而筑的别院水榭,烟波浩渺,雾气如云,似是仙境。

  张海石负手站在舟头,道:“这是我的一座别院,只是多年未曾来过了。”

  李玄都问道:“花了师兄多少银钱?”

  张海石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见过了百姓的生计之艰,知道脚踏实地,挺好。”

  李玄都笑道:“师兄过奖。”

  张海石转过头去,望着越来越近的精舍,道:“这个院子没花我半文钱,是别人送我的,我记得好像是那人被仇家追杀,请我庇护一二,我收下了宅子,顺手打发了那些万笃门的死士,就算是两清了。”

  说话间,两人靠近了别院的码头,弃舟登岸,步入其中,此地只有一对老夫妻长年居住,平日里负责打扫别院,因为张海石并不经常来此的缘故,倒也自在,此时见到张海石前来,赶忙出来相迎,张海石挥手示意他们自行其是之后,领着李玄都来到一座精舍所在。

  张海石让李玄都在房中的蒲团上盘膝坐下之后,道:“你就在这儿服用‘五毒真丹’,我给你护法。”

  李玄都取出盛放“五毒真丹”的玉盒,略微沉吟之后,也不用手去拿,而是直接张口一吸,将这颗丹丸吸入口中,囫囵吞下,脸上顿时笼罩了一层黑气。

  张海石缓缓道:“这‘五毒真丹’不同于‘五炁真丹’,‘五炁真丹’取五行之物,调和阴阳,不敢说有百利而无一害,但害处甚少。可‘五毒真丹’却是走了以毒攻毒的路数,正所谓阴极阳生,至毒则无毒,‘五毒真丹’取五种至毒却又互相克制之物,炼制成丹,比之‘五炁真丹’,‘五毒真丹’会折损些许寿数,多则十年,少则三年,但也有易经洗髓的奇效,能让庸人变为天才,能让才俊弥补不足。至于折损寿数之事,对于紫府而言,却是无甚大碍,我相信你日后必定能踏足长生境界,休说是区区三年寿数,便是十年,也是无关痛痒。”

  李玄都只觉得丹丸被自己吞入腹中之后,便尽数化散开来,随着气血不断游走奇经八脉、正经十二脉、三大丹田、一百零八大窍穴,三百六十五小窍穴,终是扩散至全身百骸。

  张海石接着说道:“服用‘五炁真丹’的禁忌之处在于‘五炁真丹’蕴含的灵气太盛,稍有不慎,便容易被气机生生撑破丹田和经脉,爆体而亡,对于紫府来说,这一点最不是问题,因为紫府乃是坠境之人,就如一方大湖的湖水漏尽,可湖泊本身还在。至于这‘五毒真丹’的禁忌之处在于一个‘毒’字,若是不能于一气之间将丹药彻底炼化,剩有残余,此时丹内蕴含的五毒失衡,这部分剩余的药力便成了致命的毒药。”

  张海石加重了语气,道:“关键就在于‘一气’而已。”

  李玄都并不答话,专心驾驭气机炼化药力。

  张海石轻轻弹指一十六,无形气机落在李玄都的十六处关键窍穴上,助他一臂之力。

  随着李玄都开始炼化药力,他脸上的黑气也越来越浓。

  张海石盯着李玄都的面孔许久,见他并无异样,稍稍如释重负。

  若无意外的话,李玄都大概会用一天的时间来完全吸纳药力。其实“五毒真丹”也好,“五炁真丹”也罢,都不会直接拔升境界,李玄都服用“五炁真丹”之后,之所以能踏足归真境,是因为他本就已经可以再上一层楼,只是被一道门槛拦住,“五炁真丹”帮他跨过了那道门槛。此时的李玄都距离恢复巅峰还尚有一段距离,所以他服用“五毒真丹”之后,不会直接升境,但是可以将体内的一应隐患完全拔除,只要他不主动修炼“太阴十三剑”的最后一剑,便再也不会有“太阴十三剑”的反噬之忧。

  除此之外,“五毒真丹”也会进一步改善李玄都的本身根骨,拓宽经脉、丹田、窍穴,如果说原本的李玄都只是一方八百里大湖,服用丹药之后便可拓展到千里左右,如此就省却了李玄都的“开拓”之功,只待李玄都修炼气机填满这方大湖,不仅仅可以重返当年紫府剑仙的巅峰,还可以顺理成章地踏足天人境界。

  对于李玄都而言,意义深远。

  随着药力挥散,李玄都逐渐进入最深层次的入定之中,任由体内气机按照既定轨迹自行流转不休。

  如此过了一天的时间,李玄都从入定中醒转,并未第一时间睁开眼睛,先内察气机运转,只见他下丹田内的那棵“大树”已然消失不见,好似被烈火烧灼殆尽,而缠绕于“大树”的黑蛇同样无影无踪,这让久被此二者困扰的李玄都感觉骤然一轻,不仅仅浑身上下无一处不轻松,更是将心头上的一块大石头给搬移开来。

  继而李玄都收摄心神,缓缓睁开双眼。

  此时他还是在那间精舍之中,只是不见了二师兄张海石的踪影。

  精舍正中摆着一座好大的铜壶滴漏。

  静寂中,大铜壶的滴漏声清晰可闻。

  所谓滴漏,与日晷作用相同,都是用来计时的。

  李玄都看了眼漏壶中慢慢上浮的刻木,铜壶木刻上“卯”字的最后那一道木刻已经浮出水面,“辰”字透过水面已经能看见了,说明马上就是辰时。

  李玄都记得昨日来到此地时就已经是申时时分,说明此时已是第二天,也就是预定秦道方返回琅琊府的日子。

  想到这儿,李玄都猛地起身,走出精舍。

  精舍外,守着一个老人,正是那个帮张海石看管别院的老仆。

  先前没有仔细观察,此时李玄都才发现这名老仆双眼之中暗藏精光,太阳穴高高隆起,两只手背上更是青筋暴起,十指隐隐有金黄色泽,显然是个修为不俗的武道高手,否则也不能一人看管如此大的一座别院。

  李玄都问道:“二师兄呢?”

  老仆躬身回答道:“回四先生的话,主人还有其他事情,先一步离去了。主人留下话来,说他最近都不会回来,请四先生自便就是,同时也请四先生小心行事。”

  李玄都点了点头,不敢在此地耽搁,身形一掠,出了别院,径直往琅琊府城行去。

  第一百四十八章 城外林中

  转眼已是临近四月,白天越来越长,天亮也早。

  琅琊府的府城在辰时初开门,到申时末关门,虽然有官兵把守查验,但并不禁止行人通行,只是遇到三品以上大员进出时便会临时禁止其他人出入,待官驾和护卫过去后才解禁。

  辰时三刻,前门的总督行辕官兵开始疏散进出人等,布政使和按察使也带着各自的属官在这里迎候,百姓们一看这种架势,便知道这是总督回来了。

  大概半个时辰后,不远处一群马队裹挟着一团烟尘渐驰渐近。秦道方的新任护卫统领领着四百骑在前,接着便是被团团簇拥的总督车驾,跟着又是四百骑,再后面便是几位随行的总督署文书的马车,还后面便是负责殿后的大队步卒。

  到了前门,亲兵统领和所有的亲兵都下马了。

  然后总督的车驾缓缓停下,两位随从把秦道方从马车上扶了下来,腿伤还未痊愈。在随从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

  布政使含着笑陪着秦道方走到大轿前,亲自打开了轿帘。秦道方低头钻了进去。这座大轿立刻被抬起向城门洞走去。然后便是总督署的亲兵牵着马紧跟着也走进了城门洞。

  此时城外五里左右的一处密林中,有近千骑兵驻足而立,借助这片密林藏身。

  为首的正是青阳教白阳总坛的二号人物唐文波,此时他不再是一身公子哥的打扮,而是披了一身亮银甲胄,座下是一匹通体雪白的照夜玉狮子,此马是产于西域的名马,通体上下,一色雪白,没有半根杂色,据说能日行千里,乃是马中极品。

  唐家三兄弟,天公将军唐周膝下无子,人公将军唐汉尚未娶妻,至今孤身一人,唯有地公将军唐秦膝下有一子,也就是唐文波。故而唐文波在青阳教中的分量极重,无论是哪个总坛的人马,都要给这位公子几分薄面,甚至如今的青阳教中已经有传言,说日后的青阳教三大总坛会合作一处,奉三公将军为三大创教祖师,而这位唐公子便是未来的初代教主。

  正因为如此,唐文波才能从容调遣青阳总坛和白阳总坛两派人马,此时这近千骑兵可谓是青阳教的精锐,用来攻城当然不够,可只要进入城内,那便是所向披靡。

  唐文波端坐马上,已经开始设想着攻入城中的情景,只要拿下了琅琊府,擒住了秦道方,那么齐州大局就尽在手中,到那时候,父亲裂土封王,他便是堂堂王储世子,再联络大伯和三叔,数州尽在手中。

  至于秦道方,他当然不会伤其性命,而是将其恭送回辽东秦家,如此一来,堂堂“天刀”秦清也没了插手寻衅的理由。

  正在想着这些,忽然有一位周身散着杀气的黑甲骑士从林外飞奔而来,穿梭林间如履平地,然后在唐文波的不远处骤然停住,战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原地转了个圈。

  然后这骑士翻身下马,单膝跪地禀报道:“启禀公子,林外来了一人,似乎是个高手,来者不善。”

  唐文波皱了皱眉头,对身旁左右道:“去宰了,做得干净些,不要横生枝节。”

  在唐文波左右是两名先天境的高手,应命之后,虽然身上披甲,仍是从马背上飞身而起,在林间的树干上踩踏轻点跳跃,向林外飞掠而去。

  唐文波仰起头,透过枝叶的缝隙向上望去,被树叶和枝杈切割成碎片的阳光洒落下来,照亮了空气中的灰尘,然后落在地上,变成一块块金色的耀斑。

  与此同时,两名先天境的高手已然来到了林外,见到了那个一身普通富家公子装扮的年轻人。

  先天境与先天境不同,且不说“昆仑”和“玉虚”二境,就是手中有无宝物和所学是否上成之法也大有关系,当初胡良可以一刀分水使得两艘战船相撞,除了因为他本身的先天境就不同寻常以外,与他手中的“大宗师”也大有关联。

  这两名先天境高手自然不能与胡良相比,更不能与李玄都相比。

  其中一人少些思量算计,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同伴在悄无声息之间,稍稍落后了自己半个身位,当先与李玄都交手,只是一个照面,甚至没有看清李玄都是如何出手,只觉得胸口一痛,便向后倒地,直接被李玄都以“无极劲”震伤了心室,奄奄一息,眼看是不能活了。

  另外一人大惊之下,想要再退,却是为时已晚,只能硬着头皮出剑如细雨梨花,每一剑都刺向李玄都的周身要害,来来回回,让人眼花缭乱,瞬间便是几十剑。只是可惜,剑尖每每距离李玄都体表还有寸许距离的时候,便被李玄都的护体气机阻挡,不能再前进分毫,所以这几十剑也是徒劳无功,然后被李玄都一记“劈空掌”的掌风扫中胸口,立时被震伤了肺腑,好在他早有防备,护住了心脉,性命无忧,不过也是大口咳血,极为骇人。

  两名先天境高手的瞬间败亡,让林中的青阳教骑军顿时如临大敌。

  立时有骑士去给林中深处的唐文波报信,唐文波皱了皱眉头,正要下令让骑军冲出这片藏身的树林,李玄都已经先一步进入林中。

  树林茂密,是一处极佳的藏身之地,可此时也成了最大的限制。骑兵是沙场利器,其最大作用就在于结阵冲锋,可林中树木极多,纵然有间隙,也只能骑马慢行穿梭,或是一骑疾行也勉强可以,绝不可能成建制地大规模冲锋,同时众多树木也限制了弓弩的发挥,这让近千精锐骑军束手束脚,根本施展不开。

  反观李玄都,这里却成了他最大的便利所在,树林能拦得住骑军,却拦不住他。

  只见李玄都如一尾游鱼穿梭于林间,他所过之处,必然有人应声落马,非死即伤。

  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便有十余人落马。

  虽然十余人对于近千人来说,不算什么,可让李玄都如此杀下去,军心也就散了。

  唐文波身旁有一位精瘦的老人,留两撇鼠须,穿得倒是出自江南制造局的袍子,只是长相磕碜,贼眉鼠眼,撑不起这身袍子的气派,显得袍子有些空空荡荡,愈发猥琐。

  老人捻起一缕胡须,道:“公子,这人是想凭借一己之人将我们堵在林中,好让他慢慢蚕食,依我之见,不能与他多做纠缠,应当让兄弟们不顾伤亡,先冲出林子再说,前后最多一刻钟的工夫,这点时间,他一人之力又能杀得多少人?”

  唐文波点了点头,一挥手道:“冲。”

  蛰伏于林中的大队骑军开始向外缓行。霎时间,李玄都变成了一块面对潮水的礁石,虽然能屹立不动,却拦不下所有的潮水。

  只是李玄都对此也早有预料,伸手夺过一名骑士的长矛,然后曲臂举起长矛,向前一步重重踏出,将手中铁矛丢掷出去。

  只听得刺破耳膜的“嗖”一声响,铁矛划破长空,矛尖所至,荡漾起层层气机涟漪,瞬间穿透几棵大树,直指衣甲坐骑极为鲜明的唐文波。

  第一百四十九章 以一当千

  在这一瞬间,唐文波神情剧变,身形猛地向后倒仰,整个后背紧紧贴着马背,堪堪躲过了这柄要命的长矛。在他身后的十余骑兵直接被这一矛炸成漫天血雨。

  不过就算如此,长矛上所携带的巨大气机,也使得唐文波身下的照夜玉狮子不堪重负,四腿一软,整个跪倒在地,唐文波就更加不堪了,绽放出一团五彩光华,护住了唐文波的周全,但是这块护身灵物的光泽也迅速黯淡下去,甚至还裂开一道缝隙。

  唐文波顾不得心疼这件上品灵物,一个翻身,从马背上滚落,单膝跪地,另外一只手则是按住腰间的佩刀。

  李玄都落在一棵大树的树梢上,负手而立,俯瞰着唐文波,淡笑道:“唐公子,久仰大名了。”

  唐文波仰头望着李玄都,问道:“白绕可是为你所杀?”

  李玄都点了点头。

  唐文波加重了语气:“很好。”

  下一刻,一名离开马背的披甲骑士出现在李玄都的身后,不过李玄都好似脑后生眼,看也不看,直接一记肘击撞在这名骑士的胸口上,不仅仅将心口处的护心镜给撞得变形,就连这名骑士的整个胸口也伴随着一阵骨骼碎裂声音凹陷下去。

  这名意图从背后偷袭的青阳教高手从树上落下,口鼻中不断有鲜血流淌,眼看着是不能活了。

  下一刻,李玄都的身形骤然消失,然后出现在唐文波身前不到一尺的地方,此乃“玄微真术”中的“斗转星移”。按照常理来说,以李玄都现在的境界还用不出“星转斗移”,因为此法需要气海足够大,方能使气机在流转百里时有足够的辗转空间。就好比是许多大开大合的招式,只能在开阔地用出,若是身处狭窄逼仄之地,手脚都伸展不开,也就无从用起。此时李玄都服用了“五毒真丹”,开拓经脉和气海容量,方能堪堪用出此法。

  李玄都伸手便要捏住唐文波的喉咙,不过唐文波也不是没有半点还手之力,这次又是手腕上的一串数珠向外炸裂开来,使得李玄都不得不暂且收回手掌,而唐文波则趁此时机拔刀,一刀劈向李玄都的面门。

  李玄都以两指夹住刀锋,两指的指尖传来剧烈震动,李玄都不由轻“咦”一声,屈指一弹,将其震开。

  唐文波趁此时机,向后退去,不断有青阳教高手挡在他的前面,同时周围的众多青阳教高手纷纷下马,向李玄都合围而来。

  在这林中虽然有近千人,但因为地形的缘故,真正能凑到李玄都身边与他交手的,至多也就二十余人,李玄都浑然不怕,身形一跃而起,踩在一名壮汉的肩膀上,只是微微用力,这名起码有三百多斤的壮汉便被生生压断了脊梁,然后李玄都借力飘荡出去,一掌拍在一人的天灵之上,手掌微微下压,瞬间使其七窍流血,气绝身亡。

  在此之后,李玄都身形一转,横臂一扫,将两名从侧翼杀来的青阳教高手扫飞,另外一只手则是五指刺入一人的甲胄之中,随手将其丢掷出去,一连砸到数人。

  李玄都身形不停,以游斗为主,不过片刻之间,便有十几人倒在他的手下。从始至终,没有一人能碰到他半分。

  逃得一劫的唐文波在百步之外站定,脸色阴沉,怒喝道:“结阵对敌!”

  这次琅琊府谋划,本该是唐秦亲自出手,之所以换成了唐文波亲自主持,而唐秦只是在幕后掠阵,就是因为唐文波想要借着这次的事情,在整个青阳教中立威,只要谋划功成,唐文波作为头号功臣,便有了足够的威望,待到日后整合青阳教,那他便是板上钉钉的教主人选。谁曾想诸事不顺,雷公战死也就罢了,紧接着又是白波和白绕两名大将出现意外,白绕身死无疑,白波不知所踪,现在又让人家给堵在了这片树林之中,若是琅琊府那边打开了城门,他们却失期不至,岂不是成了天大的笑话?

  想到这儿,唐文波满腔满腹都是刻骨挠心的怒意。

  随着唐文波的一声“结阵”,所有不足抱丹境的青阳教教众纷纷向后退去,一众抱丹境、玄元境高手和先天境小宗师,大概有三十余人,结成一字长蛇阵,后一人双掌抵住前人后心,次第传送气机,直至最前一人。

  处于最前方的是一名中年男子,正是白氏三兄弟中的大哥白爵,他在得知两个兄弟遭遇不测之后,就满腔都是恨意,此时凶手自己送上门来,他又如何会放过这个复仇的绝佳机会,在汇聚了三十余人的气机之后,他已然隐隐逼近天人境的门槛。

  白爵双掌排空,浩大气机便如排山倒海一般,在他周围的几棵大树直接被连根拔起,几个躲闪不及的青阳教教众被掌风一吹,直接飞上天际。

  面对白爵的这一掌,李玄都浑然不惧。一面不如一线,一线不如一点,白爵将气机铺展开来,固然是声势浩大,不过也就是吓唬一下境界更低的对手,若是遇上境界相差无几之人,这就成了致败之源,所以说,天人境的大宗师讲究一个方寸之间见大马金刀,也并非是无的放矢。

  李玄都只是点出一指。

  一指即是一剑,也是一点。

  以点破面。

  只见李玄都的一指摧枯拉朽地破开白爵的浩大气机,瞬间逼近白爵的面前。

  白爵心中一惊,想要躲避,不过在他身后是为他传功的三十余人,根本动弹不得,只能硬着头皮去硬接李玄都的一指。

  白爵双掌交叠,右掌在前,左掌在后。

  李玄都的食指落在白爵的掌心上,运转“逆天劫”剑气,“逆天劫”号称杀力第一,又岂是浪得虚名。只见李玄都的一指瞬间洞穿了白爵的双掌,透过手背的指尖带出一个血珠,激射向白爵的左眼。

  白爵惨叫一声,他的左眼变成了一个极为渗人的血窟窿。

  此时此刻,白爵再也顾不得身后的阵法,也顾不得什么兄弟大仇,捂着左眼侧向横掠而去。

  第一百五十章 借君一物

  白爵之所以会败,首先是因为他的气机太过分散,所能发挥的威力不过三四成,被李玄都以点破面,再有就是,虽然白爵集合了三十余人的气机,但在气机传送过程中会有极大损耗,真正传递到白爵体内的,十不存三,再加上这些传功之人的境界修为有高有低,气机难免驳杂不堪,精纯不够,就好似是两军对垒,一方是精锐骑军,一方是乌合之众,虽然后者的数量远胜前者,但两方交手,乌合之众还是会一触即溃。

  因为这两点原因,白爵刚一交手便败下阵来。

  击退白爵之后,李玄都也不过多追击,身形一转,再次掠向唐文波。

  唐文波见此情景,大为惊骇,情急之下连说三个“杀”字。

  一众青阳教高手从四面八方攻向李玄都,李玄都浑然不惧,一掠而过,甚至看不清他是如何出手,顿时有十几人扑倒在地,偶有几名青阳教高手以“雷珠”、“火丸”等物对敌,李玄都也不去硬抗,暂且稍稍后撤,复而再进。毕竟这座树林就是一座绝佳的牢笼,牢牢束缚住了青阳教众人的手脚,人多的优势根本发挥不出来,反而让李玄都得以将自身实力发挥到最大限度,不过几个眨眼的工夫,又有十几名青阳教高手死在李玄都的手下,细细算来,已经折损了半百人数。

  这一幕让唐文波心疼也肉疼,简直就是在剐他心头上的肉,这近千人手乃是集合了整个白阳总坛的精锐,其中多是白阳总坛的骨干,可以算是白阳总坛的大半家底。在他的谋划中,就算是攻打琅琊府的府城,最多也就折损百余人手,此时还没见到琅琊府府城的城墙,就已经死了几十人,关键是还没伤着对方分毫,而且看这架势,还要继续死下去,这算什么?

  唐文波忍不住咬牙切齿道:“你千万不要落在我的手里,否则我要让你知道什么叫抽筋扒皮拆骨,我要把你的尸体剁成肉泥,做成包子!”

  唐文波高声道:“取敌首级者,升为青木坛主,赏一万太平钱!”

  财帛动人心,又是人多势众,江湖上用人命堆死高手的例子也不是没有,所以此时的青阳教众人杀红了眼,人人向前。

  李玄都神情平静,一抖双袖,“青蛟”和“紫凰”掠出,开始协助李玄都杀敌。

  在同境之争中,“青蛟”和“紫凰”已经越来越力不从心,不过对付这种境界低微的对手,两柄飞剑却是出奇的好用,刚刚离开袖口,便是鲜血四溅,渴饮鲜血的两柄飞剑颤鸣不止,似是极为欢欣雀跃。

  只见两柄飞剑越来越快,最后几乎如流光一般,让人目不暇接。空中飞舞的鲜血也越来越多,仿佛一朵朵正在盛开绽放的彼岸之花。

  李玄都的视线始终都在唐文波的身上。

  且不说此时的李玄都还是归真境,就算此时的李玄都已经是天人境的大宗师,也杀不完这千余人,所以他的目的一直很明确,那就是擒贼先擒王,只要杀掉了唐文波,就算大功告成,他也可以从容退走。

  此时在李玄都和唐文波之间,已经出现了一道人墙,层层叠叠的盾牌互相交叠,又变成了一道盾墙。

  李玄都没有用“星转斗移”直接跨越,而是一人前掠,单人破阵!

  李玄都一穿而过,盾墙顿时分为两半,在中间的分割一线之上,举盾的青阳教教众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一团团还未消散的血雾。

  破开盾墙之后,李玄都的身形略微停滞,意料之中,在盾墙后还埋伏着三名青阳教的武夫悍然出手。

  当一马当先的是个持枪之人,整个人视死如归,将自身的全部气机悉数灌注到自己的长枪中,使得枪尖上生出一个圆锥状的气旋,一枪捅向李玄都的胸口。

  在此人吸引李玄都注意力的同时,另外人分别从左右攻向李玄都,一人手中持剑,剑影纷纷如春日桃花漫天,一人手中用刀,刀势飘忽不定,如柳絮随风而起。

  李玄都站定脚跟,也不躲闪,而是双掌运起“万华神剑掌”,掌风如剑气,以不变应万变。

  持枪之人的长枪率先攻至,结果就被李玄都轻飘飘地一掌侧拍在枪头上,枪头上那股凛冽气机根本伤不得李玄都的手掌分毫,同时他只觉得手中端着的枪杆上传来一股巨力,竟是让他有些端不稳这根“老伙计”,枪尖顿时偏移轨迹,刺向用剑之人。

  然后李玄都又是一掌抵住用刀之人的一刀,用刀之人在气机反震之下,甚至握不住手中兵刃,那柄跟随自己多年的佩刀竟是直接被震飞出去,然后李玄都又是随手一掌,拍在他的胸口。这名用刀之人不仅整个胸口上出现了一个五指状的凹陷,口鼻之中更是流血不止,脚步踉踉跄跄,身形摇摇晃晃,就想站稳也难。

  另一边,长枪与长剑相撞之后,两人同时收手,然后持枪之人将手中长枪猛然掷出,长枪的气势丝毫不逊于方才李玄都丢出一矛,而持剑之人则是趁此时机,欺身而进。

  结果却是大大出乎两人的意料之外,只见李玄都只是伸出一掌,任由长枪撞在自己的掌心上,铁木制成的枪杆寸寸炸裂,最终只剩下一个枪头,被李玄都以五指握在掌中,运转气机,捏成一个铁团。

  面对长剑,李玄都则是以“璇玑指”拿住剑身,运转气机,凭借自己的浩大气机,生生将这柄灵物品相的长剑震断。

  两人见此情景,哪里还敢恋战,就要向后退去,只是李玄都却不放他们就此退去,召回“青蛟”和“紫凰”两剑,分别刺向两人的后心,两人在不防之下,被一剑穿心,向前扑倒身亡。

  就在此时,大批青阳教高手紧随杀至。

  李玄都再不停留半分,向前一掠,落在唐文波的身前三尺处,又是两掌,将唐文波身旁左右的两人直接打飞出去。

  李玄都微笑道:“李某此番前来,其实是想向唐公子借一样东西。”

  唐文波握刀的右手微微颤抖,强自道:“你要何物?”

  李玄都轻声道:“唐公子,借你头颅一用!”

  话音落下,李玄都已然再次运转“斗转星移”消失不见。

  随之不见的,还有唐文波的人头。

  一众青阳教围拢过来时,就只剩下一具无头尸体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似是没有反应过来,为何会变成这样。

  第一百五十一章 总督府外

  李玄都此行的本意是要接应白绢,结果却变成了当下的局面。不过李玄都也并不太过担忧白绢的安危。

  第一,白绢并非第一日行走江湖,在认识李玄都之前,她已经孤身闯荡江湖多年,江湖经验丰富,没有认识李玄都之后就变成一个要被人保护的弱女子的道理。第二,李玄都并不知道白绢为何要去单老峰,只知道白绢留下了记号,再联系白波所言,白绢并未遇到危险,而是她主动前往单老峰,那说明白绢对于此事有一定把握。第三,直接炼化“五毒真丹”是张海石的意思,对于李玄都而言,张海石是亦父亦兄的存在,他在骨子里还是信奉儒家的父子君臣,不好违背二师兄。第四,事有轻重缓急,磨刀不误砍柴工。

  综上四点原因,李玄都暂且放缓了去寻白绢的意图,而是先阻青阳教,再去驰援琅琊府城。

  此时的琅琊府府城中,暗流汹涌。

  在总督行辕之外是一处大坪所在,大概有四亩见方,暗合“朝廷统领四方”之意。大坪正中高矗着一杆三丈长的带斗旗杆,遥对着大门和石阶两边那两只巨大的石狮,以空阔见威严,沿着大门石狮两旁的那两面八字墙,有总督标营的亲兵靠墙一字排开,气势惊人。

  而现在的大坪内连同那条通往大门的铺石官路上都黑压压地跪满了小吏和武官,全都是静静地跪着,只有呼啸春风把那杆斗上的旗吹得猎猎发响。

  总督府的大门敞开着,透过门洞可见院子里站着一排挎刀的亲兵。

  一身布衣的楚云深此时一人独坐在大门前石阶上的轮椅上,冷冷地望着这些人。

  在过去的一天时间中,楚云深根据李玄都给出的名单,查证之后,一连罢免了三位军政大员,拔出萝卜带出泥,这三人的亲信心腹也多受牵连。

  虽然楚云深被称作是影子总督,但终究不是真正的总督,又是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没有任何铺垫,还是同时对这么多人下手,难免会引起官场动荡,而且还是一场自上而下的大动荡,此时跪在总督府门前的这些人,便是等着真正的总督大人回来主持公道。

  楚云深默然不语,跪着的人群也沉寂无言。

  远远地,亲兵队护送着秦道方一行的轿马来了,隔街便是衙门大坪黑压压的人群,马和轿都进不了大坪,只能在外面停住。秦道方、布政使周云先都走出轿门,副总兵鲁敬忠则是翻身下马,三人的目光都阴沉地望着那座进不去的总督府,望向了总督府大门前的楚云深。

  楚云深的目光却只望向秦道方的目光,两人的目光略一交汇,便心照不宣地错开,两人相识、相知、相交、共事多年,仅仅是一个眼神示意,秦道方便已经对现在的处心知肚明。

  原本都低头跪着的众人此时也循着楚云深的目光转望向了秦道方。

  布政使周云先是个养尊处优的中年男子,凑在秦道方的身边,道:“下官本想等部堂返回总督府之后再向部堂禀报此事,只是没想到这些人、这些人实在是太不像话了,竟然闹到总督府的门前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楚先生的处置也着实是操切了些,这才酿成了祸事。”

  这话乍一听之下,似乎颇为公允,不过最后一句话才是真正的点睛之笔。

  从来都是以鲁莽武夫面目示人的鲁敬忠用手中的马鞭一指几个跪在大坪上的武官,接口说道:“这几个人我认识,都是在沙场上立过战功之人,哪个不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他们怎么也跪在了这里?我看不是处置操切那么简单,怕不是公报私仇!若是部堂处置不当,恐怕会寒了将士们的心。”

  两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说完之后,两人不约而同地望向秦道方,等着这位秦部堂表态。

  秦道方看了两人一眼,意有所指道:“寒了心总比丢了命要好。”

  两人同时一怔,下意识地对视一眼,然后由周云先开口道:“部堂,现在该怎么办,这么多人跪在这里,这里又是总督衙门……”

  “跪在这里逼宫?”秦道方打断了他的话:“当年我在翰林院的时候,翰林院的清流们便隔三岔五跪到西苑门前,请陛下纳谏。当年我做县令的时候,县里的秀才也时常到县衙的门前摆‘破靴阵’,现在我做了齐州总督,这些人又跪到总督衙门前,是想让我尽早革职还乡?还是想让我这个总督听他们的?若是这次我从了他们,是不是以后稍有不如意的地方,他们就继续如法炮制?”

  周云先和鲁敬忠见秦道方这番话说得疾言厉色,顿时不敢再去反驳半句。

  秦道方沉声道:“来人!”

  一众亲兵高声道:“在!”

  秦道方一只手举在空中,突然劈下:“将这些人全都拿了。”

  “喏!”随着一声吼应,总督府院子里、八字墙下、秦道方身边的众多亲兵顿时如箭一般冲了过去。

  那些武官还好,身上有修为,还能挣扎抵抗几下,可那些小吏文官都是些文弱文人,虽说在三座学宫中也有养出浩然之气的高人,但他们显然是没有这等境界修为,甚至是手无缚鸡之力,一个个跪在那里还没有省过神来,便被如狼似虎的总督亲兵按倒在地,有些人因为脸朝下的缘故,被按在大坪的青石地面上,顿时满脸都是鲜血。

  周云先和鲁敬忠顿时愣住,如何也没有料到秦道方竟然会下一个这样的命令。

  秦道方转过身来望着二人,吩咐道:“将这二人也锁拿了。”

  几名亲兵立时扑了上去,周云先只是文人,没什么反抗之力,只能乖乖束手就擒,可副总兵鲁敬忠却是不一样,他本身就是一名先天境的武夫,虽然比不得胡良、李太一等人,但对付几名至多只有抱丹境的总督亲卫还是绰绰有余,只是一刀,便将两名亲卫的人头斩下,然后就想挟持秦道方。

  只是他在惊惶之下却是忘了不远处还有一个楚云深。

  楚云深轻轻一弹指,只见一道豪光自他的指尖射出,如光如气,一闪而逝。

  此乃“万化绕指剑”,就算是韩邀月,在不防之下,也吃了大亏。

  然后就见鲁敬忠持刀的整只手臂被齐根切断。

  秦道方看也不看捂着伤口惨嚎的鲁敬忠,淡然道:“总督亲卫听令,将这些人全部收押于总督府的大牢之中,若有胆敢反抗之人,就地斩杀。”

  第一百五十二章 城头之上

  琅琊府府城的东门城楼高耸,三重檐歇山式,其后是一处瓮城,过了瓮城方才是真正的城内。

  城门守备马武季身披甲胄,披着外黑内红的斗篷,按剑而立。在他身旁却是萧家的家主萧云,对于这位萧家老爷,马武季十分恭敬,毕竟他们这些人都是外来的官,真正扎根于此地的还是萧家这些豪阀大族,若是与这些豪阀大族不睦,可谓是寸步难行。前些日子,也就是去年的年底,江南总督与金陵府的众多士绅豪族起了冲突,结果怎么样?虽然杀了一个钱家的家主,但堂堂江南总督和织造局的监正也被赶出了金陵府,只能到荆楚总督那里寄人篱下。这便是明证。

  马武季见萧云一直盯着城外的东南方向,久久没有收回视线,以为那里有什么异常之处,不由问道:“萧先生在看什么?”

  一身文士装扮的萧云淡笑道:“在看那片林子。”

  马武季顺着萧云的视线望去,只见那片林子上空有大群飞鸟盘旋不落,脸色顿时变得凝重,道:“飞鸟盘旋不落窝,说明树林中埋伏有大批人马,这才惊起了飞鸟,难道林中有青阳教的寇匪?”

  萧云略微惊讶地看了马武季一眼,没想到这个莽夫竟然还有这般细腻心思。不过事到如今,知道与否已经无关紧要了,所以萧云也没有如何紧张,只是道:“我不是带兵的武人,不懂得这些兵家之事。”

  马武季沉声道:“此事还要尽快禀报部堂才行。”

  萧云仰头望着天空,道:“秦部堂这会儿怕是还腾不出手。”

  马武季一怔:“萧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萧云道:“那么多人去了总督府,把总督府门前的大坪都给跪满了,这些人都是要请秦部堂给他们一个说法的。正所谓攘外必先安内,你说秦部堂这会儿还有心思理会其他事情吗?”

  马武季对于兵事熟稔,对于这些政事就有些一窍不通了,此时听萧云这么一说,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不过就算树林中有青阳教的寇匪,咱们只要谨守城门,他们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在秦道方返城之后,秦道方便下令关闭了瓮城的大门,只留下一个侧门供行人初入,此时就算有青阳教的大队人马冲杀而来,也顶多杀至瓮城,冲不进城中。

  所谓瓮城,就是在城门外口加筑小城,高与大城相同,其形或圆或方。圆者似瓮,故称瓮城。想要攻入城中,就要先破瓮城,这便是马武季有恃无恐的根由所在,这也是青阳教非要靠城中内应打开城门才能攻城的缘故。

  萧云闻听马武季这话,笑了笑,没有多言。

  不知为何,萧云总是感觉心底有些不安,现在他已经知道当日潜入他宅邸之人竟然是曾经大名鼎鼎的紫府剑仙,虽然柳玉霜没有明说她是如何从这位紫府剑仙的手中脱身,但萧云也隐隐猜测到了,怕是柳玉霜已经向这位紫府剑仙交底,这才保住了性命。而接下来楚云深的一番动作,更是让萧云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只是柳玉霜此举也是为了自己的儿子萧迟,他倒是不好多说什么了,反而还要帮着柳玉霜遮掩,一起蒙骗与柳玉霜并非一路人的孙鹄。

  萧云不是没有想过就此罢手,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想撂挑子,青阳教怕是不会答应,总督府这边也未必容得下他,所以最终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行事。不过在此之前,他已经让萧迟和柳玉霜秘密出城,若是大事可成,他们再回来便是,若是大事不成,便从此远走高飞。至于萧家,有萧时雨的面子,想来不至于就此香火断绝。

  萧云再次眯眼竭力望向那座密林,只是隔得太远,林中景象仍是无法看清。可惜他与唐文波没有定下飞剑传书,也无法询问他那边到底准备得如何了。

  不过想来不会有什么差错,整个计划的关键还是在于打开城门,不应是他担心唐文波,而应是唐文波担心他才对。

  就在此时,一个佩刀年轻人出现在城楼上,来到萧云的身旁站定,手掌轻轻摩挲刀首,望向马武季的眼神就像一只饿狼正在打量自己的猎物。

  此人正是在李玄都手中吃了一个大亏的孙鹄,当日他被李玄都以“圆势法”强行封住修为,在萧云和几位萧家供奉的帮助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这才勉强挣脱“圆势法”的束缚。今日孙鹄出现在此地,便是来干脏活的。

  孙鹄的五指下滑,握住刀鞘,拇指抵住刀锷轻轻一推,“歃血”顿时出鞘三分。

  这时马武季也察觉到几分不对,转头望向虎视眈眈的孙鹄,按住剑柄,厉声道:“你是何人?你要做什么?”

  孙鹄并不答话,只是缓步向前。

  马武季又望向萧云,高声道:“萧先生!”

  萧云也不答话,而是转头望向城外风景。

  马武季的心往下一沉,立时知道大事不妙。

  孙鹄咧嘴狞笑道:“不用看了,你那些亲兵都被杀干净了,现在除了城楼底下的那些兵,城楼上头,已经没有兵了。实话告诉你,我最近心情很不好,所以我想把将你给一刀劈成两半,你说是竖着劈呢?还是横着呢?”

  马武季拔出腰间佩剑,问道:“你是青阳教的贼人?”

  “青阳教?”孙鹄扯了扯嘴角:“他们在城外呢。”

  萧云终于开口道:“莫要废话,速速动手,若是招惹来紫府剑仙,平添变数。”

  孙鹄听到“紫府剑仙”四字,脸色略显阴沉,不过还是拔出刀来。

  就在此时,有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好大胆的贼人,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屠戮官兵,刺杀朝廷命官,按律当诛。”

  孙鹄猛地停下手中动作,转头望去。

  只见在不远处的城垛上不知何时站了一名女子,一身银色纱裙,满头青丝被束成一个高挑马尾,额上佩戴了一块冰蓝色的玉质额饰,撑起刘海,整个人显得英姿飒爽。

  孙鹄望向女子,问道:“你是何人?”

  女子淡然道:“我姓陆。”

  孙鹄心思几转,忽然想起一人,不由脸色微变。

  女子跳下城垛,朝着孙鹄和萧云走来,平静道:“我叫陆雁冰,清微宗老剑神座下五弟子,现任青鸾卫右都督。你们说的那位紫府剑仙,是我的四师兄。”

  第一百五十三章 师兄师妹

  听到这话,不管是马武季也好,还是萧云和孙鹄也罢,都是一惊。

  马武季听说过清微宗,但是对于老剑神的弟子没有太多概念,真正让他震惊的是“青鸾卫右都督”这个名头,只要是在官场上混的,不管文官也好,武将也罢,哪个不知道青鸾卫的?天子亲军,皇帝耳目,有稽查百官之权,也有越过三法司的审问、捉拿、处刑之权,更设有诏狱,可以说一个青鸾卫都督府就包含了刑部、大理寺、督查院三个衙门的职能,虽说对于江湖中人来说,青鸾卫这些年来可谓是江河日下,但是对于朝廷中人来说,只要还想在庙堂上立足,那就得守庙堂的规矩,青鸾卫的武力高低便不那么重要了,青鸾卫拿人靠的是权势,而不是纯粹的武力。

  江湖人志不在庙堂,所以不守庙堂的规矩,你青鸾卫捉拿庙堂中人靠的是权势,缉捕江湖中人就要靠武力说话,青鸾卫最为鼎盛封时候,能让大半个江湖俯首,只是此一时彼一时,现在的青鸾卫已经大不如从前,对于许多江湖高人而言,仅凭青鸾卫的名头,吓不住人。

  真正让孙鹄和萧云在意的,是“清微宗老剑神座下五弟子”这个名头。

  仅仅是一个清微宗,就已经很吓人,正邪两道二十二个宗门,源远流长,但每个宗门也有兴衰起伏,如潮来潮去,有些宗门过去很强盛,但是现在衰弱了,最典型的例子便是皂阁宗,而清微宗如今则是势头正盛,大有与正一宗分庭抗礼的架势,无论正道邪道,清微宗都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庞然大物。

  在清微宗的基础上还要再加上一个老剑神,老剑神是什么人?长生境的地仙,名列老玄榜。清微宗上下十几万人,可老剑神的弟子却只有六个,这等身份,对于江湖人来说,便意味着一张天大的护身符。

  孙鹄沉默了片刻,“呵呵”笑道:“原来是老剑神的高足,若是我没记错的话,陆姑娘如今在少玄榜上名列第五。”

  陆雁冰看了他一眼,道:“我知道你,新晋少玄榜第十人,‘血刀’宁忆的弟子。”

  孙鹄道:“家师自然比不得尊师,只是江湖争斗,拼的是自己,可不是比拼师父的。”

  陆雁冰笑意微冷,“少玄榜上十人,前四甲被誉为四小宗师,天宝二年以前的四小宗师分别是:家兄李玄都、正一宗颜飞卿、慈航宗苏云媗、玄女宗玉清宁,在家兄和玉清宁相继坠境之后,又评正一宗颜飞卿为四小宗师之首,也就是少玄榜第一人,慈航宗苏云媗次之,牝女宗宫官递补四小宗师之位,忘情宗秦素递补四小宗师之位。此四人也就是新的少玄榜前四甲,我承认我不是他们的对手,不过你一个少玄榜第十,如何能胜我?”

  孙鹄不是个喜欢在动手之前唠叨一大通的人,只有两种情况例外,一种情况是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一种情况就是他没有必胜把握的时候,方才对待马武季是前者,现在面对陆雁冰是后者。

  孙鹄冷笑道:“排名都是虚的,手底下才能见真章。”

  其实陆雁冰也不欲与孙鹄多言,只是此时孙鹄身后还站了个萧云,让陆雁冰有些迟疑。

  陆雁冰之所以会来到此地,也是因为巧合之故,她和李玄都一样,朋友都不多,李玄都比她还好一些,最起码李玄都还有许多酒肉朋友,可陆雁冰身为一个女儿家,就算是江湖儿女,可以不在乎那些礼法规矩,但也不能太过分,所以她的朋友比李玄都更少。

  这次好不容易盼来了自己的闺中好友白绢,陆雁冰特意抽出时间,也已经定好了行程。

  先去金鳌峰赏景,那儿素有海上第一仙山之美称,以剑峰千仞、奇石怪岩和日出海上而著称于世,立于其上,眺望山外远处大海,海上笼罩着一层淡淡雾气,与天空上下垂的云海隐隐相连,海天一色,瑰丽绚烂,似是人间仙境。若是春夏两季,有时还会出现海市蜃楼的奇观,运气好的时候,隐约可见蓬莱仙岛,实在是蔚为大观。

  这里是东华宗的地盘,不过以陆雁冰的身份,仅仅是赏景还不是什么问题。

  接下来便乘船出海,紫芝岛、镇狱岛、方丈岛、瀛洲岛、松雾岛、碧水岛,只要景色好的,除了蓬莱岛不能去,都逛一遍。接下来再借用一艘船,一路北上北海去辽东,然后两人再去白绢的家里做客,顺带也拜访两人的另外一位朋友赵玉。

  说起赵玉,也不是寻常人等,不过她不是江湖中人,所以在江湖中名声不显。

  再然后,陆雁冰就该去帝京了。

  这也是陆雁冰在一众师兄弟中境界最低的缘故,委实是玩心太重,也有些惫懒了。

  计划是好的,只是往往不能如人所愿,陆雁冰没有料到,中途竟然出了这一档子事,白绢不得不改变行程,陆雁冰无奈之下,也只能赶过来会合,于是就出现在了此地。

  对于陆雁冰而言,无论是她的身份,还是与闺中密友的关系,都决定了她的立场。

  萧云上前一步,对孙鹄待道:“你我二人联手,将她拿下。”

  陆雁冰一抖手腕,手中多出一柄紫色软剑,正是她的佩剑“紫螭”。

  陆雁冰举剑指向二人,虽然她在六位师兄弟中最不起眼,论境界修为,不如二师兄、三师兄,论天赋根骨,不如四师兄、六师弟,可她既然能成为堂堂老剑神的的弟子,自然有其独到之处,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随意拿捏的。

  正当陆雁冰准备出手的时候,又是一道身影出现在城头之上,来人神情略显疲惫,手中却提着一颗头颅。

  他望向萧云和孙鹄,微笑道:“两位,我们又见面了。”

  孙鹄和萧云都是下意识地向后倒退一步。

  不管怎么说,上次的一番交手,李玄都以一敌众还能从容离去,给两人留下了很深的阴影,让两人忌惮非常。而当两人看清楚李玄都手中的头颅时,又是一惊。

  萧云失声道:“唐文波!”

  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一块白巾,将手中的头颅裹住,挂在腰间,然后对两人说道:“两位是想以多欺少?这恐怕不合江湖道义,不如就由我们师兄妹二人一起领教一下两位的高招,如何?”

  第一百五十四章 单老峰

  平心而论,就算两人联手对付李玄都,胜算也不是很大,此时再加上一个少玄榜第五的陆雁冰,可以说完全没有丝毫胜算。

  两人不是傻子,自然同时萌生退意。

  孙鹄毫不犹豫地从城头上一跃而下,往城外逃去,萧云则是身形向后急退。

  李玄都对陆雁冰道:“你去追那个牝女宗的孙鹄,我来对付这位境界更高一些的萧先生。”

  在重新恢复境界且不唠叨啰嗦的四师兄面前,陆雁冰还是很乖巧的,没有任何异议,同样从城头上一跃而下,紧随孙鹄而去。

  城头之上只剩下李玄都和萧云二人,此时两人之间已经拉开近百丈的距离,眼看着萧云便要从另外一个方向飘落回城内,此时城内还有萧家的客卿供奉以及青阳教提前埋伏好的高手,未必不能脱身。

  李玄都轻声道:“逃得了吗?”

  虽然李玄都因为连续动用了两次“斗转星移”的缘故,已经很是疲累,但还是用出第三次“斗转星移”,瞬间跨越数十丈的距离,然后再向前一掠,已然是追上了萧云。

  萧云作为一个文人,虽然境界修为很高,但素来看不起匹夫之勇,只是到了此时,他不得不承认,天子一怒固然能血流漂杵,但匹夫一怒的血溅五步,也不容小视,那些江湖宗门为何能左右一地大势?还不是因为其武力之高,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抹平人数上的差距,此时便是如此情况,让萧云苦不堪言。

  两人交手十几招,李玄都故意卖了个破绽,萧云不察之下,出手去攻,结果反而被李玄都拍了一掌,顿时落入下风之中。可怜萧云空有一身境界修为,可不擅长与人争斗,在李玄都这种厮杀老手面前,处处受制,就好像是两个壮年男子打架,一个是从沙场上滚出来的老兵,一个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生,秀才遇上兵,自然只有挨打的份。

  江湖高手交手,尤其是同境之争,就如棋手弈棋,境界相同如同棋子一样多,不同的是棋术有高低之分,一步错则步步皆错,此时萧云便是如此,被李玄都拍了一掌之后,愈发进退失据,又连续被李玄都拍了三掌,五脏六腑无一不痛,眼前金星阵阵,脚步虚浮,身形歪斜。

  李玄都一把按住萧云的肩膀,沉声道:“萧先生,唐文波已死,青阳教的谋划不成,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萧云定了定心神,喘息着说道:“原来紫府剑仙竟然是清微宗的四先生,萧某输得不冤,只是不知四先生和五先生一同现身此地,是否是老剑神的意思?”

  李玄都问道:“事到如今,这还有意义吗?”

  萧云虽然空有境界修为,武力不济,但却不是蠢人,此时听李玄都如此说,心中顿时明了几分,道:“看来这只是四先生和五先生的自行其是,而不是老剑神的意思。若是老剑神的意思,那么此时出现在此地的恐怕就不止是两位先生了,四先生也大可明言就是,不必这样顾左右而言他。”

  李玄都道:“就算不是出自老宗主的授意,那又如何?”

  萧云道:“既然不是老剑神的授意,那么清微宗便不会大举来援,仅凭四先生和五先生,青阳教也未必会输。”

  李玄都皱了下眉头,思索片刻,略有迟疑道:“莫不是地公将军唐秦也来到了琅琊府?”

  “四先生不愧是四先生,难怪能得张相青眼。”萧云赞了一句:“不错,地公将军已经来到琅琊府,你杀了唐文波,非但不会使青阳教的教众群龙无首,反而还使得此事无法善了,已是无法善罢甘休。”

  李玄都轻声喃语了一句:“黑白谱第一人么?”

  平心而论,若是先前的李玄都,未曾彻底恢复巅峰境界,身上又有“逆天劫”和“太阴十三剑”的反噬,绝对不是唐秦的对手。不过现在李玄都服用了“五毒真丹”,拔除各种隐患,拓展经脉和丹田,就算比不得当年巅峰时的紫府剑仙,也已经相去不远,对上地公将军唐秦,胜负难料,却有一战之力。

  李玄都问道:“不知地公将军如今身在何处?”

  萧云道:“若是四先生肯放我离去,我便告知于四先生。”

  李玄都略一沉吟,杀了一个萧云,还有一个萧家,且不说萧家根深蒂固,就说玄女宗的宗主萧时雨,有她在,就不可能将萧家连根拔起,纵使除掉一个萧云,还有萧迟和其他萧氏族人,如此一来,杀不杀萧云就没有这么重要了。不过若要这么放走萧云,也是祸福难料。而且李玄都也不喜欢将自己置于被动境地之中,于是道:“我可以不杀萧先生,只是要我就这么放了萧先生也是万万不能,我给萧先生两个选择,一是萧先生将实情告知于我,我将萧先生交由秦部堂发落,二是萧先生死不松口,那就别怪我出手无情了。”

  有萧迟被放回来的前车之鉴,萧云自是相信这位四先生言而有信,再转念一想,秦道方是久在官场之人,自然不会像江湖中人这般黑白分明,若想让萧家倒戈助他平叛,还要仰仗自己,多半不会将自己处死,于是道:“既然四先生如此说了,那萧某只能选择如实相告了。”

  李玄都的脸上露出些许笑意,道:“如此甚好。”

  说话间,李玄都松开了萧云的肩膀,他既然能擒住萧云一次,自然不怕萧云趁机逃走。

  萧云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果然没有逃走的意思,老实道:“据我所知,那地公将军唐秦是在十天前来到琅琊府的,他让唐文波代为主持此次的谋划之事,而他本人则是坐镇于城外的单老峰上,四先生既然杀了唐文波,那么唐文波的残部多半要去单老峰……”

  李玄都没有听完,只是听到“单老峰”三字,再联想到先前白绢留下的布条,顿时脸色微变。

  想到这儿,李玄都不敢再有丝毫迟疑,以“圆势法”暂且制住萧云之后,带着他往总督府掠去。

  第一百五十五章 追杀孙鹄

  另一边,陆雁冰追着孙鹄出了城外,陆雁冰身为清微宗的五先生,除了剑道之外,自然也精通“玄微真术”,诸多秘术中就有追踪之法,使得孙鹄始终无法摆脱她。

  两人一前一后绕了一个不小的圈子,追逃小半个时辰之后,终是进了青阳教先前所在的那片密林,就在这段时间里,青阳教的人马已经带着唐文波的尸首离去,毕竟当家的公子死了,这是牵扯到整个白阳总坛的大事,而且城门迟迟不开,想来是城内出了变故,单凭他们也无力改变局势,故而这些青阳教之人终是只能撤走。

  陆雁冰入林之后,时不时以手指在周围的树干上刻画下一个个奇怪的印记,说是符箓,却与道家的传统符箓大相径庭,倒像是古时巫蛊之术中的某种符号,虽然陆雁冰不是方士,但只要在这种记号中灌注气机,便可使其发挥功用,然后再在印记下方的树干中压入一颗青鸾卫的“雷珠”,若是孙鹄再从此地经过,立时便会被印记感知,然后便会将埋于树干中的“雷珠”引爆。

  如此一来,等同陆雁冰在此处林间交织出一张大网,然后慢慢收紧,使得处于网中的孙鹄逃无可逃。

  除此之外,陆雁冰也会时不时低头查看地面上的蛛丝马迹,虽然孙鹄的“血影幻身”已经差不多到了踏雪无痕的地步,不过终究不是天人境的大宗师,不能御风而行,也就不可能完全不留半点痕迹。在陆雁冰看来,地面上的落叶、树干上都有极为细微的痕迹,这等痕迹存留的时间很短,可能只要一阵风吹过,便会彻底消失不见,所幸陆雁冰追得很紧,又有“玄微真术”中“奇势法”的气机索引,这些痕迹始终没能瞒过她的眼睛。

  如此在林中绕了一个圈子之后,陆雁冰来到了先前李玄都与青阳教大战的地方,此地毁坏颇为严重,而且有许多气机残留,使得孙鹄的气息瞬间变得混淆不清,而那些细微痕迹也被淹没在先前的打斗痕迹之中。

  陆雁冰停下脚步,轻哼了一声:“倒是有些算计。”

  说罢,陆雁冰脚下一点,身形扶摇而起,在两棵大树之间来回借力弹跳几次之后,站到树冠顶点,身形仿佛一片树叶,丝毫不着力,就连枝头都没压弯半分。

  她举目眺望,在她的视线中,这片树林中有一个个光点,那是她一路上留下的印记,她早就料到孙鹄要玩弄这种把戏,所以早有准备,此时就算孙鹄暂时藏了起来,也逃不出这座树林去。

  虽说陆雁冰最怕二师兄,不敢忤逆三师兄,在四师兄和六师弟的面前也是连连吃瘪,但这不意味着她就是个谁也能拿捏的软柿子,能在清微宗的“三四之争”中独善其身,做一颗随风摇摆的芦苇,那也是本事,若是让孙鹄也骑到了她的头上,那她也不用在这江湖上混了。

  陆雁冰缓缓闭上双眼,耳廓开始小幅度地颤动,许多细微声音都逃不过她的耳朵。

  如此片刻之后,她猛地睁开双眼,冷笑道:“找到你了。”

  下一刻,她从树冠上一跃而下,身形如苍鹰俯冲,掠向一棵大树。

  只见一道紫色剑光闪过,整棵大树被拦腰斩断,断口处极为光滑平整。

  孙鹄就站在大树的后面,将“歃血”横于身前,这才挡下了这一剑的残余剑气。

  陆雁冰冷笑道:“你师父‘血刀’宁忆不是我师兄的对手,你也不是我的对手。”

  孙鹄倒是没有如何气急败坏,反唇相讥道:“何不直接搬出老剑神压人?”

  陆雁冰又是一剑,将孙鹄逼退,讥讽道:“你也配?”

  孙鹄向后一跃,身形极快。

  陆雁冰并不急着追,而是侧耳倾听。

  不多时后,树林间便响起声声炸雷,可见电光闪烁。

  这是孙鹄引爆了陆雁冰埋下的“雷珠”,所谓“雷珠”,与“火丸”一样,乃是青鸾卫对付江湖中人的两大利器,与太平宗的“凤眼子”有异曲同工之妙,江湖中人也可以从“闻香堂”中花费太平钱购买,不过大都是买上一两颗防身而已,关键时刻丢掷出去,伤敌也自保,能像陆雁冰这般大规模使用的,少之又少。

  陆雁冰有些恨恨道:“足足花我一千太平钱,你也该死了。”

  “雷珠”和“火丸”是青鸾卫的利器,却是由工部负责制造,因为造价不菲且要走明账的缘故,陆雁冰身为青鸾卫的堂官,也只有五百太平钱的份额,多余的便要她用自己的私房钱来补贴,虽说她有青鸾卫的俸禄,也有清微宗的例银,还有许多孝敬,比起现在一穷二白的李玄都要富有很多,但毕竟不是做了宗主的李元婴,一千太平钱也不是个小数目,实在让她肉痛。

  炸裂的声音连绵不绝,可见一棵又一棵的大树被生生炸断,或是倚在其他大树上,或是直接倒在地上。

  陆雁冰右手提剑,左手中又扣住四枚“火丸”,朝炸裂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越是靠近爆炸的中心,越是可见烟尘滚滚,看不清具体情形。

  陆雁冰猛地停下脚步,几乎就在同时,孙鹄破开重重烟雾,一刀劈向陆雁冰的面门。

  若是陆雁冰没有防备,八成要吃亏。所幸陆雁冰不是萧云这种空有境界的文人,也许江湖经验不如李玄都,但若说厮杀经验,却是相去不远,恰到好处地挡下这一刀,然后掷出一颗“火丸”。

  其实在刚才的“雷珠”攻势之下,孙鹄也不是毫发无伤,被炸断了一条腿,激起了他的凶性,这才返身搏命,却不料陆雁冰根本不想与他用刀剑分出胜负,而是在“雷珠”之后改用“火丸”,就好似钝刀子割肉,要将孙鹄生生磨死。

  “火丸”落在孙鹄的身上,顿时炸出熊熊烈火,好似被浇了火油一般。

  这种东西,比正一宗的符箓好用,毕竟符箓还要以气机或是真元催动,这种东西却是直接丢掷出去就行,类似于暗器,不过比起真正的极品符箓,威力上又有不如,也算是有利也有弊。

  孙鹄闷哼一声,强行以气机震碎附着于体表的火焰,毫不犹豫地转身掠去。

  陆雁冰脸色一沉,一抖袖口,从她的袖管中掠出一道紫色剑芒。

  飞剑“紫鸢”。

  在清微宗中,只要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随身携带飞剑,多是灵物品质,根据个人喜好不同,数量不等,陆雁冰就只带了一柄,李玄都是两柄,据说当年大师兄司徒玄策最为偏爱飞剑,足足御剑三十六柄,自成一方剑阵。

  飞剑一闪而逝,将孙鹄刺了个透心凉。

  只是孙鹄伤而不死,仍旧拖着一条瘸腿飞奔。

  孙鹄的面容狰狞。

  既是因为身上的伤势,也是因为心中的恨意。

  他平生最讨厌那些所谓的贵人,他心中所愿,便是杀遍公子王孙,将小姐贵女收入自己囊中,他好不容易爬到了现在这个位置,还没娶到宫官,还没亲手杀掉李玄都,如何能死?如何能死在这名女子的手里?

  这一刻,孙鹄在心底默默立誓,若是他能逃得今日的劫难,来日能立于千万人之上,定要让李玄都和陆雁冰这对兄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男的废去一身修为,打断四肢,女的为奴为婢,当作玩物。

  除此之外,还要杀人诛心,让这两人臭名远扬,成为江湖上的笑话,永世不得翻身。

  第一百五十六章 无边炼狱

  陆雁冰手中还有三枚“火丸”,不紧不慢地跟在孙鹄身后,就像一只捉老鼠的花猫,不急于一口吃掉老鼠,而是不断玩弄,最终把老鼠生生玩死。

  不过陆雁冰在心底也承认,这小子的确有些道行,竟然逃出了她布下的天罗地网,真是跟混水泥鳅一般滑不留手,若是假以时日,此人未必不能成为一条翻江怒蛟,而且他与自家师兄李玄都不同,不管怎么说,她与四师兄之间是有从小到大的兄妹情谊,就算翻脸,也不至于生死相向,再加上李玄都对待自家人还算仁厚,所以陆雁冰可以见风使舵。

  可孙鹄不一样,仅仅是看他的眼神,跟狼崽子一样,必然是个锱铢必报的性子,今日若是放走了他,来日必会酿成大祸,这江湖上的事情,谁也说不准,也许今日还是名震江湖的大侠,明日就变成了修为全失的乞丐,今日还是街头上的小混混,明日就摇身一变成了年轻才俊,孙鹄就是一个例子,所以于情于理,陆雁冰都不可能放过孙鹄。

  在接下来的追逃之中,陆雁冰又是一记飞剑刺入了此人的后心位置,只是不知是此人的心室位置与常人不同,还是学了什么秘法,可以保住性命不死,总之孙鹄被连续两次飞剑穿心之后,仍是活蹦乱跳,似乎这两剑造成的伤势还没有那条断腿的影响更大。

  在如此情况之下,陆雁冰干脆驾驭飞剑直刺此人的头颅,就算你能有两个心脏,总不能有两个脑子,一剑刺穿头颅,如何能活?

  于是接下来陆雁冰又赏了孙鹄一剑,差之毫厘,没能刺中后脑,剑锋擦着孙鹄的脖子掠过,以“紫鸢”的锋锐,也只是撕裂出一道半寸深的伤口,虽然看着鲜血淋漓,但并未伤及要害。陆雁冰如今是八重楼的修为,不用佩剑“紫螭”,仅仅是飞剑“紫鸢”,也能一剑斩断两人合抱的大树,此时竟是不能斩断孙鹄的脖子,让陆雁冰愈发觉得这里头有什么古怪。

  若说正面相斗,无论是分胜负,还是决生死,陆雁冰都有十足把握,只是此人刀法修为未必如何,可逃命的本事却是一等一的厉害,现在陆雁冰已经渐渐没了开始时猫捉老鼠的心态,甚至还有了几分急躁。

  陆雁冰又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张符箓。

  陆雁冰不同于李玄都,李玄都认为只要自身境界高绝,一剑在手,这些身外之物都是土鸡瓦狗,陆雁冰则觉得身外之物大有裨益,颜飞卿便是明证,所以常备各种身外之物,从灵物品相到宝物品相皆有。

  李玄都是被老剑神捡回来的孤儿,可陆雁冰却是出身于大族陆氏,家底不菲,除了“雷珠”和“火丸”,其他物事也是不少,真要逼急了她,无非再多花一千太平钱。

  陆雁冰将这张材质特殊的符箓夹在两指之间,有些犹豫。

  到底用还是不用?

  此符名为“少阳灭魔符”,名为“灭魔”,实为伤人,若是动用此符,孙鹄就算不死,也要脱一层皮。只是这张符箓也不便宜,与“太阴匿形符”的价格相差无几,而且很多时候,有价无市,陆雁冰一直是将此符当作保命手段之一,不到万不得已,不想轻易动用。

  此时心性坚韧的孙鹄同样恼怒,本以为这次只是杀一个城门守将,然后打开城门就是,哪里想到会中途杀出两个煞星,使得自己变成现在这般凄惨境地。自从从宫官手中得了牝女宗的天书之后,他自认不比李玄都、颜飞卿这些人差上多少,只要再给他一些时间,他就能把这些人都踩在脚底。

  他怎么能死在这里?

  还有大好的前程等着他呢!

  孙鹄紧咬着牙,全身上下的毛孔中都渗出鲜血,使得他整个人好似一个血人,不过他的境界也开始高涨,虽然有一条残腿,但双脚已经离开地面,只是不能高高飞起而已。

  就在此时,陆雁冰终于下定决心,用出了手中的“少阳灭魔符”。

  只见得符箓飘摇飞起,在飞起的过程中无风自燃,最终在树林的上空化作一轮让人不能直视的“耀日”,仿佛在这一瞬间,天空中同时出现了两个太阳。

  下一刻,这轮“耀日”直接炸裂开来,化作无数火焰。

  火光如雨,绚烂犹胜焰火。

  孙鹄感受到了莫大的危机,顾不得后果催动秘法,瞬间七窍流血,体内气机暴涨。

  陆雁冰早就料到孙鹄会狗急跳墙,既然连“少阳灭魔符”都用了,那就绝不可能放走孙鹄,否则便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所以陆雁冰一剑扫出,“紫螭”上的淡紫色剑气暴涨,如同一条紫色长鞭,扫向孙鹄,若是孙鹄不挡,便要被这一剑拦腰斩断。

  孙鹄只得暂缓身形,出刀抵挡,就在这一个停顿之间,天上的火雨落于地面。

  孙鹄的身周三十丈之顿时变成一片火海。

  孙鹄只得大喝一声:“陆雁冰,日后我必杀你!”

  陆雁冰冷笑道:“你没机会了,你今日合该死于此地,木能生火,我在林中埋下‘雷珠’,又有‘少阳灭魔符’,再加上我手中的‘火丸’,一起催发,顷刻之间,这里便会化作无边炼狱,你焉有幸理?”

  话音未落,陆雁冰已然向后掠去,在后退的同时,她也将手中的“火丸”一一丢掷出去,身边一棵棵合抱大树猛然炸裂,烈火四起,既是阻挡孙鹄逃遁,也是助涨火势。

  密林中的树木枝叶交缠,盘根错节,此时在“火丸”和火雨的双重作用之下,火光冲天,暴鸣迭起,剩余没有被引爆的“雷珠”也在火焰之下纷纷炸裂开来,直接化作一个个马车大小的巨大火球,天上地下,尽是赤红火焰,灼灼热气扑面而来,滚滚黑烟冲天而起,就是在琅琊府府城的城头上都清晰可见。

  火势蔓延极快,就算陆雁冰在远离火海的位置提前一步向后退去,仍是差点被炸裂的火焰伤到,身处火海正中位置的孙鹄自然是逃不出来,被淹没在火海之中,变成一个火人。

  陆雁冰在逃出密林之后,烟熏火燎之下,不仅是脸上漆黑一片,就连额头上的发丝都可见焦黄,只是她心中颇为快意,转头望向熊熊大火,冷哼道:“不枉费我的太平钱。”

  第一百五十七章 平乱登山

  常言道:“临大事有静气”。越是遭遇变故,越是要冷静对待,若是慌了手脚,或是顾前不顾后,只会错上加错,最终无可挽回。

  李玄都从萧云口中知悉地公将军唐秦就在单老峰上的事情之后,知道自己不能立刻赶到单老峰,更不能自乱阵脚,如果李玄都抛下萧云立刻敢去单老峰,萧云又生出什么乱子,终是导致琅琊府之事变得难以收拾,那便是李玄都之过,所以李玄都第一反应不是赶往单老峰,而是先将萧云交予秦道方之手,同时也将此事告知秦道方。

  再者说了,从城头到总督府不远,急也不能急在这一时。

  此时的总督府前,一片乱象。

  虽然秦道方出人意料地拿下了周云先和鲁敬忠二人,但除了此二人之外,还有青阳教提前埋伏在城中的高手,以及他们花费重金雇佣而来的江湖散人,此时两者已经冲杀至总督府外的大坪,与总督府的亲军交战。

  当李玄都来到此地的时候,就是这么一副场景。

  李玄都没有丝毫犹豫,开始杀人。

  当年无论是江北河朔,还是帝京城中,他亲手杀人何曾少了去?

  虽然在李玄都的身边还带了一个萧云,但是这些人中并没有真正能够阻挡李玄都的高手,所以李玄都加入战团之后,整个战场的局势迅速倒向总督府这边。

  面对如此局势,青阳教的教众还好,可那些被雇佣来的江湖中人却是承受不住了,他们既然是被雇佣而来,自然是求财的,哪里肯舍了自己的性命。虽说一入江湖,尤其是干了这等刀口舔血的买卖,早已是亡命之徒,但亡命之徒也没有自寻死路的,能活还是活着最好。

  于是这些江湖散人顿时溃不成军,人人开始谋求退路,想着如何活着离开此地。

  江湖散人们的人心一散,那么剩下的青阳教教众固然视死如归,也是独木难支,只能节节败退。

  大局已定。

  李玄都不再过多插手剩余残局,带着萧云进入总督府中。

  此时的总督府中也是一片忙碌景象,一下子羁押了那么多的犯人,甚至其中还有许多本身就是总督府的吏员,使得总督府上下愈发人手紧缺。

  李玄都径直来到大堂。

  此时秦道方和楚云深都在大堂之中,两人见到李玄都带着萧云进来,同时起身。

  李玄都拱手见礼之后,将事情经过大致说了一遍,道:“我将这位萧先生交予部堂处置,然后我便要去单老峰接应白绢。”

  秦道方知道自己此时也无力援手,只能点点头,叹道:“那就拜托紫府了。”

  李玄都笑了笑,孤身一人出了总督府。

  在李玄都离去之后,秦道方开始下令收拾城内的残局。

  那些江湖草莽,可以放任他们离开琅琊府,穷寇莫追,不过若是有人想要浑水摸鱼,立斩不赦。至于那些青阳教的教众,则是一个也不能放走。

  如此一来,本就已经丧胆的众多江湖散人自然如鸟兽散,争先恐后地逃出城去。青阳教的教众也顿时分为两派,一派跪地投降,请求饶他们一命,另一派则是视死如归,只是两者的结局相差无几,都是被屠戮殆尽。

  自古以来,造反是重罪,当诛九族。

  秦道方不是残暴之人,但有一句话,义不掌财,慈不掌兵,此时他身为齐州总督,已经不仅仅是封疆大吏那么简单,也不是领兵在外的大将,几乎如一方之主,若是抛开清微宗这种豪强,说他是齐州王也不过份,若是他今日放纵了这些谋反之人,那么日后谋反之人只会更加变本加厉。再者说了,乱世用重典,此时不杀人,不足以震慑其他宵小。

  总督府外血流成河。

  另一边,李玄都离了琅琊府城,一路往单老峰而去。

  单老峰距离琅琊府城并不算太远,否则唐秦也不会选择在此地落脚,以李玄都的脚程,在全力赶路的前提下,很快便能抵达。

  在李玄都行至中途的时候,发现了青阳教人马的踪迹,带着唐文波的尸体,不过李玄都无暇去理会他们,也没让他们发现自己的踪迹,穿过远离大路的山林,先一步赶到单老峰。

  单老峰本是一处形胜之地,又是正值春日踏青的好时节,此时却不见半个游人身影,反而在山路上设有关卡,阻止游人登山。不过这也难不住李玄都,以他现在的境界修为,御气飞行是做不到,不过直接攀登峭壁却不算什么难事,于是他直接从一面极为陡峭的崖壁上攀沿而上,再加上单老峰也不算太高,李玄都花费了大半个时辰的时间便爬到了山腰位置,在这儿有一处向外凸出的平台,不着天不着地,只有一棵顽强生长的枣树相伴,李玄都就在这里暂且歇了一口气,无意中看到琅琊府城方向有滚滚黑烟扶摇而起熏青天。

  其实这火已经着了不短的时间,只是李玄都未曾注意而已,随着火势越来越大,渐而扩散到整个树林,原本只是琅琊府城中可见,现在已经是远在单老峰上都依稀可见。

  李玄都不知道这是自家师妹的手笔,只当是琅琊府城中出了什么变故,不过他已经到了这里,自然不能再折返回去,只能继续爬山。

  如此又是半个时辰之后,李玄都终于登上山顶,兴许是青阳教中人没有料到会有人以如此方式登山,又或是唐秦不喜欢人多,总之山顶上的守卫稀松平常,没有人发现李玄都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

  李玄都有些可惜自己的“太阴匿形符”已经用过,因为当年看不起身外之物的缘故,没有积攒多少家底,除了众多秘籍,可谓是孑然一身,此时便不好潜入其中。好在山顶上也不全是光秃秃一片,还有草木树丛,可供李玄都遮蔽身形。

  李玄都暂且藏在一片茂密树丛之中,正当他有些犹豫不定的时候,不远处有一个青阳教的教众急匆匆地跑来,找了个角落,便要撒尿。

  李玄都心头一动,等这家伙解决完内急,刚提上裤子系好腰带,便一把抓住他的后颈,拖到了藏身的树丛之中。

  这个青阳教的教众,境界修为也不算弱,大概有抱丹境的修为,否则也不能被选为地公将军的随从,只是遇到了李玄都,又是被偷袭,便没有丝毫还手之力了。

  李玄都扼住他的喉咙,让他发不出半点声音,然后问道:“想不想死?”

  这青阳教的教众艰难摇头。

  李玄都道:“那好,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只管回答是或不是,是就点头,不是就摇头,听明白没有?”

  这名青阳教教众点点头。

  “地公将军唐秦是否在山上?”

  点头。

  “山上是否闯入过什么人?”

  摇头。

  “可有其他青阳教之人前来报信?”

  摇头。

  李玄都略微沉吟,然后一记手刀砍在这名教众的脖子上。

  第一百五十八章 秦素白绢

  李玄都又找机会抓了两个舌头,还是同样的三个问题,除了其中一人眼神闪烁被李玄都直接出手打晕过去,另外一人的回答与第一人的回答一样,这让李玄都心思稍定。这就说明唐秦暂时还不知道琅琊府的变故,再有就是,白绢也没有落入险境之中。

  不过一连少了三个人,肯定会引起青阳教的警觉,如何快速找到白绢离开此地,又成了个大问题。

  正当李玄都苦恼的时候,在另外一边忽然传来嘈杂喧哗之声。

  李玄都心中一动,正想过去一探究竟,却见身前荡漾起层层气机涟漪,然后这层涟漪同潮水一般向后退去,仿佛是一张无形的轻纱被掀开,露出一张陌生面孔。

  说陌生,也熟悉。

  这女子生得很美,让李玄都不知该怎么形容,与他所见过的几位美女相比,较之苏云媗,她少了一分雍容端庄;较之玉清宁,她少了一分脱俗出尘;较之宫官,她少了一分古灵精怪。可她又不逊色这三人,较之苏云媗,她多了一分真诚质朴;较之玉清宁,她多了一分英姿飒爽;较之宫官,她多了一分幽雅恬静。

  这是一个截然不同的女子,所以说陌生。

  之所以说熟悉,是因为相貌可以易容,嗓音可以改变,一双眼睛却是骗不了人。

  李玄都只是望着那双眼睛,便知道她是谁。

  李玄都的脸上绽出些许笑意,然后伸出手去,想要捏一捏这名女子的脸颊。

  结果女子一巴掌打开李玄都的禄山之爪,小声怒斥道:“登徒子!”

  说是怒斥,其实怒意没有多少,更多还是习惯成自然。

  声音还是熟悉的声音,只是脸变了一个模样。

  李玄都同样小声道:“秦大小姐,终于不装秦二小姐了?还是说这次打算装成秦三小姐?你这无中生妹的本事,我可是羡慕得很呢,恨不能多变出几个妹妹。”

  “什么秦大小姐、秦二小姐?你在胡说什么呢?”姑娘顿时有些惊惶,下意识地伸手摸了下自己的面皮,这才发现脸上覆着的两层面具都已经不见了,立时羞不可抑,整张脸通红一片,甚至连脖子也染上了些许红晕,倒是比熟透的苹果还要鲜艳几分。

  虽然身处险境之中,李玄都仍是有闲情逸致地调笑几句:“面具掉了吧,老实交代,为什么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不过依我之见,肯定是因为你脸皮太薄,动不动就脸红,所以才要多戴几层面皮,这样就不明显了。”

  姑娘被他这么一说,反倒是羞赧略减,啐道:“就知道贫嘴,还无中生妹,你有一个师妹陆雁冰,又认了一个妹妹周淑宁,还想要几个妹妹?是宫官妹妹?还是清宁妹妹?”

  李玄都轻咳一声,正色道:“可不敢乱说,我一个大男人无所谓,不能凭空污人家姑娘的清白。”

  姑娘轻哼了一声:“不能污别人家姑娘的清白,就能污我的清白吗?”

  李玄都嘿然一声:“那你倒是说说,我污你什么清白了?”

  姑娘这才惊觉自己说出口的话中大有歧义,又羞又气道:“都怪你胡说八道,把我也带进去了。”

  李玄都故作惊讶道:“我说的是清白名声,你以为是什么?”

  姑娘猛地愣住,怔怔半天,才小声道:“我也以为是清白名声呢。”

  李玄都笑而不语。

  此时两人相距极近,李玄都见她肌肤胜雪,隐隐透出来一层晕红,不由道:“都说女子爱美,你既然生得如此美,又何必遮蔽了本来面容?”

  姑娘轻叹一声道:“我向来是孤身一人,自己又瞧不见自己长什么模样,美与丑有什么分别?再者说了,行走江湖,相貌若是太过出众,难免会招蜂引蝶,平添麻烦。”

  李玄都点头道:“你倒是想得通透。”

  说话间,李玄都的目光终于从姑娘的脸庞上移开,发现女子的半个身子还被那层瞧不见的轻纱给遮住,整个人就像个鬼魂似的“飘”着。

  原来她之所以能隐去身形,是因为在她身上披着一层薄纱,凡是被薄纱覆盖的身体部分就会消失无踪,彻底隐去行迹,与“太阴匿形符”有异曲同工之妙。

  李玄都问道:“我现在该怎么称呼你?白绢,还是秦素?”

  事到如今,她也知道不能再隐瞒下去,只好如实道:“你猜对了,我就是秦素,没有什么妹妹。至于‘白绢’,可以看作是我的表字,因为‘秦素’还有一个意思,就是秦地出产的白色绢布,所以我就给自己取了一个名字叫‘白绢’。你当初自称‘紫府客’,我自称‘白绢’,咱们属于半斤八两。”

  李玄都笑道:“素素,这名字好听得很,我要是早知道你叫作素素,便决不会叫你白绢了。”

  秦素的脸色微红,轻声道:“登徒子,谁允许你喊素素了?”

  李玄都道:“你喊我登徒子,也没经过我的同意,那我喊你素素,便是扯平了。”

  秦素知道自己说不过他,只当是没听见,不去理会。

  李玄都招了招手,示意秦素过来,秦素脱下身上披着的轻纱,两人在树丛中的一棵大树下并肩而坐,李玄都问道:“你怎么一个人来这里了?”

  秦素道:“我从唐文波的口中得知唐秦就在单老峰上,所以来一探究竟。”

  李玄都又问道:“方才是怎么回事?”

  说到这儿,秦素的脸色顿时有些晦暗,道:“我小看了唐秦,刚才走得近了,被他察觉出端倪,朝我出了一刀,虽然没伤到我,却惊动了那些青阳教的守卫。”

  说到这儿,秦素伸手摸了下自己的脸颊,道:“应该就是那一刀,把我的面具给弄坏了。”

  说着她又是轻轻抚过,果然在脸上还剩下些许残余碎片,她将那些碎片从脸上一一揭下,丢在地上。

  秦素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些离去。”

  李玄都拍了拍腰间的包袱,道:“告诉你个坏消息,唐文波被我杀了,唐秦不会善罢甘休,就算现在走了,也终有一战。”

  秦素微微一怔,目光移向李玄都腰间的包袱,倒不是害怕,只是有点嫌弃:“你这是什么毛病,把一颗人头挂在身上,也不嫌恶心。”

  李玄都笑意微冷:“这样才能震慑人心。”

  秦素默然,终是想起身边之人,是那双手沾满鲜血的紫府剑仙,不是一个只会油嘴滑舌的登徒子。

  李玄都也没有说话,偷瞧了眼身旁那张有些陌生的漂亮面孔,有些感慨。哪个男人不喜欢好皮囊?最起码不讨厌,要有说自己不喜欢的,要么是假圣人,要么是伪君子。李玄都是个正常男人,没有不喜欢漂亮姑娘的道理。不过喜欢是一回事,是否动念又是另外一回事,他不在乎秦素或是白绢的相貌,关键是那个人就够了。

  江湖上有那痴情人,妻子恋人的容貌被毁,依旧不离不弃,李玄都总不能因为白绢变得好看了,还生出什么失落之心,那可就太矫情了。

  两人就这么静默坐着,再有片刻,树丛外传来一个浑厚嗓音:“既然有客到访,何故藏头露尾?还请现身一见。”

  白绢正要起身,却被李玄都一把按住。

  白绢知道他的意思,对他轻轻摇头,柔声道:“你身上有伤,就算服下了‘续命丹’,也最好不要大打出手,还是交给我来。”

  李玄都微笑道:“你走之后,我又得了奇遇,不但伤势痊愈,而且修为再上半层楼,不就是黑白谱第一人吗,就算是太玄榜第十人,也交给我便是,让我给你来一回遮风挡雨。”

  第一百五十九章 言语攻心

  秦素将信将疑。

  在这种事情上,李玄都应该不会打肿了脸充胖子,但她也不敢全信,若说李玄都能匹敌黑白谱第一人,还勉强能让人相信,可要说李玄都能重回太玄榜第十人的位置,秦素就万万不信了。不是不相信李玄都终有一日能东山再起,而是不相信李玄都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重回当年巅峰境界,两人才分开一天的时间,李玄都就重回太玄榜第十人的位置,怕是要吃一颗传说中的仙丹才行,可是人间何时有过所谓的仙丹?

  就在这时,李玄都已经起身走出树丛,望向说话之人。

  来人身着白袍,在袖口、衣襟、腰带、袍角各绣有一轮白日,代表着此人来自青阳教白阳总坛的身份,看面容大概在不惑到知天命的年纪之间,腰间挎了一柄乌鞘宽刀,应该就是青阳教三公将军之一的地公将军唐秦了。

  唐秦左手按住刀首,右手负于身后,望向李玄都:“贵客通名。”

  李玄都摇头道:“不是贵客,而是不速恶客,将军还是不知道为好。”

  “哦?”唐秦不动声色道:“既是不速恶客,当一刀杀之,那就更应该报上名来,我刀下不杀无名之鬼。”

  李玄都没有动怒,只是道:“将军好大的口气,难道是在青阳教中久了,听惯了教众的奉承,便忘了江湖险恶的道理?要知道这江湖从来都是风高浪急,成名高手被无名小卒挑落马下的事情也常有发生,将军如此口出狂言,就不怕自打脸面?”

  唐秦的手掌从刀首滑落至刀柄位置,点头道:“有理,从来都是大江后浪推前浪,占着地方不挪窝的老辈人迟早要做了后来人的踏脚石,那我今日就做一回踏脚石,只是你能不能踩上去,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李玄都笑道:“将军豁达,胸怀宽广,在下自愧不如。”

  唐秦的佩刀悬挂在左手边,若要拔刀,一般要用右手。此时唐秦的左手继续下滑,从刀柄位置滑落至刀鞘的上端,拇指顶在刀锷上,只要轻轻一推,便可长刀出鞘。

  李玄都没有忽略唐秦这个小动作,将视线转向唐秦的腰间佩刀,问道:“将军这是要与我比试一下兵刃?”

  唐秦皱了皱眉头,没有立刻说话,沉默了片刻之后才开口道:“刚才以‘幻灵纱’潜至我身旁之人不是你,而是另有其人!”

  李玄都笑了笑:“唐将军没有猜错,所以唐将军要小心了,说不定就在你我酣战的时候,会有人从背后给你一刀。”

  唐秦终于用右手握住刀柄,眼神开始变得阴沉:“真是大言不惭,你以为你是‘血刀’宁忆?”

  在这种言语交锋上,李玄都旱逢敌手,轻笑道:“我当然不是天下第十人的‘血刀’宁忆,可将军在话里话外却是把自己当成是天下第十一了。”

  唐秦呵呵一笑,眼神彻底阴沉下来。

  下一刻,唐秦身形暴起,出现在李玄都上方,瞬间拔刀,对着李玄都的头颅一刀劈下。

  此刀名为“夺魂”,虽然不在刀剑评之列,但也不失为一把名刀,与人公将军唐汉手中的“斩魄”是一对,同是前朝一位刽子手的佩刀。

  世人皆知刽子手是专门杀人的。不过杀人和杀人大不相同,一刀毙命叫杀人,成百上千刀一刀一刀割掉受刑之人的皮肉直到最后一刀才毙命,这也叫杀人。

  这位刽子手便是此道的佼佼者,同时也是一位大隐于朝的高人,供职于刑部,专事处刑各种身份不俗的犯人,有生来尊贵的皇室贵胄,也有位高权重的文臣武将,他最拿手的本事就是“凌迟”之刑,经过“千刀万剐”后只剩下一副骨架却仍未气绝,最后才枭其首。他的两把刀,“斩魄”用来千刀万剐,“夺魄”则是用来一刀枭首。

  此时唐秦这一刀劈下,却是正合了“夺魄”本身的意味。

  李玄都在嘴上不把唐秦放在眼中,可真要动起手来,却是不敢丝毫托大,一身气机攀升至顶峰,同时“人间世”也出现在手中,一剑横于身前,硬接下这一刀。

  若论境界修为,无疑是天人境的唐秦更高,若论手中兵刃,则是“人间世”更胜一筹,哪怕此时的“人间世”已经折断,可在剑秀山上被温养数年之后,融汇了“逆天劫”剑气,另外半截断剑则是被李玄都炼化入体内,化作一口剑气,从而使得李玄都不但得以掌握“逆天劫”剑气,而且还能与手中“人间世”血脉相连,故而“人间世”在李玄都的手中与在其他人的手中大不一样,只要在李玄都的手中,它便仍是高居刀剑评第二的当世名剑。

  刀剑相击,李玄都的脚下地面轰然下沉,呈现出一个碗状,李玄都就站在“碗底”。唐秦则是向后倒倒掠,落地之后,双脚在地面上踩踏出两个半尺深的脚印,而两个脚印周围还有如蛛网一般的裂痕向四周蔓延开来。

  唐秦这一下是真的有些惊讶了,方才的一刀,他已经用出七分力,按照道理来说,就算此人是归真境弱九的宗师,也要被自己这一刀震得当场吐血,可此人非但没有受伤,反而还将自己震开,算是平分秋色,这就大有意思了。

  唐秦缓缓开口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李玄都淡笑道:“取你性命之人。”

  唐秦重重哼了一声,眼底又阴沉几分。

  李玄都不是个喜欢在动手时去感慨世事人生的人,尤其是生死之战的时候,他就只有一个念头,活下来。但是他与人交手时,往往不会是个安静的人,他常常会说些让人恼怒的话语,落于下风的时候,这种话语往往难以起到太大作用,但是不分伯仲的时候,却会使对手在无意中因为怒气而急躁冒进。当然,也有完全不在意这些的,当年李玄都对上了静禅宗的大和尚,这种言语便全然无用,不过唐秦这个久在上位被人奉承的地公将军,显然没有那份心境。城府深沉和喜怒不形于色不代表着不会动怒,只是说明会掩饰自己的愤怒而不使旁人看出,可说到底,还是动了嗔怒之念。

  修力和修心从不是一回事,更没有修力之人一定心境无暇的说法,若是武力超凡入圣还能心境圆满如圣贤,那岂不是全然没有半分弱点?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若是能在不断修力的同时还兼顾明心修性,这已经不是天才了,下凡转世的谪仙人还差不多。

  唐秦被李玄都几次三番挑衅,谈不上勃然大怒,但已然有了必杀此子的念头,于是不再试探,直接再出一刀,这一次他用出了九分气力,自忖就是寻常天人境大宗师对上自己这一刀,也要吃一个大苦头。

  只是唐秦不知道,这也正合了李玄都的心意。

  两名高手对战,就如沙场排兵布阵,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总会预留一部分兵力,一般在厮杀开始时不首先投入战场,而是待战场形势发生变化时才将其投入作战,集中使用于具有决定意义的方向或地域,以夺取主动权,或者扭转被动局面。

  当年晋楚争霸,在郑国的邲展开决战,以争夺中原霸主的地位。双方大军都列成三个方阵,进行正面决战。不过在战斗中,楚王命令麾下大夫率领四十辆战车为“游阙”,并不主动进攻,而是在关键时刻投入战场,以加强左翼的进攻,一举击溃晋军,最终以楚军的胜利告终。

  先前唐秦出力七分,留有三分余力应对不测,如同楚王留有四十辆战车为“游阙”,使得李玄都不好全力出手,此时唐秦出力九分,只剩下一分余力,于是李玄都立刻用出自创的“借势法”,出力十二分,一剑递出,瞬间从正面击溃唐秦的刀势。

  出力多少如人奔跑,全力奔跑之下很难停住身形,可在慢跑的时候却是随时都可以停下,此时唐秦出力几分,只有一分余力,刀势溃散之后,哪里能来得及收刀回防,立刻被李玄都一剑刺入胸口,剑气翻滚如惊涛拍岸,让唐秦的胸口炸裂开一团刺目血花。

  第一百六十章 大衍灵刀

  无论是跟随在唐秦身后的青阳教教众也好,还是重新披上“幻灵纱”伺机而动的秦素也罢,都没有料到,两人不过交手两招,堂堂黑白谱第一人的唐秦便被李玄都一剑重伤。

  一击得手之后,李玄都毫不犹豫地收剑后撤。

  唐秦痛吼一声,仰天长啸,磅礴气机化作滚滚音浪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巨大的音浪不仅刺人耳膜,而且还如狂风铺面,使得山上的草木摇晃不休,甚至有些境界修为稍低之人,都站不稳身形,不住地向后滑退出去。

  唐秦已经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受过这样的伤势,而且还是在两招之间,就算是“血刀”宁忆来了,也绝对不可能做到!

  李玄都拉开距离之后,淡然道:“当年青阳教初创之时,唐将军也是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只是这几年养尊处优,手艺有些生疏了,我们再来过。”

  正如李玄都所说,唐秦当年也是厮杀的老手,只是最近几年才不怎么出手,此时他被李玄都刺了一剑之后,也慢慢冷静下来,心知自己是被这小子算计了,不敢再有一丝一毫的大意,深吸一口气,道:“是我小觑阁下了。”

  李玄都哈哈一笑,虽然视线一直放在唐秦的身上,却是对隐去了身形的秦素说话:“瞧见没有,我这人不说大话,说遮风挡雨就是遮风挡雨,堂堂地公将军,也不过如此了。”

  披着“幻灵纱”的秦素嘴角上翘。

  在认识李玄都之前,她不止一次听陆雁冰说起过李玄都,在陆雁冰的描述中,李玄都是个不苟言笑的老古板,好为人师,爱说教,下手的时候心狠手辣,嘴上一套,做起来又是一套,与无数道貌岸然的正道宗师如出一辙,使得秦素对于李玄都的印象很是一般。也正因为如此,秦素第一次见到李玄都时,无论如何也不会把这个油嘴滑舌的家伙与那个传说中不苟言笑的紫府剑仙联系起来。

  现在秦素很好奇一点,是李玄都在所有人面前都是如此,还是仅仅在她一个人面前这样?想要验证也很简单,让李玄都和陆雁冰见上一面,看看两人如何相处就行。

  不过前提是她和李玄都能安然离开此地。

  唐秦听到李玄都这话,眼神中有几分不遮掩的讥讽。

  这种攻心术的确很有用,不过你也不能来回反复用,岂不是把别人当成了傻子?

  李玄都自然也瞧见了唐秦眼神中的讥讽,话锋一转,仍是对秦素说话,说的却是唐秦:“我早就说了,堂堂地公将军,可不是那些愣头青,不可能上两次当,你啊,真是太小看唐将军了。”

  秦素想笑却没有笑,憋笑实在有些难受。

  唐秦刚刚平复下去的心境再起涟漪,眼底的阴沉又涌现出来,冷冷道:“真是好一张利嘴。”

  说罢,唐秦提刀缓行,胸口的伤口渐渐止血:“你有这般境界修为,想来不是寻常出身。先前那女子所披的‘幻灵纱’是补天宗的宝物,我听说‘天刀’秦清有一个女儿,名叫秦素,在少玄榜上位列第四,你难道是秦清的女婿?既是高门大宗出身,一而再再而三跟我玩弄这些心计,耍弄这些小聪明,不觉得有失身份吗?”

  李玄都笑了笑:“当年武侯和毒士各自辅佐其主,有人说武侯是大智慧而毒士是小聪明,可毒士的小聪明却帮其主夺得皇位。所以说,大智慧是用来治国平天下的,对付你这种跳梁小丑,小聪明足矣。”

  李玄都的话音未落,唐秦再度一刀劈出,这一刀他放弃了一刀毙命的想法,所以出力八分,留有两分转圜余地。

  李玄都同样出力八分,迎向这一刀。

  只是李玄都同时催动手中“人间世”和自己体内蕴含的“逆天劫”剑气,两股剑气合作一处,生生将唐秦的一刀弹开。

  “逆天劫”号称杀力第一又岂是浪得虚名?

  李玄都笑道:“当日在北邙山中,人公将军唐汉被‘海枯石烂’张先生一剑击败,险些身死,今日我又得以领教地公将军的高招,三刀尚且奈何不得我分毫,看来青阳教也不过如此,浪得虚名罢了。”

  唐秦又惊又怒,立时身随刀走,用出他的得意绝学“大衍灵刀”。此乃一门货真价实的上成之法,运刀之后,出刀奇快,甚至能隔空出刀,不以刀气伤人,倒像是直接一刀跨越两者之间的间距,仍是以刀锋伤人,无有轨迹,极难防备,往往能从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却是与清微宗的“斗转星移”有异曲同工之妙。

  此时只见唐秦一刀斩出,分明是从正面出刀,可刀锋却是从李玄都的背后出现,幸而李玄都躲闪及时,险之又险地以“星转斗移”挪移开身形,否则就要被这一刀刺一个透心凉。

  天人境的大宗师所用招数,往往不如归真境那般声势浩大,但是更为玄妙,方才若是换成一名寻常的归真境高手,任你有呼风唤雨之能,也要被这轻描淡写的一刀刺死。

  李玄都停稳身形之后,道了一个“好”字,一振手中“人间世”,浩浩剑气生出,瞬间将“人间世”残缺的一尺补齐,使其又成为一把三尺青锋,然后李玄都猱身进剑,说道:“有僭了!”

  这是李玄都第一次抢攻,一剑刺出,剑气凛冽,发出“嗤嗤”声响,剑气之盛,让人骇然。

  唐秦将手中“夺魂”横掠,画出一个弯月状的弧度,平搭在“人间世”的剑脊之上,劲力传出,使得李玄都手中的“人间世”登时一沉。

  李玄都抖腕翻剑,剑气所化的剑尖向唐秦持刀右臂刺出。

  唐秦回刀圈转,“啪”的一声,刀剑相交,两人各自飞身后退。唐秦手中的“夺魂”这么一震,不住颤动,发出“嗡嗡”之声,良久不绝。

  世人不知“剑意”与“剑招”区别,此二者便如大师和匠人的区别,匠人满是匠气,将自己框在各种条条框框之中,不敢逾越分毫,做不到天马行空,而大师则是信手拈来,不拘于规矩,一法通则万法皆通。剑意便是将剑招相忘,得其神髓,临敌时以意驭剑,心无拘囿,千变万化,剑招则无穷无尽。

  这层意思,李玄都已经隐约悟得,而秦素则是差了稍许,还差一层窗户纸的距离,此时她见两人继续相斗,只听得“嗤嗤”之声大盛,唐秦出刀凌厉狠辣,以极浑厚修为,使刀芒更为锋锐,出刀又极为诡异,向左出刀而刀锋在下,向右出刀则刀锋在后,刀光荡漾,刀气弥漫,使得所有观战之人只觉有一片光影在身前弥漫,发出蚀骨寒气,不得靠近半分。

  李玄都的“人间世”则在这团寒光中又交织出一幅画卷,将他自身护住,他心中更无半点杂念,以意运剑,每每都能料敌先机,竟是让神出鬼没的刀锋伤不得他分毫。

  唐秦越斗越是心惊,两人激斗三百余招,自己竟是连此人的衣角都没能碰到分毫,真是他修为大成以来未曾遇到之事。

  突然之间,他想起一事,一刀暂且逼退李玄都之后,向后跃出,难掩震惊道:“你用的是‘剑心太玄意’!此乃‘太阴十三剑’中的第十二剑,就算是阴阳宗的十殿明官,也只有两人练成,你究竟是何人?”

  第一百六十一章 父子生死

  李玄都手持“人间世”,语气平静道:“我说过了,我是取你性命之人。”

  “竖子欺人太甚!”唐秦大喝一声,挺刀再上。

  两人再次斗在一处,李玄都仍是以“剑心太玄意”对敌。其实对于李玄都来说,“太阴十三剑”并不如何深奥,最起码没有深奥到他不能研习的地步,这便是天才和普通人的区别,有些人哪怕给他一部上成之法,终其一生也无法练成,可有些人只要给他指出一条明路,便能登上山巅。李玄都毫无疑问是后者,他在拿到“太阴十三剑”的图谱之后,没用多久就可以练成大半,只是忌惮“太阴十三剑”的反噬而迟迟不敢修炼,现在他服用了“五毒真丹”,祛除各种反噬,只要他不贸然修炼最后一剑“剑魔由我生”,便无大碍,于是李玄都便顺理成章地将其余十二剑悉数练成,境界未涨,但是战力大增。

  “剑心太玄意”在“太阴十三剑”中位列第十二剑,极为玄妙,号称集天下剑术之大成者,最终化成剑意,只要领悟其剑意,则天下剑招尽在心中,千变万化,可信手拈来。

  在“太阴十三剑”中最为阴邪的一剑当属最后一剑“剑魔由我生”,而最为正派的一剑则是“剑心太玄意”,没有丝毫阴诡之道,只有剑术之极致。当日颜飞卿召集正道中人讨伐北邙山,有十殿明官之一拦路,李玄都曾与其斗剑,两人在都不动用气机的前提下,拆解剑招,李玄都连用“北斗三十六剑诀”和脱胎于补天宗“天遁刀法”的“烈火燎原刀法”,都奈何不得那人,最后还是用出宋政的“天地任我行”一式才堪堪胜出半招。

  “天地任我行”乃是当年太玄榜第一人宋政向大剑仙李道虚问剑的绝学,对上的还是不完整的“太阴十三剑”,可见“剑心太玄意”是何等玄妙。

  此时单凭拆解招式,唐秦已然不能胜过李玄都,只能不断变招,不求招数上胜过李玄都,而是在心思算计上胜过一筹,就好似沙场上的拖刀计和回马枪,招式未必如何精妙,关键在于揣测人心出其不意。

  唐秦毕竟是长于厮杀之人,在有心之下,李玄都也不能完全防备周全,一招落空,被唐秦抓住机会,一刀刺向后心。

  只是就在此时,李玄都的满头青丝自行披散落下,仿佛一张披风,又好似一面大盾,将李玄都的后背遮挡得严严实实,任由“夺魂”一刀落下,竟是发出金石碰撞之声。

  唐秦又是一惊,失声道:“青墨三千甲!”

  李玄都赞了一声:“唐将军好见识。”

  说罢,李玄都连出三剑。

  第一剑,剑气如狂风过境,周围的草木尽皆俯首。

  “风卷残云扫。”

  第二剑,雷声隐隐,云气自生,电光缭绕。

  “风雷云气生。”

  第三剑,以进是退,用曲为伸,出剑如回,化明而晦,气机倒错。

  “倒逆气云错。”

  接连三剑,让唐秦向后连退三步。

  若非唐秦的境界修为要远高于李玄都,可以一力降十会,就要被这三剑要了性命。

  再有就是,李玄都先前刺在唐秦胸口的一剑,看似无甚大碍,实则大有影响。如果将唐秦看作是一方湖泊,那么李玄都的一剑就是在湖堤上凿开了一个口子,使得湖水通过这个缺口不断涌出,初时也许不觉如何,可时间一长,湖泊之水便会流散殆尽,所以唐秦此时距离自己的巅峰已经相去甚远。

  这便是江湖的难测所在,谁都知道境界修为越高,战力越强,可江湖中还是有那么多以弱胜强的例子,就是因为境界和修为不是一成不变的,可以通过各种灵丹妙药和奇遇强行拔升境界,也可以被种种阴诡手段削弱境界,这也是许多江湖散人难成气候的原因所在,任你一人境界修为再高,江湖上有的是各种阴谋诡计,仅仅是牝女宗拿手的美色一项,就不知让多少得了机缘的年轻人撞了个头破血流,死都不知道为什么死的。

  往大了说,就算你出身高门大宗,也不意味着可以安稳无忧。李玄都的大师兄司徒玄策就死得不明不白,至今不知是何人所为,还有正一宗的张鸾山坠境之事,同样云山雾罩。所以李玄都初次踏足江湖时,不敢以真实姓名示人,取了个紫府客的别名。秦素身为秦清的女儿,同样是易容改名,生怕一个不慎就遭了别人的算计,就算如此,还有韩邀月的围追堵截,让她不堪其扰。

  行走江湖,无论你是功成名就的天人境大宗师,还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都要谨守“小心”二字,若是心生傲慢之心,迟早会在阴沟里翻船。

  今日的唐秦便是如此,身在高位日久,渐生颟顸傲慢之心,又被李玄都的言语激怒,含怒出手落入李玄都的算计之中,最终导致自己一步错步步皆错,空有天人境的修为,却被李玄都以归真境的修为压制在下风之中。

  事到如今,唐秦只能转变自己的态度,收起自己的轻视和傲慢,高声道:“阁下手段高绝,唐某佩服,如此相斗下去,怕是会两败俱伤,不如你我二人打个商量,如何?”

  李玄都停手向后退去,问道:“如何商量。”

  唐秦答道:“你我就此罢手,我放你们安然下山,对于今日之事,不再追究,阁下以为如何?”

  李玄都又问道:“当真不再追究?”

  唐秦沉声道:“唐某言出必行。”

  李玄都轻轻拍了拍腰间的包裹,此时包裹已经被鲜血渗透,极为刺目。

  唐秦心中猛地打了个突,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生出。

  李玄都打定主意要将攻心之计用到底,于是便将腰间的包袱摘下,丢给唐秦。

  唐秦悚然一惊,不过还是单手接住包袱,不见他如何动作,包袱自行解开,露出其中被包裹着的人头,死不瞑目,脸上还带着诧异之色,似乎是至死都没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

  李玄都平淡说道:“我再问唐将军一次,是否不再追究?”

  唐秦整个人开始微微颤抖,双眸通红,咬牙出声。

  李玄都对此无动于衷,往往在这种时候,他才会让人想起过去的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江湖从来都不是一方善地,能在江湖中出人头地的人,都不是善人。哪个不是血债累累,哪个不是伤人无数。

  唐秦将手中的“夺魂”插入身前地面,丢掉包袱皮,双手捧着儿子的头颅贴在胸口,仰头发出一阵刺破耳膜的野兽嘶吼,地面震颤,山石簌簌而落,就连天空中的浮云都被巨大的吼声冲散。

  李玄都仍是无动于衷,平静道:“真是父子情深,可是你们父子二人祸乱齐州的时候,有没有想过那些死去的百姓,也是这般父子情深?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想要报仇,就拿起你的刀,与我既分胜负,也决生死。”

  第一百六十二章 一剑成阵

  李玄都话音未落,已然出手,只是唐秦的反应更为迅速,几乎就在李玄都的出手的一瞬间,他就向后掠去,使得李玄都的一剑落了个空。

  唐秦根本不去看李玄都,只是盯着自己手中的头颅,双眼有泪水流淌,然后伸手替他合上睁着的双眼。

  人世间从无长生不灭者,哪怕是号称长生境界的地仙们,甚至是天上的仙人,也终有天人五衰之时。仙人尚且如此,人世间的凡人就更不用说了,所以才要生儿育女,传递血脉,以期香火传承不绝。

  唐秦只有一个儿子,他在这个儿子的身上倾注了太多太多的心血。往大了说,他这些年拼死拼活打下这样一份基业,又是为了谁?最终还是要交到自己儿子的手中。

  正因为要为自己儿子铺路,他才力排众议让唐文波独自主持此事,哪成想竟然成了父子二人的诀别。本以为他能将这份基业交到儿子的手中,却成了白发人送黑发人。

  唐秦双眼赤红,分不清是因为流泪的缘故,还是因为恨极了眼前的李玄都。

  李玄都一剑偷袭无果,没有再贸然出手,而是静观其变。

  对于普通人来说,出离的愤怒和怨恨,也许会爆发出自己未曾发掘的潜力,从而表现为力气变大,再加上愤怒时的无惧疼痛生死,更容易让敌手心生胆怯,从而扭转战局。只是到了李玄都和唐秦这般境界,人体秘藏已经发掘完毕,是为返璞归真的归真境,接下来就要感悟天道变化,是为天人合一的天人境。在如此境界之中,两人交手如行军对弈,愤怒不会使人战力大增,只会扰乱心神。这也是李玄都选择在这个时候抛出唐文波头颅的缘故。

  平心而论,现在的李玄都不是唐秦的对手,若是两人如打擂台那般公平交手,只分胜负,输的一定会是李玄都,毕竟唐秦是货真价实的黑白榜第一人。只是现在的情形不同,唐秦和唐文波父子二人图谋的乃是琅琊府,已经超出江湖争斗的范畴,便不必遵守江湖规矩,此即是沙场交战,兵者诡道也,故而李玄都只求结果而不问手段如何。

  唐秦将儿子的头颅交给不远处的一位随从,嗓音忽然变得无比平静:“好算计,好手段,又是这般年纪,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李玄都没有接话。

  唐秦自顾说道:“武德年间,江湖上有个自称‘紫府客’的年轻人,一人一剑便纵横江湖,高居太玄榜之列,被江湖中人赞誉为紫府剑仙,待到天宝二年,帝京一变,这位紫府剑仙从此消失无踪,江湖中人或以为死,或以为亡,谁曾想,紫府剑仙没有死,还让我遇到了。”

  说到这儿,唐秦微微一顿,望着李玄都:“如果你果真是紫府剑仙,此时的你与你巅峰之时,显然还有些许差距。若是巅峰时的紫府剑仙,完全不必玩弄这些心机手段,也不必躲躲藏藏,直接来取唐某人的项上人头便是。你既然能在如此年纪走到今日这般高度,身世来历注定不差,就算是青阳教也未必敢惹,你如今境界未复,何不迟一些离开师门?若是等你踏足了天人境,唐某对上你就再无半分胜算了。”

  李玄都默不作声。

  下一刻,唐秦的身形一掠而出。

  李玄都第一次流露出郑重其事的神情,以“人间世”在身前画圆,瞬间在他身前出现了数十个剑光圆圈,大小相套,层叠相交。唐秦以浑厚气机拍在这些圆圈之上,只是使得圆圈摇而不散,动而不溃,如同抽刀断水,纵能斩断一时,却不能长久。

  唐秦被重重叠叠的剑势一震,不得不向后退去。

  然后就见李玄都剑上所幻的圆圈越来越多,过不多时,他全身已隐在无数剑光所画的圆圈之中,圆圈一个未消,另一个复而生出,“人间世”虽变化极快,却听不到丝毫劈空裂风之声,足见剑劲之柔韧,已臻至化境。

  这时唐秦已经瞧不出他剑法中的空隙,只觉似有千百柄长剑护住了李玄都的全身。李玄都以“剑心太玄意”纯采守势,不见破绽。然后他又借鉴了“无极枪”的神意,使得这座剑锋、剑光所组成的剑阵却能移动,千百个剑光圆圈犹如浪潮一般,缓缓涌来。此时的李玄都并非一招一招的相攻,而是以七小剑组成一大剑,七大剑成一剑阵,剑阵守则是四十九剑齐守,剑阵攻则是四十九剑齐攻,以守为攻,浑然天成。

  面对李玄都一人一剑凭借纯粹剑术结成的剑阵,唐秦运转全身所有气机,双掌排空而出,狠狠拍在如浪潮的无数圆圈上,结果剑阵未散,反倒使得唐秦不住向后退去,一身白袍剧烈震荡,两鬓头丝齐齐往后飘去,双脚在地面上滑出两道深深痕迹。

  唐秦已经可以确定眼前之人就是当年的紫府剑仙,心中自然没有半分轻视,将自己的位置放低之后,便不会轻易动怒,此时被李玄都逼退,也不如恼怒,默默运转气机,心念一动:“‘剑心太玄意’千变万化,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固然是玄妙绝伦,只是武道一途,只要有招,便会有破绽,眼前这位紫府剑仙的剑法圆转如意,看似没有破绽,其实还是存有破绽的,只是此人的剑道天赋太高,将这些破绽巧妙隐藏起来,让自己看不出来而已,若是如此,就只有一条路可走,那便是一力降十会,以力破巧。”

  他又退向后退出几步,凝视李玄都以剑招结成的剑阵片刻,吐出一口血沫之后,平声静气道:“不愧是久负盛名的紫府剑仙,难怪能以归真境强压天人境无数。”

  李玄都手中剑招不停,声音从剑阵之后传来:“唐将军还有什么压箱底的本领?若是有,还请尽快用出,否则待会儿便没有机会了。”

  唐秦不怒反笑,一把扯下身上的白袍,露出白袍下的金丝甲胄,沉声道:“杀子之仇,不共戴天,今日我舍去这身天人境的修为不要,也要将你留在此地。我会割下你的人头,放到我儿坟前,祭拜他的在天之灵。”

  第一百六十三章 白阳法身

  唐秦右手握拳,重重击打自己的胸口,口中诵道:“白阳家乡,红阳父母。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唯青阳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阴阳归一,正邪无我,神我合一,邪魔辟易,请白阳法身护佑吾身。”

  前面的一段口诀,李玄都曾经在人公将军唐汉麾下盗墓贼的口中听过,后面的一段却是没有听过,不过听其意思,倒像是某种术法。

  唐秦话音落下,双手结出手印,一股肉眼可见的金光神力顿时从天而降,加持到他身上,使得他的身形瞬间暴涨,足有三丈之高,整个人金光璀璨,好似寺庙中的金身大佛。

  法相和法身不同之处在于,法相是外物,如同一尊护卫立于施术之人的身前,乃是方士神通;法身却是以自身为根本,或是法天象地,或是金刚不坏,乃是武夫神通。

  此时唐秦用出的便是法身,身与法相神力相合为一。

  与此同时,一股庄严浩瀚的凌然神威弥漫开来,所有青阳教的教众纷纷跪地,对着这尊金身法身顶礼膜拜,脸上尽是狂热神情,甚至还有人激动得涕泪横流,对于青阳教的教义愈发虔诚。

  就在败局显现之际,唐秦终于用出了自己的压箱底绝技。

  青阳教与其他正邪两道的宗门相比,最大不同之处在于,他们除了修炼自身气机、真元之外,同样还会吸纳香火愿力,借助香火愿力凝聚神道,在世称神,又名“请神”。

  至于请神的威力大小,一则是要看请神者的修为高低,毕竟池塘的深浅决定了盛水多少,二则是要看香火愿力的多少和品质,其信徒越多,愿力越强,越是虔诚之人,愿力越是精纯。青阳教的教众无数,多少年的积累,自然雄厚无比。再加上单老峰上的众多青阳教高手纷纷拜倒祈祷,虽然同样是香火愿力,但这股愿力却是诚心诚意将唐秦当成神明本身信奉,是绝对的奉他为主,没有求官、求财、诅咒等杂念,这等没有丝毫杂念的的纯净愿力,不但不会扰乱唐秦的心神,反而能悉数化作纯净神力。

  愿力化作神力,使得唐秦的法身愈发清晰凝实,依稀可见在他的身上还有一身金身甲胄。

  面目被一团金光笼罩的唐秦再度开口道:“神力凝甲,护我法身。灵性不灭,神心长存。金身不死,万劫不灭。”

  话音落下,唐秦身上所穿的那件金色甲胄在神力的加持之下,变成一副将唐秦法身全部包裹起来的金色重甲,金光滚边,辉煌灿烂,无数金光散落于他身后,如一道琥珀黄玉凝就的华美披风,使他整个人煌煌如神将下凡尘。

  对于“请神”之道,李玄都略有耳闻,按照常理来说,“请神”之法不能随心所欲使用,通常需要某种仪式,或是设立神坛,这在对敌之时是一个很大的不利因素。唐秦能信手用出,多半是因为他身上所穿的那件金甲之故。

  在方才的过程之中,不是李玄都不想出手打断,而是愿力显化,神力加身,是为“请神”最强之时,金光笼罩唐秦,李玄都若是出手,就等同他以一己之力直接阻止香火愿力落下,就算勉强挡下,也会使得自身元气大伤。天人合一也好,“请神”之法也罢,其实都是借势而为,借天地之势,借他人之势,要用借势对付借势,若是正面抗衡,殊为不智。再加上李玄都的境界本就不如唐秦,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在金甲成型之后,从天而落的金光渐渐散去,唐秦周身的金光已经粘稠厚重如水银,在气势上完全碾压过李玄都,伸手一拍,被流溢金光包裹的巨大手掌轰然下压。

  只听轰然一声,漫天烟尘四起,弥漫四周,夹杂着凌厉气机的碎石四溅,在落地后砸出无数细小坑洼。烟尘散去之后,地面上出现一方丈余大小的巨大掌印。

  李玄都在千钧一发之际向后退出数十丈,躲过了这一掌。

  一击不中,唐秦单手一拧,又有如水银倾泻般的金光化作一把长剑。

  他右手持剑,左手掐决,一道道法咒打入剑上,剑身上立时升起一道不断跳动的光焰。

  唐秦一挥手中金剑,金光翻涌,似要将李玄都淹没。

  李玄都手中“人间世”前指,就算神力显化,也敌不过杀力第一的“逆天劫”剑气,瞬间破开层层金光,在唐秦的胸口炸开,如春雷震动。

  金甲璀璨,任由剑气杀力无匹,金甲不断崩坏,有无数金光汇聚而至,不断修复金甲,两者陷入相互消磨的僵持之中,最终剑气消散,而金甲仍旧完好无损。

  三丈之高的唐秦傲然而立,真正显现黑白谱第一人的无匹威势。

  因为神力加持的缘故,唐秦的人性迅速淡去,神性渐重。故而唐秦先前因为杀子之仇而生出的种种负面情绪此时已经很难影响他的心智,整个人如高居九天之上俯瞰人间的神灵,语气漠然道:“紫府剑仙,我很好奇你的真正出身来历,是地师的阴阳宗?还是‘天刀’的补天宗?”

  李玄都哪怕身处险境之中,仍是不见丝毫惊惶,因为秦素就在周围的缘故,李玄都甚至还有几分调笑心思:“你不是说了吗,我其实是补天宗的女婿。”

  唐秦脸上笼罩的金光渐渐淡去,面容渐而清晰,金色的眼瞳中尽是威严和冷漠,平淡道:“除非是秦清亲自来到此地,不然没人能保住你的性命。”

  李玄都收敛了脸上的笑意,眼神平静:“你先保住自己的性命再说其他。”

  唐秦不再说话,只是大步前行,每一步都使大地震颤不休。

  虽然只有一人,但却像千万大军轰然踩踏在地面上。

  四周山壁上无数山石簌簌滚落,周围之人感觉这脚步声仿佛重重踏在自己的心口上,几乎要踏破心房,几名境界稍弱的青阳教教徒更是七窍流血,气绝身亡。

  转瞬之间,两人之间的只剩下不足十丈的距离。

  唐秦高高举起手中的金剑,金光璀璨,光芒普照。

  李玄都不进反退,以“斗转星移”挪移身形,出现在与唐秦头颅等同的高度,手中“人间世”绽放出无数光华,远远望去,好似李玄都手中托举着一轮明月。

  此乃“太阴十三剑”的第十一剑:“碧海潮月明”。

  第一百六十四章 一刀毙命

  一轮“明月”,从李玄都的手中冉冉升起,大放光明。

  这光如真实的月光一般,照耀着整个单老峰,甚至盖过了唐秦的金甲,也盖过了他手中握着的金剑,接着如银色的水银,流淌开来,然后炸裂开来,最终化作无数的“雨滴”,纷纷而落。

  这些“雨滴”状的物事,有些消散于天地之间,有些落在唐秦的金色法身之上,竟是使得法身和金甲上出现一个个坑洼,就好像激烈的雨滴落在柔软的沙地上,打出一个个坑洞。

  若仅是如此,对于唐秦来说也不算什么,真正让他感到心惊的是,这些坑洼全然没有被修补的迹象,就像箭矢落在血肉之躯上,哪怕是伤口愈合了,也会留下一个个刺目疤痕。

  “太阴十三剑”之所以名中有“太阴”二字,就是因为这套剑诀在根本上还是偏向极阴一脉,何谓“太阴”?就是月亮,日为太阳,月为太阴,故而在“太阴十三剑”中,“剑心太玄意”对应一个“剑”字,“碧海潮月明”对应“太阴”二字。

  正所谓阴阳相克,至阳至刚,最克至阴至柔,也最怕至阴至柔,柔能克刚,水能克火,正如道祖所言: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唐秦的神力乃是人间香火愿力所化,人属阳而鬼属阴,故而人之愿力同样属阳,所化神力常常显化光明,光芒璀璨,至阳至刚。此时神力所化的法身遇到了这至阴至柔一剑,便如同遇到了克星,失去种种玄妙作用,就连“逆天劫”都难以摧破的金甲,在这有形无质的“太阴剑气”之下,也受损严重。

  两者杀敌八百自损一千,在漫天如雨滴落下的“太阴剑气”消散之后,唐秦身上的金甲已然支离破碎,手中的金剑更是锈迹斑斑,不复先前的黄金色泽,更不见煌煌光焰。

  唐秦怒吼一声,一剑扫出。

  李玄都手中已无“明月”,只是以恢复了本来面目的“人间世”轻轻一磕,便使得这一剑寸寸碎裂,化作漫天金沙,随风而散。

  李玄都从半空中落下,落地的瞬间,重心下沉,双膝微微弯曲,卸力的同时双脚发力,在地面上踩踏出一大圈蛛网状的裂痕之后,整个人拔地而起,以比下落更快的速度掠向唐秦的头颅。

  身形庞大固然威武,却难免失之灵活,面对李玄都的这一跃,唐秦虽然做出了反应,但法身却不能像自己身躯那般如臂指使,结果就被李玄都以“人间世”刺入他的下颌之中。

  不过这便是身躯庞大的好处了,寻常人被这一剑刺入下颌之中,不死也重伤,可对于三丈之高的法身而言,只有二尺的“人间世”委实有些渺小了,与钢针相差无多,所能造成的伤口也就变得无关痛痒。

  李玄都对此早有预料,在手中“人间世”刺入法身体内之后,全力催动“逆天劫”,汹涌剑气瞬间在法身之中炸裂开来,使得整个法身上荡漾起层层金光涟漪,波光粼粼,极为壮观。

  唐秦怒喝一声,以他为圆心,方圆十丈之内出现无数细微龟裂。

  李玄都不得不抽剑后撤。

  “砰”的一声。

  唐秦的法身上出现无数细微裂缝,然后从这些细微裂缝中渗出金色的血液,缓缓流淌,这些金色的鲜血也是神力凝结,破体而出之后,散而不乱,最终又凝聚成四条手臂。

  唐秦没有急着出手,而是继续吸纳那些青阳教教众的愿力,甚至开始汲取他们的气血,这些青阳教的高手在全心全意顶礼膜拜时,根本没有任何反抗之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衰老,皮肤干瘪,血肉消融,转瞬之间便变成一具具干尸,虽然还保持着生前的神态模样,但只要稍一触碰,就彻底化作粉末随风而散,与此同时,隐约有一缕缕半透明的魂魄从他们的体内飞出,被裹挟入金光之中,悉数向唐秦的法身汇聚而去。

  再到后来,单老峰峰顶的地面也开始干涸开裂,草木枯黄,几乎要彻底沙化。

  短短几个呼吸之后,整个单老峰上除了李玄都、秦素、唐秦三人之外,已经彻底变成一方死地,没有半个活口。

  此时唐秦法身的六条手臂也愈发粗壮,尽皆伸展开来,竟是有些三头六臂的意味。

  唐秦用金色的眼瞳望向李玄都,漠然道:“你该死了。”

  李玄都手提“人间世”,虽然经历一番厮杀之后,气机损耗严重,但此时仍是剑气极盛,让人不得靠近半步,他将“人间世”横于身前,说道:“想要我死的人多了,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唐秦再次前冲,所过之处,大地震颤,烟尘四起,一片狼藉。

  李玄都深吸一口气,以“剑心太玄意”为根本,运转“北斗三十六剑诀”,每一剑都在身前留下一点,如一颗寒星,刹那之间便是三十六剑,既是三十六点,也是三十六个变化星位,如此便是在自己身前结成一方剑阵,既是剑阵,也是星阵,变化无穷。

  唐秦的法身轰然闯入星阵之中,六条手臂疯狂捶打,势大力沉,每一拳都势可摧城一般,劲风掠过,地面上便随之出现一道沟壑,每一拳落下,都是一个大坑,沟壑纵横,满目疮痍,使得三十六星位忽明忽暗。

  不过与此同时,来往不绝的剑气也疯狂激射唐秦的法身,伴随着“嗤嗤”声响,使得原本就支离破碎的金甲被彻底剥落,已无金甲保护的法身上出现无数伤口,伤口中金光四射。

  此时的唐秦已经再无神将气度可言,倒像是一尊走火入魔的魔神,全然不顾身上的伤势,只想在人间大开杀戒。

  李玄都在正面力敌之下,毕竟境界上稍逊一筹,渐渐难以支撑,只能且战且退,最终在交手百余招之后,两人互换一击。

  李玄都一剑彻底击碎了唐秦法身的胸口,自剑落之点延伸出无数裂缝,裂缝中有金光迸射。紧接着,唐秦的法身开始剧烈颤抖,转眼之间,裂痕已经蔓延至整个法身上下,最终使得法身彻底崩碎,化成无数金砂随风飘逝,显现出浑身血污的唐秦真身。

  李玄都则是被唐秦一拳打在胸口,整个人直接倒飞出去,划出一个曲线后,在二十丈之外轰然坠地,不受控制的身躯甚至在地面上弹跳了一下,又继续倒滑出去近十丈距离,这才堪堪停下。当李玄都勉强坐起身之后,体内气机絮乱,脸色苍白如纸,胸口呈现出一个凹陷的弧度,血肉模糊一片,让人不忍直视。

  唐秦虽然伤势很重,但要比彻底失去了战力的李玄都好上许多,望向李玄都,笑容狰狞:“紫府剑仙,就算你曾是太玄榜第十人又如何?最终还是我赢了,我要割下你的人头,祭奠我儿。”

  李玄都同样笑了:“你似乎忘了一个人。”

  话音未落,唐秦已然动弹不得了。

  这一刻,天地寂静,只剩下呼啸山风。

  唐秦缓缓低头,看到从他的心口位置透出一截刀尖。

  刀尖通体赤红,唯有在刀锋位置,颜色转淡,渐而由红转白,若是凝神细看,就会发现刀刃一线霜白如雪,甚至隐隐透明,其中有无数个细小“气旋”在疯狂旋转。

  这是一把当世名刀,名为“欺方罔道”,意思是:“君子可以欺之以方,难罔以非其道。”

  死在此刀之下,也不算辱没了这位地公将军。

  松了一口气的李玄都看到从唐秦身后歪出一张面孔。

  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秦素,秦白绢。

  第一百六十五章 烟视媚行

  秦素伸出手轻轻一推,唐秦便向前扑倒在地,气绝身亡。

  堂堂地公将军,黑白谱第一人,终是死在了李玄都和秦素的联手之下。虽然从头到尾,秦素只是出了一刀而已,但是这一刀至关重要,哪怕李玄都已经用尽了手段,除了平生所学之外,还用各种攻心之计,最后仍是稍逊唐秦一筹,两人互换一击之后,李玄都已无再战之力,可唐秦却还有一战之力。

  若是没有秦素,此时死的就是李玄都了。当然,若是没有秦素从旁掠阵,李玄都也不敢如此出手,趁早逃命才是正理。毕竟江湖争斗,天大地大的活着最大,两个江湖宿敌,若是谁也奈何不得谁,那就看谁能活得更长一些,活到最后的人,便是赢家。

  此时的单老峰上只剩下李玄都和秦素两人,其余人等,除了唐秦之外,能够留下一具全尸都算是幸运,那些青阳教教众大多都已经化为飞灰,偶有几个修为深厚之人,也是变成了皮包骨头的骇人模样。不过唐文波的头颅却是还安然无恙,可见唐秦一片拳拳爱子之心,虽然他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但是作为一个父亲,还是勉强合格的。

  若是仅仅出于私人恩怨,李玄都未必要杀唐家父子,其实他们之间也没什么私人恩怨可言,之所以要杀他们父子二人,还是因为青阳教的野心已经让齐州不堪重负。若他们是那种立志扫平天下之人,此时的征战只是为了日后更大的太平,那也就罢了,关键在于青阳教的种种手段,没有半分保境安民的意思,更像是一群游寇蝗虫,居无定所,转战各地,所过之处,满目疮痍。他们不仅仅是反抗朝廷和官府,百姓也深受其害,受其盘剥,甚至还会被裹挟入大军之中,被驱赶着攻城,用性命填护城河,以血肉之躯消耗守城官军的箭矢。百姓闻其名,别说是夹道相迎,简直就是闻风丧胆。

  如此寇匪,焉能不除。

  唐家父子,又焉能不死。

  天下之大,百姓为重。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当年金帐汗国的铁骑何等战力,远胜青阳教,为何在覆灭前朝大晋之后不能长久统治中原?除了其自身内乱的原因之外,其行事残暴,大肆杀戮,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李玄都低头看了眼手中的“人间世”,在方才的一场大战之中,“人间世”竟是汲取了白阳法身的许多逸散神力,此时在它剑身上的木质纹络中,出现了一根根金色的“丝线”,其剑身长度更是比之先前稍长寸许,让李玄都大感惊奇。若是如此下去,“人间世”也许终有一日能够重新变为三尺之剑。

  就在此时,秦素收起手中的“欺方罔道”,来到李玄都的身旁,轻轻抚着他的后背,柔声问道:“痛吗?”

  李玄都倒吸了一口冷气:“不动还好,一动就疼。”

  秦素眉头皱起,道:“可能是伤到脊柱了。”

  对于寻常人来说,伤到脊柱是致命伤势,一个不慎便会使人彻底瘫痪。不过对于归真境的宗师而言,以气机贯穿经脉,就算是经脉断了,也有续接的可能,甚至还有诸多秘法护身,就如孙鹄,被陆雁冰连续两剑刺穿心脏都不死,此时李玄都被伤到了脊柱,也不算什么不可挽回的严重伤势。

  秦素没有去触碰脊椎,而是轻按脊椎周围的几个穴位,一一问过李玄都的感受。

  李玄都一一答了,问道:“你还懂医术?”

  “不懂,若是懂得医术,当初在朱家庄的时候,就不用找大夫给叔父接腿了。”秦素从李玄都的身后转到身前,又去查看他的胸口伤势。

  不得不说,唐秦的最后一拳威力极大,直接震碎了李玄都胸口的骨头,若非李玄都修炼了“漏尽通”,还要被这一拳生生震碎心房和肺腑,不过就算有“漏尽通”,这一拳的余韵还是透过心脏和肺腑伤到了李玄都的胸椎。

  此时秦素低头蹲在李玄都的身前,李玄都只能瞧见她那一头青丝,因为未曾嫁人的缘故,所以不像妇人那般将头发盘起,应了“青丝如瀑”的形容。

  李玄都略微失神,然后收回视线,玩笑问道:“不懂医术,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秦素没有说话,查验过李玄都的伤势之后,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几样瓶瓶罐罐,在手心上各倒出几粒药丸,道:“张嘴。”

  李玄都乖乖地张开嘴。

  秦素将手里的药丸全都倒进他的嘴里:“咽。”

  李玄都将药丸全部吞入腹中。

  秦素又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个朱漆的酒葫芦,拔掉塞子,给李玄都喂了些水。

  见李玄都如此听话,秦素倒是有些诧异,笑问道:“你就不怕我给你喂的是毒药?”

  李玄都道:“我若是信不过你,我就不会来这座单老峰。”

  秦素微微沉默,道:“我不懂医术,不过对于用药,我还是有些心得,只是我身上带的这些丹药,药性猛烈,比起虎狼之药更甚,非先天境不能服用,寻常人根本不能承受,所以当初叔父受了伤,我也只能看着。”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李玄都只觉得体内有一股热力涌起,使得各处疼痛极大缓解,尤其是胸口和后背位置,还传来丝丝清凉之意,不由诧异道:“补天宗的灵丹妙药竟然这么厉害?”

  秦素道:“都是以治疗体魄伤势为主,若是严重内伤,便只能用‘续命丹’续命了。”

  说罢,秦素犹豫了一下之后,动手将李玄都上半身的衣衫解下。

  李玄都大惊道:“你要做什么?”

  秦素并不答话,从一个瓷瓶中倒出许多黑泥状的物事,先抹在自己的掌心,然后再涂抹在李玄都的后背上。

  整个过程中,难免会触碰到脊椎一线,这次李玄都没有发出半分声响,只是脸皮不自然地微微跳动。

  说来也是奇怪,这些黑泥状的药膏很快便完全渗入皮肤之中,不留半点痕迹,就连秦素的手心位置也是如此。

  李玄都只觉得整个后背冰凉一片,如坠冰窖之中。

  秦素给他披好衣服,道:“再过一个时辰,等药效完全发挥出来,你的伤势便没有大碍了。”

  李玄都毫不客气地指了指自己的胸膛。

  秦素脸色微红,瞪了他一眼。

  李玄都故意叹了口气。

  秦素看他这副可怜模样,最终还是没能狠下心来,所以又在李玄都的胸口上也涂抹了药膏。只是在这个过程中,秦素一直低着头不敢去看李玄都的眼睛,方才在李玄都身后还好,虽然同样害羞,但她还能安慰自己,李玄都看不到自己,现在两人相对而坐,秦素可是再也不能骗自己了,不仅是整个脸庞红得像个苹果,就连脖子和耳根也泛起淡淡的红晕。

  给李玄都涂完药膏之后,秦素第一时间离开了李玄都的身边,如受惊的兔子一般,然后背对着李玄都,不敢去看他。

  很难想像,刚刚一刀刺死了地公将军的唐秦的秦素,竟然也是一个容易害羞的小女子。

  李玄都只能自己动手掩好衣襟,道:“好了。”

  秦素这才转过身来,脸上仍是可见红晕未消,故意板起脸,也不说话,更不去看李玄都。

  其实秦素也不是全然不看李玄都,只是刚用眼角的余光瞥了李玄都一眼,就与李玄都的目光对上,赶快避开,粉颊上红晕本已渐消,突然间又是面红过耳。以前她还戴着的面具的时候,还能暂且遮挡一二,看不明显,现在用真面容示人,却是让李玄都看了个分明。

  李玄都只觉得好笑,又不敢笑出声来,生怕惹得秦素恼羞成怒,那可就不妙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下山途中

  正当两人陷入到尴尬和沉默之中的时候,上山的山路方向传来嘈杂声音,似乎是有大队人马开始登山。

  李玄都一惊:“坏了,是青阳教的大队人马赶到了。”

  秦素稍稍松了一口气,脸上红晕渐褪,望向李玄都,问道:“我们该怎么办?”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带上唐家父子的头颅,我们从另一边下山。”

  谈到正事,秦素从不犹豫扭捏,立刻提刀去割下唐秦的头颅,与唐文波的人头一起包裹起来。

  秦素将包袱交到李玄都的手中,问道:“你呢?能活动吗?”

  李玄都无辜地望着她:“勉强可以行动,但是爬山这种事情,似乎是力有不逮。”

  秦素轻咬银牙,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根由冰蚕丝编织成的绳索,直接将李玄都捆在自己的背上,然后背着他来到悬崖边缘,一跃而下。

  秦素此举当然不是要两人一起殉情,虽然她不是天人境大宗师,还不能御气而飞,不过她在下落过程中直接抽出自己的双刀,以双刀刺入“崖壁”之中,止住下坠身形,然后用双刀一下一下刺入崖壁,带着李玄都缓缓下降。

  其实只是看似缓慢,秦素每次抽刀,都要下坠个两三丈距离,然后再将双刀刺入岩壁,正值春日,呼啸山风异常刚劲,使得两人的身形在空中飘摇不定。说来也是奇怪,若是李玄都自己下山,就算是一坠十余丈,他也是丝毫不慌,此时被秦素背在身上,却总觉得心里隐隐不安,不断嘱咐秦素小心一些,莫要贪快,让秦素不胜其烦,嗔道:“李紫府,你这好为人师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一改?观棋不语真君子,现在是我下山,不是你下山,不要指指点点。”

  李玄都手中提着包袱,双臂安分守己地自然下垂,只是一张嘴不得闲:“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你说谁是狗?”秦素质问道。

  李玄都仰头望天:“谁答应就是说谁。”

  秦素双手各自持刀,腾不出手,于是她仰头向后撞了一下,两人来了一个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李玄都被碰到了鼻子,疼倒不算什么,只觉得鼻间萦绕有一股淡淡发香,发丝拂过他的脸庞,更是弄得他有些痒。

  秦素见他老实了不少,这才说道:“李紫府,你知不知道你已经开始变老了?”

  李玄都疑惑道:“这话怎么说?”

  秦素悠悠说道:“我娘在世的时候,曾经对我说过一个道理,上了年纪的男人,不管是失意落魄的,还是功成名就的,但凡在众人面前说话,少有不吹牛的。但是这种吹牛不是少年人那种想要受人关注的胡吹大气,而是一种历经世事之后的唏嘘,半真半假,脸上笑着,心底却很沧桑的样子,看待年轻人,总是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带着些俯视和不屑。从现在说起,必定谈及过去是多么不容易,列举曾经的种种,仿佛每一次选择都是生死攸关,好似做了多少了不起的大事。每每说起以前,就两个字:‘青涩’。再说眼前,就两个字:‘沧桑’。你再看看你自己,是不是已经开始这样了?”

  李玄都哑然无言,过了良久才干笑道:“不至于如此吧?”

  秦素“呵”一声:“男人。”

  李玄都道:“听你这口气,好像很了解男人似的。”

  秦素道:“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你不要忘了,我可是写书的。”

  “厉害厉害。”李玄都违心称赞了几句:“那我改日定要拜读一番。”

  秦素似乎听出李玄都的言不由衷,毫不拖泥带水地又是一仰头,两人的脑袋再次狠狠撞在一起,还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式。

  这次被撞了额头的李玄都怒道:“素素,你有完没完?”

  “没完。”秦素此时看不见李玄都,只觉得他每次说话都好像在她的脖子上吹气,让她愈发心烦意乱,恨恨道:“谁让你叫素素的?再乱说话我还撞你。”

  李玄都遇到秦素,就如同“白阳法身”遇到了“太阴剑气”,两者是互相克制,秦素常常拿李玄都束手无策,李玄都也不敢把秦素如何,只能望向脚下,结果就看到了他上山时略作停留的平台,原来两人在斗嘴的时候,秦素已经带着李玄都快要下降到山腰位置,李玄都赶忙将话题转开:“素素,先歇一会儿。”

  秦素也瞧见了这方平台,干脆拔出双刀,任由身形自由下落,虽然身上还带着一个人,但仍旧是轻飘飘地落在了平台上。

  恰在此时,夕阳西下,天际上出现一片绚烂的火烧云。

  两人没有解开绳索,就这么紧贴在一起,在这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地方,一起望向天幕上的晚霞。

  秦素望着晚霞,不知想起了什么,竟是有些痴了。

  李玄都收回视线,稍稍探头,凝视着秦素的侧脸。

  在夕阳的映照下,让李玄都想起了一句诗:“人面桃花相映红。”

  只是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故而很多时候都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让李玄都忽然有些低落。

  为了避免秦素害羞,在她回神之前,李玄都便先一步收回了视线。

  秦素没有察觉李玄都的小动作,又检查了下身上的绳索之后,开始继续下山。

  在接下来的路途中,李玄都不再开口说话,倒是让秦素有些不习惯了,想要主动开口,又有些不好意思,在内心斗争了许久,才开口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李玄都说道:“我在想一件事情,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会想念我吗?”

  秦素微微一怔,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不要说这种晦气话。”

  李玄都叹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谁也说不准的事情。”

  秦素忽然加重了语气:“不许你说这种话。”

  李玄都微微一怔,脸上又有了些笑意:“如此说来,你还是在乎我的。”

  秦素脸庞微红,嘴硬道:“谁、谁在乎你了?不要脸,登徒子!”

  李玄都笑道:“登徒子就登徒子吧。”

  说话间,两人已是距离地面不远,秦素干脆利落地拔出双刀,一跃而下。

  落地之后,她第一时间解开绳索,将李玄都丢在地上,撂下一句:“自己走。”

  第一百六十七章 行军丸

  李玄都略有尴尬地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虽然他受伤不轻,但是仰赖秦素的伤药,此时行走已无大碍,勉强跟在秦素身后。只是此时的李玄都走起路来,好像瘸了一条腿,要被另外一条好腿拖着前行,很是狼狈。

  走在前面的秦素停下脚步,转头看了他一眼,终是没能冷硬起心肠,又折返回来,扶着他一起走。

  两人为了避开青阳教的人马,没有走大路,而是走了一条偏僻小路。

  说是小路,走到一半便没了路,两人进到一片树林,林中灌木丛生,枝繁叶茂,很是难行。秦素收起了“欺方罔道”,一只手搀扶着李玄都,另外一只手用“饮雪”劈砍,在林中生生开辟出一条道路。

  如此走了大概四五里的路程,李玄都摆了摆手道:“不成了,先歇一口气。”

  虽然他是归真境的武夫,但归真境的武夫也不是可以不眠不休的机关人,之所以体力远胜于常人,一是因为体魄坚韧,二是因为体内有一口气机为支持,此时李玄都气机损耗殆尽,体魄又受了重伤,换成其他归真境武夫早就站不起来,他还能坚持着走上如此远的路程,已经殊为不易。

  秦素扶着他在一块大青石上坐下,又从须弥宝物里取出那个朱漆葫芦,递到李玄都的面前。

  李玄都接过葫芦,拔开塞子,只是轻轻抿了几口,问道:“有行军丸吗?”

  所谓“行军丸”,是通过秘法将各种食材和药材炼制成丹丸,只要吃上一颗,可以三天不饿,特别适用于行军打仗之用,故而取名“行军丸”。只是此物价格不菲,一颗就要一枚太平钱,难以在军中推广。反倒是颇受江湖人士的青睐,又因为这种东西只能充饥,口感粗糙,极其难吃,味道如饮汤药,所以李玄都很少买这种东西。

  如今李玄都损耗气血有些严重,便需要大量食材进补,最为充饥的“行军丸”便是最好的选择。

  细说起来,武夫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吃东西的,以进食弥补气血,壮大体魄。一种是辟谷的,餐风饮露,蓄养气机。秦素是后一种,李玄都是前一种。李玄都本没指望常年辟谷的秦素能备有这种东西,只是随口一问,哪成想秦素竟然真从她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个小袋子,递给李玄都。

  李玄都接过袋子,打开一瞧,少说有十几颗“行军丸”。

  他抬起头问道:“你怎么准备了这么多‘行军丸’?”

  秦素道:“我虽然辟谷,但也不能完全不饮不食,每隔半月还是要进食一次,我又怕控制不住口腹之欲,坏了多年的辟谷,于是就只吃这些味道极差的‘行军丸’充饥。”

  李玄都“哦”了一声,将袋子里的“行军丸”一颗一颗丢入嘴中,也不咀嚼,直接吞咽下去。

  秦素不满道:“这可是我一年的口粮。”

  一口气吃了十几颗“行军丸”的李玄都道:“过些日子,咱们到了山市,我还你一袋就是了。”

  所谓山市,又名鬼市,本是指太清山金鳌峰的海市蜃楼,据说可见宫殿数十所,碧瓦飞甍,高垣睥睨,连亘六七里,其中有楼堂坊市,行人交织,仿若一城。

  山市不常见,可遇不可求,不过有人仿照山市在金鳌峰的附近建了一处交易买卖的小镇,多是江湖中人来往,极是热闹,其中还有太平客栈、太平钱庄、白莲坊、闻香堂,自然也会有专门的铺子的售卖“行军丸”。

  秦素闷闷地没有说话。

  她不是在乎那一袋子“行军丸”,而是有些苦恼两人之间的关系。虽然两人几乎是生死相托,但是已经习惯了独自一个人的秦素却是有些不习惯另外一个人闯入到自己的世界之中,这意味着自己的一切习惯都会被打破,这让秦素很不舒服。

  就拿这一袋“行军丸”来说,秦素每次只吃一颗,何时吃完,何时再买,买多少,早已有了定数,如今多了一个李玄都,难不成她以后还要将他的那一份也算进去?

  小小的“行军丸”就是如此,再往大了说,事情可就多了,书上的琴瑟和鸣容易,真正要做起来,那可是千难万难,这才是让秦素真正头疼的地方。

  李玄都自然不知道秦素为何忽然不说话了,只当她是不高兴,于是道:“是我不对……”

  秦素摇头道:“不是‘行军丸’的事情,你也没有什么不对,只是我想起了一些其他事情。”

  “其他事情?”李玄都问道:“难道这些‘行军丸’还有什么说法不成?或者是什么特殊含义?”

  秦素不由瞪了他一眼,心中微微气恼,李玄都也好,她父亲秦清也罢,怎么都是这般粗枝大叶?绝大多数时候都不知道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只会用他们那一套想法去胡乱揣度,最终就是驴唇不对马嘴,让人甚是无言。若他们真是那种粗鲁莽夫,她也就认了,可这两人都是那种心细如发的角色,谋略、算计一个不缺,只是心思从来不用在这些他们认为的小事上罢了,实在可气。

  不过要让秦素把自己所想给说出来,那可是要了她的命,要是让李玄都知道了她在心底思量两人以后如何相处,那尾巴还不得翘上天去?真是要羞煞个人。

  想到这儿,秦素不由脸色微红,念及那个乱她心绪的罪魁祸首,于是又瞪了李玄都一眼。

  被连续瞪了两眼的李玄都满头雾水,也未去深思,只觉得女人心思海底针,一阵晴一阵阴,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不过年轻男女就是这般,乌云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多一会儿,李玄都便把话题转移开来,秦素也暂且放下了心头的一团乱麻,两人又说起了接下来的齐州局势。

  如今琅琊府的危局已解,唐家父子又都身死,再加上陆续身死的五鹿、白绕、雷公等人,以及逃散的白爵、白波等人,青阳教在齐州境内大势已去,再无力掀起什么风浪,那么平定齐州也就指日可待了。

  若是秦道方能平定齐州,此等滔天之功,自然会让他的总督之位稳如泰山,不过谢太后那边也必定有手段应付,无外乎是明升暗降,调秦道方入京为一部尚书兼内阁大学士,从“少师”、“少傅”、“少保”中择一赏赐,加封公侯伯爵位,再加上“上柱国”、“特进光禄大夫”等勋官散阶,看似更上一层楼,实则丢了最为关键的军权,在太平盛世的时候,自然是阁臣尚书更为尊贵一些,但是到了乱世,手掌兵权才是关键。这场庙堂争斗的最终结果如何,还要看帝党和后党之间的博弈如何。

  另外,此间事了,秦素就要去见自己的闺中好友,按照道理来说,李玄都是不好同行的,可世事就是如此之巧,秦素的闺中好友是陆雁冰,而陆雁冰又是李玄都的师妹,这便是“沾亲带故”了,再加上李玄都刚好也要出海返回清微宗,与两人的既定行程相同,那么接下来同路而行也就成了顺理成章之事。

  说到这儿,秦素嘱咐道:“若是见了冰雁,你就说我们是恰巧遇上的。”

  李玄都笑问道:“为何要这么说?”

  秦素道:“若不这么说,冰雁便要笑话我了。”

  “她敢?”李玄都一挥手道:“素素你放心,有我这个四师兄在,五师妹绝不敢多说半句话。她若敢聒噪,我便……”

  秦素望着他:“你便怎样?问剑于她?”

  “毕竟是我的师妹,打打杀杀多不合适。”李玄都笑道:“我只跟她讲道理。”

  第一百六十八章 黄雀在后

  秦素撇了撇嘴:“得意吹牛皮,失意讲道理,不愧是老江湖的做派。”

  李玄都摆手道:“不一样,我无论是得意还是失意,都讲道理,二者之不同,在于得意的时候是教旁人学道理,失意的时候用道理为自己辩解。”

  秦素笑道:“那你应该去万象学宫求学才是,那里的读书人,不仅有道理,还有道德,不仅有道德,还有仁义。”

  李玄都佯怒道:“你这是说我满口仁义道德了。”

  秦素道:“我可没说,是你自己说的。”

  正当两人闲话的时候,两人来时的方向忽然响起簌簌声响,好像有人正朝这边过来。

  两人对视一眼之后,秦素扶起李玄都往前快走几步,刚好在不远处有一道干涸的河床,大概有半丈之深,两人顺势跃入河床之中,紧贴着一侧坐下,如此一来,只要不是有人故意往下去看,便发现不了两人的身影。

  秦素将手中“饮雪”刺入地面,只剩下刀柄,又取出自己的“幻灵纱”,罩在两人的身上,如此更是万无一失。

  不一会儿,就听河床上方的林地中传来声音,是个清脆的女声:“师兄,方才单老峰上显现异象,现在又有青阳教的大批人马封山,你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略显低沉的男子嗓音道:“不好说,不过看方才的声势,应该是天人境的大宗师在山上交手,据我所知,如今青阳教白阳总坛中的天人境高手只有地公将军唐秦和唐秦之下的第一人雷公,如今青阳教在琅琊府境内蠢蠢欲动,那么这两人出现在此地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女子声音又问道:“与他们交手之人会是谁?”

  男子道:“这就不好说了。”

  李玄都和秦素对视一眼,秦素不好说话,敌我不明之下,也不敢贸然用束音成线的手段,又因为幻灵纱能笼罩的空间有限,两人挤在一起,就连手势也不能,只能眨了眨眼。

  正如秦素所想的那般,许多时候,李玄都不是猜不出女子心中所想,只是他不往这方面用心思罢了,此时见秦素眨眼,只是略微思量,便已经会意,然后抬了抬下巴。

  秦素顺着李玄都下巴所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了被自己刺入地面只剩下刀柄的“饮雪”,顿时了然,两人入林的时候,因为此地树林枝叶繁茂的缘故,难以行走,所以她以“饮雪”在林中开辟出一条道路,那么此二人便是顺着她开辟出的这条通路而来。

  两人都是久在江湖之人,哪里还有不明白的,此二人既然是尾随他们而来,却绝口不提此事,难保不是故意以话语分散李玄都和秦素的注意力,然后趁机寻找李玄都和秦素的踪迹。

  此时两人的脸庞相距不过尺余,呼吸可闻,四目相交,分明认识不过月余时间,却好像已经相知多年一般,心意相通。

  两人对视一眼之后,秦素稍稍歪头,这是询问李玄都该怎么办。

  李玄都微微摇头,意思是静观其变。

  秦素微微点头,然后又将目光慢慢转移到旁边刺入地面的“饮雪”上。

  这意思就简单了,是否要与外面的两人正面交手,若是此二人修为不济,直接将其擒下便是。

  李玄都又是摇了摇头。

  秦素没有再说什么,只等外面的两人离去。

  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外面再无半分声音。

  李玄都此时伤势不轻,气机衰竭,吃了一袋子“行军丸”也不过是暂且恢复力气罢了,难以感知外面的情况,只好望向秦素。

  秦素无奈地指了指将两人一起罩住的“幻灵纱”,然后又微微摇头。

  李玄都看懂了个大概。秦素应该是说这“幻灵纱”有利也有弊,可以遮蔽自身气机、隐蔽自身行迹,但也会蒙蔽使用“幻灵纱”之人的六感。

  李玄都想了想,伸手握住秦素的“饮雪”,将其拔出,然后撩开“幻灵纱”站起身来,秦素也想跟着起身,却见李玄都用左手做了个下压的动作。

  她顿时会意,李玄都是要让两人一明一暗,如此就算有什么埋伏,也好应付。

  李玄都离开之后,“幻灵纱”便能笼罩秦素的全身,她披着“幻灵纱”起身,同时又从须弥宝物中取出“欺方罔道”。

  李玄都用手中“饮雪”充作拐杖,从河床中爬上林地,然后就见在林中整整齐齐站了八名剑客,清一色的黑衣皂靴,双手拄剑,非是江湖少侠偏爱的单手轻剑,而是剑身足有八寸宽的双手重剑。

  八人一动不动,没有半分声响,仿佛石像一般,显然是笃定李玄都就在这座林中,静静等着李玄都主动现身。

  方才说话的一男一女也在其中,男子见到李玄都,拱手道:“夫人所料不错,四先生果然会来单老峰,天微堂弟子见过四先生。”

  李玄都拄着“饮雪”站定,笑了笑:“天微堂的弟子,连真实名姓都不敢说了吗?”

  男子只是一笑,没有辩解什么。

  李玄都问道:“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男子道:“夫人吩咐,若是四先生无恙,便请四先生尽早上路返家,若是四先生有恙,便送四先生立刻上路回家。”

  一个“请”字和一个“送”字,“尽早”二字和“立刻”二字,这其中的差别可太大了。

  李玄都“哦”了一声,平静道:“真是好算计。”

  女子眼尖,瞧见了李玄都挂在腰间的包袱,轻声问道:“不知四先生腰间何物?”

  李玄都伸手轻轻一拍,淡然道:“唐家父子的人头。”

  男子和女子对视一眼,难掩震惊,他们身后的剑客,尽皆骇然。

  他们当然知道唐秦就在这座单老峰上,却没想到李玄都能够斩杀唐秦,若是李玄都没有去挑战唐秦,那么他们这一行人怕是要九死一生。

  过了片刻,男子缓缓开口道:“正所谓蚌鹤相争渔翁得利,又有常言道,富贵险中求,合该我们今日得大功一件,夫人说了,只要此事做成了,太平钱和功法秘籍,样样不缺。”

  听到男子的这番话语,一众人等的眼中顿时露出热切。不过李玄都毕竟是大名在外,过去的十余年中,始终都是要让他们仰望的大人物,在李玄都积威之下,这八人却是没敢贸然有什么动作。

  就在此时,李玄都不紧不慢地开口道:“既然你们口口声声说夫人如何如何,那我就权当你们是三嫂派来的,那你们知道三嫂为什么放着那么多堂主、岛主不用,反而要派你们来吗?”

  男子脸色一沉,正要说话,女子却已经抢先一步问道:“为何?”

  李玄都道:“因为那些堂主也好,岛主也罢,他们不敢来,就算他们杀了我,也要面对老宗主的问责,就算老宗主不闻不问,可还有二先生,二先生是什么脾性,你们不会不知道吧?”

  听到“二先生”三个字,几人的眼神中都是流露出几分惊惧,二先生在江湖上有两个诨号,一个是“海枯石烂张先生”的美称,另外一个则是“东海怪人”的蔑称,可见这位二先生的性情乖戾,甚至有几分喜怒无常,若是惹到了他,怕是宗主也护不住他们。

  几人已然有了退缩之意。

  就在此时,为首的男子大声说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四先生是大丈夫,可不是什么君子。今日他已经见过我们,就算我们放走了他,他也不会承我们的情。如此一来,别说拿不到夫人的赏赐,日后也是个死,两头都不讨好,与其等死,倒不如现在行险一搏!”

  男子此言一出,原本已经生出怯懦退缩之心的几人立时又变得蠢蠢欲动起来。

  男子立马火上浇油道:“富贵险中求,不敢豪赌,如何豪取?我们今日赌上一把,日后就有可能飞黄腾达!难道你们甘心一辈子都做一个普通弟子吗?你们就不想做堂主、岛主吗?!”

  第一百六十九章 各怀鬼胎

  此言一出,所有人再无半分退缩之意。

  行走江湖本就是刀口舔血的营生,男子这番话可谓是切切实实地落在了他们的心坎上,二先生也不是全知全能的神仙,可那些太平钱和功法秘籍却是实打实的东西。

  李玄都望着这几人,眼神有些悲悯,道:“你们听说过‘杀人灭口’这四个字吗?你们做了这种脏活,那位三夫人还会留着你们这些把柄吗?有些事情,不摆在台面上,没有二两重,可要是上纲上线,那便是万钧之重。我们清微宗最重规矩,若是你们落到了二先生的手中,二先生再将此事抖落开来,便是已经做了宗主的三先生也要落一个灰头土脸,以那位三夫人的行事手段,岂会留着你们!”

  “当啷”一声,八人中唯一的女子却是没有扶住自己手中的铁剑,整个人软在地上,脸色雪白,失声痛哭道:“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另外七人,也是面面有戚戚然之色,显然是相信三夫人会做出杀人灭口的行径。

  为首的男子却是个果决之人,一脚踢开痛哭的女子,直接将其踢晕过去,然后高声道:“事到如今,我们已经没有其他退路了,只能先杀了四先生,分了他身上的秘籍宝物,然后离开齐州,远走高飞,这江湖之大,总有我们的容身之所,大不了我们去投奔邪道十宗!”

  其他六人回过神来,都道:“对,对,分了四先生身上的秘籍和宝物,然后杀了他灭口。”

  男子道:“我们今日就立个誓,谁也不能泄露此事半句,倘若谁违背了誓言,立时就会被二先生捉住,生不如死。”

  几人眼见着此时是非杀李玄都不可,只是一想到二先生张海石,心中又无不惊怖,这事如果泄露出去,虽说嘴上说着江湖上之大,但他们心里都明白,怕是没有他们的立锥之地。

  当下他们一起立誓,然后纷纷望向李玄都,齐声道:“杀!”

  李玄都知道还有秦素在自己身后,浑然不惧,微笑道:“来来来,李玄都的大好头颅在此,尽管来取。”

  七人面面相觑。

  其中一人对另一人道:“阁下刚才叫得最凶,你怎么还不动手?”

  那人道:“老子天生嗓门大不行吗?反倒是你小子,平日里常说自己有英雄气概,不逊于大先生,应该你来动手才是。”

  先前那人道:“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我昨日在依红楼待的时间久了,今日气虚体弱,拿不稳剑,不能动手。”

  “去你姥姥的!”后者骂了一声,又对两者之外的另一人道:“老三,就是你了,都是一帮软蛋怂包,还得靠你这个真汉子。”

  被称呼为“老三”的人说道:“来时的时候我找东华宗的道士算了一卦,今日不宜杀生,不宜见血,所以今天真不行。”

  “屁嘞。要说算卦,还得是太平宗靠谱,东华宗的道士不行,肯定是错的,所以你今天最适合杀生。”

  “那你怎么不去?反正我们已经立下誓言,不论是谁动手都是一样,其他人都不会说出去。”

  “既然都是一样,那就请阁下出手好了。”

  又有一人道:“依我之见,谁出的主意,便由谁来动手,然后我们都尊他为主,如何?”

  其他人立刻应和道:“是极,是极。”

  为首的男子怒道:“有什么好推三阻四的?我把话说明白了,无非是大家都怕日后事情败露,作为杀人之人的责罚最重,那我们就一起出剑,谁也摘不出来!”

  男子此话一出,原本还吵吵嚷嚷的几人顿时没了声音。

  男子又道:“四先生境界高妙,我们若是再拖下去,让他恢复了些许伤势,到时候死得可就是我们了!”

  说罢,男子已经举起手中之剑。

  其他人也纷纷举起手中之剑。

  男子道:“我数三个数,咱们一起出手。”

  其他人一起应是。

  “三、二、一!”

  “一”字刚刚出口,七柄重剑一起朝李玄都的胸口刺去,若是落实,李玄都不死也残。

  只是剑锋在距离李玄都还有尺余距离的时候,七人竟是不约而同地停手。

  大嗓门之人高声叫骂道:“这就是英雄气概和真汉子?怎么在这时候都软了?”

  “老三”回嘴道:“你老兄也好不到哪里去,你怎么不一剑刺下去?还不是想让别人杀人,让别人担了罪责,你好不落罪名,说不定转头就去二先生那里告我们一状,还能保住一命。”

  其他几人也不甘示弱,纷纷叫嚷,又是吵成一片。

  李玄都见这几人各自心怀鬼胎的一幕,忍不住哑然失笑。

  看来那位三嫂的麾下也没有什么忠义之人,这大概就叫上梁不正下梁歪吧。

  想到这儿,李玄都开口道:“这样罢,我给你们喊三个数,你们听到‘一’字,就一起对我下手,倘有谁不动手,你们就把那个不动手的人当场刺死,这不就完了。”

  几人一听,果真是个不错的办法,只是见李玄都如此淡定,全然不像一个将死之人,又不由在心底生出好大的疑虑。

  李玄都却是不管他们如何思虑,直接开口道:“一。”

  七人均是一怔,不是三个数吗?怎么开始就是“一”。

  下一刻,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就见一道刀光暴起,如惊雷划破夜幕,刹那芳华。

  然后就见四个人的头颅旋转着飞起,四具无头尸体扑倒在地。

  剩余三人大为惊骇,只见一名女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的身后,右手中的长刀向右一横,四颗飞起的头颅依次落在那刀身上,个个死不瞑目,至死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女子极美,脸上却没什么表情,正冷冷地望着他们三人。

  另外两人立刻丢了手中的重剑,双膝一屈,跪在地上,哆嗦如筛糠,竟是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四……四……四先生,饶命,求、求四先生饶命。”

  反倒是那名为首的男子,脸上却没什么惧色,只是苦笑一声,道:“今日事败,落在四先生的手中,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秦素一抖手腕,将刀身上的四颗人头抖落,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沉思片刻之后,问道:“你这人还有点意思,你叫什么?”

  男子道:“回四先生的话,在下名叫周柏奇。”

  李玄都望向秦素,做了个手势。

  秦素又是一刀,另外讨饶的两人登时毙命。

  李玄都对周柏奇道:“你就不要回清微宗了,带上你的师妹,去二先生在琅琊府的别院,就说是我的意思,先在那里暂避风头,然后且看吧。若是我此行一切顺利,三夫人能给你的,我一样能给你,若是不顺利,你便自求多福吧。”

  周柏奇愣了一下,连忙作揖道:“谢过四先生大恩大德。”

  李玄都挥了挥手。

  周柏奇赶忙抱起被他一脚踢晕过去的师妹,离了此地。

  待到只剩下两人之后,秦素望向满地尸体:“这就是清微宗的剑士?比正一宗那些道貌岸然的道士也强不到哪里去,一个是伪君子,一个是真小人。”

  李玄都的脸色有些晦暗,忍不住叹息道:“这些年来,清微宗发展太快,江河泥沙俱下,难免鱼龙混杂。”

  然后他转头望向东方,喃喃道:“浩浩清微。”

  第一百七十章 逝者已矣

  解决了这些清微宗的天微堂弟子,两人继续往琅琊府城行去。

  因为李玄都走不快的缘故,两人足足走了一夜的山路,才终于走出那片林子,清晨的时候,在一处无名的山亭中休息。

  亭外有一道山泉顺着山势流淌而下,哗啦啦作响。

  因为先前之事的缘故,李玄都想起了他和李元婴争夺宗主之事,又联想到秦素的身上,不由问道:“素素,伯父打算让谁接掌补天宗?”

  秦素依着一根亭柱,皱了皱眉头,道:“我爹没有提起过此事,他只是说补天宗不是我们秦家一家一姓的私产,他不希望我接掌补天宗,所以才会让我拜在忘情宗的门下。”

  李玄都道:“难怪韩邀月会视你为眼中钉,他觉得忘情宗是他们韩家的私产,伯父让你拜入忘情宗,便是谋夺他的私产。”

  秦素对于李玄都这个说法,深以为然,道:“韩邀月此人野心甚大,他不仅仅是想要忘情宗的宗主之位,恐怕就连补天宗的宗主位置也觊觎许久,想着能继承我爹的衣钵,一人同时身兼两宗之主。”

  李玄都附和道:“伯父的补天宗宗主之位连你都不传,又怎么会传给他?分明是要传给女婿的,这就不是老秦家的私产了。”

  秦素脸色微红地横了他一眼,道:“就知道耍贫嘴。”

  李玄都笑道:“我可没说女婿是我。”

  秦素明知他是说笑,但还是有些着恼,快走几步,不乐意搭理他了。

  李玄都叹息一声,只能拖着一条腿紧跟在后面。

  不过秦素有两点好,一是不记仇不翻旧账,再有一点就是心软,走了没多久,看李玄都跟在后面走得艰难,她又悄悄放慢了脚步,重新与李玄都并肩而行。

  李玄都轻声道:“秦大小姐慈悲,知道体恤我这个受伤之人,感激不尽。”

  秦素哼了一声:“你再胡乱说话,我便丢下你不管,任你在这荒郊野外自生自灭,以后江湖中便少了一个油嘴滑舌的登徒子,我从此也耳根清净了。”

  李玄都笑道:“你冤枉我了,见到姑娘就口油嘴滑舌,那才是登徒子,我可是只对你一个人这样。”

  秦素脸上一红,啐了一口,道:“那张白月呢?”

  此语一出,李玄都顿时沉默了,平日里在秦素面前的轻佻模样全都消失不见。

  秦素也发现气氛有些不对,低下头去,小声道:“抱歉,我不是有意……”

  李玄都勉强笑了笑:“没什么,不关你的事。”

  两人一下子陷入沉默之中。

  走了许久,李玄都忽然开口问道:“素……白绢,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花心之人?”

  秦素皱了下眉头,有些不习惯李玄都如此客气,因为客气往往也意味着生疏,不过她没有在脸上显露出来,只是道:“怎么忽然这么说?”

  李玄都苦笑道:“你方才那句话点醒了我,她是天宝二年走的,到今年为止,满打满算也才五年,我就对你……”

  秦素摇了摇头,轻声道:“你记不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也说起过此事,当时我对你说了一句话。”

  李玄都点了点头,轻声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秦素柔声道:“若是那位张姑娘还活着,你就对我如此这般,那我不仅瞧不起你,还要赏你几刀,不过张姑娘已然走了,你想守她一生也好,还是再寻良人也好,这都是你的自由。”

  说到这儿,秦素脸色微红,因为她觉得这句“再寻良人”有自夸的嫌疑,好在李玄都没有注意,这才接着说道:“不过其他人没有权力对你做出的选择指指点点,更没有权力用道德和大义往你头上硬压,逼着你去为故去之人守上一辈子。世人都说一生一世一双人,可没说过一生一世一个人。”

  李玄都长叹一声:“冰雁常说我好为人师,这些浅显道理,我自然明白,只是身在其中,便当局者迷,怕你看低了我,也怕她在九泉之下怨我。”

  秦素柔声道:“张姑娘若是泉下有知,应当不会怨你,只会希望你有朝一日能大鹏振翅九万里。”

  李玄都喃喃道:“大鹏振翅九万里,看不见地上的蝼蚁。皇帝心中装的是九州万方,瞧不见一地的疾苦。”

  秦素摇头道:“我没有你这般境界,只知道人活在世上,七分想自己,三分再想想别人,总是要越活越好才行,若是连自己都顾不过来,还谈什么天下苍生和九州万方。儒生们有句话说得好,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你若不是大鹏,只是蝼蚁,又如何去救其他的蝼蚁?”

  李玄都望向秦素,沉默了良久,方才说道:“你这般境界,却是要比我高多了。”

  秦素摇了摇头:“这是我爹从小教我的。”

  李玄都轻声感叹道:“秦先生是个看透了世情的明白人。”

  秦素低声道:“方才还是伯父,现在就是秦先生了?”

  李玄都顿时哑然,过了良久,方才解释道:“只是尊称而已。”

  秦素看着他,没有说话。

  李玄都有些慌了,忙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嗯,没有。”

  秦素叹了口气,垂下眼帘,轻声道:“我知道。”

  两人之间的气氛又变得尴尬起来。

  秦素撇过脸去,望着亭外的风景,沉默不语。

  秦素虽然腼腆害羞,但性子却不扭捏,否则方才也不会出言安慰李玄都,只是此时她却觉得有些失落,她不介意李玄都忘不掉张白月,如果李玄都真是那种喜新厌旧的负心薄幸之人,她才不管什么紫府剑仙,或是清微宗的四先生,绝不会多看他一眼。她只是害怕李玄都将她当成张白月的替代品,这段时间以来的生死相托也好,斗嘴闲话也罢,都是假的,都是骗人的。

  若是如此,那她算什么?

  她是秦素,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谁,也不像谁,就是秦素,仅此而已。如果这些东西本不属于她,那她绝也不会多看一眼。

  李玄都眯起眼,望着天上的白云,脑子里乱糟糟的,不知该怎么去打破僵局。

  虽然他在面对秦素时,显得轻佻浪荡,好像是个游戏风月多年的浪子,但在实际上他很少与女人打交道,打交道的手段也谈不上高明,遇到这种境况,他只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弥补。

  他忽然想起自己当初讥讽宁忆的话语,现在看来,倒真是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嫌疑了。

  想到宁忆,李玄都又想起了自己常常念叨的那句词:“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既然是大丈夫男子汉,何必扭扭捏捏,作什么小女儿之态?

  于是李玄都一下子想开了,他豁然起身,拖着一条病腿走到秦素的面前,脸上的表情很平静,也很严肃。

  在秦素惊讶的目光中,李玄都双手按住她的肩膀,直视着她的双眼,语气轻柔却又坚定地说道:“秦素,我喜欢你。”

  秦素檀口微张,有些惊讶,有些羞涩,有些不知所措。

  “如果你问我为什么喜欢,我答不上来。”李玄都接着说道:“我只能告诉你,不是因为你是谁的女儿,也不是因为你像哪个人,只是因为你是秦素而已。”

  秦素的脸上染了红晕,衬得她愈发明艳动人,眼神中出现了许多不一样的东西,像水,闪着亮光。她低垂下眼帘,迅速遮住了那抹亮光,然后向旁边侧过头去,轻声道:“登徒子。”

  第一百七十一章 生者如斯

  最终,秦素也没说答应或是不答应,李玄都就权当她是答应了。

  这个插曲之后,李玄都和秦素的关系好像还是与以前一样,又好像有些不一样了,虽然在荒山空谷之中,又是孤男寡女独处,两人仍旧是以礼相待,但是秦素已经不再反对李玄都称呼她为“素素”,而秦素在称呼李玄都时,也悄然去掉了那个略带生疏意味的“李”字,直接称呼“紫府”。

  从山亭离开之后,两人继续赶路。来路短去路长,来时李玄都正值巅峰,陆地飞腾,更甚奔马,不过小半天的工夫便从琅琊府城赶到了单老峰。现在李玄都不仅体魄伤势严重,又因为伤到脊椎经脉的缘故,一条腿有些不听使唤,让李玄都成了个跛子,行进速度自然极慢,两人大概要走一天一夜的时间,才能返回琅琊府。

  好在这山中也不是全然没有人烟,路过一户农家的时候,秦素花了十两银子买了一头黄牛,对于一户普通农家来说,一家三口一年的花销也不过一两银子而已,对于这桩买卖,自然是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于是李玄都便有了代步坐骑,秦素走在前面,李玄都坐着黄牛跟在后面。

  当两人路过一片竹林时,秦素随手折了一截新竹,去掉竹枝,然后以手指穿出孔洞,又略微调律之后,横放在唇边轻轻吹奏。

  也不知何时有了这么个不成文的规矩,能在江湖中闯出名头的年轻女子多是精通音律,如今的年轻女子高手中,以玉清宁和秦素在音律上的造诣最深。两人相较,玉清宁专精古琴,而秦素则是琴、萧、笛三者皆通,因为古时负责掌管音乐的衙门名为乐府,故而在江湖中人送了她一个“乐府三圣”的称号。

  悠扬的笛声回荡在林中,让人心旷神怡,一曲奏毕,秦素笑道:“紫府,你觉得你现在像不像一个牧童?”

  李玄都道:“吹笛子的是你,骑牛的才是我,当时道祖出关化胡,也是骑牛的。”

  秦素辩解道:“那是青牛,不是黄牛。”

  李玄都问道:“这曲子叫什么名字?”

  秦素没有回头,将笛子斜插在腰间,道:“这曲子名叫‘清风明月长相思’,是忘情宗的入门必学,你想学啊?”

  李玄都双手扶着黄牛的脊背,身形随着黄牛摇摇晃晃,笑道:“我不学,以后你吹奏给我听就行。”

  秦素轻轻“哼”了一声,没有反驳,只是说道:“难道你就不想与我合奏一曲?”

  李玄都笑道:“除了音律,我们也可以刀剑合璧,纵横江湖。”

  秦素轻笑一声,又折了一根竹子,用同样的手法制了一根竹笛,向后一丢。

  李玄都伸手接住,入手微凉,放在掌中轻轻摩挲。

  秦素问道:“回到琅琊府之后,你打算做什么?”

  李玄都道:“先养伤吧,等伤养好了,算算日子也差不多到时候了,然后还要去一趟仙剑山庄,取回我的新剑。”

  秦素犹豫了一下,柔声问道:“要不要我陪你去?”

  李玄都点头道:“再好不过。”

  “你就不会谦让一下?”秦素顿时气结道:“答应得这么干脆,还有没有一点君子风范?”

  李玄都坦然道:“若是谦让一下,你直接就坡下驴答应下来怎么办?我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秦素确实有些小心思,若是陪着李玄都去取剑,那她准备对陆雁冰说的那套说辞便不攻自破了,到时候岂不是要被陆雁冰笑死?秦素几乎可以想象陆雁冰一口一个“四嫂”来调戏她的场景,所以她才会一反常态地主动相问,给李玄都挖好了坑,如果李玄都稍微客套谦让一下,她便一口答应下来,让李玄都一个人去取剑,这样便不会被陆雁冰抓到借口调笑。

  只是没曾想,李玄都棋高一着,瞬间看破了秦素这点小心思,根本没有谦让,反倒是让她掉到了自己挖的坑里,让秦素不禁怀疑李玄都这个家伙平时是不是在装傻,遇到好事就像个猴儿一样精明,遇到坏事就像块木头。

  “咱们一言为定,不许反悔,说话不算话的是小狗。”李玄都坐在牛背上,摇头晃脑,全然看不出平日里的沉稳冷静,倒像是个从别人手里骗来一串糖葫芦的小孩子。

  秦素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好气又好笑道:“我娘常说,男人无论多大,总有孩子气的一面,以前我还不信,现在见了你,却是不得不信了。”

  李玄都稍稍向前探了下身子,伏在牛背上,笑道:“那伯母有没有告诉你,男人只在喜欢的女人面前才会孩子气?在其他男人面前,是断然不会流露半分的。”

  秦素忽然有些低落,轻声道:“我爹不讨厌我娘,但也不喜欢我娘,所以他在我娘面前,永远不会有什么孩子气。不过他的确是个好丈夫,一个丈夫该做的事情,他都做了,他们两人在别人眼中,也算是恩爱夫妻。当年我娘因病故去的时候,我爹很悲伤,只是这种悲伤,无关男女之情,只是因为多年相伴的亲情。”

  秦素幽幽道:“我不怨我爹,因为我知道,男女之情是勉强不来的,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他作为一个男人,没有冷落过我娘,应该做事情的都做了,应该尽到的责任也尽到了,没什么可以指摘的。”

  李玄都沉默无言,他自小便没了双亲,拜师的时候,师娘已经故去,就算是长兄如父的二师兄,也是孤身一人,还真没有怎么接触过女性长辈,不知这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过了许久,李玄都才轻声安慰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只能说造化弄人。”

  秦素轻轻“嗯”了一声,道:“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总会在自己的书中写下一些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希望没有那么多造化弄人,没有那么多悲欢离合。”

  李玄都直起身,将秦素曾经说给他的话又重复了一遍:“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他是一个拙于安慰旁人的人,更多时候,只能沉默。

  过了片刻,秦素收拾心情,轻声说道:“跟你在一起的时间长了,我也变得啰嗦了,喜欢说些有的没的。”

  李玄都微笑道:“放心,我不是冰雁,不会不耐烦的。”

  第一百七十二章 烽烟起

  北邙山,一名书生独自一人行于其间,呼啸春风涌起,隐隐传来书生的吟诵声音:“山河破碎人伶仃,烽火三月望西京。烟尘乱起尸遍野,胡马驰奔入北庭。万里孤城悬一叶,铁甲金戈白发兵。塞外长云垂天际,忠魂埋骨在汗青。”

  这首诗是书生所作。说的是数百年前的中原王朝鼎盛时,所辖疆土可达如今的金帐汗国境内,最远处的西域都护府距离如今金帐汗国的金帐王庭不足百里之遥。只是随着王朝内乱,大量边军被调往中原平叛,西域、草原等地被金帐汗国侵占,后此地与中原渐而音信不通,使得中原皆认为西域全境已经尽数落入金帐王庭之手。

  殊不知,彼时的西域都护府大都护仍旧率领数万兵卒坚守城中,在之后的数十年中,一次次击退金帐铁骑的进攻。没有援兵,甚至连中原朝廷更换年号都不得而知,仍旧沿用旧时年号铸钱。城破时,满城将士已经尽皆白发,净是苍苍老人,最终全数殉国而死。

  “万里一孤城,尽是白发兵。”书生在曾经的长生宫旧址上方停驻脚步,叹道:“可敬、可怜、可悲、可叹。”

  如今的天下大势,比之当年还要不如,大魏太祖皇帝立国,仅是将金帐汗国驱逐出中原,当年武德皇帝中兴一时,也只是收复凉州和秦州,距离收复曾经的西域全境,不知差了多少,甚至如今的辽东边境,还时时受金帐骑军的侵扰,使得朝廷不得不将整个帝国最为精锐的铁骑置于此地,从而使得外重内轻,青阳教这才有了转战各地的空间。若是没有金帐汗国的威胁,放任辽东铁骑南下,顷刻之间,便可荡平各地的青阳教叛军,甚至一气攻至西北三州之地也不是不能。

  说起辽东铁骑,有相当一部分人马是当年秦襄收复秦州和凉州时的旧部,所以赵政才会大力邀请秦襄前往辽东。赵政所谋甚大,有人推测,他想要与金帐汗国主动开战一次,彻底打退金帐汗国,正所谓“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只要此战大胜,让金帐汗国伤筋动骨,不敢再贸然启衅,他便可腾出手来率军南下,到时候清君侧也好,平天下也罢,都大有可为。

  当然,朝廷为了防备辽东总督一家独大的情况,还是特意安插了一个幽燕总督,可是辽东总督与西北最大的不同在于,辽东三州是可以自给自足的,不像西北是一片荒漠戈壁,尤其是出了凉州之后,人烟罕至,大军开拔必须要粮食补给,只要掐断了粮草,便等同是扼住了大军的咽喉。如今的辽东,经过赵政的数年经营,已然开垦出数万亩荒地,在这种情况下,朝廷想要拿捏辽东,很难。若是赵政一意南下,仅凭一个幽燕总督,挡不了多久。再加上以秦家、补天宗为首的辽东豪强,与赵政关系紧密,更让赵政在事实上已经可以做到听调不听宣,俨然一地藩王。

  晋王曾经提议让赵政进京,加太保衔,并重设废置多年的大都督一职,由赵政出任大都督,统领大都督府,都督中外诸军事。大都督是为正一品,位在左都督之上,与内阁首辅并列。同时还让赵政兼领兵部尚书一职,亦可参与内阁政事。不过被赵政婉拒。

  后来晋王又提议赵政进京一事,仍是加太保衔,再加封辽国公,由赵政出任内阁首辅,兼管吏部、兵部,遥领辽东总督一职,当今内阁首辅孙松禅也已经默许,但赵政仍是婉拒。

  晋王开出的筹码不可谓不大,就差异姓封王了。不过赵政看得很明白,大都督也好,内阁首辅也罢,就算是外姓封王,在如今的情势之下都是虚的,真正实的是手中兵权,若没有兵权,登阁拜相、封公称王也不过是一个空名而已,身在帝京城中,性命操于旁人之手,说被拿下也就被拿下了。手中握着兵权,总比握着一堆空名头要好。

  帝党之所以能与后党抗衡而不倒,赵政起到的作用极大,可谓定海神针。甚至因为赵政的缘故,海外婆娑州和凤鳞州的使者朝贡时,都将皇帝位列于太后之前。

  想到这儿,书生又想起一件趣事,除了金帐汗国这个北方老邻居之外,海外的婆娑州和凤鳞州也与中原大势息息相关,只是此二州远没有金帐汗国那般势大,更多时候,二州只是中原朝廷的附庸。又因为二州关系不和的缘故,婆娑州就有了一句名言:“天朝父母也,我与凤鳞州同是外国也,如子也。以言其父母之于子,则我国孝子也,凤鳞州贼子也。”

  书生漫无目的走在荒地中,这儿曾经是一座村子,不过现在已经看不出半点痕迹,脚下的那座大墓,也在一次正邪交锋中彻底毁去,不过他对这些都不怎么在意。

  有些人的眼界太窄,格局太小,总是盯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看不见偌大一个天下。这座长生宫也好,甚至是整座北邙山也罢,对于那些在江湖泥泞里打滚的人还有些用处,可以从中得一些所谓的机缘奇遇,可对于他这般境界之人来说,那都是没什么意思的东西,他所求物事唯有两样,一样是抱负,一样是长生。

  其实认真说起来,古今帝王所求,也不外乎这两样东西。

  书生在此伫立片刻之后,有一道袅袅白烟升起,待到白烟散去,出现一个老人,披散白发,半张脸孔已经化作白骨,正是在北邙山一战中受创不浅的皂阁宗宗主藏老人。

  饶是藏老人这等桀骜之人,面对这书生也放低了姿态,轻声道:“地师。”

  世间高人常有多种面孔,藏老人便有身材高大的白发老人和身材矮小的驼背老人两种形象,而眼前这名书生便是地师徐无鬼的众多面貌之一,常用来行走世间,并非真正本相。

  书生收回神思,笑了笑,道:“藏宗主,近来身体调养得如何了?”

  藏老人道:“有劳地师挂念,一切尚好,只是折损了两尊身外化身,想要重新炼制,却是还要多费一番工夫。”

  书生道:“你这‘三炼化身’之法,与我修炼的‘三尸元神’同出一脉,我素有所知,其实花费工夫还在其次,关键是缺少适合的躯壳,而长生宫被毁,其中所养尸体也被毁去大半,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所以你这身外化身就迟迟不能复原。”

  藏老人深深望了书生一眼:“地师明鉴。”

  书生轻轻笑道:“我在阴阳宗中有两具上好的躯壳,乃是佛门高僧圆寂之后所留的法身,不知藏宗主有没有兴趣?”

  藏老人皱起眉头,没有立刻给出答复。

  因为他深知这位地气宗师从不做亏本的买卖,世人皆知阴阳宗一手扶起了皂阁宗,却不知皂阁宗为此付出了何等代价。

  昆仑是万山之祖,天下三大龙脉都起源于昆仑。依据山川河流的走势和潜藏的龙脉大势,从西到东,将龙脉蜿蜒的地势视为风水地脉,分为三势,称为三龙,分别是:大江以南为南龙,大江、长河之间为中龙,长河以北为北龙。

  北龙的山势巍峨雄壮,出昆仑山向东,南山、中岳绵延纵横,众山环拥相抱,形成一系列进龙、福龙佳地。山侧之西水入龙门西河,山侧之东水入幽州东流至海。北邙山就是南山余脉,故而风水极佳,引得历代帝王将相在此修筑陵寝。

  每条龙脉,从西往东,从昆仑到东海,按照远近大小,分远祖山、老祖山、少祖山,依次由老到嫩。按照道理而言,北邙山位于南山余脉,还算不上老祖山,应该是少祖山。不过因为龙脉演变的缘故,越是靠近西方昆仑,靠西而诞的王朝越是无法应时而生。地师徐无鬼为了给西北大周谋划气运一事,以莫测神机偷梁换柱,将北邙山的生气转嫁至秦州境内的一座老祖山,使北邙山从少祖山变为老祖山。

  北邙山乃是皂阁宗的山门所在,此举遗祸甚深,藏老人又岂能不知,只是无可奈何,顾不得以后,只能先顾眼前。

  过了许久,藏老人才缓缓开口道:“不知地师有什么吩咐?”

  书生同样没有立刻答复,而是问道:“你觉得‘圣君’如何?”

  第一百七十三章 望西京

  听到“圣君”二字,藏老人蓦地一惊。

  在西北大周,有两大擎天支柱。一者是无道宗的宗主,同时也是西北五宗公认的“圣君”,澹台云。另一者是阴阳宗的宗主,被江湖中人称作“地气宗师”的徐无鬼。若论成名时间,徐无鬼要早于澹台云,在上次玉虚斗剑之前,邪道之中只有徐无鬼一人踏足长生境界,当时最有希望踏足长生境的人是“魔刀”宋政,可惜宋政对上了大剑仙李道虚,大败亏输,从此不知所踪。

  宋政之后,秦清又被众人寄予厚望。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在宋政失踪之后,原本不显山不露水的澹台云后来居上,成功跻身长生之境,被推举为“圣君”,因为澹台云根基浅薄,而徐无鬼势大根深,所以澹台云尊徐无鬼为国师。

  若是两人起了不睦,那可是大大的不妙。

  藏老人小心斟酌言辞道:“尚可。”

  “尚可?”徐无鬼笑了笑:“我特意不去皂阁宗的山门见你,也不在西京见你,而是在此地见你,就是希望你不要有什么顾忌,不妨畅所欲言。”

  藏老人知道今日是躲不过去了,只能道:“此人心性隐忍,胸怀大志,实是不可小觑。”

  “是啊。”书生模样的徐无鬼点了点头,目光幽深,道:“一个长生境的山野散仙不算什么,蚁多可以咬死象。可是一个长生境的‘圣君’,便不一样了。张静修和李道虚之所以能左右天下大势,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本人境界高绝,关键还在于他们身后的正一宗和清微宗,宗门和个人本就是互相成就,只有宗门而无领袖,群龙无首;空有境界而无宗门支持,孤掌难鸣。”

  徐无鬼望向藏老人,道:“就说当年的皂阁宗,之所以能以一宗之力威压天下,可不是靠着一两个人就能行的。”

  藏老人点头道:“地师所言极是。”

  徐无鬼沉吟了一下,缓缓说道:“最近我从无道宗中得到消息,这位‘圣君’已经重返西京,而且境界大涨。如今的‘圣君’似乎不太满意我过多插手无道宗的内务,在西京朝廷的许多事情上,也与我意见相左。”

  藏老人沉声道:“当年若是没有地师,圣君又如何能坐稳无道宗的宗主之位?都说饮水思源,圣君此举似乎有忘恩负义之嫌。”

  徐无鬼轻声道:“孩子大了不由人,这也在情理之中。”

  此时藏老人心中已经有了几分定见,只是徐无鬼未开口点破之前,他不好也不愿主动开口挑明此事。

  果不其然,徐无鬼接着说道:“澹台云想要效仿李道虚。李道虚能与张静修分庭抗礼,澹台云便也想着与我平起平坐。”

  藏老人笑了笑:“毕竟是‘圣君’,名义上的十宗共主,位同帝王。地师不要忘了,历来就没有活着的太师,只有死人才能被赠太师之位,当年的张肃卿又如何?终是未能善终。”

  徐无鬼道:“张肃卿曾经说过:‘如入火聚,得清凉门。’可见这个位置不是那么好坐的。因为这个位子,父母兄弟姐妹都能反目成仇,更何况是名义上的师徒,打个不甚恰当的比方,孩子大了,能够当家做主了,当然不希望还有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老叔在一旁指手画脚。如今整个十宗和大周都是澹台云的,我徐某人似乎该退位让贤了。”

  藏老人立刻道:“地师,此事万万不可。”

  “不是我想退。”徐无鬼的语气冷了几分:“是‘圣君’想要赶我走。”

  藏老人试探问道:“不知其他几宗是什么意思?”

  正道十二宗也好,邪道十宗也罢,从来都不是铁板一块,且不说邪道十宗如今已经分裂成为辽东五宗和西北五宗,仅仅是西北五宗内部,也不乏勾心斗角。

  徐无鬼道:“道种宗是墙头芦苇,风往哪边吹,便往哪边倒。牝女宗和阴阳宗自是不必多说,都是自家之人。就算是无道宗中,也不乏可以为我所用之人。”

  藏老人早已是徐无鬼这条大船上的人,明白此时应该表明态度,压低了声音:“地师是为帝王之师,亦是国师,没有地师,便没有大周。地师能立‘圣君’,自然也能废‘圣君’,若是澹台云不听话,地师大可换一个听话之人。”

  徐无鬼轻声道:“此语言之尚早,还没到刀兵相向的地步。”

  藏老人微微一怔。

  然后就听徐无鬼话锋一转:“不过凡事都要未雨绸缪,也该着手准备了。”

  藏老人扯起嘴角,露出白森森的牙齿,道:“先下手为强,在这等事情上,地师万不可犹豫才是。”

  徐无鬼未置可否,道:“接下来的这段时间之中,你要约束门下弟子,切莫再与正道中人起什么冲突,一切与大局为重。”

  “我理会的。”藏老人道:“攘外必先安内。”

  徐无鬼轻声道:“烽火三月望西京,请藏宗主在三个月之后动身前往西京。”

  藏老人沉声道:“地师放心。”

  徐无鬼转头望向西京方向,叹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者谓我何求。”

  就在这一日,李玄都与秦素终于回到了琅琊府的府城。

  此时城内的所有叛乱都已经被平定,青阳教中人被屠戮殆尽,被雇佣来的江湖散人则趁乱逃散,还有那些在暗中与青阳教互通往来的官员将领,楚云深给了秦道方两个建议,一个建议是全部放了,所有证据尽数销毁,当作此事全然没有发生过,收拢人心。另一个建议是全部按律定罪,然后重新提拔一批青壮官员,毕竟齐州的一应大权尽在秦道方手中,上奏朝廷也不过是走一个过场而已。

  最终,秦道方选择了第二个建议,涉案官员全部定罪,抄没其家产,悉数调拨军用。

  至于萧家,不是这些官员可比,树大根深,根须藤蔓早已渗透至琅琊府的每个角落,想要将萧家连根拔起,非是不愿,实是不能。在这种情况下,合则两利,分则两伤,既然萧云同意倒戈,代表偌大一个萧家全力支持秦道方,秦道方从大局着眼考虑,还是决定与萧云和解,并请萧云出任齐州布政使,主管钱粮一事,也就是负责掌管齐州的钱袋子。

  至于任命布政使一事,朝中有以孙松禅为首的帝党中人斡旋,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因为刚刚平定叛乱,再加上抓了许多官员,城内气氛还是颇为紧张,城门的守卫盘查严格了许多,当骑着黄牛的李玄都和露出真面目的秦素一起来到城门口时,顿时引起了守城甲士的注意。

  好在此时亲自负责守城的正是马武季,他是见过李玄都的,也认得秦素,立刻下令放行,若非秦素婉拒,他还要亲自护送二人前往总督府。

  当李玄都和秦素回到总督府,在门口迎接他们的,不是秦道方,也不是楚云深,而是换了一身青鸾卫飞鱼服的陆雁冰。

  陆雁冰一拱手,虽然是对李玄都说话,但目光始终落在秦素的身上,似笑非笑道:“小妹恭喜师兄。”

  第一百七十四章 女为悦己者容

  不等李玄都答话,秦素已经提前开口道:“你们兄妹先聊,我去更衣。”

  此时秦素还穿着那身农妇的衣裳,几番打斗奔波下来,已是污迹斑斑,秦素如此说倒也在情理之中。不过到底原因如何,李玄都心知肚明,秦素面皮太薄,若是单独两人还好,无论是在李玄都面前,还是在陆雁冰面前,都还可以接受,现在有另外一人在场,便经不起这种调笑,这是要逃之夭夭了。

  李玄都自然不会当着陆雁冰的面点破此事,若是他果真这么干了,只怕秦素要大半天不理他。

  秦素匆匆离去之后,只剩下李玄都和陆雁冰两人。

  李玄都坐在牛背上,道:“师妹,过来扶师兄一把,师兄今天腿脚不太好使。”

  “师兄又受伤了?”陆雁冰眼珠一转,笑着上前道:“那我可要好好招呼师兄呢。”

  李玄都淡然道:“你知道我前几天遇到了谁吗?”

  “谁?”正欲行不轨的陆雁冰停下脚步,狐疑道:“难道师兄遇到了‘天刀’秦清,直接定下了亲事?”

  李玄都轻咳一声,正色道:“是李如师。”

  “李如师?”陆雁冰一惊道:“他不在蓬莱岛待着,跑来齐州做什么?”

  李玄都道:“当然是冲着我来的。你再猜猜我是如何从他手中脱身的?”

  陆雁冰立时反应过来,丧气道:“二师兄就知道护着你,你欺负我就可以,我想找补回来就不行。”

  李玄都笑道:“因为你不讲道理,而我讲道理。”

  “去你的大道理。”陆雁冰啐了一声。陆雁冰之所以被谷玉笙称作是墙头芦苇,倒也不是无的放矢,在她和李玄都的相处中,尤是如此。若是李玄都强势,那便是相亲相爱的好兄妹,若是李玄都失势,陆雁冰便要从李玄都身上找补一二。

  好在两人头上还有一个张海石,两人都是跟随张海石长大,有张海石在,再加上两人没有直接利害冲突,两人也不会闹到生死相向的地步。

  在陆雁冰搀扶下,李玄都从牛背上翻身下来,又拍了拍老黄牛的脖子,道:“辛苦了。”

  陆雁冰讥讽道:“它听得懂吗?”

  李玄都道:“万物有灵,能不能听懂并不重要。”

  “关键是你说了什么,对吧?”陆雁冰截口道:“虚伪。”

  李玄都淡笑道:“师妹,几日不见,胆子大了不少。我提醒你一句,我受伤并不算太严重,也没什么严重隐患,复原很快,所以我劝你好好想想,免得我伤好之日跟你说上几句道理。”

  陆雁冰突然笑容灿烂,嬉皮笑脸道:“师兄言重了,我怎么敢对师兄落井下石。若是我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师兄宰相肚里能撑船,千万不要上心介意,就让那些糟心往事随风去吧。”

  “德性。”李玄都笑骂道:“慈航宗的苏云媗有个妹妹叫苏云姣,在慈航宗中被人称作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姐姐叫回话。天不惊地不惊,见了姐姐战兢兢。’我看你也差不多,应该叫作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师兄讲道理。’”

  陆雁冰摆手道:“我和苏小仙子不一样,我胆子小,怕的东西多,除了四师兄,还有师父、二师兄、三师兄、六师弟,我就没一个不怕的,你们玩你们的,我在旁边看着就好。”

  李玄都淡笑道:“站在岸上观船翻,倒也不是不行。”

  说话间,两人已然进了总督府,总督府中的护卫们自然不会阻拦,来到一处偏厅,陆雁冰道:“秦部堂和楚先生此时不在总督府,要等到晚些时候才会回来。”

  李玄都点了点头。

  有婢女为两人奉上热茶,陆雁冰挥手示意婢女退下,只剩下两人后,小声问道:“师兄,你老实说,你是什么时候跟素素好上的?”

  “师妹,师兄我是个男人,无所谓这些,你可不能凭白污秦姑娘的名声。”李玄都一脸正气道:“我和秦姑娘只是偶然遇上,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哦?”陆雁冰拉长了声音:“果真如此?”

  李玄都面不改色道:“比太平钱还真。”

  陆雁冰轻哼一声:“我倒要看看,你们两个能装到几时。”

  正在两人说话的时候,秦素已然回来,此时的秦素上身换了一件淡青色的衣衫,外罩一件素白纱衣,下身着湖色长裙,脚上是一双圆形翘头的绣鞋,只有鞋尖翘头露出裙摆,可见两个翘头上各自绘了一只青鸾。

  虽然“衣裳”二字常常连用,但上曰衣,下曰裳,裳也就是裙子,两者并不相同。寻常百姓因为要种田做工的缘故,常常以短打扮为主,李玄都远行走江湖时的装扮也多是如此,无他,方便而已。而读书人、官员、富贾等富贵人家则着“深衣”,“深衣”中的长衣至脚踝位置,故而鞋履长靴的鞋尖要向上翘起,托起衣摆,以免踩到衣摆绊倒。男子鞋履的翘头为方头,女子鞋履的翘头为圆头,寓意外方内圆。

  此时秦素这身打扮便是一位千金贵女的标准穿着,都说人靠衣装,同样一个美人,身着华服与蓬头垢面自然是截然不同,秦素刚一走进厅内,便让人觉得满堂生辉。

  李玄都是好定力,瞧了一眼之后便收回视线,眼观鼻鼻观心,完全是不为所动的样子。

  陆雁冰偷瞧了他一眼,没有看出什么端倪,不由轻哼一声。她是了解自己这位师兄的,惯会装模作样,城府深沉,想要从他身上瞧出端倪、抓到破绽,是一件极难的事情,不过好在还有一个秦素,心思手腕也是有的,就是太容易害羞,比李玄都要好对付许多,倒要看你们两个能瞒到几时。

  想到这儿,陆雁冰不去理会如老僧禅定的李玄都,起身对秦素笑道:“让我瞧瞧,这是哪家的姑娘,竟是这般美貌,平日里怎么不见你这般打扮?可见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说话间,她已是把目光转到李玄都的身上。

  李玄都轻咳一声。

  都说女为悦己者容,秦素自然也不例外,所以今日打扮得要比平日上心一些,此时听陆雁冰如此一说,脸色微红,不过还是强自道:“我平日里也是这样,哪有什么醉翁之意不在酒。”

  李玄都也适时帮腔道:“冰雁,不可胡说。”

  陆雁冰以一敌二丝毫不虚,“呵”了一声:“好嘛,还没成亲呢,就联手对付我,看来古人诚不欺我。”

  她先望向秦素道:“见色忘友!”

  然后她又望向李玄都:“还有你,娶了媳妇忘了……”

  李玄都脸色微沉:“忘了什么?”

  陆雁冰笑嘻嘻道:“自然是忘了师妹。”

  李玄都冷哼一声,道:“冰雁你莫要胡说,我与秦姑娘……”

  “清清白白是吧。”陆雁冰撇嘴道:“如果我是真小人,那么师兄就是伪君子,我们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你别想骗我。”

  “冰雁,你怎么能这样说你师兄。”秦素忍不住开口道。

  陆雁冰笑道:“素素,我说我的师兄,关你什么事?你怎么急了?心疼了?”

  秦素又羞又气道:“我……我哪有?先前李先生帮我打退了韩邀月,我感念他的恩情,所以为他打抱不平。”

  陆雁冰故作恍然道:“原来是英雄救美。”

  秦素大窘,跺了下脚:“陆雁冰!”

  当面直呼其名等同骂人,陆雁冰知道秦素这是真生气了,不敢再调笑下去,双手合十道:“是我错了,秦大小姐开恩,莫要与我一般见识。”

  秦素重重哼了一声。

  陆雁冰又看了眼李玄都,见他脸色不善,赶忙闪身向门外溜去:“我还有公务处理,先告辞了,两位自便就是。”

  第一百七十五章 齐州再无大战

  在陆雁冰走后,李玄都与秦素相视苦笑。

  秦素脸上的红晕渐渐褪去,道:“我就知道,这个死丫头不会轻易放过我。”

  李玄都亦是道:“以前倒是没有发现,她还是个喜欢笑闹的性子。”

  秦素想起方才陆雁冰在无意中说了一句两人是一起长大的,不由好奇问道:“那她平时是个什么样子?”

  李玄都想了想,回答道:“你不是说我得意吹牛皮,失意讲道理吗?她和我差不多,得意的时候就小人得志,总想把我踩在脚底,失意的时候就学缩头乌龟装死,然后在我面前乖乖做个好孩子。”

  听到“好孩子”三个字,秦素忍不住笑出声来:“这可真是见风使舵的行家。”

  说到这儿,她又往深处想了几分,又问道:“我倒是很好奇清微宗中到底是怎样的水深火热,让她变成如今这般模样,竟然连自己的真性情都不敢显露半分。”

  李玄都忍不住苦笑道:“清微宗中……很像庙堂,面上自然是一团和气,就算有了仇怨,如果不能一击毙命,也不会直接撕破脸皮,所以多的就是各种算计,消磨人心。在我们师兄弟六人中,她是最弱的哪个,因为没有竞争宗主大位的希望,所以宗内的许多老人也不把她当一回事,让她逐渐养成了今日这般性子。”

  说到这儿,李玄都又叹息一声:“人之患在于好为人师,我以前不觉这个道理,偏爱对她说些华而不实的道理,当时我也算是风头正盛,她可能因为畏惧我的缘故,不敢反驳,只能默默听我唠叨。这种事情就像小孩子逆反一般,当初的压抑多大,日后的逆反就有多严重,所以在我坠境之后,她就总想从我身上找补回来,可惜有二师兄护着我,一直没能如愿。”

  秦素在李玄都身旁的位置坐下,笑道:“难怪她以前总说你的坏话,原来是你一直欺负她。”

  “还敢在背后说我的坏话?反了她了。”李玄都先是一拍椅子的扶手,然后又摆手道:“再者说了,这是欺负吗,我是为了她好。”

  说着,李玄都伸出手想要去捏秦素的脸庞:“这才叫欺负。”

  秦素一巴掌打开李玄都伸过来的手,无奈道:“又来了,口口声声为了她好,却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她的身上,真是为了她好吗?世间的严父们个个如此,可又有几个能成材的?”

  李玄都闻听此言,不由陷入沉思之中。

  正如秦素所说,现在李玄都在某种意义上已经开始老了,与过去的紫府剑仙截然不同,当年的紫府剑仙年少气盛,容不得半点忤逆,也容不得反对,说一不二,在对待陆雁冰的态度上,的确有许多不甚恰当的地方,相较于师父和二师兄对他的放任自流,他对陆雁冰的确是有些过于严苛了。

  李玄都最大的毛病就是好为人师,又有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所以李玄都常常会将自己代入到父亲的角色之中,对待周淑宁如此,对待过去的陆雁冰也是如此,在李玄都的理念中,慈母严父,他自然要保持威严,的确不怎么不讨人喜。

  不过也正是因为李玄都的这种心态,陆雁冰几次三番的忤逆都没有让他记仇,在他眼中,她始终是个孩子,只要不是弥天大错,都是可以原谅的。或者也可以说,李玄都自始至终都没有与陆雁冰一般见识。

  就在这时,秦素又道:“紫府,你和冰雁是从小一起长大,也就是青梅竹马咯?”

  李玄都心中警惕之意大起,不动声色道:“你们是闺中密友,她没告诉你吗?”

  “她说是一回事,你说又是另外一回事,我要听你说。”秦素望着李玄都说道。

  李玄都端起一旁的热茶呷了一口,斟酌着言辞,谨慎说道:“我们虽然是从小一起长大,但是性格不合,属于三天两头就要打架的那种,不过她从来没赢过,最有希望的一次是在天乐宗的‘天乐桃源’,可惜她还是被我一掌拍下了‘琼楼’。”

  然后李玄都就听秦素语气轻柔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天乐桃源’应该不是什么干净地方。你们到那里做什么?听曲吗?”

  李玄都差点被茶水呛到。在这件事上,他是心虚的,最初的时候,他和胡良可不是为了行侠仗义,而是正逢评选花魁的盛事,他们两人想要凑个热闹,结果在石安县遇到了丑奴儿,这才改变了初衷。

  只是这种事情,万不能说出口,因为这就像黄泥落入裤裆里,你说你洁身自好只是去见一见世面,可也得女人相信才行,秦素只是容易害羞,可不是好骗的傻姑娘。就算是好骗的傻姑娘,在这种事情上也会爆发出十二分的精明,一个个好似刑部六扇门的资深捕头,慧眼如炬,心细如发。李玄都只好把开头的一段掐去,直接从遇到丑奴儿开始说起,这才算是勉强蒙混过去。

  秦素听完之后,看待李玄都的目光多了几分敬佩,道:“紫府此事做得极好,日后有机会,我也当去紫仙山拜会胡师兄。”

  李玄都心中又是一寒,心中想着定要提前给胡良去个信儿,免得两人说到两岔去,露了底细。

  李玄都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忽见秦素从椅上站起身来,脸色微微发红,不过还是在李玄都的面前转了个圈儿,然后看着李玄都,略带希翼地问道:“好看吗?”

  李玄都老实点头道:“好看。”

  秦素脸上有了笑意,轻声道:“我方才见你只是瞧了一眼便低下头去,还以为你不喜欢呢。”

  李玄都这才知道自己的动作都被秦素看在了眼中,道:“还不是因为冰雁那个鬼丫头,总想抓我的马脚。”

  秦素轻笑道:“幸好你在,她还不敢太过放肆。”

  李玄都道:“这个小白眼狼,见我受了伤,便想动些小心思,不过被我用二师兄的名头给震住了,等我养好了伤,再慢慢跟她算账。”

  秦素微笑道:“其实你们这样的兄妹也挺好,表面上分分合合,实际上还是认可对方的,不像我和韩邀月,视若仇雠,他几次三番想要置我于死地,我不是菩萨圣人,如果有机会,也不会放过他。”

  李玄都摆手道:“你先别急着羡慕我,你这是还没见过老三和小六子,亲兄弟尚且反目,更何况我们这些师兄弟,再加上一个一心向着夫君的三嫂从中搅合,那才叫一个精彩。”

  秦素下意识地脱口道:“以后我也向着你。”

  李玄都笑道:“那你是我什么人啊?”

  秦素顿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闹了个大红脸。

  正当两人说话的时候,门外传来脚步声,却是拄着拐杖秦道方回来了。

  同样暂时瘸了一条腿的李玄都赶忙起身相迎:“方才陆都督说世叔要在傍晚才会回来。”

  秦道方摆了摆手道:“听底下的人说紫府和素素回来了,你们两人是大功臣,我手上的事情都可以暂且放一放。”

  两人请秦道方上座,然后两人再一左一右分而落座。

  秦道方看了眼李玄都的腿,问道:“紫府的伤势如何?”

  李玄都笑着摇头道:“无甚大碍,修养几日就好。”

  “那就好,那就好。”秦道方点了点头,又问道:“那单老峰上的情况?”

  李玄都取出那个包袱,将两颗人头放在身旁的桌上:“唐家父子的人头在此。”

  秦道方望着这两颗仅是在画像上见过的人头,长叹一声:“齐州境内,从此再无大战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听雨读书

  在琅琊府之变后的第三天,一场已经渐有夏雨威势的春雨不期而至。

  李玄都居住的院子中种了几丛水竹,还有一方小池塘,雨落池塘,雨打竹叶,都是难得的文人意趣。

  池塘不远处便是李玄都的居室,在居室外修筑了一道雨檐,雨檐下则是一道以木桩架空起的木质回廊。此时李玄都就坐在回廊上,听着雨滴敲打头上的瓦檐,然后又看着它们汇聚成细细水流,从雨檐上垂挂而下。这些明亮的水线,在雨势小的时候,淅淅沥沥,断断续续;在雨势大的时候,又连成一线,好似一道道微缩了无数倍的飞流瀑布。

  李玄都手中还拿了一卷书,不是儒家经典,不是道家典籍,而是一卷用来打发时间的话本小说。他常对秦素说要拜读秦素的大作,于是在他养伤的时候,秦素便买了许多话本小说,有她写的,也有其他作者的。

  此时李玄都正在看的这本便是秦素写的,名叫《浮世苍生》,名字取得倒是极大,可写的内容却是极小,江湖争斗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背景,主要说的还是男女情爱之事。李玄都在刚拿到这本书的时候,曾对秦素笑言道:“你这位极是害羞的秦大小姐连陆雁冰的调笑都顶不住,还要我帮你圆谎,藏藏掖掖,却在书中写这些男女之情,不是误人子弟吗。”结果被秦素一句话就给回怼回来:“那些写江湖武侠的也不见得是江湖中人,还有写神仙传记的,难道都是天上的仙人?”

  秦素来到李玄都的身后,轻声问道:“看到哪里了?”

  李玄都头也不回道:“看到主角喜欢师姐,可师姐却喜欢另一个师兄,主角多年之后已经是江湖上人人敬仰的大侠,但还是忘不了师姐,赢了江湖却输了师姐。我说你们这些写书之人就喜欢这种桥段吗?”

  然后李玄都又把书翻到最后,说道:“还有,为什么这本书没有结尾?虽说有留白这个说法,但是你留的这个白未免太大了吧?”

  秦素笑了笑,道:“不是我们喜欢这种桥段,而是读书之人读起来有共情之处,你难道就没有半点共情吗?”

  李玄都摇头道:“没有,我没有师姐,只有师兄。老的那个师兄差不多能当我爹,小的那个师兄跟我生死相向,而且不存在什么相爱相杀,小时候懵懵懂懂,还不觉如何,长大之后,才发现我们从骨子里就不是一路人,没有半点所谓的惺惺相惜。还有,老五是小六子的师姐,模样也不算差,我可没看出小六子有半点喜欢老五的意思。”

  秦素轻轻拍了下他的头顶,笑道:“好吧,就当你没有,你们清微宗都是一帮怪人,可别人有啊。”

  “至于为什么没有结尾。”秦素稍稍顿了一下,道:“因为没法写了。原因也很简单,师姐不喜欢师弟,师弟怎么办?师弟如果再找一个别的什么女侠,那他还喜欢师姐吗?这个痴情的人设便不能维持了。如果继续喜欢师姐,那师弟又该如何面对师兄?一边是道德,一边是痴情,还能怎么写?只能留白了,这样便给了读者幻想的空间,想要什么样的结局,便是什么样的结局。”

  李玄都嗤笑道:“就是拧巴,拧巴来,拧巴去,永远也没有一个结果。”

  “你就不拧巴了?”秦素道:“那日在山亭的时候……”

  “拧巴得好,拧巴得对。”李玄都赶忙轻咳一声:“这都是人之常情,实在太应该了。”

  秦素也不去穷追猛打,含笑道:“如果你是那个师弟,你会怎么做?”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佛家有云,人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你写的这个师弟,就是求而不得,在八苦之中。要我来说,也简单,既然求不得,那就放下。你若说放不下,是天大的执念,那只能说因人而异,有些人心大,无不可放下,有些人心小,放进去了便再也拿不出来。”

  秦素转到他的面前,看着他:“你说了这么多,那你呢,你是心大的?还是心小的?”

  李玄都道:“我肯定是心大之人,否则我怎么好意思嘲讽宁忆?再说句不太恰当的话,我若是心小之人,帝京之变后,从云端跌落尘埃,朋友师长身死,自己也一无所有变成了个废人,就连老五都想欺负我,那时候我就可以死了。”

  秦素笑了笑,打趣道:“这是心情好了,又开始得意吹牛皮,自吹自擂,也不害臊。”

  李玄都笑道:“咱老李凭良心说话,这有什么害臊不害臊的。不像某些人,三句话还没说完,脸先红了。”

  “谁脸红了?”秦素伸手轻轻拍打了他一下。

  李玄都顺势握住秦素的手:“谁脸红了,自己心里清楚。”

  果不其然,两人的手刚刚触碰在一起,秦素的脸上便隐隐生出晕红。李玄都只觉得掌中握着的素手一甩,想要挣脱开来,赶忙多用了几分力气,将其牢牢握住,不使其挣脱出去。

  秦素本也不是很坚决,也就任由他握住了,转开话题,问道:“你的腿好些了吗?”

  李玄都感受着掌心的一抹柔滑细腻,道:“打通经脉之后,便已经行走无碍了。”

  秦素听罢,从李玄都的掌中抽出手来,然后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两把油纸伞,将其中一把递给李玄都,道:“那我们出去走走?”

  李玄都伸手接过油纸伞,站起身,将纸伞张将开来。只见伞上画着山水图样,远山上有宝塔耸立,近水中有渔人泛舟。在留白处用簪花小楷题了一句古人的诗:“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在江南地界,伞上多有书画,自来如此,也不足为奇,只是在江北却是比较少见。伞上的绘画书法出自匠人手笔,与瓷器无异,都是常见,只是这句诗却是后加上去的,笔迹少苍劲而娟秀,颇见清丽脱俗,应是出自女子手笔无疑。

  李玄都问道:“这是你写的?”

  秦素笑而不答,同样撑开自己的那把伞,画是一样的画,字迹也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不过诗句却是变了,只见她的伞面上写着:“钓车子,橛头船,乐在风波不用仙。”

  秦素笑问道:“李大剑仙,这字可入得法眼否?”

  “不敢当‘大剑仙’三字,那是家师的尊号,叫我紫府剑仙就好。不过说到这字嘛,当然是极好的。”

  李玄都徐徐说道:“诗圣有云:‘学书初学卫夫人,但恨不过王右军。’这王右军说的就是书圣了,卫夫人则是书圣之师。世人赞她熔前人之法于一炉,‘横’如千里之阵云、‘点’似高山之墬石、‘撇’如陆断犀象之角、‘竖’如万岁枯藤、‘捺’如崩浪奔雷、‘努’如百钧弩发、‘钩’如劲弩筋节。其字清秀平和,娴雅婉丽,去隶已远,如插花少女,低昂美容;又如美女登台,仙娥弄影,红莲映水,碧海浮霞。故名‘簪花小楷’。我瞧你这簪花小楷,已有卫夫人的六七分神韵。”

  秦素的眼神中顿时露出几分惊喜之情,她虽然是江湖中人,但家学渊源,也是一个才女,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正是因为她在这些事情上分散了太多精力,所以境界修为只能在四名女子中居于最后。

  如果李玄都是一个只知道打打杀杀的莽夫,秦素可能会稍感遗憾,只是没想到李玄都给了她一个惊喜。

  秦素笑道:“倒是小看了你,没想到你还懂这些。”

  李玄都从袖中抽出一柄折扇,“啪”的一声打开,扇起一阵凉风:“好歹当年我也是附庸……本就是风雅之人,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交结的都是大儒名士,没有进士出身都不好意思给我递拜帖,耳濡目染之下,自然是满腹学识,就算考不了进士,考个举人,中个解元,应该不成问题。若是我不练剑,而是专心读书,那解元、会元、状元都不在话下,这就叫连中三元。”

  秦素伸手轻点他一下:“哟,说你胖,你还喘上了,真不要脸。”

  第一百七十七章 金玉良缘

  李玄都和秦素撑着伞从总督府的后门离开,来到街上。

  秦素轻轻旋着手中的纸伞,脚步轻灵,却是不见平日里的沉稳,倒像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女。李玄都单手撑伞,悄悄握住秦素的手掌,那只柔嫩的小手只是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便归于平静,甚至还大胆地反过来握住李玄都的手掌。

  两只手掌紧紧相握,秦素脸色微红,故意将目光转向另一边,有些做贼心虚的意味。

  李玄都倒是脸色不变,好似牵着自家媳妇,别说害羞了,甚至还有几分洋洋自得。

  此时雨势渐而转小,淅淅沥沥。下雨天是最好的杀人时节,一场大雨过后,鲜血和所有的痕迹一并冲走,什么也不剩下。不过城禁相比往常要森严许多,最近城中又发生了几起躲藏在城内的青阳教余孽伤人之事,为此,总督府专门组建了一个临时衙门负责此事,调用青鸾卫的人手充入其中,正好陆雁冰这位青鸾卫右都督在城中,便由她负责此事,这才让李玄都和秦素得了空闲。

  两人走走停停,来到一处繁华闹市。

  如今的齐州,北海府已经陷落,其他各府也是被战火波及,唯有琅琊府因为靠近东海的缘故,除了这次青阳教之乱,并未遭遇战火,再加上总督府也迁至此地,故而如今的琅琊府乃是整个齐州最为繁华所在。

  李玄都和秦素来到的这处闹市,并未受到那场大乱的影响,依然是店铺林立的热闹场景,两人就一个一个店铺逛过去,因为琅琊府紧靠东海,海运兴盛,故而此地的商品也是来自天南海北之地,稀奇古怪。他们去的第一家店铺,最近新到了一批货物,其中有一种镜子,比铜镜、玉镜更为清晰,叫做玻璃镜,映照人影纤毫毕现,不过价格也极为昂贵,巴掌大小的一块便要三百六十个太平钱,简直是抢钱一般,别说普通人家,就是寻常富户也用不起,只能是真正的富贵人家才能购买。

  不过这种镜子也不愁卖不出去,因为对于爱美的女子而言,玻璃镜的吸引力实在是太大了,便是秦素这种见过大世面的女子,见到之后也微微意动。

  李玄都本想买一面镜子送给秦素,可惜身上自然没有这么多太平钱,正当他有些左右为难的时候,秦素瞧出他的窘境,主动拉着他离开这家店铺。

  来到第二家店铺,这儿出售各种类似机关的物事,其中有个叫“自鸣钟”的,钟能按时自鸣,表则有针随晷刻指十二时辰,比起滴漏要高明许多。李玄都依稀记得,在武德年间,便有海外商人为先帝送上了两座自鸣钟,先帝将其中一座赐予张肃卿,时人还有诗云:“轮行随刻转,表指按分移。绛帻休催晓,金钟预报时。”

  第三家店铺,是一家专营翡翠、玉石的店铺,里面各种玉器应有尽有,从簪子、镯子、耳环、扳指等饰物,到随身悬挂的玉佩、文人雅士所用的玉石印章,以及各种已经雕刻完成的摆件。其中有一块天然翡翠,被整个雕刻成了一棵袖珍小白菜,一掌之握,栩栩如生,不过要价也是不菲,要二百个太平钱。据说在当今太后的库房之中,有一颗与大白菜大小等同的翡翠白菜,雕工自然是天下顶尖,栩栩如生,关键还是在于如此大的翡翠原料,又是如此好的水种,举世罕见。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原料,可供客人挑选,不过李玄都对于这些并无太多研究,只是在那些首饰上扫了一眼,这里不兴问价,而是明码标价,这些首饰的价格都在几十颗太平钱左右,以李玄都现在的身家,还算承受得起。

  最终,李玄都看中了一对玉镯子,价格是四十个太平钱,也就是一千二百两银子,委实不算便宜了。不过李玄都觉得这对镯子物有所值,只见这对镯子整体是半透明的,底子是脂玉的白色,其中腾起些许深绿,像是青天碧水一线,底下最深,而后渐渐浅了。

  正当李玄都想要开口的时候,秦素却是按住他,微微摇头,同时束音成线道:“不用给我买什么礼物,我就是想要与你一起走走逛逛而已,若是让你买了东西,倒像是我强拉你出来变着法子讨要礼物了。”

  李玄都微微一笑,没有辩驳什么,只是拉开秦素按住自己的手,指着自己看中的玉镯,道:“老板,我要瞧瞧这对玉镯子。”

  所有的玉器都是被放在敞开的锦盒中,而这些锦盒又一个个排列在货架上。

  老板是个须发洁白的老人,身上有功夫,而且修为不俗,不然也护不住这样一份家当,他顺着李玄都所指方向望去,目光落在一方锦盒上:“公子好眼力,这块料是从海外婆娑州运来的,虽然颜色只是普通,但是好处是没有杂质。玉工是江南那边的手笔,如今婆娑州那边的玉料是一年比一年少,许多老坑都快被采空了,所以这对镯子也确实难得。”

  李玄都点了点头,并未多说什么。

  老人又道:“常言道:‘黄金有价玉无价。’黄金是后天炼出来的,可玉石却是天生的,每一块玉石,无论好坏,纹路色泽全然不同。一旦碎了,就再也没有了,即使你走遍天下,也找不回一块一模一样的来。所以说,有些时候,买玉就是看一个眼缘,看中了便买下来,如果这次错过了,以后想要在碰着,可就难了。”

  说话间,老人将那只锦盒取下,放在李玄都的面前。

  李玄都伸手将玉镯从盒子拿出来,对着光线略微翻转,说来也怪,在光线的照射下,镯子中的一抹碧绿宛若活过来一般,丝丝缕缕的翠绿向四周蔓延开来,像是一弯雨后的春水,随时都会满溢出来。

  老人道:“玉养人,人养玉,年头再久的玉,没有被人温养过,仍算是新玉。”

  李玄都将镯子递给秦素:“戴上试试。”

  秦素接过镯子,小心翼翼地戴到腕上,玉白与她的肌肤几乎浑然一体,丝毫看不出痕迹,而其中的一抹绿意又衬得皓腕凝霜。

  李玄都忍不住赞道:“相得益彰。”

  老人抚须笑道:“公子买这镯子可是定情之用?”

  秦素脸上一红,便要脱下玉镯,不过被李玄都伸手按住,柔声道:“把另外一只镯子也戴上。”

  秦素虽然羞涩,但还是依言又将另外一只镯子戴在另一只手腕上。

  老人微笑道:“这对镯子原价是四十个太平钱,太平钱又名赤金钱,乃是真金制成。若是公子要买,老朽只收三十九个太平钱,余下的一枚赤金钱,权当是老朽的一份心意,祝福两位。正所谓金玉良缘,还望两位能百年好合。”

  第一百七十八章 早做打算

  李玄都很是佩服这位老板的口才。

  在李玄都开口之后,老板先是说这对镯子的难得,见他无动于衷,改说玉石的独一无二和眼缘,瞧出李玄都和秦素的关系不同寻常之后,主动免去一颗太平钱,理由更是无懈可击。

  平心而论,就算李玄都本不想买,听到老板的这番话后也要掏钱买下了,更何况他本就打定主意要买下这对极是符合眼缘的镯子。

  不管怎么说,这对镯子并非什么灵物、宝物,也不是玻璃镜和自鸣钟这等稀奇物事,能卖上四十太平钱的高价,也就是一千二百两银子,可见这对镯子的品相之好。

  李玄都没有避讳老人的目光,直接从“十八楼”中抖落出四十枚太平钱,然后取回一枚品相最好的太平钱,微笑道:“那就谢过了。”

  老人看到这一幕,眼皮微微一跳。

  他年轻时的时候也是常在江湖行走之人,拼杀了大半辈子,这才积攒下这份家当,开始安安稳稳做生意,见识自然不凡,一眼就瞧出李玄都手腕上的那串黑沉流珠乃是一件品相极佳的须弥宝物。

  说到须弥宝物,说常见也常见,说不常见也不常见,锻造须弥宝物的手法不是什么秘密,关键在于星陨天青石极其难得,多被各大宗门和朝廷垄断,对于宗门子弟和朝廷高手而言,想要拥有一件须弥宝物不算什么难事,可是对于江湖散人而言,就是天大的难事。只有两个方法,要么是花费大笔太平钱从闻香堂、白莲坊的黑市上重金购买,要么就是杀人越货。不过后者的隐患甚大,毕竟各大宗门都不是吃素的,能在江湖上呼风唤雨之人,哪个不是满手血腥,自然是要血债血偿,就怕有命抢宝贝,没命用宝贝。

  如此上等品相的须弥宝物,是绝不可能流入黑市的,对于普通江湖散人来说,这更要命的东西,因为就算是各大宗门之中,也只有核心弟子才有资格使用,能从大宗门的核心弟子手中夺来这等贴身贵重物品,这其中的干系可是太大了,一个不慎便要身死族灭。

  如此说来,眼前这两位应该是高门大宗中出来的公子小姐了。

  想到这儿,老板不由佩服自己先前的机巧心思,不说别的,常在江湖行走,不结恩怨已是幸事,能结下一个善缘,便是幸上加幸。哪怕这个善缘可有可无,可世事无常,指不定哪一天就能用上了。若是方才他摆出一副恶脸,再说上几句类似于“买不起就别买”的话语,这一正一反两个结果,一进一出,可是天差地别。

  要不怎么说和气生财。

  说到须弥宝物,秦素的须弥宝物则是一只香囊,内里空间大小适中,没有“十八楼”这般大,也没有普通须弥宝物那般小,可以悬挂于腰间,也可放在衣襟里,若是如今日这般穿着广袖衣裙时,还可以收入袖子中。袖子里盛放物品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广袖之中通常缝有口袋,口袋开口的方向与袖子相反,而且口袋呈收口的梯形状。如此一来,把银子、书信等物事放入口袋中,即使双手下垂或作揖行礼,里面盛放的东西也不会掉出来。正因为袖子经常装钱财,所以才会用“两袖清风”来形容清廉。

  其实在李玄都取钱的时候,秦素一直在天人交战,四十个太平钱,对于她这位秦家大小姐来说,真不算多,而且她与李玄都不同,李玄都如今失势,在清微宗中的日子不算好过,现在是在吃老本,同时靠其他人的“接济”,这才勉强过得去。她可是从来没有失势这个说法,老秦家就她这一个嫡女,所以在银钱这方面,是从来不愁。她本想自己出钱买下这对镯子,可转念一想,这样会不会显得太过生分,又扫了李玄都的面子,再让李玄都多想什么。她可是知道,男人那股孩子气上来以后,无论老少,也是会不高兴闹脾气的,要多幼稚有多幼稚,于是在她天人交战的时候,李玄都已然把钱付了。

  既然木已成舟,秦素也不会说什么“我把钱还你”的扫兴话语,待会儿若是有合适的,或是以后有其他机会,也给李玄都挑一件礼物就是了。

  再者说了,李玄都愿意主动送她礼物,她在心里还是高兴的,她自小不缺这些,娘亲留给她的嫁妆,足有几十口箱子,尽是些锦缎、首饰,材质、做工、来历都是不俗,可除了寥寥几件代代相传之物,就属这对镯子最合她的心意。

  对于秦素而言,东西都是死物,贵贱倒是次要,关键是什么人送的。

  两人一起走出这家店铺,秦素便想将手腕上的镯子摘下收入须弥宝物中,不过被李玄都拦住,道:“戴着挺好看的,摘下来干嘛?”

  秦素道:“我怕与人动手的时候,不小心弄碎了。”

  李玄都道:“碎了就碎了,我再给买你一个。”

  秦素笑道:“你买得起吗?再者说了,这是你第一次送我东西,意义不凡,第一次和第二次,那可是完全不一样的。”

  “咱们可不兴揭底的。”李玄都道:“你怎么知道我家底不多了?说起来原本还是不少的,可惜听风楼的买卖实在太黑,去了一次,便倾家荡产。可怜我这些朋友,抛开颜飞卿、苏云媗这些有利害关系的,剩下的,包括我那二师兄在内,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穷光蛋。不过二师兄是为了我的事情才掏空了家底,我亏欠二师兄实在良多……罢了罢了,不说了,这些恩情放在心底就好,整天挂在嘴上算是怎么回事?”

  秦素在这段日子里,也听李玄都讲了不少他的事情,不由问道:“那钱玉龙呢?”

  李玄都轻叹一声:“他是个生意人,与我不肯交心,事事都要与我做买卖,我自然也不会将他视为可以托付的知交,不过好歹是相交一场,也算是朋友吧。”

  秦素道:“那个柳玉霜。”

  李玄都皱了皱眉头:“据说她跟萧迟一起离开了琅琊府,现在不知去向,在此事上,我一直不太放心,毕竟牝女宗的手段你也是知道的,尤为擅长挑拨人心一事,我有些担心萧家的事情还会再有反复。”

  秦素道:“你说的这些,叔父和不知先生都已经考虑到了,他们已经派人给玄女宗传信,毕竟玄女宗的宗主萧时雨是萧家出身,而玄女宗与牝女宗又是死敌,无论她如何不喜欢萧家,也不会坐视萧家成为牝女宗的附庸,所以玄女宗已经答应派人来处理此事,你就放心吧。”

  李玄都一怔:“玄女宗会派谁来?”

  “在这种事情上,一般的玄女宗弟子当然不行,必须是萧时雨的亲近心腹之人。”秦素道:“我觉得八成可能是女菀,她是下一任玄女宗的宗主,现在是羽衣使,由她出面最是合适。真要说起来,我与她也有几年没见了,不知道她最近过得如何。”

  “女菀”是玉清宁的表字,因为玄女宗的弟子不出嫁,所以也就没有待字闺中的说法了,只要成年,都可取表字。

  李玄都轻声道:“是她啊。”

  说到这儿,秦素想起一事,轻轻踢了李玄都一脚:“说起来都怪你,她自从瞎了双眼之后,便不怎么与我们来往了。”

  李玄都伸手拍了拍袍角上,不忿道:“合着生死相斗的时候是两个人,现在就怪我一个人了,咱们凡事都要讲点道理。”

  秦素倒是没有胡搅蛮缠,问道:“那你说说,你们两人同样坠境,为什么你安然无损,她却盲了双眼?”

  李玄都解释道:“当时我们相拼,我的‘人间世’和她的‘九天玄音’一起毁了,论境界和修为,我还是稍强一些,能收放自如,勉强留下几分余力护住自身,她却能放而不能收,琴弦绷断的时候,剑气四散乱射,这就不小心毁了一双眼睛。”

  第一百七十九章 这般巧合

  说到当年事,李玄都也是感慨万千。

  其实他在当年是远高出另外三人一大截的,毕竟是太玄榜第十人,而他在遇到三人之前,已经在帝京城中经历过一番血战。正所谓蚁多咬死象,从青鸾卫到五城兵马司,再到各路分不清来路的江湖高手,各路权贵的供奉客卿,甚至还有邪道十宗的高手,以及正道六宗的各路高手,李玄都仅凭一人一剑应对,虽然将他们杀了个通透,但也损耗严重,正因为如此,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三人自持身份,不愿做那联手围攻之事,最终变成了一个两败俱伤的结局。

  见李玄都怔怔出神,秦素轻轻拉了下他的衣袖,问道:“若是玉清宁来了,我们是不是该尽地主之谊?毕竟齐州是清微宗的地盘,我叔父又是齐州总督,于情于理,我们都算是半个主人。”

  李玄都回过神来,道:“说的有理,还有淑宁,当初我将淑宁托付给玉清宁,也不知如何了,你说玉清宁会不会把她也一起带来?权当是历练历练。”

  秦素道:“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既然是你的妹妹,你这个做兄长的见面是不是要表示一下?所以你要早做打算,若是太平钱不够,我这里还有一些,你尽管开口便是。”

  “花你的钱算怎么回事?”李玄都摇头道:“别说咱们还没成亲呢,就算是成亲了,不到家道败落的时候,也没有动媳妇私房嫁妆的道理,这以后都要传给女儿的。”

  秦素脸色通红地啐道:“去你的,谁要跟你成亲了?一天到晚没个正经,就知道油嘴滑舌,不要脸,登徒子。”

  李玄都对于后面的几句已经浑然不在意,只当是清风拂山冈,明月照大江,轻轻摩挲下巴,道:“琅琊府不比中州的龙门府,各大宗门没有落脚的地方,若是她们来了,要么去萧家,要么到总督府,或是住在太平客栈,好像都不太合适,正好二师兄在这儿有处别院,闲着也是闲着,我正好可以借过来,接下来就由你出面请她们过来,你觉得怎么样?”

  秦素想了想,点头道:“好。”

  李玄都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你先去信问问,然后我们去仙剑山庄取剑,等回来的时候,再顺路去趟山市,等我应付完小六子,她们也该到了。”

  秦素点了点头,道:“都听你的安排,反正是不得闲了。”

  两人又在街上逛了一会儿,陆续看了几家铺子,各种各样的物事都有,不过多是与普通百姓无缘的,也就是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价格必然不菲。以李玄都现在的身家,一对镯子已经让他捉襟见肘,他可不是打肿了脸充胖子的人,自然就只能看看而已。

  在这条街道的尽头,有一座太平客栈。不过这座太平客栈可不是荒郊野外的寒酸模样,也不是总督府附近的那座可以相比,占地极大,分割成众多独立院落,里头仆役、厨子众多,专供贵客拖家带口入住。

  两人撑伞站在一处僻静地方。

  李玄都抬头望着这座太平客栈,叹道:“若论做买卖的生财之道,还得属太平宗。”

  秦素玩笑道:“怎么,瞧着人家有钱,羡慕了?”

  李玄都道:“钱到用时方恨少,当年我得意的时候,多少人上门给我送东西,我看都不看一眼,全都退回去。现在呐,想要一百太平钱,都要卖秘籍,得想个法子筹措些银钱才行。”

  秦素犹豫了一下,柔声道:“我还有些家底,万余太平钱还是不成问题,你若是缺钱了,就先拿去用,你实在不好意思,就权当是我借你的。若是不够,我也可以从家里再拿一些,多的没有,几万太平钱还是可以的。”

  “多少太平钱?”李玄都吓了一跳:“一万太平钱就是三十万两银子,几万太平钱可就是上百万两银子,堆在那里,就是一座货真价实的银山。”

  秦素笑道:“瞧你这个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我可是听叔父说了,今年有人给孙阁老送礼,一出手就是一个戏班子加上一个金陵府的美人,加起来差不多有五十万两银子。太后娘娘修宫修殿,材料都是用大理石、花岗岩和红木、檀木,都是大料,从深山老林中运出来,大殿一根栋梁,从南海岭南的深山运到帝京,耗费官帑就达五万两之巨,沿途死伤人命多达几十民夫。有的还要从婆娑州和凤鳞州走海路运来,这才是真正的花钱如流水。一座大殿就要二百万两银子,两座就是四百万两银子,我这点私房钱算什么。”

  李玄都叹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说来也是巧,去年腊月的时候,我在安庆府的城外,刚念叨完这句话,就遇到了韩邀月,那时候我们互不相识,也没什么交集仇怨,只是打了个照面。”

  “等我进了安庆府之后,又遇到个算命的道士,说什么年轻时曾经在那太平山上学道,后来道法小成,奉师门之命下山济世,积累外功。在那大江之畔,又遇到了正一宗的小天师,传他‘五雷天心正法’,后来游历吴州时,又遇到大天师。大天师感念他善行,授予他‘太上丹经’和‘紫微斗数’。总而言之,牛皮是吹到天上去了。”

  “这道士非要给我算命,我当时心想,算就算吧,这道士说我这次出行,恐有血光之灾,刀兵加身之厄。还说我日后会有一道坎,不在外头,而在里头,要谨防祸起萧墙。当时没有在意,后来才知道这道人是太平宗的沈元舟,现在看来,如果说小六子就是那道坎,也算一一应验了。”

  秦素越听脸色越是古怪。

  她在心底默默盘算了下,她在去年腊月的时候,刚好经过安庆府,然后在安庆府遇到了阴魂不散的韩邀月,两人纠缠一番之后,她甩脱韩邀月,然后就遇到了那个算命的摊子,鬼使神差地抽了一支姻缘签。

  想到这儿,秦素偷偷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那支姻缘签,只见签上写着:佳偶耶?神仙美眷也。夫复何求?

  一瞬间,秦素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脸红过耳,忍不住想道:“难道世上竟有这般巧合之事?”

  第一百八十章 启程动身

  琅琊府之变后的第七天,李玄都的伤势已经好转多半,也差不多到了该去取剑的时候。于是他和秦素离开琅琊府,去往仙剑山庄。

  这一次,两人换了一身普通的行走江湖装扮,秦素又拿出一张和白绢一模一样的面皮戴上,又从秦大小姐变回了秦二小姐。

  李玄都和秦素这两个名字,太过招摇,于是李玄都化名为李玄策,而秦素还是用回自己的老名字白绢。

  这一路上肉眼可见的变化,那便是来往行人明显多了,百姓口中也多是称颂秦总督的功德,可见青阳教为祸之甚。不过在百姓的口中,秦总督是秦总督,朝廷是朝廷,俨然已经将两者明确分开。

  这日,两人在一处位于官路岔口处的路边酒肆休息,秦素不喝酒,还在辟谷,所以李玄都只要了两碗茶,不过额外打赏了半钱银子,酒肆的伙计自然没有二话,任由两人在客满的时候也是摆着两碗茶坐着。

  不多时,来了一群走商的,商人与商人不同,富商大贾穿的是绫罗绸缎,坐在家里运筹帷幄,而小商人就要亲自走商,虽然不打打杀杀,但是也叫走江湖,不仅辛苦,而且路上还有危险,山贼强盗,甚至是乱军、官府,都有可能要了小命,所以这些行商多是雇佣镖局之人护卫。

  伙计见这么多人,又从屋里搬出两张桌子和几条长凳,请这几位坐了,刚好就在李玄都和白绢的一旁,只听得其中一名粗莽汉子道:“几年了,终于有了几天好日子,这趟镖走的,就俩字,舒坦!”

  另外一人接口道:“那可不,自从秦总督擒杀唐家父子之后,青阳教的乱军是一溃千里,这琅琊府的青阳教乱军本就没有多少,现在都退往北海府,可不就河清海晏了吗。”

  为首的是一个中年男子,看上去颇为稳重,缓缓说道:“总督府刚放出消息的时候,还有人不信,毕竟是大名鼎鼎的地公将军,纵横驰骋各州近十年,直到总督府悬首城门之上,有人去看了,果然与各地贼首画像一模一样,这才相信了此事。依我看来,如今的青阳教群龙无首,覆灭是迟早之事,接下来的齐州,便是秦总督的天下了。”

  先前说话的粗莽汉子道:“我可听说了,这位秦总督相当不一般,且不说这几年来募兵平乱,就说前些时候,秦总督可是罢了好多人的官帽子,还有好多人头落地,这些可都是穿紫袍的,甚至还有几个穿红袍的,从府城那边过来的百姓都说以后能有安生日子了。”

  “要我说啊,以后的齐州干脆一直让秦总督管着,朝廷也别再派人来了,朝廷派来的官儿,有一个算一个,有个好东西吗?整天就是想着怎么往自己家里搂钱,捞够了钱,就拍拍屁股走人,哪管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的死活。”

  “慎言,慎言。你别忘了,虽然如今的齐州是秦总督当政,可青鸾卫的狗崽子也在齐州四下活动呢,这话若是落到他们的耳朵里,少不了又是许多麻烦。”

  听到这话,先前说话的那人这才不作声了。

  秦素听到这话,用手指碰了碰李玄都的手指,然后又冲他努了努嘴。

  李玄都束音成线道:“这就很有意思了,谁说百姓不知国事?就连百姓都知道如今的秦部堂已经与朝廷不是一条心了,而且百姓是站在秦部堂这一边的,这便是人心可用了。再有就是,百姓对于朝廷的态度,也很是让人玩味,可以说朝廷已经人心尽失,若非青阳教之流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换成任何一个得人心的明主,怕是朝廷在顷刻之间便会大厦将倾。”

  秦素同样束音成线道:“你就不难受?百姓们可不知道是紫府剑仙擒杀唐家父子。”

  “这里头的功劳也有你的一份。”李玄都道:“而且这些都是细枝末节,还是不知道为好,毕竟地公将军后头还有个天公将军,天公将军唐周可是太玄榜上有名之人,太早对上他,并非你我之福。”

  秦素面带忧色道:“这种事情想要瞒过天公将军,恐怕不太现实吧?”

  李玄都道:“账不是这么算的,天公将军知道真相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别人知不知道‘天公将军知道真相’这件事。”

  秦素一怔,想了想,说道:“你的意思是,就算天公将军唐周知道了唐秦被杀的真相,只要别人不知道他知道真相,那他就可以装作不知道。可如果别人知道了他知道真相,那他为了维护自己的名声,为了兄弟情义,便不得不为唐秦报仇了。”

  李玄都点头道:“正是如此。”

  秦素仍是忧心道:“可他会找我叔叔报仇。”

  “不然。”李玄都道:“唐秦与秦部堂属于沙场争斗,各为其主,此其一。此事是由唐秦主动挑起,此其二。此事又涉及西北伪周和朝廷的大局,涉及庙堂争斗,由不得唐周轻举妄动,此其三。由此三点原因,唐周不会轻举妄动,合情合理,不会有人以此来指责他。而我们杀掉唐秦,你是补天宗的人,我是清微宗的人,在朝廷没有官职,则是属于江湖争斗的范畴,那么唐周报仇,便是江湖恩怨,合乎江湖规矩,他若不报仇,则有损他在江湖上的威名。”

  秦素点了点头,然后又问道:“就算没有人知道,难道唐周在内心之中就没有半点报仇的想法?”

  李玄都道:“肯定是有的,但不会太重。在江湖上,你报仇尚且要讲究方式方法,先是让自己立于道德高地,然后还要有人见证,证明自己报仇合情合理,更要合纵连横,不使自己处于孤立之地。涉及到庙堂,就更是如此,唐周不仅仅是一个江湖人,他更是参与到天下争斗中的一路诸侯,他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做事,掌权人要考虑的是整体,兼顾这个整体内部的各种需求,若是他不能为他所代表的的整体利益考虑,只为自己考虑,那么他被这个整体所抛弃也是必然之事,所以掌权之人永远也做不到快意恩仇,那是孤身一人的江湖游侠做的事情。可是一个江湖游侠,在这个江湖中又能翻起多大的浪花?一人一剑杀穿天下?杀力高出天际?那都是开玩笑的,江湖上从来都是蚁多咬死象。”

  秦素笑道:“你倒是深谙其中道理。”

  李玄都叹道:“毕竟当年我也是争夺过宗主大位的人,总不能半点不懂。”

  秦素幽幽道:“你们整天考虑这么多,不累吗?”

  “当然累,而且是心累。”李玄都道:“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可人活在这个世上,哪有不低头的。就算是大天师、大剑仙、地气宗师、圣君,他们也做不到这一点,就算是君临天下的皇帝,也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

  “倒也是。”秦素无奈叹息一声。

  李玄都端起茶碗一饮而尽,道:“继续赶路吧。”

  秦素看了眼自己眼前的茶,轻声道:“别总喝这些,不干净的。若是你想喝茶,我这儿还有一些不错的明前。”

  李玄都笑道:“不打紧的,细粮养嘴,粗粮养胃。好茶是喝,劣茶一样是喝。”

  秦素没有勉强李玄都,反而是犹豫了一下,也将自己面前的一碗茶给喝了。

  李玄都不由失笑道:“你不勉强我,我当然也不会勉强你。”

  秦素摇了摇头,她自有她的想法和主意,行军丸的事情只是其一,喝茶的事情也是其一,其余的万般种种,总要有个习惯的过程,只是这些暂且还不能告诉李玄都。

  李玄都不再多说什么,两人一起离去。

  第一百八十一章 分火见剑

  两人日夜兼程,很快就来到仙剑山庄。

  如今的仙剑山庄明显多了许多人气,可见山庄来客络绎不绝,主要是因为仙剑山庄不再闭门谢客,更深层次的原因在于两点,第一是击退了慧玄师太,让山庄化险为夷,第二点就是二先生张海石回来了,这让仙剑山庄的底气壮大许多,有了底气,自然可以开门迎客。

  当李玄都和秦素来到山庄门前,山庄的人自然认得他们,立刻去通禀了大庄主和二庄主,两位庄主联袂出迎。

  陆时贞见到李玄都之后,便要行大礼。被李玄都赶忙扶住,笑道:“陆庄主不必如此,也万万不可如此。”

  陆时贞真心诚意道:“四先生大恩,无以为报。”

  “这种话以后就莫要再说了。”李玄都道:“陆庄主答应为我铸剑,我们已经两清。再者说了,我实是亏欠二师兄良多,以陆庄主和二师兄的交情,我出手相助也在情理之中。如果陆庄主实在过意不去,陆庄主就当我是替二师兄出剑,有什么恩情,去二师兄那里报吧。”

  听到李玄都如此说,陆时贞也不好太过坚持,顺势请两人进到山庄之中。

  来到正堂之后,分而落座,不等李玄都开口相问,陆时贞已经主动说道:“四先生委托我的事情,幸不辱命。”

  李玄都笑道:“有劳陆庄主了。”

  陆时贞犹豫了一下,说道:“不过还有一点问题。”

  李玄都问道:“什么问题?”

  陆时贞道:“剑已铸成,如今仍在剑炉之中,若要取剑,还要请四先生亲自动手才行。”

  李玄都闻听此言,倒是来了兴趣。他过去在清微宗中也听说过类似事情,剑器铸成之后,自有灵性,就如桀骜不驯的野马,剑主想要收复剑器,则如驯服野马,也似熬鹰,是一个相互角力的过程,若无足够的境界修为,很难成功。不过越是难以驯服的剑器,其威力也就越大,品相也就越好。

  不过还有更好的剑器,可以自择明主,听起来玄之又玄,不过这是确有其事。当初李玄都境界修为平平时,偶然得到了“人间世”,若是让那时候的他去驯服“人间世”,无异是稚童驯大马,非要摔死不可,可奇怪之处就在于“人间世”竟是没有丝毫反抗,这便是自择其主了。

  真要说驯服剑器,这还是李玄都从未经历过之事,而以他如今的境界修为,只要不是传说中的仙物,或是有“半件仙物”之称的顶尖宝物,想来也不会是什么难事。

  李玄都问道:“剑炉在哪?”

  陆时贞示意弟弟退下,然后起身道:“四先生请随我来。”

  李玄都和秦素跟在陆时贞的身后,穿廊过堂,最终来到一处建筑前,此地与整个山庄都格格不入,不仅仅是年岁极长的缘故,而且在许多细微风格上,也不似本朝,倒像是古时的建筑,粗犷有余而精巧不足。还有就是,这座建筑只有一半是在地上,另一半则在地下。

  陆时贞介绍道:“这便是我们仙剑山庄世代相传的剑炉,出自仙剑山庄的名剑,都是在此地铸成。”

  说罢,她驱动机关,开启剑炉的石门,然后引着两人进入其中,先是一间空阔大厅,其中陈列各种剑器并供奉一尊石像,应是仙剑山庄的开山之祖,绕过石像之后,后面有一条倾斜向下的通路,大概百余丈,当走出这条通道时,滚滚热浪扑面而来,好似一下子走入了七月酷暑的天气之中,放眼望去,满目通红,一尊巨大的火炉伫立于此,其中火焰熊熊燃烧,使得此地的空气都变得扭曲。

  李玄都望向火炉,略带几分疑惑道:“这是地火?”

  陆时贞道:“不完全是,以些许地火之气为引子,大部分还是凡火。”

  李玄都点了点头。

  秦素略微忧心,低声道:“紫府,你伤势初愈,还未大好,不要过分勉强自己。”

  李玄都轻声道:“放心,我心中有数。”

  说罢,李玄都运转“太乙五烟罗”,有五色气机流转周身上下,护住自身,以免被烧焦头发衣物,然后大步向前。

  透过火焰和渐而扭曲的烟气,李玄都依稀可以看到其中有一黑影立于炉中。

  这时,陆时贞的嗓音从身后传来:“四先生,我此次铸剑,是先锻造其形,后又置于剑炉之中煅烧炼除杂质,剑身之上附着浓烈火气,小心。”

  李玄都抬起一手,示意自己知晓。然后顺势一抓,在气机牵引之下,滚滚火焰飞出剑炉,乍一看去,好似被他从剑炉中生生抓出一条火龙。

  李玄都也不躲闪,化抓为掌,运转“九阴玄冥荡”,纯阴气机催发,而那火龙离了剑炉便如无根之木,又似无源之水,不能长久,在李玄都的纯阴气机之下,瞬间烟消云散。

  李玄都倒不是想要凭借此举将剑炉中的火焰消磨殆尽,毕竟此火乃是凭借地火之气而生,能压制却难以熄灭,所以李玄都此举只是试探底细,看看这剑炉中的火焰到底有多猛烈,现在他心中已经大概有数。

  李玄都收敛气机,一拳捣出。

  拳劲震荡,使得熊熊火焰中出现一个碗状的凹陷。

  李玄都向前一步,再出一拳。

  在拳风之下,火焰被连续压低。

  如此连续数十步,便是数十拳,使得火焰越来越低。

  秦素越看越不对劲,李玄都这是想要直接跃入火炉之中?他不会是疯了吧?就算李玄都的护体气机可以抵御熊熊烈火,但绝对不能长久。

  正当秦素想要出声的时候,李玄都猛地停下脚步,此时距离火炉只剩下三步之遥,他双手一分,火炉中的熊熊烈火猛地向两旁分开,被生生开辟出一条“道路”,其尽头便是一把通体雪白的长剑。

  哪怕在熊熊烈火之中,这把长剑似乎也在散发着森森冷意,就好似一名八风不动的绝世美人,对于周围的狂蜂浪蝶无动于衷。又好似一名沙场猛将,立于万千尸骨之上。因为它有半数出自“白骨玄妙尊”,而“白骨玄妙尊”是藏老人以佛家高僧的尸骸炼制而成,所以这把剑本就是一把死人之剑,故而它的冷意既是外在的,冰寒刺骨,也是内在的,给人以神魂上的死寂阴冷之感。

  剑炉赋予此剑的火气并未渗入剑中,而是一直流转于其表面,就好似莲花出淤泥而不染。

  “从来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李玄都赞了一声:“好剑。”

  话音未落,李玄都左手掐剑诀,右手的食中二指并作剑指,朝着此剑遥遥一指。

  此乃清微宗中货真价实的御剑术。

  所谓御剑,与驭剑不同,只因“御”字和“驭”字同音,才会让世人混淆不清,误以为是一回事。在《说剑经》中曾有过详细说明,驭剑之术,要孕育剑胎铸成飞剑,以自身精血喂养飞剑生出灵性,如此方能心意相通,以气机驱使驾驭。御剑之道,无剑不可为之所用,无物无不可为剑。

  总得来说,驭剑术的局限性极大,如果没有一柄孕育剑胎的飞剑,空有驭剑术也是枉然。与号称万物皆可为剑的御剑之道相比,无疑是落入下乘,而且御剑之道以意御剑,并不耗费太多气机,故而历代剑仙御剑成百上千,远没有世人想象中的那般艰难。

  此时李玄都以御剑术试图驾御此剑,便等同是在野马的脖子上套了一个绳套,能不能拉住或者拉动这匹野马,就要看拽绳之人的气力如何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美人白骨

  一瞬之间,剑鸣大作,尖锐刺耳。

  李玄都手中动作不停,在一瞬间,连续变幻十二个手势,打出四道剑诀,以自身气机为牵引,使得立于剑炉中的长剑开始颤鸣不止。

  李玄都的剑指也随之开始微微颤抖,似乎是手提重物,难以维持。

  李玄都沉声道:“起。”

  立于剑炉中的长剑弹跳而起,化作一道流光飞出剑炉。

  李玄都散去手中剑诀,伸手握剑。

  先前陆时贞已经提醒过,剑上有火气,李玄都自是早有准备,先是运转玄功护住手掌,然后以自身浑厚震散剑上火气,一把握住剑柄。

  只是李玄都还是小觑了此剑,刚刚握剑便不得不弃剑,任由长剑直直坠地,如切豆腐,剑身悉数没入地面,只余剑柄。

  李玄都缩手后低头看去,手掌上已经覆上了一层白色的寒霜,这柄剑的寒意之盛,简直是他生平仅见。

  这时候陆时贞开口道:“四先生可记得老宗主的‘六灭一念剑’?信以为真,无形无质,对于死物,没有一丝一毫的作用,可是对于活人,却大有妙用,只要中剑之人相信自己的被此剑斩杀,那么他便会立时死去,浑身上下却不留半点伤痕。此剑也有异曲同工之妙,若是四先生被剑中蕴含的死寂之意迷惑,信以为真,这剑中的寒意便也能弄假为真。”

  李玄都心中一凛,万没想到“冷美人”熔铸了“白骨玄妙尊”之后,竟然有如此玄妙之处,姑且将此种玄妙称作是“寒冰剑气”,如果说“人间世”蕴含“逆天劫”是实,那么此剑的“寒冰剑气”便是虚,若是能成功收复此剑,一实一虚,一生一死,相得益彰。

  越是如此,李玄都越是要收服此剑不可。

  李玄都深吸一口气,运转“纯阳紫气”,此功法虽然只是中成之法,但是在某些方面,却是可以媲美上成之法,正如“太阴十三剑”只是上成之法的范畴,其威力却能媲美大成之法,甚至犹有胜之。

  只见得李玄都的脸上和手上都涌起一股紫气氤氲,迅速驱散了那股寒气,然后他再次伸手握住剑柄,拔剑而起。

  这一次的反噬更为猛烈,不仅仅在李玄都的头发、眉毛上都挂了一层白霜,肉眼可见的寒气沿着李玄都的五指向上蔓延,先是五指,接着是手背、手腕,然后是小臂,一直到手肘位置,才被“纯阳紫气”堪堪顶住。

  这些倒还是其次,关键是那股死寂阴寒之意直袭其神魂深处。若是在双方交手的时候,一股死意直冲神魂,就算不能扰乱神智,能使其在短时间内有瞬间的失神,也是极大的威胁。

  好在此时不是与人交手,纵使这些死意冲击神魂,也无关紧要,李玄都在片刻的失神之后,开始运转“玄微真术”中的“定势法”,稳住心神,渐而恢复清明,然后加紧运转“纯阳紫气”,使得手臂上的寒冰缓缓褪到手腕位置。

  李玄都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竟是丝丝缕缕的白气,好似身在寒冬时呵出的白气,可见此剑中的剑气是何等厉害。也就是李玄都的境界修为深厚,凭借气机生生顶住了,若是修为稍弱之人,便要被其所伤。

  不过不管怎么说,终究只是一把剑而已,剑气再盛,也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终有个尽头。飘风骤雨,难以长久,李玄都只要顶住了“三板斧”,接下来便好应付了。

  在剑气转弱之后,李玄都一口气强压下去,只见一股茫茫紫气将这股寒霜白气从手腕一直逼到指尖,最终化作点点水滴流淌开来。

  然后李玄都转守为攻,不再用“纯阳紫气”,而是改用“炼势法”将自己的气机注入剑中,就好似打通经脉。

  此举自然再次引起剑器的反攻,双方继续僵持不下。

  接下来整整一个时辰,李玄都一直在往剑中灌注气机,整个剑身变得透明起来,就像他和秦素在琅琊府中见到的玻璃窗格,隐约可见剑身上篆刻有繁琐朴拙的铭文符箓,天底下的铸剑大师,大多精通奇门遁甲和符箓之道,尤其是清微宗的铸剑大师就更是如此,毕竟“玄微真术”既是清微宗的根本,也是奇门数术的集大成者。陆时贞身为清微宗五大铸剑师之一,既然有资格给张海石铸剑,当然精通此道。

  这些符箓一个接一个被点亮,光彩熠熠,与此同时,虽然长剑还是霜白之色,但剑身却再次开始发生变化,如果说方才的剑身好似坚冰,那么现在剑身则是犹若白骨,就像是一位风华绝代的美人在一朝之间变成骷髅,红颜白发,美人白骨。

  在化作骨质剑身之后,剑上不再散发森森寒气,而是腾起幽蓝色的火焰,好似坟地夜间出现的鬼火,又好似是阴火。

  这火中没有半点温度。

  “冰中藏火,火中灼冰。如入火聚,得清凉门。”李玄都忍不住赞道:“这把剑有大意思。”

  眼看着那股火焰席卷而至,向着李玄都的手掌蔓延而来,李玄都仍是不松剑柄,任由火焰灼烧而不动。

  佛家中有不净观、白骨观、白骨生肌、白骨流光的说法,认为血肉皮囊只是假象,白骨才是本来真面目。

  李玄都接触过一二,大概就是观想活人,先观自身额上,皮肉烂坠,唯见白骨。渐渐从狭至宽,想于一头,皮肉烂坠,见于白骨。乃至全身,皆见白骨。然后再用同样的方法,见白骨之上生出血肉,最终达到白骨流光的境界。

  此时此剑便蕴含了此中意味,“冷美人”是外在表象,如一位八风不动的绝色美人,“白骨玄妙尊”乃是内在真面目,两者转换,如美人化作白骨,正应观想白骨观的妙义所在。

  李玄都不得不感叹,陆时贞这位铸剑大师不是假大师,而是真大师,不愧是清微宗五位铸剑师中的唯一女子,能将佛道两家的精妙熔铸于这一剑之中,可见手笔。

  又过小半个时辰之后,此剑已是强弩之末,不管怎么说,它终究是一把剑而已,没有人驾驭,又如何能与李玄都抗衡。

  只见剑身上的火焰渐渐熄灭,不再见白骨之相,恢复本来面目,霜白如雪,一如曾经的“冷美人”,只是改弯为直,由刀变剑。

  李玄都将手中长剑横于眼前,以二指一抹,剑身清凉如水,可映人影。

  秦素问道:“这是取剑成功了?”

  “成了。”李玄都转过身来,又望向陆时贞问道:“还未请教陆庄主,此剑何名?”

  陆时贞道:“以前我们铸剑,是先铸好剑后,再因为各种原因将其转手于他人,故而由我们仙剑山庄取名,此剑却是不同,既然是四先生的剑,理应由四先生亲自取名。”

  李玄都没有推辞,将目光转向秦素。

  “瞧我做什么?”秦素笑道:“这可不是我的剑,你来定就是。”

  李玄都笑了笑:“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也给我出个主意。”

  此时秦素戴着白绢的面皮,也有可能是逐渐习惯了李玄都的类似话语,反正脸色上没有看出太多变化,只是微羞低头。

  倒是一旁的陆时贞听到此话之后,心思稍动。难不成这名相貌并不出众的女子会是日后的四夫人?

  虽说清微宗不是玄女宗、牝女宗、慈航宗这种以女子为主的宗门,但也不是完全以男子为主的宗门,在历代宗主之中,不乏女子,若非她们老陆家的陆雁冰实在不争气,再出一位女子宗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故而在清微宗,女子是可以掌握实权的,瞧瞧那位三夫人现在是如何呼风唤雨便可见一斑,若是四先生能有东山再起的那一天,在清微宗中呼风唤雨的可就是四夫人了。

  第一百八十三章 清微规矩

  在清微宗中,聪明人不少,可尽是些小聪明,说到大智慧的,不多。陆时贞不敢说自己有大智慧,但是比起那些整日耍弄小聪明的人,她自忖还是要强上许多。

  在她看来,四先生能不能东山再起,要看二先生和四先生接下来的动作。不要忘了,二先生扎根清微宗的年岁之久,仅次于老宗主等寥寥几人,其根基之深,并不逊色于所谓的三先生一党,不往远处说,仙剑山庄便是二先生的“党羽”之一。若非老宗主有意压制二先生,三先生就算坐上了宗主大位,也未必能坐稳这个位置。

  很多人不明白一件事,所谓的“三四之争”,绝不是三先生和四先生之争那么简单。

  当年有这个说法的时候,两位先生都还年轻,四先生不过及冠之年,三先生也就而立之年,两个年轻人,再除去年少时的十几年光阴,哪里就能如此快地整合成三先生党和四先生党。

  三先生也许还有可能,毕竟当时他已经连续出任天微堂堂主和天罡堂堂主,可四先生长年在外,年岁也小,如何培植党羽?说到底,四先生的身后有人,那个人也不是旁人,正是在清微宗中深耕多年的二先生。二先生早年时闲云野鹤,并无什么党羽之说,但是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那便是大先生一党中的二号人物,在大先生故去之后,二先生便理所当然地成为这一派的魁首,大先生党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为二先生党,虽说后来因为种种缘由,二先生未能成为宗主,但又有四先生李玄都崛起,于是二先生党再加上一批围绕在李玄都身边的少壮派,以李如是为首,两者结合,变成了四先生党。

  当时三先生党和四先生党相差无几,老宗主居中平衡,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只是出乎老宗主意料的是,李玄都竟然能与张肃卿交好,当时的张肃卿权倾朝野,所谓“不见肃卿不知相尊”和“吾非相,乃摄也”这两句话也是在此时传出。在这个时候,有了张肃卿的支持,李玄都甚至有可能成为张肃卿的女婿,宗内的平衡迅速倒向四先生党,哪怕是老宗主也无法挽回,在当时的情形下,无论怎么看,“三四之争”都已经尘埃落定,就算是老宗主,也已然默认了这个结果,决定由李玄都出面,代表清微宗与正一宗角力,希望取正一宗而代之,成为正道盟主,也就是大名鼎鼎的“四六之争”。

  若是“四六之争”胜了,那么毫无疑问,主事人李玄都会获得巨大威望,顺理成章地成为清微宗的宗主,老宗主李道虚则成为整个正道十二宗的盟主,而清微宗趁势入主庙堂也是顺理成章之事,接下来清微宗振臂一呼,以替天行道之名,率领正道十二宗,联手辽东五宗,共同讨伐西北五宗,朝廷随之发力,灭掉西北大周,那么这是何等声势威望?清微宗甚至有望成为第二个皂阁宗,成为江湖共主。

  有此威望,李玄都整革清微宗便不会有太大阻力,许多心心念念之事,也必然可以顺利推行。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帝京一变,张肃卿身死,“四六之争”也以清微宗失败而告终。作为主事之人的李玄都,又失去外在强援,必须要给出一个交代,付出相应的代价,于是便有了后来的李玄都失势。

  此事之后,当时还是宗主的老宗主开始对四先生党动手,如果把清微宗看作是小朝廷,那么先前四先生党鼎盛之时,满朝上下都是四先生的人,哪怕他是长生境,是宗主,在没有一个合适理由的情形下,也对其无可奈何。

  此事让这位年老“帝王”深感忌惮,哪怕李玄都是他最喜欢的弟子,他也不容许其威胁到自身地位,于是曾经鼎盛一时的四先生党轰然坍塌,要么被排挤,要么蛰伏。同时老宗主开始扶持三先生李元婴,使得三先生李元婴由此绝地反攻,顺理成章地成为宗主。

  在此事之中,陆时贞因为不是清微宗三十六堂之人,所以一直在隔岸观火。身在局外,自然看得分明。

  在她看来,什么“三四之争”,那都是假的,就像白骨观一般,所谓的“三四之争”只不过是外在的美人表象,剥开这层表皮血肉,剩下的白骨才是本质。

  本质是什么?本质就是这场所谓的“三四之争”,不过是老宗主和二先生的一场博弈。

  就如古时皇帝,扶植权臣与太子相斗,看似是权臣一党与太子一党相斗,实则是皇帝父子之间的争斗。皇帝不过是以权臣为盾,隐于幕后,如此才能以帝王之尊行平衡之道,曰:无为而治。

  在清微宗中,有资格做老宗主对手的,只有二先生一人而已。所以二先生不能做宗主,如果二先生做了宗主,清微宗中便有两个声音,虽说蛇无头不行,但是有两个头也不行。而三先生就不一样,看似做了宗主,实则是老宗主一手扶持起来,所以还是一个声音。

  清微宗作为一个传承有序的大宗门,最重规矩,所以才有了小朝廷之称。

  庙堂争斗,可不是说你手中握有兵权就能为所欲为的,若是走到兵戎相向的地步,已经是最后拼死一搏,凶险异常。而且此举遗祸甚深,容易给后世一个极坏的表率,有李一朝,太宗皇帝以宫变杀兄弟囚老父,夺得皇位,有此开头之后,后代子孙皆效仿之,父子之间、母子之间、夫妻之间、兄弟之间、兄妹之间、姐弟之间、姑侄之间、叔侄之间,各种自相残杀,互相防备,直至王朝终结。

  有此前车之鉴,老宗主虽然是武力冠盖天下的大剑仙、老剑神,但力求在规矩之内行事,不以武力压人,所以这场清微宗的“三四之争”,才会如此著名,因为双方没有一方是以武力取胜,所有武力都是针对外敌而不用在自家人的身上,至多就是一对一决出胜负,就算是作为败者的李玄都,也没有性命之忧,只是失去了所有的权力,仍旧保留了四先生的名号,甚至得享宗主的部分待遇。

  这才是清微宗的争斗。

  这也是包括李玄都和张海石在内,很多老人对于那位三夫人很是不以为然的原因所在,这位三夫人,显然不懂清微宗规矩的本质所在,心中还存着那套刀光剑影的想法,能杀人不多废话,这种想法,放在江湖散人的身上行得通,放在清微宗中,就是极其幼稚且短视的行为。

  你能杀别人,别人自然也能来杀你,你通过杀人获得权位,也必然会有人效仿,正所谓杀人者恒杀之,最终的结果就是一个宗门不断内耗,演变成为你杀我我杀你,最终整个宗门中枢彻底崩溃,偌大一个宗门四分五裂。

  无规矩不成方圆,不是说不能杀人,但是要在规矩允许之内,占据大义,让人无可辩驳。就算要欲加之罪,那也是小事化大,最起码还要拿住把柄才行。

  最忌讳莫须有之事发生,什么叫好像有好像没有?所以清微宗几波来人,除了李如师之外,只要李玄都搬出宗规,那些人便无可奈何,因为李玄都在规矩之内,没有把柄可拿。

  规矩很重要,拳头大,是为了立规矩然后维护这个规矩,这个规矩本身就是让立规矩之人受益,若是立规矩之人不遵守规矩,还玩“拳头大就是道理”的那一套,终会使得自己彻底孤立,被群起而攻之,当年鼎盛一时的皂阁宗便是例子。

  只看拳头大小,不讲规矩对错,不过是个草台班子,山贼草莽之流,乌合之众。

  很多江湖人不懂得这个道理,甚至很多宗门也不懂这个道理,所以他们在千百年间只能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算得天之幸能侥幸成事,也难以长久。

  清微宗能从正道十二宗中的垫底宗门走到今日这一步,能与千百年来的正道魁首正一宗分庭抗礼,一较高下,甚至败而不倒,靠的是什么,不仅仅是因为一位大剑仙那么简单,更是整个宗门在规矩一事上的传承。

  这次四先生返回清微宗,未必没有机会。

  第一百八十四章 真境精舍

  这些事情,陆时贞懂得,李玄都自然也懂得。

  二师兄做不成宗主,心灰意冷,自然想要让自己的亲近之人去做这个宗主,所以他竭尽全力去扶持李玄都上位,就如庙堂上的外戚权臣扶持自家外甥争夺皇位一个道理。

  再说“五毒真丹”之事,炼制何其艰难,曾有正一宗的高人欲要炼制“五炁真丹”而不可得,李玄都能侥幸炼成,乃是集合了正一宗、慈航宗、玄女宗、东华宗四宗之力,张海石以一己之力,能在数年之内凑齐材料,并请动万寿真人亲自出手炼制,这其中的人脉关系,又岂是可以小觑的?

  江湖不只是打打杀杀,还有人情世故。

  这从来不是一句空话。

  想要纵横江湖,有一身天人造化境的武力便差不多足够,可想要让江湖俯首,那就远远不够了,哪怕是长生境也不够。

  所以秦素问李玄都累不累时,李玄都会回答说,累,而且是心累。

  初入江湖时,都会向往江湖的逍遥,会羡慕快意恩仇,可这世上,几时有过逍遥人,哪个不是笼中雀?这座江湖便是最大的牢笼。

  经过了这么多的大风大浪和大起大落,李玄都也想开了,他倒是不如秦素活得明白,说破大天都是虚的,不做圣人完人,不做英雄豪杰,不做道德君子,不做江湖浪子,先顾好自身,再想想别人,能做一分便做一分,能做十分便做十分,但求尽力而为,问心无愧罢了。

  就在陆时贞在想这些的时候,李玄都与秦素则在讨论着剑的名字。秦素提议了几个名字,不愧是写书的,个个名字都是仙气十足,不过都被李玄都以过于女子气给否了,毕竟他一个大男人拿出把名字仙子气十足的剑,未免太不像话了。秦素则以她就用“欺方罔道”这把名字很男子气的佩刀为由进行反驳,然后李玄都再以“欺方罔道”只是秦清借给秦素的理由反驳秦素的反驳。

  反驳来反驳去,最终秦素赌气不取名字了,既然不用她想的名字就别让她出主意,让李玄都自个儿想去。李玄都自然是先把取名字的事情放在一边,赔了小心去哄秦大小姐,好在秦大小姐不记仇,也认哄,很快两人又和好如初。

  就是两人一番笑闹下来,时间花了不少,名字还是没有定下来。

  陆时贞回过神来的时候,刚好看到这一幕,不由轻叹一声。

  年轻男女之间的事情,总是让他们这些经历沧桑的老人心生万般感慨,或是会心一笑,或是怅然一叹。

  取剑之事暂告一段落之后,陆时贞专门设宴留客,两人自然不会扫了这位陆庄主的颜面,留下来赴宴。其实说是筵席,也不过四人而已,李玄都和秦素,再加上陆时贞姐弟二人。

  一番觥筹交错之后,两人便要告别仙剑山庄,返回琅琊府。

  ……

  转眼间已经是春末四月,眼看着便要迎来酷暑夏日。

  自从老妻亡故之后,李道虚就搬到了蓬莱岛的八景别院之中,一年之中,最少有八个月的时间把自己关在别院中名为真境精舍的丹房之中,一意闭关玄修。

  在李道虚闭关玄修期间,整个八景别院大门紧闭,不许任何人走进一步,在别院周围则有天魁堂负责护卫,说是护卫,其实挡客的作用更大一些。

  一艘小舟飘飘荡荡而来,在蓬莱岛的码头靠岸,此时的码头上已经站了好些人,衣着各有不同,但是共同点是都在腰间悬有佩剑。

  清微宗注重规矩,佩剑的方式也大有讲究,背后负剑的是普通弟子,腰间悬剑的是各级管事。

  为首之人是个白发老者,只是在腰间象征性地悬了一把袖珍小剑,最多三指长,银丝黑鞘,装饰意味更多一些。

  在小舟停下之后,一众人等立刻迎了上去。远远地,白发老人就拱起了手:“二先生。”

  乘舟而来之人正是二先生张海石,他还是老样子,一身黑衣,手中拄着竹杖。这名白发老人也不是旁人,正是天魁堂堂主李如师。

  此时李如师已经不见当日的戾气,反倒是满脸堆笑,若是不知情的,还以为他与张海石是多好的朋友。

  走近之后,李如师拱手行礼道:“二先生驾临蓬莱岛,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都是老狐狸了,前不久刚刚撕破了脸皮,转眼间又和没事人一样,两副面孔随意转换早已是寻常事,于是张海石也报以一个笑脸,道:“什么有失远迎不远迎的,李堂主这是挤兑我了。”

  “二先生言重了。”李如师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我哪里敢挤兑二先生,毕竟这清微宗上下谁不知道,二先生才是首徒,三先生也好,四先生也罢,都是晚辈,在这清微宗,除了老宗主之外,就当属二先生了。”

  “这话若是放在以前,自是没有什么问题,可是放在现在,就有些不合时宜了。”张海石微微收敛了脸上的笑意,道:“如今老三已经是我们清微宗的宗主,我怎么能排在他的前面。”

  “不至于如此,宗主也不能不讲尊长资历。”李如师虽然是在笑着,但是认真去看他的眼神,就会发现里面没有半分笑意,只有冰冷一片。

  张海石脸上又有了几分笑意,道:“老三愿意给我几分薄面,那是他有容人之量,我可不能不识好歹,更不能不讲规矩。”

  说话间,一行人转入一条林间大道,两旁尽是郁郁葱葱的树木,脚下是青石铺就,在这个已经略有几分暑热的天气里,凉风习习。

  在这条林荫大道的尽头,苍翠遮掩中,隐约可见一片黑瓦白墙的建筑,那便是八景别院了,因为别院周围有八种景色而得名。

  来到别院门前,“八景别院”四个苍劲浑圆的楷书大字清晰可见。在匾额左侧下方“弟子司徒玄策敬书”八个恭楷的小字也能看得清楚。

  李如师和张海石都沉默不语,在他们身后的两名随行执事立马上前,先是用双手各自使着暗劲将各自的那两扇足有数百斤重的大门慢慢抬起一点儿,然后开始慢慢往里移,动作不只是快捷,而且十分的轻敏,似乎都怕弄出了声响。

  这时候的李如师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换上了一副肃穆谨敬的面容,沉声道:“今天是老宗主出关的日子。”

  张海石拄着手中的竹杖,低头望着地面,没有说话。

  待到大门完全敞开之后,张海石抬起头来,望向门洞。

  李如师轻声道:“二先生请随我来。”

  张海石点了点头,随着他走上台阶,往门洞行去。而那些执事则是雁行散开,呈“八”字分散在大门四周。

  别院很大,对于许多清微宗中人更是极为陌生,可以说只闻其名而未曾谋面,不过对于张海石来说,却是再熟悉不过了,最起码在三十年前,他还经常来这里,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想要住多久都可以,那时候也没有什么天魁堂护卫,全然不像现在,已经成了一处禁地。

  其实不用李如师引路,张海石也知道那座真境精舍的位置,不过在形式还是要走的,那么多的规矩,就是体现在这一个又一个看似无用的形式之中。

  偌大一座别院中空空荡荡,没有仆役,没有婢女,没有护卫,只有两人穿廊过堂行于其中,最终来到一座殿前。

  此时大殿的殿门紧闭,殿门上方悬着一块牌匾,上书:“真境精舍”四字。

  道家典籍有言,三清祖师中的上清灵宝天尊的道场名为“仙域真境”,“真境”二字便是取自此处。而这四个字却是老宗主李道虚亲笔所书。

  第一百八十五章 乾上乾下

  这次换成李如师亲自开门,两扇门一点声响都没有被慢慢移开。

  李如师立在门槛外,沉声道:“二先生,请。”

  张海石微微颔首,跨过门槛,大步走入殿中。

  此处大殿设计不同寻常,极为狭长,入得殿门之后,是一条挽着重重纱幔的长长通道,通道尽头又是两扇殿门,在那两扇殿门后面才是真正的精舍。

  此处殿门正上方挂着一方牌匾,上面写着四个篆体大字:“法莫如显”。此匾与殿外匾额上的“真境精舍”四个大字如出一辙,想来也是李道虚的手笔。

  在通道两侧每隔两丈就摆着一尊偌大的三足加盖铜香炉,炉盖上按八卦图像镂空,炉内有青色火焰熊熊燃烧,使得镂空处不断向外氤氲出淡淡的紫色烟雾,让此地变得烟雾袅袅,好似仙境。

  张海石行走其中,脚步无声,只有手中竹杖不断敲击地面的清脆声响。

  师徒二人,一门之隔。

  若是走进精舍,第一眼便能看到正墙神坛上供奉着太上道祖和三清祖师的神位,在神位之下则是一座铺有玄色蒲团坐垫的阴阳法座,法座之下是一张地衣,地衣如画,其中天昏地暗,云遮雾绕,雷电森然,其中隐隐约约有一道黯淡身影穿行其中,乃是与“天师飞仙图”并列齐名的“剑仙飞升图”。

  虽然是闭关场所,但毕竟不是修建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四周开有窗户,此时开了窗户,外头的清风裹挟着几片竹叶飘了进来。正端坐在精舍法座上的老人缓缓睁开眼睛,伸手以食指接了片竹叶。

  老人凝视着这片竹叶,轻轻吐出一口白气,白气不摇不散,如一条白色长龙围绕这片竹叶盘旋一周,然后又重新飞回老人的鼻窍之中,那片竹叶则化作点点碎屑散落在地衣上。

  老人抬眼望去,可见这些碎屑拼凑出三道短短横线,一道横线是一爻,三爻为乾。

  这些碎屑竟是刚好拼凑出一个乾位的卦象。

  清微宗中的“玄微真术”中也有卜算之道,只是没有太平宗和阴阳宗那般精通而已。

  老人年岁极大,身形清瘦,须发如雪,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色,也未曾束发,就这么随意披散下来。他穿了一件雪白的广袖鹤氅,与门外一身玄黑装束的张海石形成了鲜明对比。

  当门外传来的竹杖顿地的清脆声响时,老人微皱眉头,一挥袖,地衣上的碎屑随着一阵凭空生出的清风飞出了窗户。

  张海石在门前三丈处停下脚步。

  几十年的师徒默契,两人都没有在第一时间开口说话,稍微沉默了片刻,方才听到门外的张海石缓缓说道:“弟子张海石求见。”

  老人正是无数江湖人口中的老剑神、大剑仙,同时也是张海石、李元婴、李玄都、陆雁冰等人的授业之师,清微宗的老宗主,李道虚。

  精舍中,李道虚没有第一时间答话,闭上双眼,似乎完全入定,坐在蒲团上一动不动。自从他搬到此地之后,他便很少亲自出面主持清微宗的大小内情,将宗主之位传给李元婴之后,他更是不再召见三十六堂主,平日里更多的时间都在练道修玄。

  没了势大难制的四先生党,李道虚便又将稍稍脱离了掌控的清微宗重新握在自己手中,宗内的事情都交给李元婴去办。李元婴做对了,他便认可;李元婴做错了,他便责罚。对错都在他的手中握着,那么他永远也不会错。

  圣人无名,至人无己,神人无功。

  无对无错,无功无过,无善无恶,神人也不过如此。

  徐无鬼曾经如此评价早年时的李道虚:“每事过慎,条理众务,增修纲纪,中外迁除,皆有恒度。”正是李道虚一手修订了清微宗的各种宗规条例,也就是规矩,所以他自己定的规矩,他要守。

  李道虚不开口,张海石便站在门外静候,下意识地抬头望向那块“法莫如显”的牌匾。

  大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时间仿佛在此刻停滞了。

  过了良久,李道虚缓缓睁开双眼,语调没有半分上下起伏:“进吧。”

  张海石缓缓推开殿门,步入其中,然后静静地作揖行礼:“弟子拜见师尊。”

  李道虚大袖飘飘地站起身,漠然地望着张海石,“二先生,虽然你我是师徒,但你也是一大把年纪了,不必如此多礼。”

  任谁也不会想到,老宗主李道虚竟然会称呼自己的二弟子为二先生,其中的生疏之意,昭然若揭。不过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张海石完全没有半分惊惶之情,直起身后,低垂着眼帘,望着脚下的那副剑仙飞升图。

  李道虚仰头望着头顶,竟是一片人工造就的三十六天罡星图,双脚则是刚好踩在法座的阴阳双鱼的两个点上,一脚在阴,一脚在阳,阳极阴生,阴极阳生。

  过了片刻,他收回视线,目光转向张海石:“儒门圣人有言:‘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年纪越长,便愈发知晓头顶巍巍天道的玄妙难测,到了如今的境界,距离跨过天门也不过一步之遥,感受愈深,就越是不敢逾越雷池半步。我刚才临时起意之下起了半卦,竟然是个乾上。不如你再来凑齐另外半卦。”

  张海石点了点头,也不见他如何动作,手中的竹杖上竟然生出一片竹叶。

  李道虚见到这一幕,并不惊讶,只是道:“催发生机,化死为生,已然是天人造化境的手段,看来你在平日里还是藏拙了。”

  “师尊谬赞。”张海石谦逊了一句,抖落竹杖上的竹叶,同样吐出一口白气,笔直如剑,直接将这片竹叶击碎,化作碎屑落于地衣之上。

  两人一起望去,又是三道横线,三爻。

  三爻加上三爻便是六爻,这便是乾卦。

  李道虚的脸上有了几分笑意:“乾为天,刚健中正。象征龙,又象征阳和健,表明兴盛强健。乾卦根据万物变通之道理,以元、亨、利、贞为卦辞,示吉祥如意。”

  李道虚又对张海石道:“你也精通卜卦,不妨参详一下,这个乾卦什么意思。”

  张海石一挥袖,散去这个三爻,道:“乾卦是极阳之象。乾上自然指的是师尊,乾下指的什么,便不好说了,总不会是弟子。”

  李道虚淡笑道:“二先生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张海石这次没有再自称“弟子”,平静道:“许多人都觉得,在清微宗这张棋盘上,我是唯一有资格与师尊对弈之人。其实这么多年以来,我只是在勉力为之罢了,就如毛驴拉大车,终究比不过马。”

  李道虚望向他:“你觉得谁会是这匹马?”

  张海石没有说话。

  李道虚替他说道:“你觉得是李玄都,他才是以后有资格与我对弈之人。”

  张海石抬起头来,直视李道虚:“早在天宝二年的时候,他便已经与师尊下了一局棋,虽然输了,但也让师尊大感意外,甚至让师尊感受到了威胁,否则师尊也不会急于拔除所谓的四先生一党。”

  李道虚盯着他,淡笑道:“知我者,张海石也。”

  张海石复而低下头去,微微欠身:“师尊谬赞。”

  李道虚继续说道:“紫府是你一手带大的,可他的性子却不像你,更不像我,反而像他那位已经故去多年的大师兄。你之所以这么喜欢他,也有此等缘故。真正像我之人,不是李元婴,也不是李太一,而是你这位二先生。”

  张海石沉默无言。

  李道虚轻叹一声,道:“说说你的来意吧。”

  第一百八十六章 堂主之位

  张海石此来,当然不是为了补齐半卦,而是另有其他原因。

  既然李道虚主动点题,那他也不藏着掖着,道:“师尊明鉴,我此番前来的确有事要请师尊定夺。”

  李道虚又坐回法台,双手置于膝上,简单直接道:“说。”

  张海石不再称呼“师尊”,改称“老宗主”,说道:“当初老宗主让几位师弟各自执掌一堂,权作历练,当时三师弟李元婴相继出任天微堂堂主和天罡堂堂主,如今老宗主退居蓬莱岛,由三师弟继承宗主大位,他便是名正言顺的宗主,仍旧亲掌天罡堂。按照老宗主在退让宗主之位时增订的三十八条宗规,宗主不应该再兼任其他职位,这条由宗主亲掌天罡堂的不成文规矩便也不适用了。”

  李道虚慢慢说话了:“你不说我倒是忘了,如今李元婴的身上还兼着天罡堂的堂主之位。这天微堂的堂主本是由李如是担任,后来李如是被派去了枯叶岛,天微堂堂主的位子就此空悬,也由李元婴兼着。”

  张海石接口道:“当年武宗皇帝自封大将军,成为后世笑柄。以史为鉴,可以知兴衰,如今宗主兼任天罡、天微二堂堂主之位,甚是不妥。”

  “有理。”李道虚点了点头,道:“不知二先生是什么意思?”

  张海石道:“应该另选他人出任天罡堂堂主和天微堂堂主。”

  “可有人选?”李道虚稍微顿了一下之后方才开口。

  师徒两人之间的多年默契,让两人都知道接下来的对话才是真正的关键,而且说话的内容也可以猜测个八九不离十。

  果不其然,张海石道:“天宝二年的事情已经过去五年,紫府便沉寂了五年,作为惩罚,我认为差不多了。毕竟当年之事,也不能全怪他一个人,正道十二宗,十二个宗门,十二个宗主,把罪责全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未免太过不合情理。”

  李道虚平静道:“正是因为不能只怪他一个人,所以我只是夺了他的权柄,还给他保留了四先生这个名号,并让他在某些事上同享宗主待遇,已是足够宽容。”

  张海石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老宗主不应因为一件事就彻底否定紫府。”

  放眼整个清微宗,张海石是唯一一个敢于对李道虚说“不应”二字之人,哪怕是已经做了宗主的李元婴,亦是不敢。

  李道虚不以为意道:“我当然不会因为这一件事就彻底否定紫府,那你是什么意思?”

  张海石道:“我们清微宗毕竟是江湖宗门,想要在宗内立站稳脚跟,还是要看境界修为。前些年的时候,紫府他境界跌落,若是贸然出来,怕是会引人非议,现在他已然重回归真境界,哪怕距离当年巅峰时还稍有差距,也不是寻常人可以比拟,依我看来,也该让他出来再为宗门做些事情,就算是将功折过。”

  “我知道了。”李道虚几乎没有任何思量,直接问道:“那你觉得让他出任天微堂堂主合适?还是出任天罡堂堂主合适?”

  张海石理所当然道:“天罡堂在三十六堂中位列第二,仅次于天魁堂,负责掌管宗内戒律,紫府为人刚正不阿,乃是个至阳至刚之人,所以让他出任天罡堂堂主最为合适。”

  李道虚没有直接反驳,而是道:“天罡堂掌管戒律刑罚,干系重大,不可轻慢。紫府赋闲五年,对于许多事情难免生疏,而且天罡堂多是明心的旧部,紫府和明心不和,若是由紫府直接出任天罡堂堂主,不能服众,出了什么岔子,那就很难挽回了。”

  两人平静对视。

  如此片刻之后,张海石低下头去:“不知老宗主是什么意思?”

  李道虚道:“天微堂吧,上一任天微堂的堂主是李如是,那里多是他的属下。李如是当年又是紫府的忠实拥趸,现在让紫府去做天微堂的堂主,易于服众,事情也比较好做。而且当年的明心也是先做了天微堂堂主,然后才升任天罡堂堂主,有章可循。”

  张海石以退为进道:“我今日此来,并非单独为了紫府之事,而是为了两个堂主之位的事情,若是老宗主有意让紫府出任天微堂堂主,那么又由谁出任天罡堂堂主?”

  李道虚望着张海石,缓缓吐出三个字:“谷玉笙。”

  “老宗主!”张海石猛地抬起头,与李道虚对视,一字一句道:“我以为此等人选,不妥。”

  李道虚的脸色微微一沉。

  张海石加重语气继续说道:“她一个外宗之人,何德何能,竟然能担任天罡堂堂主?仅仅因为她是宗主夫人?恐怕于宗规不合。”

  精舍中的气氛彻底凝固。

  李道虚沉吟了一下:“毕竟如今明心才是宗主,两个堂主之位也是兼在他的身上,此事应当等他回来再议。”

  张海石道:“宗主是当事之人,按照老宗主退让宗主之位时定下的宗规,他理应回避,由老宗主代行宗主职权,全权做主此事。”

  李道虚眼中掠过一抹寒芒,沉默少顷道:“那就先定下天微堂堂主的人选,天罡堂暂由副堂主代行堂主职责,至于具体的堂主人选,容后再议。”

  张海石深知由副堂主代行天罡堂的职能,等同是天罡堂还在李元婴的掌握之中。不过他本就没想着将这个至关重要的堂口直接夺取过来,那样无异于斩断李元婴的一条臂膀,非要让李元婴拼命不可,老宗主也不会答应,所以他的目标一直都是天微堂。

  天微堂在三十六堂中说高不高,说低不低,但是颇为重要,专事负责海运一事。在清微宗中有三个堂口负责海运,分别是天微堂、天佑堂、天捷堂,其中天佑堂负责东海海运,天捷堂负责南海海运,天微堂本是负责齐州事务,因为武德九年时李玄都提出的开辟辽东商路建议,在武德十一年的时候被改为负责开拓北海海运。

  天捷堂的堂主是张海石的心腹,当年张海石安排陆时兴负责慈航宗的货运之事也是由此而来。天佑堂的堂主则是老宗主的人,并不听令于任何人。

  张海石在清微宗和齐州耳目众多,自然也知道了李玄都和秦素的事情,他打算将天微堂交到李玄都的手中,正好可以借助秦素的关系,打通北海,外联补天宗,有这么一桩谁也抢不走的功勋,李玄都东山再起也就指日可待。正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只要打开一个缺口,那么接下来的所有事情都好做了。

  他这几年之所以苦心孤诣地谋划,就是不愿让清微宗真就落到老三那些人的手中,如今的清微宗,必须让老四这样的人来整治一番不可。

  既然已经达到目的,张海石也不再过于紧逼,退让一步:“既然老宗主如此说了,那也只好如此了。”

  李道虚脸色稍稍缓和:“还有其他事情吗?若是没有,就退下吧。”

  张海石道:“紫府不日就能返回宗内,到时他也会来拜见老宗主,不如就由老宗主亲自宣布此事,不知老宗主意下如何?”

  此事若由老宗主李道虚亲口宣布,那么无论是李元婴也好,还是谷玉笙也罢,都不能再去反对,日后也没人敢在此事上再起是非,李道虚心里明白,这是张海石放心不下,非要把此事做成板上钉钉不可。

  李道虚闭上双眼,声调已然露出几分不悦:“好。还有吗?”

  张海石作揖一礼:“弟子拜别师尊。”

  李道虚并不答话,闭目凝神,开始入定,张海石直起身之后徐徐退出此地。

  待到张海石的脚步声渐而远去之后,李道虚睁开双眼,慢慢抬起头,朝三清祖师和太上道祖的神位望去。

  第一百八十七章 抵达山市

  虽然陆时贞数次挽留,李玄都和秦素还是没有留在仙剑山庄过夜,筵席散后,两人便告辞离去。

  接下来,两人会回琅琊府,却不会再去府城了,而是直接去往距离金鳌峰不远的山市,然后再从山市转道去往观海楼。

  按照秦素原本的计划,这两处本就是她的必去之地,虽说现在发生了些意外,但行程仍旧不变,只是相伴之人从陆雁冰变成了李玄都,至于陆雁冰,处理完琅琊府的事务之后,会直接前往观海楼,在那里等他们。

  两人进入琅琊府境内之后,便可看到好像垂挂在天际尽头的连绵群山,那是雄伟的太清山,绵延大半个齐州。不过正应了一句话,望山跑死马,瞧着连绵山脉似乎不远,天气晴朗的时候,甚至山上的许多景致也隐隐可见,但是徒步行走,且有的走呢,要不怎么说行走江湖,打打杀杀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的事情,大多数时间还是花在了走路上面。

  若是一个人,无非就闷头赶路,现在是两个人,便在赶路之余闲聊一些风土人情。虽说秦素差不多每年都要来一次齐州,但若论对齐州的熟悉程度,又怎么比得过在这儿长大的李玄都。尤其是琅琊府,最是靠近清微宗,算是清微宗弟子活动最频繁之地。

  按照地理划分,东华宗的金鳌峰也在琅琊府的境内,山市在明面上托庇于东华宗,可在暗中,也少不得要与清微宗打交道。如今负责齐州事务的便是天微堂,虽然天微堂已经被派去开辟北海的上路,但因为种种原因,迟迟没有动静,所以天微堂还是主要在齐州境内活动,若要经手银钱之事,又少不得天富堂,此堂口职能与朝廷的户部大同小异,就是掌管钱粮二字。

  天富堂的堂主是一名女子,年过半百相貌仍旧如二八女子,不是宗主李元婴的人,而是与天佑堂一样,都是属于老宗主直管之人,老宗主看得明白,大到一国,小到一家,养兵聚人,最离不开的就是“钱粮”二字,他非要握在自己手中不可。

  说到这儿,秦素不由好奇这位天富堂堂主的驻颜之术,毕竟都是女子,谁不想青春常驻,可是只要不达长生境,还是会缓慢衰老,只是没有那么明显,可能古稀之年瞧着像三十多岁的妇人,终究是比不得正值青春年华了。

  李玄都哪懂这些,男子很少会有人专门钻研驻颜之术,毕竟有句俗话说得好:“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若是太过年轻,便没有威严,所以男子多半不会在意这些,只是顺其自然,如李道虚、张海石,都是如此。更有藏老人这种“爱丑”之人,连面皮少去半张也不修补,身外化身更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就有那在意之人,也不会把自己弄成二十岁的相貌,大概在四十岁左右,这样一来不掩道骨仙风,二来可有长者风范,不失威严。

  就算地师徐无鬼和大天师张静修也不例外,因为两人也绝不止稚童或是书生这一种面孔就是了。

  面对秦素的询问,李玄都只能支支吾吾说些自己臆想的东西,可是李玄都作为一个连辟谷都没做过几次的武夫,所臆想出来的东西自然是漏洞百出,被秦素一眼看破。接下来,秦素开始给李玄都普及各种关于驻颜养生的内容,如何辟谷,该学些什么功法,又该服用哪些丹药,哪家的丹药更好一些,哪家的丹药又更实惠一些,如何讨价还价……

  李玄都一开始还是耐心听着,听了半天,见秦素没有停下的意思,只能打断她道:“秦大小姐,你不是不缺钱吗,还在乎这些?且不说伯父给你的例银,就是你自己写书,也能赚不少吧?”

  秦素一挑眉:“我不缺钱是一回事,可谁说不缺钱就能乱花钱的?勤俭节约可是美德。再者说了,我的钱也是我一个字一个字挣来的,又不是巧取豪夺来的。”

  李玄都道:“你果然是居家过日子的贤内助。”

  秦素语重心长道:“一看你就是大手大脚惯了,不把钱当钱,这样不好,钱到用时方恨少,现在不就囊中羞涩了?”

  李玄都道:“我这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有钱过得,没钱也过得。”

  “你就是常有理,什么时候都有理。”秦素笑道:“待会儿到了山市,若是看上什么东西,让我来谈价钱。”

  随着越来越靠近山市,路上来往的江湖人明显多了不少。

  如何分辨是否是江湖中人,其实也简单,除了看境界修为之外,还有就是衣着打扮。许多江湖中人喜好奇装异服,异于常人,比如明明是炎炎夏日却非要披着白色貂裘的,或是大冬天却非要光着膀子的,明明是道士僧人却拿枪提刀的,还有不是和尚却偏偏剃了一个光头的。

  放在这些人中,李玄都和秦素就再普通不过。此时在他们不远处,就有一名妖艳女子,穿着露出肩头的大袖华服,白亮的肩头让人眼神无处安放,走起路来摇曳生姿,如风摆荷叶。在这个乱世时节,敢于独自一人行走江湖,又是如此招摇的,自然不会是那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良家女子。

  李玄都的视线扫过女子,面不改色,正气凛然。

  秦素也扫了一眼,犹豫了一下,用衣袖遮面,再放下衣袖时,已经将脸上的面皮摘下,露出本来面目。

  李玄都略感惊奇道:“怎么舍得用本来面目了?”

  秦素道:“以前一个人行走江湖,怕招惹麻烦,现在不是有你了吗?”

  李玄都笑道:“受宠若惊。”

  两人转入大路,并肩而行,此时便有些惹眼了。来往的行人,无论男女老少,都会抛来好奇打量的视线,若是男子,多半还带几分惊艳之色。主要归功于恢复了本来面目的秦素,相貌气态都很出彩,放在好事江湖人的口中,便是妥妥的仙子风采。不过李玄都也不逊色多少,世人对于男子的相貌远没有女子那般苛刻,很多时候还是看气度如何,所谓气度,看不见摸不着,多是从一举一动和一言一行中体现出来,李玄都与秦素同行,不见局促拘谨,不见畏手畏脚,举止从容,再加上他也是仪表堂堂,两人在一起自是相得益彰。

  李玄都轻声感慨道:“这山市我有好些年没来了,上次来的时候,还是天宝二年,二师兄带着我从帝京返回东海,途径此地,他见我浑浑噩噩,便非要带我来此散心,还给我买了许多小玩意,都是无聊解闷的。”

  秦素柔声道:“你二师兄待你是真好。”

  李玄都感怀道:“亲儿子也不过如此了。”

  秦素笑道:“对于这位张先生,冰雁是三分害怕、三分敬重、四分亲近、十二分不忿,总觉得张先生更偏爱你,冷落她。”

  李玄都爽朗大笑道:“这倒没错。”

  两人走了大概半日的工夫,终于来到山市所在的那座小镇。因为两人是连夜赶路的缘故,此时天色蒙蒙亮,刚好赶上了山市的夜市散场。

  所谓夜市,也称鬼市,一般在后半夜至天亮前交易,由于是在夜间成交,许多货物真假难辨,好坏难分,因此容易上当受骗,尤其是许多来路不正的赃物也常常在这里脱手,所以要长好了眼,可能捡漏,也有可能一个不慎就会惹上一身腥臊。

  两人步入其中,虽然街道两旁挂着各式各样的灯笼,几乎不逊于正月十五元宵节时的帝京城,但许多东西仍是难以分辨。

  两人走在街上,瞧见许多人议价时不是直接说话,而是把手缩在袖中,然后两人袖口对袖口地比划,外人也瞧不见,与外头做买卖的大不相同。

  秦素瞧得惊奇,却听李玄都说道:“这叫‘袖里吞金’,既是秦州和晋州商人惯用的一种速算手段,也是一种议价的方式,讲究一个财不露白,绿林黑道中人常用这种手法。在这里用这种手法做买卖的,经手的货物多半不干净,说不定还带了血。”

  不干净当然不是说东西脏,而是说来路不正,带了血的意思则是说这件东西上还有人命官司。

  “素素,你们看中什么物件了,可不要轻易开口问价,这地方不同于一般地方,只要你问了价钱,那就等着被宰客吧。”李玄都叮嘱道。

  “难道也像他们一样在袖子里比划?”秦素骤起眉头:“这是什么规矩?”

  李玄都耐心解释道:“一个物件,卖给行家和卖给冤大头是两个价格,再有就是漫天要价坐地还钱,所以这些卖家往往会给出好几个价钱,如果你出言问价却不买,又被别人听到了,卖家会赖着你,说是被你泄了底价。”

  秦素点了点头。

  李玄都拉住秦素的手,压低声音道:“这些地摊都没什么好货色,摊主多是临时来到此地的游商,想要看些好东西,还是要去正规铺子。”

  第一百八十八章 两样宝物

  两人随便进了一间铺子,竟是个棺材铺子,虽然满目琳琅,各色棺材极为精巧,但还是大感晦气。

  李玄都想起一件旧事,轻声道:“当年二师兄带我来这里,也去了一间棺材铺,二师兄当时就告诉我,如果我有什么三长两短,一定选一口最好的棺材给我。你是不知道,二师兄的那张嘴巴,刻薄起来的时候一点也不饶人,我以前也挺气的,不过后来……”

  秦素好奇问道:“后来怎么样了?张先生心疼你,就改正了?”

  李玄都摇头道:“后来我就习惯了。”

  秦素哑然。

  两人出来棺材铺子,又去了第二家,这家是个杂货店,从黄纸符箓到术士令旗,从行军丸到各种常用伤药,还有各种暗器、火折子、迷魂药、吹箭、桃木剑、罗盘、夜行衣,都是行走江湖常用的物事,李玄都按照他当初许诺,给秦素买了一袋行军丸,秦素没有扭捏客气,直接收入囊中。

  接下来两人又逛了几家铺子,倒也是无奇不有,不过都没有能让人太过动心的,主要是价格太贵,实在是不划算,所以两人只是走马观花地看了一遍。

  当两人来到这条街上最后一家铺子,这才停驻脚步。这座铺子占地最大,不过客人最少,因为这里是专门售卖法器兵刃的,其中多是灵物品相,价格自然昂贵,又在门前立了一块“不买勿扰”的牌子,摆明了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自然客人稀少。

  李玄都素来不喜欢太过依赖身外之物,就是那一对飞剑,也是因为清微宗的传统之故,所以对此并不上心。反倒是秦素,颇感兴趣,她与李玄都不同,对于身外之物没什么看法,自己身上就有几件上品宝物,功效各不相同,那件可以隐蔽身形的“幻灵纱”就是其中之一。

  铺子老板是个脾气古怪的老人,坐在柜台后面,喜欢斜着眼看人,大有冷眼看世人的意思。不过这老人也有这个资格,因为他是个货真价实的天人境大宗师,否则也看不住这样一座铺子。

  这倒让李玄都好生感慨,若是他有时间,也可以像这老人一样,专门在此地开一个铺面,将自己身上的那些秘籍拿出来售卖,想来要比直接卖入白莲坊划算许多。

  秦素站在一柄弯刀面前久久没有挪步,这柄弯刀与寻常刀剑风格迥异,应该是金帐汗国那边的样式,通体金色,刀首和刀鞘上还镶嵌着硕大的宝石,仅仅是这些宝石便价格不菲。

  李玄都见秦素意动,他自忖在刀剑一事上还有些见识,便想取过弯刀,拔刀出鞘,也好替秦素掌掌眼。

  就在此时,老掌柜开口道:“懂不懂规矩?不买就别乱动。”

  这句话中蕴含了浑厚气机,虽然不至于伤人,但与佛门的“狮子吼”有异曲同工之妙,能给人个下马威,让其失神片刻,若是那种只看不买的,自然不敢再过多造次。

  只是李玄都却对这番话语浑然不觉,仍旧是伸手握住了弯刀,然后拔刀出鞘,在店铺中亮起一抹冷光。

  老人微微一怔,随即眼神掠过一抹精光,嘿然道:“倒是我看走了眼,没想到还是个高人。”

  说话间,老人身上的气势开始节节攀升,显然是将两人当成了砸场子之人。

  李玄都摆手道:“掌柜的不必如此,我们无意在此闹事,只是掌柜的做买卖不讲规矩,哪有卖东西不让客人看的道理?若是这刀只是瞧着好看,结果是个银样蜡枪头,我们买回去岂不是吃亏?”

  李玄都稍稍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掌柜的是天人境大宗师,修为自是高绝,可我们两个归真境九重楼,也不是可以任人拿捏的,真要动起手来,谁赢谁输还说不定,但不管谁赢,这间铺子肯定是保不住了,所以我劝掌柜的一句,莫要店大欺客,还是和气生财为好。”

  掌柜脸上掠过一抹惊疑不定的神色,先前两人进来的时候,他只当是两个所谓的神仙眷侣,没有太过上心,此时再看两人,可就有些心惊了。是否是九重楼不好说,可的的确确是归真境,两个如此年轻出彩的归真境宗师,要说没点来历,谁信?没想到他这条老地头蛇今日却是遇到了两条过江龙。

  掌柜沉默不语。

  李玄都将手中弯刀归入鞘中,对秦素说道:“此刀还算不错,不过比起你的‘饮雪’差远了。”

  掌柜听到这句话,非但没有恼火,反而说道:“平日里来此的多是些高不成低不就的江湖散人,今日难得遇到高人。老朽这里还有几样珍藏物事,姑且算是镇店之宝,不知两位有没有兴趣?”

  李玄都望向秦素。

  这意思也很明显,他李玄都可是囊中羞涩、一贫如洗,真正有钱的是这位秦大小姐。到底买不买,还是要秦素说了算。

  秦素略微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掌柜从柜台后走出,一挥袖,店铺的两扇大门自动合上,然后侧身做了个“请”的动作,道:“两位请随我来。”

  两人随着掌柜来到后店,算是个不大不小的雅间,掌柜请两人入座之后,倒也没有故作客套地奉茶,而是直接取出一方大锦盒,打开大锦盒之后又有两个小锦盒。

  老人取出其中一个锦盒,打开之后,里面只有一个类似惊堂木的铁匣,道:“此物名为‘含沙射影’,与寻常暗器不同,伤人无形,与道家的‘厌胜之术’有异曲同工之妙。”

  秦素虽然长年行走江湖,但是许多精力都花费在了琴棋书画上面,在江湖见闻上比起李玄都还是略有不如,此时便毫不见外地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解释道:“其实就是‘射影之术’,也是道家厌胜术的一支,所谓‘含沙射影’,其实就是将他人精气摄取到死物之上,毁物如毁人,在此类物事中,最厉害的是传说中的‘钉头七箭书’,可拜去他人的魂魄,最次的就是扎小人,许多市井百姓也精通此道。因为此术暗算他人防不胜防,所以在江湖多有流传,许多江湖术士都精通此道,但施术之时需要媒介,比如头发、指甲、生辰八字等。而且此术还需先摄人精气,高手对精气流失的感觉极为敏感,暗算高手的话极易被人察觉,若是摄取的精气过于微弱,效果又会不明显。再有就是,虽然说毁物如毁人,但那也是对于普通人而言,对于先天境以上的武夫,便很难起到致命效用。”

  听完李玄都的解释之后,秦素还未说话,掌柜已经“呦呵”一声:“阁下竟是个识货之人,看来是个老江湖了。”

  李玄都淡笑道:“掌柜过奖,还请掌柜展示另外一件宝物。”

  老掌柜没有推辞,这件“含沙射影”本就是个障眼法,蒙骗冤大头之用,遇到了真正的行家,他还有其他应对。

  只见老掌柜取出第二个锦盒,打开之后,其中盛放了一个面具,乍一看去,似乎与昆曲中的青衣脸谱极为相似。

  只听老人说道:“此物名为‘百华灵面’,来历就不多说了,最大的作用是可以改换面容,心中所想即是面容所变,有部分幻术效用。换而言之,此物不仅仅可以改变面容,还可以改变气态、嗓音、局部体征,比如男子的喉结和女子的胸脯,就算是女子易容成男子,或是男子易容成女子,也瞧不出什么破绽。”

  秦素眼神一亮。

  她身上的面皮可是不多了,尤其是“白绢”样式的,就只剩下一张,若是不小心毁了,那个陪伴她多年的“白绢”可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秦素问道:“多少钱?”

  掌柜伸出五根手指:“一口价,五千太平钱。”

  第一百八十九章 讨价还价

  说是一口价,秦素直接将这半句话给省略了,直接道:“四千太平钱。”

  掌柜的脸皮微微抽动一下,道:“我说过了,一口价。”

  秦素道:“出来做买卖,从来都是漫天要价坐地还钱,你要觉得我给出的价格低了,再还回来就是。”

  若是换成其他买家,掌柜早就把他们丢出店外了,考虑到这二人来历不凡,关键是境界修为相当不俗,真要动起手来,也是胜负难料,所以掌柜还是强压了火气,没好气道:“四千九百太平钱。”

  秦素道:“一张闻香堂的上等面皮也不过才一百太平钱,可以用四五年之久,只要十几张便能用一辈子,若用这四千九百太平钱去买闻香堂的面具,三辈子也用不完。”

  掌柜怒道:“我这‘百华灵面’可以一代传一代,十辈子也用不完。”

  秦素显然没想到这个看起来不太会做买卖的掌柜竟然这么能说会道,不由一窒,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

  李玄都看着秦素不太聪明的样子,不禁哑然失笑。

  秦素先是转过头来瞪了他一眼,然后才道:“我可不是长生境的老神仙,人生不过百年,活不了十辈子那么久,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我只要过好这辈子就够了,多出的几千太平钱做什么不好?”

  掌柜嘴角抽动一下,强忍怒气道:“四千八百太平钱,不能再低了。”

  秦素道:“掌柜的应该明白落袋为安的道理,就连街上的小贩都知道,一文钱买一个馒头,五文钱就能买六个馒头,什么都不如变成现钱放在自己的口袋里安心。”

  “小贩那是薄利多销,岂能与我的面具相比?”掌柜终于压抑不住心口的怒气,道:“你到底买不买?不买就赶紧走人!”

  “当然买。”秦素道:“一口价,四千五百太平钱。”

  掌柜犹豫了一下:“四千七百太平钱。”

  秦素道:“四千六百太平钱成交。”

  掌柜重重叹息一声:“今天是真遇到了高人了。”

  说罢,掌柜将面具放回锦盒之中:“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秦素眼神示意李玄都看住锦盒,以防被掉包,然后从自己的锦囊中取出四张崭新的太平票。

  太平票可以算是银票的一种,与普通银票不同的是,这种太平票由太平宗名下的太平钱庄发行,可供兑换太平钱。为了防止假冒,太平票制作非常精细,以制作上等符箓的符纸制成,表面绘以各种太平宗秘传的符箓纹路,唯有在中间写有“天下天平”四字,而在背面同样如此,只是“天下太平”四字变成了“太平无忧”。

  一张太平票固定兑换一千枚太平钱,也就是一百枚无忧钱。若是兑换成白银,那便是三万两银子,着实不是一个小数目了。

  掌柜接过太平票,随手拿过自己的紫砂茶壶,直接将茶壶中的茶水倒在上面,只见得水珠滚动,太平票却如莲花一般,不湿分毫,然后他又运转气机,掌中生出火气,在太平票上轻轻抚过。只见得他手掌所过之处,水气蒸发,却不见太平票有半点变焦发黄。

  如此将四张太平票一一验过之后,掌柜点头道:“水火不侵,是太平票没错。”

  秦素又手腕翻转,从袖口中抖落出六十个无忧钱在桌上,然后推向掌柜。

  掌柜瞧了一眼,大袖一扫,桌上的一堆无忧钱便消失不见,笑道:“两位客官,还瞧不起瞧本店的其他物事?”

  秦素摇头道:“不看了,已经是囊中空空。”

  掌柜本也没报多大希望,就是随口一问,见两人没有再买东西的意思,便将两人送出店外。若是寻常买家,老掌柜也许还要叮嘱一句财不露白的道理,可是这两位就算了,他们不去做雌雄双盗就已经是幸事,谁还敢打他们的歪主意。

  目送两人远去,老掌柜转身回了铺子,将铺门关了,有道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做成这笔买卖,接下来的半个月,他都不打算再开门做生意,去金鳌峰上找老友下棋论道,岂不美哉?据说不久之后在望仙台上还有一场清微宗四先生和六先生的比试,也不妨再去凑个热闹。

  离开这间名为“灵宝斋”的铺子之后,李玄都和秦素又在山市中逛了一圈,买了些不需要太多银钱的小玩意儿,直到中午时分,两人才离开山市,往观海楼的方向行去。

  秦素取出刚买的“百华灵面”,覆在脸上,只见她盯着李玄都看了好一会儿之后,面具开始慢慢变化,李玄都则是越瞧越不对劲,这张脸怎么看起来这么熟悉呢,过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这不就是自己的样子吗,此时的秦素可是一身女装,于是就出现了一个女子装扮的李玄都,让李玄都瞧着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李玄都赶忙道:“快换一个。”

  秦素用李玄都的面孔微微一笑,以袖遮脸,放下袖子时,已经换成了白绢的相貌。

  李玄都左右打量一番之后,道:“这件宝物倒是有些意思。”

  秦素道:“以后再遇到韩邀月,想要甩脱他就容易许多了。”

  李玄都道:“素素,不就是一个韩邀月吗,他再敢来骚扰你,我连黑白谱的第一人唐秦都杀了,还怕他一个黑白谱第九?正好让他试试我的新剑。”

  秦素笑道:“不许抢功,唐秦明明是我杀的。”

  “是我说错了,秦大小姐居功至伟,我就是在一旁敲敲边鼓。”李玄都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对上韩邀月也不是毫无还手之力,何必总躲着他,如果换成我,老三敢这么找我的晦气,我们早决出七八次生死了。老爷子和二师兄也绝不会坐视不管,秦伯父就不管管这事?”

  秦素犹豫了一下,轻声道:“韩邀月的娘亲于我爹有大恩,韩邀月是她唯一的儿子,我爹也不好真把他如何。而且不瞒你说,我爹这几年不断闭关,想要更进一步,我实在不想因为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事情让他忧心,既然我自己能应付,那就先应付着,等日后再说。想来韩邀月也是看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得寸进尺,愈发肆无忌惮。”

  李玄都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沉思片刻之后正色说道:“以后此事交给我便是,我是一个外人,韩邀月几次三番想要置我于死地,我杀了他,也不算违背江湖道义,任谁也挑不出错来。”

  秦素没有说话,而是取出自己的竹笛,放在唇间,笛声悠扬婉转。

  李玄都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走出一段距离之后,来到一个山高林密且人迹罕至的地方,秦素停下笛声,问道:“这儿怎么样?”

  李玄都点头道:“是个杀人的好地方,一般而言,宝剑开锋需要有两个过程,一次是铸剑师的开锋,一次是杀人开锋。不过这些人应该不足以给我的新剑开锋。”

  说罢,就见四周山林中有身影晃动,簌簌作响。

  这些人早在两人从灵宝斋中出来的时候就盯上了他们两人,一路尾随,虽然他们隐蔽行踪的手段也算高明,但哪里瞒得过秦素和李玄都两人,于是秦素吹奏笛声,把他们一路引到此地,接下来便由李玄都出面,教一教这些人,什么叫江湖险恶,什么叫凡事都要擦亮了眼。

  李玄都微笑道:“这是把我们两个当成了初入江湖的肥羊,忘了出门在外财不露白的忌讳,于是想要做一笔大买卖,说不定不仅仅是劫财,还想要劫色,真是江湖险恶。”

  秦素轻啐一声:“就算劫色,也是劫你的色。”

  李玄都轻笑道:“那可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第一百九十章 劫财劫色

  春日晴空,适宜踏青,不过在这个乱世时节,哪还有人有什么踏青的心思。再者说了,此地如此偏僻,就算有踏青之人,也不会来这等荒郊野外。

  李玄都行走江湖十几年,对于这种杀人越货的事情实在是司空见惯,不过倒也没有如何轻视,敢于做这一行当买卖的,多半都有所依仗,尤其是那些将脑袋拴裤腰带上的江湖散人,从来不乏亡命之徒,只要利益足够诱人,常常会选择与人拼命,与那些传承有序、养尊处优的宗门弟子,截然不同,以命换命也是寻常事。若是在这些人的手中阴沟里翻船,那可成了天大的笑话。

  李玄都叮嘱道:“待会儿若是动起手来,你还是为我掠阵,其他的交给我便是,毕竟这些年来,我手上的血债极多,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也不差这一星半点。”

  秦素用竹笛轻轻敲打手心,道:“放心就是,你自己小心。”

  话音落下,从四周的林中掠出几十道身影,李玄都随意扫视一眼之后,却是有些惊讶,这些人中境界最低的也有抱丹境,放在江湖中也当得起“好手”二字,至于玄元境,那便是寻常人眼中的高手了。

  平心而论,若是去年这个时候的李玄都遇到如此阵仗,怕是凶多吉少。

  不过现在嘛,李玄都连千余人的青阳教军阵都闯过,还怕这点阵仗?

  如今的李玄都比起当年的紫府剑仙,脾气要好上太多,换成当年的紫府剑仙,早已开始大开杀戒,绝不废话半句,此时的李玄都却是没有急着动手,而是说道:“我不管你们来意为何,我都劝你们一句,若是现在退去,我就当此事没有发生过。”

  无一人答话。

  他们都是江湖散人,这次临时联手,干的是刀口舔血的买卖,自然是经过一番谋划,若是因为李玄都的一番话语就被吓退,那未免也太可笑了。

  为首的是个魁伟大汉,使一口通体漆黑的鬼头刀,直接将刀扛在肩上,冷笑道:“两位能在灵宝斋中买东西,想来是出身不凡,说不定就是哪家的公子小姐,或是哪位天人境大宗师的心爱弟子,换成在其他地方,借我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在两位面前造次,说不定还要觍着脸凑在两位面前混个脸熟,说几句讨喜的话。可是在这个地方嘛……”

  魁梧大汉将扛在肩上的鬼头刀落下,刀尖点地,冷笑道:“就别怪我们无礼了。”

  在大汉身后站着一名文士打扮的青年,手中拿着一柄合拢的折扇,正在轻轻拍打手心,他是这次联手的推手之一,也算是此次谋划的军师人物。

  青年生就一双撩人桃花眼,目光越过李玄都,望向李玄都身后的秦素的,微微有些失望,方才在山市的时候,分明还是个绝美女子,怎么现在变成这般普通相貌了?莫不是脸上带了一层面皮?想到这儿,青年“啪”的一声展开手中折扇,只见扇面上绘了六个神态各异的美人,只在最后的位置还有一块留白。

  扇上的六名美貌女子都已经遭了他的毒手,这六名女子身份各异,有富家千金,也有商人妾室,还有江湖女侠,无一例外,都是极美的女子,他打算再寻一名女子,凑够七人,这柄被他命名为“七美扇”的折扇便算是大功告成。

  今日他在山市见到了秦素,当时天色微亮,灯笼高悬,灯下看美人,顿时让他一见倾心,这才主动谋划了此事,别人是为了求财,看中了两人出入灵宝斋并被灵宝斋掌柜亲自闭门接待的身家,而他却是看中了这个美人。

  事后,其他人分财,他分文不取,只要这名女子。

  青年又将目光转向那名口气大的吓人的年轻男子,只觉得刺眼,他平生最厌恶两种人,一种是穷酸却有才华的书生,一种就是富贵公子,原因也简单,他出身不上不下,瞧不上泥腿子,可又攀不上权贵的门槛,只好两边都讨厌了。若是这两种人落到他的手中,多半要生不如死。

  这一路上,看着这两人卿卿我我,打闹笑语,让他更是一肚子邪火,就凭这种货色,如何能让这等优秀女子青眼?还不是仗着有几个臭钱,这钱是他自己赚的吗?还不是仗着自家的长辈。

  只是苍天在上,现在的李玄都是真穷,真正有钱的是秦素,能拿出几万太平钱的女子,就算是放眼整个天下,那也是屈指可数。

  这名青年文士自然不知道这些内幕,只觉得抓心挠肺,想着待会儿擒下这二人之后,非要在那男子的面前来一出活春宫不可,如此才能消去他的心头之恨。

  青年文士想到这个,望向那名女子的眼神愈发炙热,开始寻思几种最近刚刚学来的新鲜花样,不知不觉间又慢慢合拢了折扇,同时向前微微俯身弯腰,免得在众人面前出丑尴尬。

  青年人的淫邪眼神自然没有逃过秦素的眼睛,秦素脸上流露出几分不悦,道:“紫府,那些求财的都交给你了,不过淫贼却要交给我来处置,我要让他领教下本姑娘的手腕才行。”

  李玄都微笑点头道:“都依你。”

  秦素报以一个笑脸。

  那青年文士见这两人身处险境之中还是如此眉来眼去,差点没气炸了肺。

  不过未等他开口说话,就见在秦素在脸上轻轻一抹,已然恢复了本来相貌,而她手中则多出了一张面具,不轻不重说道:“这张面具价值五千太平钱,换成银子,少说也有十五万两银子之巨,足够吃一辈子了,还有我们两人身上的其他家当,换成上百万银子不成问题,几辈子都吃不完,若有本事,尽管来拿就是。”

  李玄都笑着接口道:“既然诸位都不愿退去,那就是打定主意要富贵险中求了,不过我还是要最后唠叨一句,这银子虽好,就怕没命去花。”

  魁梧大汉眼神中几分凝重,缓缓说道:“两位的出身来历必然是极不寻常的,见过的大世面极多,自然是不把我们这些小喽啰放在眼中。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你们出身正道十二宗,有一位名列太玄榜的师父,那又如何?”

  青年文士脸色阴沉,笑道:“我们尽是些没有师承来历之人,到时候分头散去,天下之大,你们的师长宗门又去哪里找我们?”

  魁梧大汉大笑起来,青年文士亦是会心一笑。

  不过出乎他们意料之中,那一对年轻男女仍是浑不在意,这倒是让他们有些心虚了,接着就听那男子问道:“敢问诸位英雄好汉,可是那太玄榜上有名之人?”

  诸多江湖散人面面相觑,这小子是不是失心疯了?这是在胡言乱语什么?如果他们是太玄榜上有名之人,还会做这些勾当买卖?就算屈尊来做这等买卖,还会跟你们二人废话许多?还不是因为他们也没有必胜的把握,这才想着套话几句,好看出这两人的深浅。

  青年文士仿佛被逗乐,笑道:“我们当然不是太玄榜上的高人,难道还真让我说对了,你们两位是太玄榜高人的后辈?让我想一想,在太玄榜中,‘天刀’秦清有一个女儿,名叫秦素,乃是少玄榜上有名之人,你们总不会是秦清的女儿女婿……”

  说到后来,青年文士反而有些惊疑不定,说话声音也是越来越小。

  李玄都不想再与这帮早已把脑袋拴在腰带上的家伙废话,道:“如果我距离太玄榜只剩一线之隔,你们逃不逃?”

  李玄都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方才让你们退你们不退,现在为时已晚。”

  那魁梧大汉却是没有想这么多,如果说刚才他还有所忌惮,现在则是再无半分顾忌,因为在他看来,太玄榜上任何一位高人,都是高高在上,神龙见首不见尾,而且大多都是高坐宗门幕后,深居简出,闭关玄修,哪个不是成名多年,哪个不是位高权重。他曾经有幸见过一位黑白谱上的高人,那位高人已经是古稀之年,这才有了归真境的浑厚修为,眼前这名年轻人,不到而立之年,就敢说自己距离太玄榜只剩下一线?这牛皮岂不是吹到天上去了。若不是心虚,又何必吹牛?看来也是个一戳就破的纸老虎,在这儿故作镇定。

  就在说话间,其他人已经从四面八方合围完毕,任这两人,插翅难飞。

  这些江湖散修,最低的也有抱丹境,而领头的那名魁梧大汉和青年文士则有先天境的修为,这等阵仗,别说是先天境的高手,就是战力一般的归真境遇到了,也要费一番手脚。

  那名魁梧大汉不再犹豫,脚下一踩地面,身形一闪而逝。

  下一刻,他出现在李玄都身前,脸庞狰狞,手中鬼头刀横扫千军裂空而至,便要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雏鸟拦腰斩断。

  青年文士没有急于出手,却也紧随其后,想要等待那魁梧汉子一刀逼迫这家伙躲避,然后再跟上一击必杀。只是没想到这小子竟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由一刀落下。

  魁梧汉子眼见如此,心中一喜,可马上就察觉到不对,一刀扫去,刀锋距离此人身体还有三尺距离,竟是再也砍不进去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 付之一炬

  这一刻,出刀的魁梧汉子有苦自知,自己就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面,根本使不上半点气力,难道说这小子的气机已经充沛到如此地步?寻常武夫做到气机外放并不算难,可许多人也就是流转于体表之上,到了他们这个境界,至多也就外放几寸,要知道用气机防守和用气机进攻是两码事,进攻可以选择任意一点,孤军深入,转战千里,可防守就像戍守边疆,边境线不知几万里,想要完全防守,要多少人马?所以护体气劲很难离体太远。此人外放气机达三尺之远,若是化作剑气进攻,岂不是要一剑数里之遥?

  难道此人果真如他所说,距离太玄榜只差一线之隔?

  这些念头都是在电光火石之间,未等他理出一个头绪,其余人等的进攻也已经到了,不过与这魁梧汉子一般境地,竟是近不得李玄都的身周三尺。

  三尺距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一众人拼出老命去下压手中兵刃,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联手摧破了李玄都的“太乙五烟罗”。其实将自身气机长时间外放至身周三尺,而非一瞬之间的气机涟漪,已是略有勉强,就算没有外力,李玄都也注定不能维持太长时间,所以被摧破也在情理之中。再者说了,李玄都与人交手时,护体罡气从来都是锦上添花,真正能担当大任的还是一身体魄。

  眼看着众多兵刃就要落在李玄都的身上,却见李玄都并拢二指,以指代剑点出,向周围之人的眼睛点去。

  只听得“啊”、“啊”惨呼声不绝,跟着“当啷”声响,诸般兵刃纷纷堕地。围攻李玄都的十余人的眼睛,在一瞬之间被李玄都以迅捷无伦的手法尽数刺中。

  “太阴十三剑”中的“剑心太玄意”一剑,融汇万千剑意于一炉,出剑本有先后之别,但出剑实在太快,便如同时发出一般。一剑刺出便等同十几剑一起刺出,但见被刺中之人各以双手按住眼睛,手指缝中不住渗出鲜血。有的半跪于地,有的大声号叫,更有的直接在地上滚来滚去。这些人眼前突然漆黑,又觉剧痛难忍,惊骇疼痛之下,本能地按住眼睛,惨叫哭豪,哪里还顾得上围攻李玄都。

  李玄都终究不是当年的紫府剑仙了,虽然嘴上不留情,但手下还是留情了,若是换成当年的紫府剑仙,就不是刺瞎眼睛那么简单,而是会直接出手取人性命。

  不过有一人例外,就是那名手持鬼头刀的魁梧大汉,只见李玄都一伸手,接下来的一幕令人瞠目结舌,那名先天境的魁梧大汉连人带刀直接被无形剑气绞烂,甚至连半句临死遗言都未曾来得及说出口,整个上半身就像被看不见的无形之剑拦腰斩断。

  青年文士见此情景,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直接向后退去。他之所以能连续祸害多个美人之后仍能在江湖中逍遥,就是依仗了这一身逃命手段。

  不过这青年文士退得快,却有人比他更快一步,当他被人一刀鞘砸在小腿上时,他才发现那名被他看中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经挡在他的后撤之路上,手中多了一柄雪白的带鞘长刀。

  青年文士这才知道自己是真看走了眼,见逃避不得,他干脆狠下心来,展开手中折扇,同时也弹出一圈刀刃,使得他手中的折扇变成了一件奇门兵器,朝着女子当头劈下。

  秦素直接拔出“饮雪”,只见得刀光一闪,青年文士的一条手臂直接飞起,手中还死死握着那柄美人扇。

  青年文士头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转身就跑。

  秦素一脚踩在那条断臂上,强行使五指伸开,然后以鞋翘一挑,那柄带有锋刃的折扇直接原地跳起,然后盘旋飞出,将那青年文士的人头斩落。

  尸体扑在地面上,死得不能再死了。

  秦素当然不知道此人心中的种种龌龊想法,只是瞧着此人眼神中流露出的淫邪之态,也能猜测出一二。

  不过一个照面,便死伤过半,两个领头之人,更是当场身死,剩余之人哪里还不明白自己今日是踢到了铁板,顿时作鸟兽散。

  李玄都并未赶尽杀绝,甚至对于那些被刺瞎了双眼之人也不理不睬,这些人也算是识相,互相搀扶着,踉踉跄跄离开此地。

  李玄都径直来到那名魁梧大汉的尸体旁边,摸索一番之后,没有找到须弥宝物,看来此人不太富裕。先是发现了一本秘籍,对于李玄都来说,算是不入流的东西,并无太大价值,关键是还有一张太平票,凭借此票可以在太平钱张兑换太平钱一千枚,对于如今囊中羞涩的李玄都来说,可谓是一个不小的惊喜。

  李玄都将太平票和那本名为《断魂刀》的秘籍一并收入自己的“十八楼”中。

  秦素刚好看到这一幕,忍不住问道:“你好像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

  李玄都也不否认,坦然道:“我之所以能博采众家之长,与这样的江湖厮杀大有关系。”

  秦素点了点头,道:“那人的身上应该也有些值钱的物事。”

  李玄都起身向那青年文士的尸体走去,几番摸索之后,竟是摸出一个小小的须弥宝物,内中空间不大,只是放了几幅长卷和一些太平钱,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因为一件须弥宝物本身也能卖些银钱。李玄都不由想起唐秦的须弥宝物,可惜他和秦素走得实在匆忙,只带走了头颅,却忘了最为值钱的物事,一位地公将军的家当,想来不会太寒酸才是。

  想着这些,李玄都从须弥宝物中取出那几个卷轴,随便拿起一轴徐徐展开,没想到竟是一副美人图,而且这位美人的衣着比较清凉,动作也不太雅观,很是撩人。刚好在这个时候,秦素也凑过来,瞧见画上内容之后,顿时脸色通红,一把抓过画卷:“不许看!”

  李玄都轻咳一声:“我本也没想看。”

  两人心有灵犀地把视线转向剩余的几幅画卷。

  秦素脸色微红道:“这些肯定也是些不正经的东西,都不许看!”

  李玄都点头道:“不看。”

  秦素想了想,说道:“烧掉。”

  李玄都迟疑道:“不太好吧?”

  秦素柳眉倒竖:“你是不是想看?恶心!不要脸!登徒子!”

  李玄都赶忙摇头道:“绝对不想看,只是觉得烧了有些可惜。”

  “既然不想看,那有什么可惜的。”秦素狐疑地望着李玄都:“你是不是想趁此时机试探我的反应,若是我松了口,你以后就可以偷偷看这些了?”

  “绝对没有!只是……我是说这等有伤风化的东西,的确应该烧掉,以免祸害世人。”李玄都见秦素脸色不善,赶忙改口道:“而且此人果然是个淫贼,死有余辜。”

  秦素脸色稍缓,道:“那人还有一柄折扇,也一并烧掉。”

  李玄都抬眼一瞧,果然在不远处躺着一柄折扇,扇面上绘着美人,想来与这几幅画是配套之物。

  不过秦大小姐发话了,李玄都不能不从,将两人的尸体叠在一起,将这些画卷和折扇一并丢入其中,付之一炬。

  第一百九十二章 仙台顶

  经历过这个不大不小的插曲之后,两人继续往观海楼行去。

  发了笔小财的李玄都心情不错,以前一个人的时候,钱多也好,钱多也罢,对他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可变成两个人之后,就不能这么想了。虽说秦素的确是不缺银钱,但他李玄都还能吃软饭不成?先前在山市的时候,秦素可是给他买了不少东西,说是不值钱,那是与“百华灵面”相比,李玄都大概算了下,少说也有五十个太平钱。有弥补血气的“血牛散”,一包等同于半只牛犊;有云华坊出品的鹤氅,外加腰带和云履;还有一块玉佩,此时就悬在李玄都的腰间。李玄都本不想要,无奈他只刚刚推辞了一句,秦大小姐便做出佯怒之态,只能收下。

  虽说秦素不止一次说过,李玄都缺钱就尽管开口,但救急不救穷,李玄都不到真正急需太平钱的时候也不好真去开这个口。女儿家善解人意,不愿意让你破费,但你也不好真就理所当然地无动于衷了。李玄都以后再想送秦素点东西,总不好去向秦素借钱,用秦素的钱给秦素买礼物,未免太不要脸了。

  所以李玄都就给自己定了一个小目标,先攒个一万太平钱。

  一万太平钱也就是三十万两银子,对于寻常人来说,可能是难以企及的目标,不过李玄都自忖应该不会太难,钱玉龙能花四十万两银子去贿赂总督府和织造局的人,难道他连三十万两银子都挣不到?没有这个道理。

  现在已经到手一千太平钱,再加上那件须弥宝物和其中的太平钱,大概能有两千太平钱,不过这些是他和秦素一起得来的,秦素不要是一回事,他可不能全都揣入自己囊中,顶多替她留着,所以再分一半出去,还是一千太平钱。

  放在五年之前,李玄都是万万想不到自己日后会为这些黄白之物烦恼。那时候的他以为唯有剑道才是自己的毕生所求,银钱都是身外之物。后来年纪大了,开始考虑成家立业的事情,想来想去,无论成家还是立业,银钱都是万万不能少的。

  很快,巍峨的观海楼已经遥遥可见。

  说起这座足有九层之高的观海楼,可称齐州第一楼,立于东海之滨的仙台顶之上,是为最佳观海之地,若是天气晴朗的日子,登楼眺望,可见海中的登仙台。

  两人此时已经来到仙台顶的山脚处,抬头眺望,甚至可见观海楼上的人影晃动。

  李玄都道:“这观海楼我有好些年没来了,自从三师兄成亲之后,这里便成了三嫂的‘避暑行宫’,对了,你知道我那位三嫂吗?”

  秦素点头道:“知道。”

  李玄都并未惊讶,只是问道:“陆雁冰告诉你的?”

  秦素摇头道:“同是出自辽东五宗,早就听说过这号人物,只是没什么交集,也未曾谋面。”

  李玄都略微惊奇道:“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秦素理所当然道:“你也没问啊。”

  李玄都一怔,然后点头:“有理。”

  两人开始登山,仙台顶占地十余里,除了位于山顶的观海台之外,又有几处景点,李玄都都曾去过,不过他这次赶来此地,并非是为了赏景,而是了却他与李太一的恩怨,所以两人只是沿着大路一路往山顶而去。

  登山途中也有许多清微宗弟子值守,不过显然是提前得了吩咐,并不阻拦。来到半山腰位置时,此地有一亭,亭中有一人,正是一身男装的陆雁冰。

  陆雁冰见到两人之后,已经迎了出来,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摇摆,啧啧道:“真是羡煞我也。”

  李玄都轻咳一声。

  陆雁冰正色道:“三夫人已经在山顶等候四师兄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问道:“小六子呢?”

  陆雁冰眼底掠过一抹厌憎神色,不过还是说道:“他已经前往海上的登仙台,在那里等候师兄。”

  李玄都“哦”了一声,没有再追问下去,继续迈步登山。

  秦素和陆雁冰对视一眼之后,跟在他的身后。

  来到山顶,在这儿只有两名女子,其中一女正是三十六堂主之一的天巧堂堂主李如意,另一个却是位美貌妇人,一身素衣,妍丽妖娆,天生一股风流媚态。

  李玄都大步向前,在距离两人丈余距离时站定,拱手道:“三嫂,许久未见,近来安好?”

  素衣美妇略带几分笑意道:“一切安好,不知四叔近来安好否?”

  这美妇正是李元婴的发妻谷玉笙了。

  李玄都道:“有劳三嫂挂念,玄都近来尚可。”

  两人互相见礼之后,李如意方才行礼道:“见过四先生。”

  李玄都神色淡淡,道:“如意堂主不必多礼。”

  就在这时,谷玉笙将目光转向李玄都身后不远处的秦素,笑问道:“冰雁,这位就是你时常挂在嘴上的闺中好友,秦大小姐?”

  陆雁冰点头道:“正是。”

  秦素行了一礼,不动声色道:“秦素有礼了。”

  谷玉笙还了一礼,滴水不漏,继而笑道:“说起来,我与秦大小姐同出辽东五宗,只是因为种种缘故,缘锵一面。今日得见,也算是全了我的一个念想。所以秦大小姐就莫要如此生分了,不要称呼什么三夫人,若是不嫌,称我一声师姐便是。”

  秦素微笑道:“既然谷师姐如此说了,那也不要称呼我秦大小姐,叫秦师妹就是。”

  谷玉笙微微一笑,问道:“秦师妹怎么没与冰雁一起过来,反而与四叔一起来了?”

  秦素道:“原本是要与冰雁一同去山市的,未想冰雁被秦部堂抓了壮丁,她只得在琅琊府处理公务,正好李先生也要去山市,我们就结伴同行了。”

  “原来如此。”谷玉笙恍然道:“倒是不知秦师妹与四叔是如何相识的?”

  秦素虽然容易害羞,但也不是绵软性子,此时见谷玉笙似乎话中有话,于是绵里藏针道:“想来谷师姐也知道,我有一位师兄韩邀月,与我不和,常常对我纠缠不休,在归德府时,多亏了李先生出手相助,我方才能摆脱他的纠缠,由此方与李先生相识。”

  谷玉笙神态微微一变,一闪而逝,笑容不减道:“原来是英雄救美。”

  就在此时,李玄都接言道:“‘英雄救美’这四个字中,除了一个‘美’字当之无愧,其余三个字却是受之有愧了,我不是英雄,更谈不上一个‘救’字,那日在归德府,若论单打独斗,我也胜不过那韩邀月,不过是两人联手合力罢了。”

  如果说谷玉笙前面的惊讶都是装出来的,那么这次可是实实在在感觉到惊讶了,因为她没有想到李玄都和秦素竟是这般默契,两人一唱一和之间,倒是有点要把她逼得无话可说的意味。这让生性多疑的谷玉笙难免在心中猜疑,难道他们两人早就相识?若果真如此,她倒要好好思量一番,再联想到这次张海石向老宗主讨要天微堂堂主一事,更是让她觉得此事大有可能。

  眼看气氛有些僵硬,陆雁冰赶忙打圆场道:“师兄远道而来,还是先进楼吧,三嫂已经在楼内准备了筵席给师兄接风洗尘。”

  谷玉笙反应过来,目中闪过一道锐芒,忽又淡淡笑道:“冰雁说的对,请四叔和秦师妹入楼吧。”

  然后她对身旁的李如意吩咐道:“如意堂主,去让他们准备开席,我们马上入楼。”

  李如意轻轻应诺一声,转身先一步往观海楼行去。

  谷玉笙望向李玄都,轻笑道:“大半年未见,四叔的口才倒是越发伶俐了。”

  李玄都淡笑道:“说话阴阳怪气、尖酸刻薄是我们清微宗的一贯传统,要不怎么会被人叫作是‘东海怪人’,三嫂毕竟是后来才嫁到清微宗的,大伙当着三嫂的面,多有收敛,三嫂再看个十几年,就知道了。”

  李玄都这话乍一听去是在自贬,实则是说谷玉笙并非清微宗之人,乃是个外人。谷玉笙是何等聪明之人,哪里听不出此中意思,她脸上笑意非但不减,反而举手掩口,“咯咯咯”笑得花枝乱颤,道:“这话也就紫府说得,换成别人来说,还不得让清微宗这十余万人给生生骂死?”

  李玄都淡淡一笑:“我也不是什么话都能说。若是说了什么犯忌讳的话,怕是立刻就会传到老宗主的耳朵里,老宗主就算不问罪于我,也要申饬一番,难免让人看了笑话。”

  谷玉笙道:“四叔乃是老宗主最喜爱的弟子,哪怕是明心也比不过。若是没有那场‘四六之争’,四叔在宗内位同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是这宗主之位,恐怕也是四叔的囊中之物,谁敢去老宗主的面前说四叔的是非?四叔多虑了。”

  李玄都道:“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古诗有云:‘元圣恐惧流言日,巨君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至圣先师最为崇敬元圣,曾言:‘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元圣。’可见元圣是何许人物。当年元圣辅佐幼帝,有流言说他有篡位的阴谋时,连元圣都感到恐惧,我李玄都还能比元圣高明?”

  李玄都与谷玉笙言语交锋,秦素与陆雁冰都是沉默不语,不过秦素在心底大感惊奇,没想到平日里在自己面前油嘴滑舌的李玄都还能这般言语凌厉。

  第一百九十三章 尽人事听天命

  话说到这个份上,就算是谷玉笙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只能把话题转开,请几人登楼。

  因为筵席设在了第九楼,所以四人要从楼外的楼梯登楼,楼梯狭窄,只能让两人并肩而行,李玄都有意无意地落后几步,让陆雁冰和谷玉笙走在前面,而他和秦素走在后面。

  自从两人有了足够的默契之后,有外人的时候,便常常会眼神交流,此时有谷玉笙在前头,两人也不好说话,于是李玄都便不断望向秦素,秦素见他似有得意之色,好像在问她刚才的一番答对如何,便眨了眨眼睛,意思是李玄都又开始得意吹牛皮了。

  李玄都不以为意,也眨眨眼,秦素虽然没有猜到全部意思,但也大概明白李玄都是在说她爱脸红又拙于口舌的毛病,秦素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忍不住啐了一口。惹得前面的谷玉笙和陆雁冰稍稍侧目,陆雁冰料到其中故事,她不敢去嘲笑李玄都,便对秦素不断挤眉弄眼,秦素急忙端正容色,故作矜持,不过还是脸色微红,眼神飘忽,不敢再去看李玄都。

  谷玉笙笑了笑,道:“四叔与秦师妹的关系倒是好得很。”

  李玄都淡然道:“三嫂应该知道,大师兄、二师兄与‘天刀’都是有交情的。”

  谷玉笙虽然是在与李玄都说话,眼角的余光却是撇向秦素,道:“如此说来,倒还算是世交了。难怪二伯一力推荐四叔出任天微堂堂主,有了这层关系,到时候开辟北海的商路,便是易如反掌了。”

  李玄都不由一怔,他是真不知道二师兄推荐他出任天微堂堂主之事,然后立时反应过来,谷玉笙此时说这话大有挑拨之意,分明是说他是为了补天宗和“天刀”秦清的关系才刻意交好秦素,就算秦素不信,也难免在心中生出芥蒂,未必能把李玄都如何,却是十足的恶心人。机心如此,她会干出什么事也就可想而知。

  想通这一点之后,李玄都不由向秦素望去,秦素却是微微摇头,示意自己并不在意,甚至还主动握住李玄都的手掌,轻轻捏了下他的手心。

  李玄都心思大定,道:“二师兄未曾与我提过此事,也许二师兄和老宗主有什么其他考量也说不定,非是我能妄自揣测。”

  谷玉笙轻笑一声,转过头去。

  说话间,四人来到顶楼,此时楼内已经准备得当,却不是常见的圆桌,而是效仿古礼,实行分桌而食,一人一几,跪坐,案几两旁分别有侍女持白玉酒壶斟酒,持象牙长箸奉菜,筵席两旁有众乐师奏乐,中间有舞姬起舞,以作助兴。

  毕竟是上千年的传承,且不说观海楼本身,就是这番布置,已然有了王侯之家钟鸣鼎食的气派,这些侍女明显是花了许多心思,宽袍大袖,头上珠翠,宛若江南仕女,若是斟酒奉菜,一手轻撩大袖,好似红袖添香,说不出的雅气,若是不说,谁又会觉得她们只是侍女,恐怕要当成寻常富户的小姐。

  谷玉笙主动道:“请四叔上座。”

  李玄都谦让道:“三嫂为长,理应上座。”

  谷玉笙道:“我一个妇道人家,怎好上座?”

  李玄都摆手道:“三嫂此言差矣,我清微宗对于男女从来都是一视同仁,既不以男为尊,也不拔高女子,如今三嫂代宗主主持宗内事务,自当应该上座。”

  谷玉笙深深望了李玄都一眼,道:“既然四叔如此说了,我作为半个主人,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李玄都含笑做了个“请”的动作。

  谷玉笙袅袅婷婷地走向上首位置。

  李玄都与李如意在左手边坐了,秦素作为客人,坐在李玄都的对面位置,陆雁冰则坐在秦素的下首位置。

  随着主客入座,奏乐声起,彩衣舞女开始起舞。

  至于菜式,更是琳琅满目,叫的上名字,叫不出名字的,山上走的,水里游的,天上飞的,各种精巧心思,应有尽有。

  李玄都拿起一双象牙的筷子,又看了眼旁边玉质酒杯,道:“真是好大的排场。”

  谷玉笙道:“迎接四先生,不能不用心。”

  李玄都笑了笑:“李玄都何德何能,不敢当如此。”

  “如何当不得?不管怎么说,四叔对于清微宗还是有功劳的。”谷玉笙右手三指捏住酒杯,左手稍稍探出宽大袖口,以中指指尖轻轻托住酒杯的底座,轻声道:“我敬四叔一杯。”

  李玄都没有拒绝,举起手中酒杯,与谷玉笙遥遥相敬之后,各自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之后,谷玉笙用手绢擦了下唇角并不存在的酒渍,轻声道:“说正事,四叔与六叔约斗于望仙台上,不知四叔有几分胜算?”

  李玄都不动声色道:“六师弟天纵奇才,若论资质,我也好,三师兄也罢,都比不过他。我听冰雁说起过,这几年来,他刻意压制境界,上次在丹霞峰上,不过稍败一招而已,此番回去应该能再上一层楼。反观我,自从天宝二年坠境之后,一身意气损耗殆尽,蹉跎四年之久,实在比不过六师弟。此次约斗,恐怕败多胜少。”

  谷玉笙笑道:“四叔实在是太过谦虚了。”

  李玄都笑了笑,并未答话。

  一场筵席持续到深夜方才散去,在席上,谷玉笙妙语连珠,倒也不显得气氛冷落,散席之后,她在观海楼的第七楼给李玄都和秦素安排了房间。

  从九楼下来,再上到七楼,陆雁冰笑嘻嘻说了一句“暂借素素一用”之后,便拉着脸色微红的秦素去了另外的房间。

  李玄都独自一人来到自己的房间,已经有人替他提前掌灯,十几支蜡烛将整个房间照得通明透亮,房间中铺设有名贵地衣,以三叠式屏风隔开内室外厅,屏风上绘有松鹤沧海。

  内间是卧房,有床帏云榻,榻上放置有一张小桌,桌上有纵横十九道,檀木的棋盒,黑玉与白玉雕成的棋子。

  外侧是书房和客厅,靠门的外厅位置有多宝槅子,摆放着各类奇巧物品和珍惜古玩,既也有远渡重洋而来的铜鎏金自鸣座钟,也有“家财万贯不如钧瓷一片”之称的钧窑青花大碗,堪称包罗万象。靠窗内厅则是靠墙摆放着大料檀香紫檀福贵榻和一条降香黄檀顶横案台,案上有一架清雅古琴,榻上有精巧小桌,桌上茶碗中泡着上好的清明雨前茶。

  除此之外,还有一张紫檀书案,案上摆着笔、墨、纸、砚、笔架、镇纸、笔缸和各色清供,笔是紫豪,纸是宣纸,砚是芦砚,墨是名家落款,一块墨便要三百两银子,琳琅满目。

  李玄都大概扫了一眼,手指轻轻摩挲过文案的桌面,仅就这一个房间,少说也要五千太平钱,一座观海楼又是多少钱?

  李玄都推窗而望,在夜色明月之下,可见沧海,甚至风中还夹杂着淡淡的湿润气息。然后他从“十八楼”中取出一本册子,正是他在仙剑山庄时开始写的东西,不过还不完善。他将这本册子摊在桌上,往砚台里倒上些许清水,开始磨墨。

  他有些话想要对老爷子说,把自己的所见、所思、所感告知于那位高居清微宗之巅的大剑仙,于是他将这些话付诸于笔端,然后在觐见老爷子的时候,将其亲手交到老爷子的手中。

  至于这些肺腑之言能起到多大的作用,李玄都自己也没有把握。

  尽人事,听天命。

  第一百九十四章 无人如我二人

  李玄都文采寻常,又想细致入微,这与普通读书人做文章时惜字如金的风格截然相反,所以写起来难免有啰嗦之嫌,奋笔疾书,一直到深夜时分。

  大概到夜半时分后,房门被人悄无声息地推开,一个脚步声音悄悄地来到李玄都身后,然后伸手蒙住李玄都的双眼。

  李玄都不得不停下手中笔锋,轻声道:“别闹。”

  只听身后一个浑厚嗓音问道:“猜猜我是谁?”

  李玄都一怔,放下手中的毛笔,伸手握住捂住自己双眼的双手,却觉得入手冰凉,柔滑细腻,愈发疑惑,拨开双手,转头望去。

  只见在他身后站着一个虬髯大汉,面目凶恶,与胡良有的一拼。不过看他的身形,却是瘦瘦纤细,浑然不似一个大汉,还有这双手,分明是女子的手。

  李玄都心中一动,伸手往大汉的脸上一抓,竟是揭下一张面具。

  没了面具,来人显露出真容,不是秦素是谁?

  李玄都翻看了下手中的“百华灵面”,道:“你买下这个面具,该不会就是想着吓我一跳吧?”

  秦素微微一笑:“那你吓到没有啊?”

  李玄都把“百华灵面”还给秦素:“还真吓到了,要是真来了一个龙阳之好的汉子,我非打断他的第三条腿不可。”

  秦素脸色一红,轻啐一声:“又不正经了。”

  李玄都一笑置之,转过身去,继续奋笔疾书。秦素站在他的身后,微微俯身,将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问道:“写什么呢?难道是你的《太平客栈传奇》?”

  李玄都道:“是写给老爷子的一路见闻所感,但愿能有些用。”

  秦素皱了皱眉头,直起身来,轻声道:“那我劝你一句,最好不要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李玄都停下手中的毛笔,转过身来望着她,问道:“这话怎么说?”

  秦素道:“按照你跟我说的,清微宗中的大事小情都逃不过老剑神的法眼,那你觉得这一切的根由在哪儿?是你的那位三师兄?还是我的这位谷师姐?”

  李玄都闻听此言,顿时怔住。

  秦素继续说道:“我爹曾对我说过一句话,出自太上道祖三千言,叫做:‘道常无为而无不为。’儒家圣人言:‘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为什么大天师和老剑神都早早将宗主之位让了出去?其中固然有培养下任宗主的意思,但肯定还有更深层次的因由,比如说让下任宗主为他们遮风挡雨。”

  李玄都轻声重复了一遍:“遮风挡雨。”

  秦素道:“对,遮风挡雨。三叔说过,皇帝以相为盾,隐于幕后,君相明暗配合,则君立于不败之地。如果你不把你的三师兄看作是宗主,而是看作内阁首辅,那么如今清微宗内的局势是否就更明朗了?老剑神是帝王,居中平衡,李元婴是首辅,为帝王遮风挡雨,而你与张先生则是清流,制衡首辅,如此才能让帝王平衡双方,维持朝廷局势。你们三方就如古时三分天下、鼎足而立,缺一不可。你现在写的这些,老剑神未必不知道,只是知道又能如何?若是倒了李元婴,便是你这位四先生一家独大,除非老剑神肯扶持六先生来制衡你这位四先生,否则老剑神是万不会让李元婴倒台的,那么你写的这些,还有什么作用?”

  李玄都听到这里,陷入沉思之中。

  不得不说,秦素的一番话确有振聋发聩之效用,让李玄都开始重新审视他所熟知的清微宗,他在沉思良久之后,喃喃道:“若果真如此,的确无用。一切根由,皆在于……皆在于老宗主身上,如何有用?”

  秦素见他有些失魂落魄,不由心中大起怜惜之意,柔声劝慰道:“这些都是我的揣测之言,你也莫要太过放在心上。”

  “你说的很对。”李玄都摇头道:“如今宗门上下挥霍无度,立身如此不正,再不整治,由盛而衰也是意料中事。眼看着他起高楼,眼看着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我不能明知道这是错的,却什么也不做。”

  秦素知道再劝也是无用,只能轻抚他的后背,以示安慰。

  过了片刻,李玄都稍稍平复心绪,转而望着秦素说道:“平时倒是没有看出来,你还是位女中武侯,见解过人,秦伯父不让你继承补天宗的宗主之位,实在是埋没人才。”

  见他恢复平静,秦素心情也随之好了许多,低声道:“你自己未必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因为涉及师长之故,不愿往这方面深思罢了,反倒是我身在局外,看得更分明一些。”

  闻听此言,李玄都长叹一声:“知我者,秦白绢也。”

  接下来两人都没有说话,一起望向窗外的那轮明月,月光银白皎洁,静静地落在海面上,也透过窗口照着两人。

  秦素轻声道:“何处无月,何月不照人,只无人如我二人也。”

  ……

  同样的月夜,老剑神李道虚离开了自己的真境精舍,在八景别院内漫步,随之同行的还有天魁堂堂主李如师。

  两人沿着一条竹林间的小径缓缓而行,月光照耀下,竹影婆娑。

  李如师稍稍落后了半个身位,也不刻意脚不沾地,而是任由鞋底踩在青石板铺就的路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在一片沉寂的夜间倒别有一番情致。

  经过一处门禁时,脚步声惊动了在此守卫的天魁堂弟子,立刻有人大声喝问:“是谁?”

  李道虚没有开口的意思,李如师出声道:“是我。”

  那人听出了李如师的嗓音,赶忙恭敬道:“原来是堂主,属下无状,冲撞了堂主,还望堂主恕罪。”

  李如师道:“退下吧。”

  此处的守卫重新隐于暗中。

  李道虚笑道:“真是好大的威风。”

  李如师道:“并非威风,而是老宗主定下的规矩。”

  这句话显然说到了李道虚的心坎中,让他又是一笑。

  说话间,两人已经出了竹林,来到一方小湖的岸边,李道虚停驻脚步,忽然开口道:“我有一个念头,不再当什么老宗主,从此一意玄修求长生,你觉得如何?”

  “这话非是我可以回答的。”李如师小心斟酌言辞道。

  李道虚温声道:“我又不会怪罪于你,而且此地也没有旁人,尽管直言便是。”

  李如师这才小心翼翼说道:“若是老宗主彻底不管宗内之事,那么单凭三先生一人,恐怕坐不稳宗主之位。”

  “是啊。”李道虚轻叹了一声:“仅凭李元婴一人,如何压得住张海石,更何况还有李玄都和李太一。”

  然后李道虚又道:“你也不是张海石的对手。”

  李如师兀自不服气,只是这话是从李道虚的口中说出,他再不服气也得咽下去。

  李道虚接着说道:“以后你不要再跟张海石正面冲突,我这是为你好。”

  李如师一时半会儿没有想明白这其中的因果,但还是恭谨应是。

  李道虚望着湖面,说道:“紫府马上就要回来了。”

  李如师又是一怔,只好说道:“刚刚得到消息,四先生已经抵达观海楼。”

  李道虚没有再说话,让李如师一头雾水。

  起卦之事,只有李道虚和张海石两人知晓,李道虚是“乾上”,那么李玄都便是“乾下”,总有一天会上下交卦。至于卦爻会生出什么变数,还要再等等看。

  李道虚一直认为,自己迟迟不能踏出最后一步,皆因为一直没有生出一个能跟自己这个“乾上”相交的“乾下”之卦,以至于放眼整个江湖,万马齐喑,乾卦不生。

  就算是当年的“魔刀”宋政,也是不堪一击。仗剑四顾,尽是枯骨,皆是朽兵。这种因为“独阳不生,孤阴不长”而生出的“拔剑四顾心茫然”心境,李如师如何能够体会?

  第一百九十五章 长夜漫漫

  夜色渐深,两人都没有入睡的意思。

  秦素当然知道孤男寡女不应共处一室,不过她是瞒着陆雁冰偷偷过来的,陆雁冰这个贼妮子也不知是不是嗅到了什么,整宿不睡觉,就趴在李玄都房外的栏杆上看月亮,以秦素的脸皮,可不敢当着陆雁冰的面从李玄都的房中出来,还不得被陆雁冰笑死?而且下半辈子也甩脱不掉这个黑点了,非要被陆雁冰拿这件事嘲笑一辈子不可。

  好在李玄都是陆雁冰的克星,陆雁冰还不敢光明正大地闯进房里,只敢堵在门外,这让秦素稍稍放心,干脆就在屋内的福贵榻上坐着,等到天亮的时候,让李玄都出面把陆雁冰引走,她再出来就是。

  长夜漫漫,尤其是子时到卯时这段时间,最是枯燥。李玄都仍是在奋笔疾书,虽说他也知道作用不大,但总要试上一试。秦素干脆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本话本小说。当初李玄都养伤的时候,她给李玄都买了好些话本小说,李玄都只是看了她写的那一本,大肆批判一番之后,便不再看了,剩下许多都积压在秦素的须弥宝物中。

  秦素的须弥宝物名叫“七香囊”,内中空间大小,如果说“十八楼”是十八分大小,那么“七香囊”就是七分大小,至于为何叫“七香囊”,是因为这只锦囊不仅可以纳物,还有异香,其实这种异香也没什么奇异之处,就是起到香囊的作用,顶多香味更为特别,不过要让秦素二选其一,还是会选她的“七香囊”,好看也好闻,至于空间不够大,再多带一件须弥宝物就是了。

  此时被秦素捧在手中的这本小说名为《金剑仙途》,江湖、神魔、男女恋情皆有,说的是地仙界一场大战,一位上古魔神打得山河破碎,一只大手捏碎无数星辰,使得许多仙人陨落。

  一位垂死仙人侥幸之下从仙界来到人间,因为身躯尽毁的缘故,只能将神魂藏于自己的金剑之中,一名人间少年在机缘巧合之下得了这把金剑,在金剑仙人的指点下,少年人踏足仙途,在别人还是修炼内力的时候,已然有了法力,别人的轻功只能一跃数丈,他却能御风而行,别人的长剑只能握在手中,他却能驾御飞剑,两者自然是高下立判,云泥之别,使得少年叱咤江湖,让无数江湖老前辈吃惊连连,无数江湖女侠意动神迷,好不快意。

  显而易见,这本书的作者是懂一些江湖的,知道武夫和方士的区别,只是过于拔高方士而贬低武夫,就不太好了。

  李玄都停下笔,也没有什么腰酸背痛,还是习惯性地活动一下手腕,轻轻起身来到秦素身旁,问道:“看什么呢?”

  秦素不说话,只是将摊放在膝上的书本竖起,露出封皮上的“金剑仙途”四个大字。

  李玄都看了一眼,笑道:“又是修仙成神。”说罢,也站在秦素身旁跟着看了几页。

  看到一半,秦素忽然把手中的书本一丢,脸上露出厌憎之色,不过顾及门外陆雁冰的缘故,还是有意压低了声音:“恶心!”

  李玄都拿过那本书,问道:“怎么恶心了?”

  秦素小声道:“这本书的主角又是个花心大萝卜,明明已经有了青梅竹马,还去招惹那个什么公主,还有那个什么派的女子,也是不知羞臊的,中了毒就去解毒啊,我还没听说过天底下有那种非要和男人、和男人欢好才能解毒的奇毒,这男人得了便宜还卖乖,真是又当又立。”

  李玄都轻咳一声,道:“无巧不成书嘛。”

  秦素立时把目光转向李玄都,轻声道:“紫府,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从天上下来的女仙,是不是就……”

  李玄都笑道:“我就怎么样?负心薄幸,见异思迁,喜新厌旧。”

  秦素脸色通红道:“我可没说,你负心不负心的,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想问你,你是不是就不记得我这个老朋友了。”

  李玄都道:“其实男人是喜新不厌旧,旧的想要,新的也想要,坐享齐人之福。”

  “贪心。”秦素小声道:“你们男人都是这样。”

  “可不兴一篙打翻一船人的。”李玄都道:“我就不是。”

  秦素正要说话,忽听门外已经看了大半天月亮的陆雁冰高声问道:“师兄,你跟谁说话呢?”

  秦素赶忙噤声。

  李玄都抬高声音道:“我在自言自语。看你的月亮去。”

  “好嘞。”陆雁冰笑道:“不过师兄,这没事就自言自语是病,得治。”

  李玄都没好气道:“滚蛋。”

  陆雁冰的脚步声远去。

  秦素凝神感知片刻,见她果真是走了,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李玄都笑道:“看把你吓的。”

  秦素轻拍胸口,白眼道:“我不是你,她怕你,可不怕我。你也说了,你们清微宗的嘴巴向来是不饶人的,我可说不过她。”

  李玄都一笑置之。

  秦素正色道:“说正经的,你明天就要去望仙台了,有几成把握?”

  李玄都略微沉吟了一下,说道:“当日在丹霞峰上,我能胜过李太一,的确有他太过大意的缘故,所以他才会向我邀战第二局,以他的性子而言,第一局输了还能有一个大意的理由安慰自己,第二局却是万万不能输了,所以他必然会做万全准备。先前我说他刻意压制境界,倒也不是故作虚词,而是确有其事,想来这次再遇上他,就是一位归真境的强九了,怕是不弱于颜飞卿。”

  “世上竟有如此天才之人?”秦素惊讶道:“虽说有‘二十岁之前不登出神入化之境则此生无望长生不朽’的说法,但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就能踏足归真境强九,还是太过骇人听闻了。”

  围棋之中有“二十岁不成国手,终生无望”的说法,江湖中也有类似说法,在于什么年纪踏足出神入化三境。若是二十岁之前踏足上三境,则此生有望长生;若是三十岁之前踏足上三境,则此生有望天人造化之境;若是四十岁之前踏足归真境,则有望天人无量境;若是五十岁之前踏足归真境,则有望天人逍遥境。若是五十岁之后才勉强踏足归真境,早已是气血衰败,神魂萎靡,此生也就止步于此。

  有些时候,天赋的确是一件让人心生绝望的事情,似乎从出生那一日起,在先天上就已经有了高下之别。

  按照此等说法来算,李太一何止是二十岁之前就踏足归真境,比起李玄都等人足足早出五年,这岂不是有望立地飞升?秦素本身已是资质绝佳之人,仍是感到不可思议,若是让那些花甲之年的老归真知道了,岂不是要大呼“苍天何薄于我”?

  想到这里,秦素忧心仲仲道:“虽说你比李太一年长,但中间也因为坠境之事蹉跎了好几年,如今你们二人同是归真境强九,境界上已经不占优势,那你还有把握吗?”

  李玄都道:“没有十足把握,要不我怎么会专门去仙剑山庄取剑,这一剑就是专门用来应付他的。对了,你与冰雁交过手吗?”

  “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秦素微微一怔,道:“有过切磋,在我不用‘欺方罔道’的前提下,大概要一百多招才能分出胜负。”

  李玄都的眼神有些晦暗,道:“上次能赢他,除了他太过大意的缘故,也有凭借‘太阴十三剑’出其不意的缘故。冰雁说过,她曾经对李太一出手,却近不得李太一身前三尺之内。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说明小六子是个打架的天才,不是那种空有境界修为而不会应用之人,这种人很可怕,有一种浑然天成的直觉。我纵然有多年的交手厮杀经验,也未必能强过他去。”

  秦素直接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李玄都叹道:“没真刀真枪交手之前,说什么都是虚的,走一步看一步吧。”

  秦素也不知该说什么,毕竟在这种事情上,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她又不能替李玄都迎战李太一,再者说了,她也未必是李太一的对手。想到这里,近十年以来,秦素第一次萌生出要好好修炼的想法,毕竟韩邀月也好,李太一也罢,总不能都让李玄都一个人去对付。

  李玄都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天际尽头已经泛起一抹深蓝,他转回到书案前,将自己写好的册子收起,然后对秦素说道:“天马上就要亮了,要不要下楼吃点东西?”

  秦素收起自己的话本小说,摇头道:“不了,我要辟谷。你去吃吧,我回屋小睡一会儿。”

  修行有成之人口中的“小睡”,实则是入定,既可以养精神,也可以炼气,算是每日必不可少的功课之一。虽说随着境界越高,入睡渐少,进食渐少,愈发不似凡人,但是在未得长生之前,还是不能完全摒弃这两点,所以秦素在辟谷的间隙还是要吃“行军丸”,最好保持每日一个时辰的沉睡或是两个时辰的入定。

  李玄都点头道:“也好,熬了一宿,去睡一会儿吧。我们午时才会动身,到时候我去叫你。”

  秦素轻轻“嗯”了一声,起身离去。

  第一百九十六章 白骨流光

  午时时分,李玄都与秦素一起离开观海楼,此时陆雁冰、谷玉笙、李如意等人已经等在楼下,接下来,一行人要从另一条山路离开仙台顶,然后乘船出海。

  见到秦素之后,陆雁冰不断挤眉弄眼,秦素只能假装没有看见。

  谷玉笙则是似笑非笑地瞥了两人一眼,让秦素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倒是李玄都,面不改色,全然看不出半分异样。

  观海楼的一面是峭壁,一面是较为平缓的山路。李玄都和秦素便是从较为平缓的山路登山,另一条山路便是依托峭壁修建,异常险峻,只容一人紧贴崖壁攀沿铁链行走,一个不慎跌落下去,便是粉身碎骨的结局。不过一行人都是境界修为高绝之人,走这条山路倒也不算难事。在这条山路的尽头是一处从崖壁上向外凸出的天然平台,平台上有一只大吊篮,足够十余人同时站立其中。另有绞盘铁锁,与吊篮连接,可以将吊篮徐徐降下。

  一行人步入吊篮之中,早已守候在此地清微宗弟子开始转动绞盘,使得吊篮不断下降。

  李玄都低头望去,只见脚下一片云雾茫茫,什么也看不到,再抬头看,只能隐约看到观海楼的楼顶,左右两旁有缭绕云气。如此再有片刻,只剩下光秃秃的崖壁,就连观海楼也看不到了。

  过了良久,吊篮触地,一行人已经来到崖底。崖底是一片海滩,修筑有一座简单码头,在不远处的海面上已经停靠了一艘大船,另有小船等候在码头附近。

  在谷玉笙的引领下,一行人从码头登上小船,然后小船驶向大船,最终来到大船之上。

  大船向望仙台驶去,秦素这才发现,除了他们所在的这艘大船之外,还有许多相差无几的大船从其他方向陆续驶来,不由好奇问道:“怎么这么多人?”

  李玄都解释道:“此战已经闹得满城风雨,自然少不了好事的观战之人。这次乘船出海,就是要让你们有个立足之地,否则我和小六子在望仙台上交手,你们在海水里泡着?”

  秦素轻轻拍了他一下,小声道:“讨厌。”

  李玄都抬头望向登仙台,那里有两个名字,既是叫“望仙台”,也叫做“登仙台”,能立地飞升之人,或是有望飞升之人,自然就是登仙台,若是此生无望长生之人,可望不可即,自然就是望仙台了。

  李玄都习惯于称其为“望仙台”,轻声道:“这也是小六子心心念念的事情,他为什么要把我当作踏脚石?还不是想着所谓的六先生党。如果没有这些人观战,做个见证,他就算赢了我也没什么意思。富贵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他如何能甘心?”

  李玄都的这番话没有故意瞒着谷玉笙,谷玉笙转过头来看着李玄都,轻声道:“四叔看得透彻,这位六叔志向远大,恐怕不仅仅是想把四叔当作踏脚石,就是明心,也是他的眼中之钉。”

  李玄都淡笑道:“如此说来,我与三嫂是道同可谋了。”

  谷玉笙微笑道:“预祝四叔功成,重现当年紫府剑仙的风采。”

  说话间,望仙台已经遥遥可望。

  李玄都脚尖一点,向前飘出,立在船头之上,仰头望去。

  与此同时,一道身影也出现在望仙台的边缘,低头望来。

  两人一高一下,遥遥对视。

  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先取出“人间世”,佩于腰间。然后取出自己的新剑,剑尖向下,以手心按住剑首。

  望仙台上的李太一张开双手,两柄短剑自行跃入掌中,正是“潜龙”和“在渊”。

  一瞬之间,剑拔弩张。

  所有的大船在这一刻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呈一个环形,围绕望仙台止步不前。

  原本在船舱中的各路来客纷纷离开船舱,各自立在船头甲板之上,其中就有灵宝斋的那位老掌柜,他姓张名承轩,江湖散人出身,年轻时候的运气不错,各种机缘巧合之下,一路跌跌撞撞踏足天人境,在江湖上厮混多年,攒下了一副不小的家当,后来金盆洗手,退隐江湖,在山市开了一家灵宝斋,平日里与东华宗的宗主关系不错,此次他便是跟随东华宗的楼船一道而来。

  张承轩瞧见李玄都后,不由瞪大了眼睛。

  这人不是那日在灵宝斋中买他东西的那位年轻公子吗。

  张承轩赶忙朝李玄都所在船上望去,果不其然,那位出手阔绰的女子也在船上。

  张承轩喃喃道:“这位……就是清微宗的四先生?”

  在他身旁相交多年的老友,正是东华宗的宗主,也是朝廷册封真人之一,江湖人称太微真人,只是这次太微真人没有身着道袍,而是一身普通衣衫,不显山不露水。

  听到老友的问话,太微真人轻声道:“对,那就是大剑仙的四徒弟,差一点就做了清微宗的宗主,曾经名列太玄榜第十人。”

  张承轩的脸上还有许多不可思议,喃喃道:“帝京一变之后,从云端跌落至谷底,若是那个坠境之人是我,我是绝对爬不起来的,这事就离谱,这也能东山再起?”

  太微真人轻笑一声:“世事无常,各人有各人的造化。”

  张承轩无奈道:“我的大真人、大宗主,您说句我能听得懂的。”

  太微真人也不以为意,淡笑道:“我听说张先生前几年一直都在为这位师弟东奔西走,这位四先生能东山再起,想来与张先生有着莫大干系。”

  “张先生?”张承轩道:“就是那位清微宗的二先生?在太玄榜上名列第六的张海石?”

  太微真人轻轻点头。

  张承轩叹道:“说起来我们还是本家呢,可惜这清微宗是老李家的天下,如果清微宗是老张家的天下,我就不来你这东华宗寄人篱下,早去投奔清微宗了,那也是皇亲国戚。”

  太微真人一笑置之。

  除了东华宗的船,更多还是清微宗的船,各路清微宗中人都云集至此,仅仅是三十六堂的堂主,便来了半数,除此之外,还有三十多位岛主,几乎是小半个清微宗实权人物都来观战,只是可惜不见老宗主、二先生、三先生等人的身影,让这场万众瞩目的赌斗无形中少了许多分量。

  不过仅是如此,也可以称之为江湖上一件不小的盛事了。

  来的人中,有老宗主的人,有二先生的人,有三先生的人,有六先生的人,当然也有四先生的人,或者说曾经属于四先生的人。

  只是不知这些人见到过去的旧主,又会是如何感想。

  秦素终于还是忍不住向前一步,叮嘱道:“李玄都,小心。”

  李玄都没有转头,只是道:“放心。”

  陆雁冰难得没有挤兑两人,正色说道:“师兄,你可得好好教训一下小六子,省得他整天不知天高地厚,用鼻孔看人。”

  李玄都无奈道:“万一输了呢。”

  陆雁冰脱口而出道:“那就别回来了。”

  秦素破天荒地怒视陆雁冰,斥道:“冰雁,你说什么呢?!”

  陆雁冰自知失言,吐了下舌头,双手合十道:“是我说错了话,童言无忌。”

  李玄都倒是不以为意,笑道:“小六子还能勉强算是个孩子,你可算不上,你是老姑娘了。”

  然后李玄都还不忘伤口撒盐道:“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陆雁冰怒道:“要你管?吃你家米了?”

  李玄都哈哈一笑,伸手握住新剑,横于身前。

  秦素柔声问道:“想好名字了吗?”

  李玄都沉声道:“想好了,就叫‘白骨流光’。”

  第一百九十七章 就在今天

  此番前来观战的,除了一众男子,也有为数众多的女子,有清微宗的女弟子,也有许多与清微宗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家族的千金小姐,她们聚在一艘最大的楼船上,窃窃私语。此时这些女子已经分成两大阵营,一派支持四先生,一派支持六先生。

  这种支持,无关清微宗中的派系内斗,只是因为两位先生的风度相貌。

  四先生嘛,是经历沧桑的男子,历经大起大落,就如走过四季春秋、经历风霜雪雨的岁寒三友,是成熟男子的典范,最得年轻女子的青睐,想要依偎在这样的四先生身边。

  至于六先生,还是少年模样,眉清目秀的,就像春日的青草鲜花,若仅是如此,那也就罢了,关键是六先生的眼神,透着一股沁凉冷意,眸子又漂亮,只要板起一张小脸,能让一众上了岁数的女子的心都化了,真想当成儿子抱在怀里好好疼爱。

  出身富贵但生活总是平静居多的女子们聚在一起,谈论最多的还是男人,自家的丈夫、儿子,或是那些引人注目的男子。这些女子都是出身不凡,家中父兄夫君大多在清微宗担任要职,只要不是涉及什么关键的利害之争,也不怕祸从口出,此时自然言语无忌。

  “冰雁怎么去了四先生的那条船,三夫人也在,这是三、四、五要联起手来对六先生了?”一位穿着比甲的女子轻声问道。

  往常的时候,陆雁冰作为六位先生中的唯一女子,乃是这些女子中的领头人物,今日她没跟这些女子混在一起,反而去了李玄都那边,自然引得这些女子猜测纷纷。

  “冰雁的为人你还不清楚?从来都是风往哪边吹她往哪边倒,人家都说春江水暖鸭先知,咱们清微宗的水冷不冷,她肯定是第一个知道,这会儿怕是已经听到了什么风声。”一名宫装小姐稍稍压低了嗓音道:“我可是听说了,老宗主已经明发谕令,要让四先生出任天微堂堂主。”

  “听说是二先生向老宗主举荐的四先生,看来二先生还是偏心四先生,依我说啊,只要二先生还在,四先生就倒不了,今天是天微堂堂主,明天就是天罡堂堂主,后天就是天魁堂堂主,再到大后天,可不就是宗……”一名捧着热茶的女子心不在焉地说道。

  另一名女子赶忙伸手捂住她的嘴:“莫要乱说。”

  那女子也知道自己失言,吐了下舌头,不敢再说下去。

  虽然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说法,但真正的高门女子,想要嫁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没有才华是说不过去的。且不说以女子之身支撑门户、教儿育女,便是做一个贤内助,或是与丈夫琴瑟和谐,那也是需要真才实学为支撑的。因为后天环境的缘故,清微宗出身的女子对庙堂的勾心斗角和江湖的尔虞我诈有一种天然的敏锐,此时说起这些,自然有板有眼,不逊于男子。

  只是现在宗内局势不明,她们也不好多说什么,很快便将话题转移开来。有人眼尖,瞧见了与陆雁冰并肩而立的秦素,不禁问道:“那位姑娘生得好美,看着面生,还能与冰雁、三夫人谈笑风生,这是谁啊?”

  一众女子瞧了半天,其中有个与陆雁冰交好的,说道:“我知道是谁了,这位是冰雁的好友,补天宗的秦大小姐。”

  “秦大小姐,这位可是与苏云媗、宫官、玉清宁并列齐名,咱们家的冰雁还要稍逊一筹。”立刻有人接言道:“她怎么会在这里?你们说会不会是……与四先生一起来的?”

  “有可能。”

  “小主所言极是。”

  “臣妾复议。”

  一众女子纷纷打趣附和,涉及到家长里短,她们最是爱听,也最是爱说。

  “如此说来,那四先生出任天微堂堂主之事可就有说法,天微堂是干什么的?不就是打通北海商路的?都说东海李家、北海秦家,咱们四先生若真能与这位秦大小姐结成一对,那北海的事情还不是手到擒来?”一位胖胖的姑娘说道。

  “还真是,这两人也是一对璧人。”立时有人赞同道。

  “我反对!”也有李玄都的拥趸反对。

  “人家郎才女貌,你是什么妖魔鬼怪,轮得到你反对?”

  “去你的,死丫头你又皮痒了是吧?”

  “别闹,别闹……我错了。”

  两个女子顿时笑闹成一团。

  相较于这些女子的轻松,其他人可就没有这么轻松了,今日两位先生的一战,可谓是影响深远,如果四先生胜了,那么可以预见,在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之内,六先生都会沉寂下去,同时他也会成为四先生东山再起的第一块踏脚石。反之,如果六先生胜了,那么四先生就会成为六先生登高的踏脚石,不过因为有二先生的缘故,四先生也不会就此倒了,而是会变为老宗主高高在上而三位先生三足鼎立的局面。

  其中牵扯到种种利益,这可太复杂了。

  局外之人尚且如此多的思虑,身在局内的两人自然也有各自的思量。

  李太一思量尤为之多。他在清微宗内本就根基浅薄,清微宗又是个重规矩的地方,规矩一多,意味着壁垒重重,老人死守着规矩,不愿意挪位子,新人什么时候才能出头?

  他想要出头,就非要踩在老人的尸骨上不可。

  不过踩人上位,也不是胡乱踩的,一个不好,就是结仇树敌,所以他选中了李玄都,除了四先生党和六先生党的缘故,也因为李玄都在宗内树敌众多,若不是有张海石鼎力支持,这清微宗早已没有李玄都的立锥之地。所以李玄都无疑是一块最佳踏脚石!

  李太一还有一层更深的思虑,不由脸色阴沉。

  老宗主一直喜欢看到徒弟之间明争暗斗,否则也不会有什么“三四之争”,这次与李玄都争锋,可大可小,关键一点,老宗主一定是默许的,甚至是乐见其成的。

  既然如此,要不要趁势斩杀了李玄都?

  这个极为惊人的念头一闪而过,李太一的眼底掠过一抹阴沉,握紧了手中的两柄短剑。

  相较于李太一的心思阴沉,李玄都的念头便要简单澄澈许多,所有的思量放在事前,事到临头,就是出剑,然后战而胜之。

  谷玉笙缓缓开口道:“四叔,你三师兄其实不赞成这场比武,六叔毕竟是后辈,你与他斗剑是给他面子,过去十几年中,若论单打独斗,四叔都没有败绩,六叔凭什么出头。”

  李玄都对于这个说法不置可否,只是仰头望向望仙台。

  就在此时,有一位极为崇拜当年紫府剑仙的女子站在船头,双手拢在嘴边大声喊道:“紫府剑仙,你曾是少玄榜第一人,年轻一辈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人,你什么时候重回少玄榜第一人的位置?”

  李玄都随手抖出一个剑花,反问道:“我不知道,你说呢?”

  这名壮着胆子喊话的女子没想到李玄都竟是回话了,不由大为兴奋,立刻大声喊道:“就在今天,就在今天!”

  李玄都终于会心一笑。

  这一刻,他好像又变回了当年那个紫府剑仙。

  飞渡大江上,高歌剑气长。

  那年,正是江湖上最惊艳的剑道天才李玄都最为意气风发的时候。

  李玄都默念那首词。

  一剑西来,大江东去,气横掖庭。

  问如何承平,难得清平,斩却乱世,可开太平?

  英雄枭雄?正道邪道?留待百年后世评。

  忆往昔,光寒十九州,青锋无情。

  百年江湖意气。天下起风雷万里埃。

  叹此生浮沉,风波难定;十年一剑,侠骨峥嵘。

  袖藏青蛇,腰悬三尺,脚踏人间路不平。

  朝天阙,看剑气纵横,再开青冥。

  李玄都一步踏出。

  身形飘荡如青龙出海,掠向望仙台。

  第一百九十八章 登望仙台

  望仙台上,海风呼啸,吹得李太一的衣襟猎猎作响,当他看到李玄都向望仙台掠来的时候,自然不会让他这么轻易就登上望仙台。

  李太一双剑一错,一道剑气激射而出。

  李玄都毕竟还不是天人境大宗师,不能御风而行,这一跃之力固然与凌空飞行已经相差不多,可不能持久,更是难以中途转向,此时李太一的这一剑便契合兵法中的“半渡而击”要义,使得李玄都避无可避。

  若是李玄都被这一剑逼退回船上,或是直接落入海中,在众目睽睽之下,这脸可就丢大了。

  李玄都强行拧转身形,堪堪躲过这道剑气,不过因为扭转身形而导致一跃力尽的缘故,他整个人也开始向下落去。李玄都对此早有预料,一振袍袖,袖中“青蛟”掠出,李玄都也不是真就踏剑而行,只是使“青蛟”悬停空中,然后在剑身上一踏,以此借力,再次朝望仙台掠去。

  李太一脸色微沉,若是他连续出手,还不能阻挡李玄都登台,那丢脸的可就是他了,稍稍踌躇犹豫之后,没有再出第二剑,任由李玄都登上了望仙台。

  李玄都登台之后,收回“青蛟”,一摆手中的“白骨流光”,说道:“六师弟,你有今日之成就殊为不易,来日登顶江湖也是意料中事,想来超越师兄更是在情理之中,又何苦急于一时?不过你若是打量着别的心思,觉得我李玄都因为坠境之事而不复向日之勇,想要趁此时机与为兄为难,那也休怪为兄不讲情面。”

  李太一只是扯了扯嘴角,表情不屑。

  这也在李玄都的意料之中,于是他说道:“年纪大了,就是爱唠叨几句,还望六师弟见谅。”

  然后李玄都猛地拔高了嗓音,道:“既然六师弟执意如此,那就休怪我这个做师兄的出剑无情,只是顾事未可知,有如一剑之后,不慎伤了六师弟,苍天为证,日月可昭,勿在背后与他人言,谓李玄都不念同门之谊……”

  话音未落,李玄都已经一剑掠出,如虹如龙。

  一瞬间,森然剑气充斥整个望仙台,可使风卷云散,可使花叶自谢,让人遍体生寒。

  一言不合即拔剑,拔剑即分生死。

  李太一夷然不惧,左右双手中的两柄短剑交错,从正面架住李玄都的一剑。

  李玄都手中的“白骨流光”与“潜龙”、“在渊”二剑相触的一瞬之间,有了片刻的虚幻,显现出白骨之相,剑上燃起幽蓝火焰。李太一只觉得剑气弥漫,森然无比,让他在这个寒意已经完全退去的春末再次感到一股透骨寒意。

  这股寒意似虚似实,若是不动念则始终为虚,可一旦动念,就如“六灭一念剑”的虚实转化,在转瞬之间就会化作切切实实的寒气。此剑刚刚出世,知道其中玄妙的只有李玄都、陆时贞、秦素三人,此时是李玄都第一次动用此剑,在出其不意之下,李太一根本未及防备,信以为真,于是这森森寒气由虚化实,成为当初让李玄都也吃了个暗亏的“寒冰剑气”。

  当时“白骨流光”刚刚出世之时,无人驾驭,仅是凭借本身剑气,便让李玄都的整条手臂都为之冰封,而且当时李玄都还得了陆时贞的事先提醒,已经提前防备。

  此时李太一既无人提醒,“白骨流光”又有李玄都的气机灌注,威力大增,自然不能像李玄都那般从容应对,只见李太一的脸庞、眉毛、头发、双手都迅速弥漫了一层白霜,使得他好似身处数九寒冬的大雪之中一般。

  此时观战众人,包括太微真人在内,都是大为奇怪:“气有五行之分,这等森森寒气属水行,在各大宗门中,以玄女宗最为精通此道,若是一位玄女宗的高手用出也就罢了,可李玄都是如何修炼出此等寒气的?”

  旁观众高手固觉惊异,李太一心下更是骇然。对方若是练有什么奇门功法,寒气逼人,那并不奇,毕竟江湖之大,无奇不有,除了这等寒气,还有正一宗的雷法,可使人浑身麻痹,岂不是更为厉害?无非是比拼境界高低罢了。但这股寒气竟是不能被他体内气机所驱散,好似是他体内自行生出,如附骨之疽一般,别说生平从未遇到过此种怪事,就连做梦也没想到会有如此邪门的功法。

  此时也没有时间让李太一去过多深思,只能强提一口气,运转双剑,与李玄都相斗在一处,只是这些寒气使得李太一的身形凝滞,原本如鬼魅的身法只有平时的十之七八,反倒是比李玄都慢了一线,一步慢则步步皆慢,很快就落入下风之中,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

  李玄都一剑一剑地向李太一劈砍过去,每一剑都是平铺直叙,没有太多变化,但是势大力沉,完全是重剑的用法,以单手轻剑用出双手重剑的招数,已然是举轻若重的境界。

  李太一全然处于下风之中,两柄短剑出招极短,攻不到一尺便即回防,显似只守不攻。突然之间,李玄都一声大喝,手中“白骨流光”当头劈下。李太一只能以双剑招架,一声尖锐金石声响,李太一双脚不断向后倒滑出去,直到距离望仙台边缘还有半尺距离时才堪堪停住,险些就要跌落下去。

  事到如今,李玄都跌境之事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来此观战之人也大多心里有数,所以绝大多数人并不好看好李玄都,毕竟不再是当年的紫府剑仙了,而且如今的李玄都明显没了当年的那股精气神,更没了当年藐视天下英豪的意气风发。要知道,在许多时候,尤其是同境之争,拼到最后,拼的就是一口气,若是这口气泄了,那么八成也就输了。

  如今李玄都和李太一境界相差无几,李玄都如秋后霜草,哪怕是东山再起,在旁人看来,也终究是开始走下坡路了,能够回到原来的位置已是殊为不易,如何还能更进一步?可李太一却是如春日里的青木,不过刚刚萌发新芽,日后的路还长着,如今以十五之龄踏足归真境,前程远大,只要不中途夭折,日后踏足长生境几乎是板上钉钉之事,甚至有望立地飞升。两者的精气神岂可同日而语?所以大多数人都更为看好李太一。

  有那局外之人,已然在心底断言,此战李玄都必败,而且李玄都也不过是李太一登顶江湖的第一块踏脚石而已,正所谓大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一代新人换旧人,当年的李玄都踩着无数老辈人登顶,君以此兴,必以此亡,也该被别人踩着上位了。

  就算有看好李玄都的,最多就是认为两人平分秋色,然后李玄都凭借老辣的厮杀经验堪堪胜出一招半式。

  只是谁也没想到,两人刚一交手,李太一就完全落入下风之中,这又要让人不得不感叹一句,姜还是老的辣。

  不过半炷香的时间,李玄都已经把李太一逼到望仙台的角落,李太一只要一招不慎,就要被李玄都打落望仙台,若是按照斗剑的规矩,不分生死,却分胜负。

  李太一自然也知道这点,不敢再有分毫藏私,不顾体内的寒气侵入经脉丹田,强行运转气机,一气流转三十六个大周天,先是手中双剑一分,暂且逼退李玄都,然后双剑狂舞,剑刃上有点点流华随之飞舞,形成道道肉眼可见的轨迹,交织成网,不但使李玄都无从进攻,而且整个望仙台上到处都是肉眼可见的剑气流转。

  此乃清微宗赫赫有名的“北斗三十六剑诀”。

  “北斗三十六剑诀”无疑是天下无数剑士梦寐以求的无上宝典,哪怕是清微宗弟子也难以窥其全貌,唯有嫡系弟子才有望学满“北斗三十六剑诀”的全篇,而且还非要过人的资质和悟性不可。

  李玄都和李太一都是清微宗嫡传弟子,也都是资质根骨远胜常人之人,自是熟稔“北斗三十六剑诀”,此时李太一用出宗门绝技,李玄都便不能再以纯粹剑术应敌,只能同样用出“北斗三十六剑诀”应对。

  两人同样出剑,同样的剑诀,不过李玄都是单手单长剑,李太一是双手双短剑,故而两者又是迥然不同。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李太一迅猛向前,要打贴身近战,李玄都则是要拉开距离,力求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控制在三尺左右。

  只见得两人出剑越来越快,身形也越来越快,望仙台上尽是两人的身影和煌煌剑光。

  观战的陆雁冰只觉得自己的眼睛已经有些跟不上了,可见两人的出手速度是何等之快,陆雁冰自忖如果是自己对上两人,此时便要败了。

  相较于陆雁冰,秦素看得更深一些。其实那些人没有看错,都说拳怕少壮,李玄都凭借“五炁真丹”修补境界,再靠“五毒真丹”拔除隐患,都是外力,终究不比自身修炼出来的气机那般契合圆满,与浑然天成的李太一相比,稍有逊色,之所以能占据上风,还是因为李玄都与人交手经验丰富之故。

  可一旦让李太一缓过气来,孰胜孰败就不好说了。

  第一百九十九章 二先生至

  正当战局焦灼的时候,忽然不知谁高喊了一声“二先生到了。”

  只见一叶扁舟从海上而来,舟上立着一人,身着黑色鹤氅,手中握有竹杖,不是张海石是谁。

  有道是,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李玄都落魄失意的时候,哪怕久居清微宗中,也不见有人来探望拜访,孤苦伶仃一人。可他意气风发的时候,行走江湖遍地都是朋友,天下无人不识君。

  不管张海石如何性格古怪,毕竟是太玄榜第六人,在清微宗中,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便是做了宗主的李元婴也要让他三分。所以当他来到此地时,观战之人纷纷与这位二先生见礼,哪怕这位二先生并不回应,这些人的脸上也不见丝毫不忿异样,反而觉得与有荣焉。

  唯有经过东华宗大船的时候,张海石主动与太微真人互相见礼。

  小舟无人撑船,只凭张海石的气机催动,徐徐前行,最终来到秦素等人所在的大船跟前。

  张海石脚尖一点,飘然上了大船。

  谷玉笙作为主人,自然要主动相迎,行了个万福礼,微笑道:“见过二伯。”

  张海石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还了一礼,平淡道:“三夫人不必多礼。”

  两人之间透着生疏。

  接下来是陆雁冰,便有些畏畏缩缩,小声道:“二师兄。”

  张海石却是不与她客气了,脸色一沉,冷哼道:“整日就知道玩闹,不求上进。你若是有紫府的一半心气,我也就省心了。”

  陆雁冰面对这位二师兄,比面对李玄都还要乖巧,束手而立,乖乖聆听教诲,不敢还嘴半句。

  虽然是训斥,但与对待谷玉笙的冷淡态度相比,亲疏立现。

  如此一来,就只剩下秦素了。

  张海石轻咳一声。

  原本一直低着头陆雁冰好似得到了什么暗号,赶忙开口道:“二师兄,我给你介绍,这位就是我的好朋友秦素,是与四师兄一起来的。”

  陆雁冰故意咬重了“一起”二字。

  秦素上前一步,略微拘谨道:“秦素见过张先生。”

  张海石这次完全不同于面对前两人的态度,既不冷淡,也不严厉,反而破天荒地挂起了一个温和慈祥的笑脸,温声道:“秦姑娘,我与令尊也算是老朋友了,上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三尺高的小姑娘,一转眼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了。”

  秦素“啊”了一声,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话。

  张海石摆了摆手,笑道:“莫要拘谨,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只是个行将朽木的老头而已。”

  秦素没想到看起来很不好说话的张海石竟是如此好说话,不由羞赧一笑。

  谷玉笙把这一幕看在眼中,脸上不动声色,心中思虑几转。

  放眼整个清微宗,姓李的占了近乎八成,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些姓李的都是一家人。同理,正一宗的张家、补天宗的秦家,都是这个道理。

  因为各大宗门有一个极为有意思的规矩,那就是入赘。父子承继,乃是天下通行之理。但是此法有个弊端,大到王朝,小到家族,最不稳定的便是继承人,虎父犬子之事屡见不鲜。要解决这个问题,办法也很简单,把宗主之位传给弟子,再把女儿嫁给弟子,也就是女婿。举个例子,李如师本就不姓李,因为他娶了自己恩师的女儿,这才入赘李家,改姓李。李道虚也是如此,同样娶了恩师的女儿,所以他与李如师即是师兄弟,又是连襟。而李元婴、李玄都、李太一三人又是类似于义子之流,自小被李道虚收养长大,同样是改姓李,至于本来姓氏,已经无人知晓。

  此法有个最大的好处,儿子是老天给的,是好是坏,无法强求,可弟子和女婿却是自己选的,若是还能选错,只能怪自己识人不明。

  现在眼看着李玄都与秦素互生情愫,若是顺势一推,让李玄都从清微宗之人变成补天宗之人,让他以补天宗女婿的身份继承补天宗秦清的道统,至多是两人生下的孩子姓秦,对于李玄都来说并非什么不能接受之事,毕竟他是孤儿,不知父母祖宗是何人,本也不姓李。

  那么对于李元婴来说,这无疑是一件大好事,因为李元婴与李玄都并无深仇大恨,只是因为名位利害之争,如果李玄都能成为补天宗之主,便无法插手清微宗的内务,那么李元婴的宗主大位自然稳固,对于两人来说倒是个两全的结局。

  想到这儿,谷玉笙望向秦素的目光便多了几分热络。

  只是此事最大的变数还是这位二先生,如果这位二先生不肯点头,此事便不大可能行得通,不过看张海石对于秦素的态度,却是大有可为。

  想着这些,谷玉笙开口道:“二伯也许不知,秦姑娘不仅仅与老五交好,与四叔也是好友,形影不离,依我这个过来人的经验来看,秦姑娘贤良淑德,实是四叔良配。”

  秦素脸上飞红,不知所措。

  虽然秦素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被江湖中人称呼一声“秦大小姐”,从小耳濡目染之下,心思也不算差,但她并非是那种热衷权谋算计之人,此时未曾深思许多,在她看来,两情相悦,贵乎自然,若是掺杂了种种利害算计,那可无味之极了。

  张海石没有反驳这位三弟妹的话语,反而觉得这个老三媳妇难得顺眼一回,笑着点头道:“弟妹所言甚是。”

  正在说话的时候,望仙台的形势猛然一变,却见李太一终于堪破了“白骨流光”的玄妙,他本就是极为自信甚至是自负之人,意志甚是坚定,只要不信,那些寒气自然奈何不得他,没了寒气的束缚之后,开始反攻李玄都。

  打到此时,已经没有防守一说,李玄都是攻,李太一同样是攻,两人对攻,一出剑便是杀着,比起方才凶险数倍,纵使两人都是顶尖的剑术宗师,也不可能毫发无伤,故而此时两人身上已经可见斑斑血迹,固然并不致命,却也让人瞧着惊心。

  秦素和陆雁冰对视一眼,均有忧色。李玄都十岁便入江湖,至今已有十数载,经历大小厮杀近百场,这等经历固然让李玄都积累了无数厮杀经验,但对于李玄都的体魄也是极大负担,纵使有“漏尽通”,也未必能将大小隐患尽数剔除。以现在的局势来看,李太一的体魄并不逊色于李玄都,也许修炼有不逊色于“漏尽通”的功法。

  再有就是,李玄都在前不久刚刚与唐秦大战一场,那可是生死相搏,尤其是唐秦的最后一拳,差点把李玄都打成两截,就算李玄都有“漏尽通”,伤势也颇为严重。虽说现在已经痊愈,但也难免还有许多细微隐患,若是陷入这种以伤换伤的境地之中,李玄都恐怕比不过李太一。

  唯有张海石脸色平静,淡然道:“不必担心,只是看着吓人,其实都是小伤而已,两人还没到动真格的时候。”

  果不其然,张海石的话音刚刚落下,望仙台上的局势又是一变。

  李玄都随手挥洒剑招、剑气,将李太一攻来的剑招一一挡开,所使已经不局限于“北斗三十六剑诀”,已然用上了“太阴十三剑”中的“剑心太玄意”,剑招浑然天成,近乎圆满。

  此时陆雁冰便有些看不懂了,她只觉得李太一的剑术精妙至极,出剑又快,如鬼魅一般,占尽了优势,却始终无法刺中李玄都,又见李玄都出招散乱,有时有招,有时无招,看似胡乱出剑,却总能出其不意,曲尽其妙,轻描淡写的便将李太一巧妙的剑招化解了,越看越是佩服,不由道:“当日在‘天乐桃源’,我与师兄斗剑,当时师兄不过先天境的修为,却总能料敌先机,处处压制于我,可见剑术一途已然登峰造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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