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既拉着谢声惟,一路朝木樨院去。
两人沉默着,谁都没有开口,手却牵得紧,脚下的步子迈得极快,几乎是转眼木樨院的大门便近在眼前。
星儿正在院门处无头苍蝇一般来回转悠着,神色惶急,眉头紧紧皱着。待见到两人身影,忙脚步匆匆地迎了上来,还未开口,先将两人从头到脚打量一遍,从外面看着全须全尾的,不像是受了什么苦楚的样子,这才松了口气。
“少夫人可算回来了,方才真是吓死婢子了。”星儿拍着心口,依旧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程既勉强提了提嘴角,摆出笑来,“还是你的功劳,搬救兵搬得及时。”
星儿闻言,倒有些腼腆起来,“若要这样论,那还属少爷的功劳最大,能亲自出马,将少夫人救回来。”
“换作婢子,有心无力,只能在院子里干着急,便是把这地磨下去一层,也帮不上多大的忙来。”
谢声惟在一旁听了,温言道,“少夫人说的在理,这次的事,你做得很好。等下便去领个赏。”
“要牢记着,你是这院子里头的人,少夫人才是院子里正儿八经的主子,凡是院子外的主子吩咐,一律顶不上少夫人开口,你不必去听,只以少夫人的话为准就是。”
星儿忙行了一礼,正色道,“是,婢子记住了。少爷放心,婢子往后便是豁出这条命去,也会护少夫人周全。”
程既瞧见她这幅如临大敌的样子,动容之余又不免觉得好笑,打趣她道,“倒也用不着豁出命去。把你这条命好好护着,往后多的是地方使呢。”
星儿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是,谨遵少夫人吩咐,婢子定把这条小命存得好好儿的。”
“婢子这就去小厨房炖一瓮白果猪肚汤,少夫人受了这样大的惊吓,可要好好补一补,还要去备了柚子叶,晚间少爷同少夫人沐浴时候加进去,洗了也好去去晦气。”
“少爷少夫人先进屋歇息,有什么吩咐再唤星儿就是。”
二人进了内室,牵着的手才略松开些,手心里满是冰凉的汗,一时也分不清谁是谁的。程既从榻边拿了帕子,垂着头,默不作声地将两人掌心细细揩干净。
从这样的角度,谢声惟能看到他绷紧的下颌,还有咬得发白的唇。
他看着,心里头便不好受起来,抬起手,拿拇指按在程既唇上,很轻地蹭了蹭,“别咬,一会儿破了,该疼了。”
他有心想要缓和气氛,逗眼前人开心,又故意道,“星儿最拿手的就是那一道白果猪肚汤,滋味儿极好。若是嘴唇破了口,等会儿喝汤岂不是只能吸溜着来了。”
话音刚落,程既忽然掷了帕子,抬手圈上他的脖颈,把脸埋在了他的肩膀上。
谢声惟一怔,顿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抬手在他背上一下下抚着,“今日吓着了?”
“是我不好,回来晚了,叫你多受了委屈。”
“我才没有,”程既的声音闷闷地从肩头传来,“谁敢给我委屈受,我能骂得他躲到地底下去。”
谢声惟失笑,“是是,我们小禾厉害极了,连我大哥在你手底下都撑不过一个回合去,怎么会受人欺负。”
又低声道,“今日在堂下站了那么久,也不知你累不累。去旁边坐着,我再抱你,好不好?”
程既这才想起了什么似的,忙从他肩膀上抬起头来,慌道,“我忘了,你今日还跪了那么久,可有觉得难受?膝盖疼吗?”
口中说着,忙将人拉去榻边坐下,也顾不得旁的,直接俯下身去,撩起谢声惟的衣袍,将裤管高高挽起,露出膝盖来。
谢声惟先前久不见光,肤色透着股没什么生气的苍白,有了印子就更加明显。
膝盖处已经泛起了明显的青紫,颜色骇人,恐怕再等等淤血就该浮上来了。
程既看着看着,心里头就涌出来密密的酸楚。他从一旁的柜子里取了药膏,半跪下来,拿手指沾了,小心翼翼地涂上去。
指腹刚挨上那块皮肉,谢声惟没忍住轻嘶了一声,他慌得马上停了动作,像是不知道怎么办了,抬起头,眼圈染上了薄薄的一层红,声音颤颤地问,“疼吗?”
不等谢声惟开口,他又低下头去,声音里透着慌乱道,“那我,我轻一点。”
药膏是熟褐色,染在指尖上,按上膝盖,揉匀了,成了略深一些的黄。
程既口中碎碎念道,“还说心疼你呢,叫人跪这么久,都不肯松口说一句。”
他说这话时眉心蹙着,脸颊用了些力似的鼓着,很愤愤不平的模样。
谢声惟看在眼里,微微笑着,伸手去戳了戳,“祖母心里头不满我向着你,自然是要给我些苦头吃。”
“不过也就这样了,没什么再过分的,不碍事。”
指端的触感像是块儿甜糕,很软,他戳下去一侧,没忍住又去戳了另一侧。
程既心底有愧,由着他动作,又忍不住地嗔他,“我同她非亲非故的,顶撞了也没什么,我都不怕,你倒是个呆子,自己还要冲上来。”
“好歹是你祖母,回头府中传着传着,成了你不敬长辈,可怎么好?”
“况且由着我去吵,未必就吵不过她们呢?”
“你这样替我出头,只怕你祖母心里要更怪你,迁怒过去,会不会往后对你更不好了?”
他说着,便忧心忡忡起来,“我不该叫人去找你的,实在是一时着急昏了头。”
“不怪你,”谢声惟伸手抚在他眉间,揉按着,温声道,“是我着急,一听说你被人为难,就慌得什么都忘了。”
“便是心里头知道你未必会吃亏,也放不下心去。”
“只要想着你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堂上,心就揪着,无论如何也舍不得。”
“我去了,哪怕能叫你少经几句不好听的话,也是值当的。”
谢声惟没觉得后悔,若真有,也只是恨自己没能到得再早些。
他捧在心尖儿上的,珍宝一样看待的人,只是一个疏忽,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就被人这样任意地欺侮着。
就在自己踏进门的前一刻,堂中端坐着的那位向来疼惜自己的祖母,还在斥他不识抬举,话里话外带了威胁,摆明了想将人撵出谢家。
若是自己事先没留了后手,再回来时,眼前这人是不是就寻不见了。
这样的念头只是在脑海中一转,就连着肝肠一并疼得难受。
不论程既受了什么罪,他都在心上一样经过一遭,甚至多出好几分去。
所以眼前人,由不得他不去护着。
程既沉默了片刻,忽地伸出双臂去,环抱着谢声惟的小腿,将脸侧过去贴着,声音很低地道,“我骗你的。”
“其实我当时怕极了。”
“那李旭本来就恨我入骨,从前就三番四次地去寻我麻烦,我实在避不过了才往城西去的。”
“我知道秋姨娘是要拿他做筏子来对付我,老夫人更在一旁默许,可是偏偏找不出法子来自保。”
他声音闷闷的,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老夫人捏准了这事模棱两可,谁都辩不清楚,可又偏偏算是一桩烂官司缠了身,最能毁人名节的,便想借机将我赶出去。”
“我其实很怕,怕争不过,怕被人泼了脏水,”他仰起脸来看向谢声惟,,瞳仁黝黑,长睫湿漉漉的,“更怕被赶出去,叫不成你相公,今后再也见不着你。”
“所以阿辞今日来救我,我心里实在是一千一万个欢喜。”
他像偶然闯入的小鹿,很乖地依偎在谢声惟膝边,一双眼里满满的都是眼前人的影儿,“有阿辞在,我就永远不会是孤零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