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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4章 独酌

  沉云阁中沙沙作响,夹杂着微风掠过竹林时的袖影。

  “如果你想,”方岐生望着聂秋,说道,“离开沉云阁之前就与我成亲如何?”

  他这时候才隐约明白了聂秋先前的忧虑,这场婚事来得突然又潦草,难免显得敷衍,不说他在不在意,他首先就得考虑这位将要被自己娶进门的人是怎么想的。

  按道理来说,双方家中长辈都不在,也得邀请一些朋友来做客,比如说周儒,段鹊,安丕才,勉强算上个黄盛,再比如说,萧雪扬,张双璧,覃,等等,多多少少也要走个过场,挑个良辰吉日,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不过,方岐生和聂秋都不想等了。

  方岐生也想见到聂秋一袭喜服的模样,红衣应该很衬他。

  聂秋平日里鲜少佩戴饰物,在方岐生的印象中,为数不多的,聂秋身着繁复华贵衣裳也就只有那么几次,那时候他还是大祭司,胸前悬镜,头戴冠冕,白袍逶迤,神情内敛,静静地立于祭坛上,直至鲜红的血顺着脖颈倾泻一地,素裳便换作红衣。

  想到这里的时候,他逐渐意识到,原来自己唯一见到聂秋着“红衣”的时候,竟是深藏在记忆尽头的最后一面,这么一想,他反而有些后悔,可惜将婚事如此潦草就定下了。

  聂秋倒是一副全然不担心的模样,唇齿一开一合,应了下来:“好。”

  方岐生按了按眉心,后悔的情绪汹涌而至,他不免沉下了神色,改口说道:“还是太草率了,等到一切都尘埃落定之际,我们再将亲朋好友都邀请来参加婚宴,你觉得怎么样?”

  “你拿主意就好。”聂秋心情愉悦,眉眼都含着笑意,说道,“我之所以要和你回沉云阁,除了向你提亲……咳,除了接受你的提亲以外,还想带你见见我师父。不过,在那之前按,我还有些事情要做,上回我来得急,走得也急,失魂落魄,也无从顾及其他礼节。”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停顿了片刻,露出了赧然的神情。

  “我无意为我自己开脱,只是那时候我太过自私,总以为将一切都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他们就会依旧像我记忆中那样,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笑着,交谈着。”他说道,“经历了这么多事之后,我也觉得当时所作所为算不上尊师重道,与其再让我深陷回忆的泥沼,倒不如立坟冢,让他们入土为安。毕竟时隔多年,该走的也都走了,滞留人间的只剩我一个。”

  方岐生忽然明白了聂秋在途中问他的那句“玄武门也一起吗”,是为的什么。

  他终究是放下了心结,将那些近乎偏执的念头也割舍,愿让这沉云阁归于伊始。

  聂秋掩住面庞,缓慢悠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声音也是含糊的,喃喃自语道:“我做过的傻事实在太多了,幸而还有得补救,只希望待我沦落黄泉时,师父他们不会太责怪我。”

  每个人都不可能亲身经历对方所经历的事情,更无从体会那种刻骨铭心的感情,就像他永远不知道聂秋是如何熬过那几年的,聂秋也永远不知道他眼见着身边的所有都远去之后,魔教后山有多么空阔寂寥,这很正常,他想,而且也没必要在这种时候共情。

  他们都不是小孩子了,不是哭一场就能解决问题的,聂秋不会掉眼泪,方岐生也不会陪着他掉眼泪,已经发生的事实无法扭转,那就只有极力去弥补曾留下的遗憾。

  所以方岐生没有对此做出任何评价,如同聂秋不会对他以前做的事情做出评价一样。

  他只是拍了拍聂秋的肩膀,将他从低落的情绪中拉出来,用平时的语气说道:“如果你不介意,我现在就将玄武唤进来,对了,你来的时候有记得带上深色的衣物吗?”

  “倒不如说,还得麻烦他们跑一趟了。”聂秋抬头看向方岐生,手臂垂下去,袖袍上的绳扣在含霜的刀鞘上轻轻地磕碰了一下,“沉云阁的人说多也不多,说少也不少,仅凭我一人没办法将他们的遗骸安置好,所以我想着,至少师父师姐,还有汶师父门下的那几位师兄师姐们,我得亲自动手为他们掘出一处安身之地……深色的衣物,我自然是带着的。”

  好,敲定了之后,玄武门的弟子们忙里忙外,聂秋也去换了身黑衣,把袖口卷到臂弯处,在常灯的院子里找了几个适合乘凉的地方,和方岐生拎着铁锹去铲土了。

  那一天,附近村落里的人都发觉这片静谧许久的竹林忽然变得鲜活,热闹了起来。

  像是烧成焦炭的幽深丛林,经历一场野火,一场大雪后,正缓慢地生出碧绿的嫩芽。

  还要等多久呢,三年,五年,十年,或许更久,在漫长的等待后,山花会开遍原野,招来鸟兽,清澈见底的溪水依旧像数十年前那样流淌着,化作亘古不变的一粒琥珀。

  而此时,在视线的尽头,给这片寂落了许久的地方增添了几分生机的一群人,实际上鲜少交谈,偶有的声响也不过是铲起泥土时的细细簌簌声,或是土堆里突然窜出两条蛇,他们才有点别的举动,卡七寸的卡七寸,去拿箩筐的拿箩筐,实在是从容不迫。

  傍晚时分,填饱了肚子后,聂秋烧好了热腾腾的水,将自己以前住的那间房收拾了出来,木桶生了青苔,实在是用不了,于是只能让方岐生将就着用干净的毛巾擦洗一遍。

  趁着月上枝头,夜深人静,方岐生也在沐浴,四处无人,聂秋便去了院子里。

  那几棵树底下都挖好了深深浅浅的土坑,在夜晚中褪去了喧闹,像伺机而动的小黑猫,睁着大大的眼睛,瞳孔在黑暗中连成一条细线,静静地窥探着院中的人影。

  聂秋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酒杯,将坛中的烈酒倒入杯中,水波灵动,映照出清冷的月光,被晃动的纹搅碎了,千百片破碎的镜子四处散去,他的手腕向下沉,落在桌面上,没有打翻这面桌子,稳稳当当地将溅起的水花都收拢,啪嗒一声,水面重新安静下来。

  “师父,你也见过方岐生了。”聂秋放轻了声音,望着面前身形比自己宽大不了多少的骸骨,并不觉得惊悚,反而很熟稔地攀谈道,“有些话,我当着他的面说不出来。”

  “我知道师父你向来不喜欢魔教的做派,直至你辞世多年,我也才知晓原来你与常教主是同母异父的兄弟,想来你以前教导我的时候,所说的那些殷殷叮嘱,其中也隐含了你一直以来的遗憾吧。”他晃了晃手里的酒杯,说道,“可惜我也未能免于世俗,人在世上终究身不由己,虽然师父竭尽了一生想要摆脱,却也未能料到最后会落得这种结局。”

  “即使我现在再问,后悔吗,不后悔吗,您也没办法回答我了。”

  今夜的空气格外的好,有股清新的草木香,酿进皎洁的月光里,倒有种别样的味道。

  聂秋还没有喝酒,就觉得已经醉了大半,他用手掌托着下颚,轻轻地笑:“但我是不后悔的。我自觉向来内敛矜持,每次碰见方岐生的时候却失了分寸,被他两三句话就耍得团团转,以前我从未想过要与谁白头偕老,如今我只希望能早点和他共度余生。”

  “魔教就是绝对的恶吗,正道就是绝对的善吗?”他说,“师父,我觉得未必,魔教和正道都不过是个称谓,魔教有十恶不赦的恶人,纵使正道也有伪善者,不是吗?没有人是纯粹的善,也没有人是纯粹的恶,芸芸众生皆如此,有黑就有白,不能够一概而论。”

  “因为我屠戮人命,所以我是恶人,因为我杀的都是魔教中人,所以我又是好人。”

  聂秋叹道:“这种话我听得多了,便觉得好笑,不过是立场不同罢了,又何谈善恶?”

  “没有谁的手是绝对干净的,既然都沾满了血液,那就都不必自称是替天。行道。”

  “我这话不是为了魔教辩驳。师父,我只是想说,我渐渐也有了自己的想法,和你教给我的不同,你兴许会斥责我,兴许会觉得我长大了。是啊,毕竟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我早就不是当初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笨拙又倔强的小孩了,所以……师父,你可以放心了。”

  “镇峨王时至今日都挂念着你和汶师父,再过些时日,等他腾出时间就会来见见你们,师父,你知道之后会稍微觉得宽慰吗?他不是不曾原谅,只是拉不下脸面,直到现在,他仍然将你和汶师父视为友人,只是可惜未能说出口,白白将那几十年的时间都蹉跎殆尽。”

  聂秋将酒杯抬起,翻过手腕,让杯中的酒淅淅沥沥淌了一地,将泥土濡湿成黑色,而他抬眼看向这沉默的听众们,柔声说道:“在座诸位,师父或师姐,师兄或师弟,皆有侠肝义胆,我幼时在此拜师学艺,常受诸位照顾,纵使那几年的时光只是我人生中微小短暂的一部分,我也应当将接下来这几十年的时间用来铭记你们的恩情,不会轻易忘怀。”

  屋内的水声渐渐息了,明月拨开浮云,将清澈如玉的余晖编织成盈盈的明盏灯火。

  他把手里的酒杯倒扣在桌面上,像誓言一般,说道:“往后,我将以生铭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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