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院子的时候，他已经在了。
我陪伴他这么多年，第一回见他饮酒。他安静沉稳地坐在凉亭中，为自己斟酒一杯杯独酌，神色不变。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眸。
我知道他醉了，他从不会用这样的眸光看我。
冷淡深邃的眸褪尽了霜色，酒水的后劲点染了他的面容，线条分明的容颜染着浅粉变得柔和。
眼底氤氲水雾，朦胧凝笑向我看来。
他说：“雪儿你过来！”
我迟疑走近，脚步又轻又浅，害怕他从酒劲中醒来看清我是谁，又将我狠狠推开。
“雪儿你怕为师？为师督促你勤学苦练，只是想让你能早日独当一面。为师不能一直陪在你的身边，为你诛妖除魔。”
“都是为师将你骄纵坏了，昨日见了那蛇妖还害怕吗？它虽看着可怖，却不伤人……”
他的这番话，让我心头腾起的那一丝奢望喜悦，在一瞬间被酷寒的冰水浇灭。
也只有在这时，我才能唤他一声，“师父。”
这个称呼如同禁忌，若是我这般唤他，他便如针刺般脸色陡变，恨不能要我性命。
我在他面前缓缓坐下，他微醺地凝视着我，忽而握住了我没有温度的手。那般留恋，却让我心如刀绞。
“雪儿，再叫一声。”
他这样温柔的声音，眷恋的目光让我没有办法拒绝。
我对他莞尔，念道：“师父，师父……”
“雪儿这些年，我收集到了妖魔身上不少内丹，很快就会换你回来。”
我惊愕望着他俊美温柔的面容，他的掌心与我不同，修长有力的指节长着薄茧很温暖，让我贪念，无法忘却的温暖。
这一刻，我分不清他到底是不是真的醉了。
我飞快地想要抽回手腕，他陡然握紧，一寸寸收紧力道，要将我的手腕捏碎。
“师父，我不是……”话没有说完，他力气极大地将我拽到身边。
我跌入他的怀中，他的怀抱温暖宽厚，衣衫染着檀香。我凝视着他线条坚毅流畅的下颌，微微失神。
曾几何时，我能在他怀中撒娇，靠在他的枕边睡觉，与他片刻都不分离。
他说：“雪儿不要再下山贪玩让我找不到你。”
“你喜欢吃得，穿得，为师都还记得。”
“如果为师早些答应你，陪你远走天涯，是不是就不会失去你？”
雕琢的眉眼皱起，温柔得近乎痛楚，眼底的水雾似要溢出……
我忍不住伸手想要为他揉开眉眼间的皱褶，却记起，我不配！
他早已不允我再近他，再碰他。
我贪恋他的怀抱，他的气息，他所有的一切！近乎疯狂。如果不是他醉了，我不敢将臂膀勾住他的脖颈，不敢将面容贴近他的胸膛，不敢如此依偎在他的怀中。
我嗫嚅：“师父，我会陪在你的身边，不管你怎样对我，我都不会离开。”
自从你救下我，我的命是你给的，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任何，皆可以拿去。哪怕要收回我的性命。
是酒醉还是压抑了太久，他的臂膀缓缓收紧，这样的力道要将我揉入血肉之中。
“雪儿，”他垂下面容，修长的脖颈如同洁白的天鹅，让人没有任何不该的想法。他蛮横地抱着我，像是稚童搂紧心爱的玩具，舍不得松开分毫。
唇笨拙地靠近，落在发丝间，落在眉宇上，慢慢往下……
我为妖，一直只吐纳吸收天地灵气，从未有过为害苍生的想法，更没有想过蛊惑谁吸纳精魄。
这一次是我蛊惑了他，还是他蛊惑了我？
我尝到他舌尖的酒味，香甜而又醉人……
他在我耳边絮絮轻语：“雪儿我又收了一个徒弟，他像你一样单纯，我看得出他不愿诛妖。我是一个无用的师傅。”
“不用自责，你永远是我最好的师父，最好的主人。”
他手指抚上我蒙在眼睛上的绷带，露出困惑之色，我怕他想起，急急地遮住了他的眼睛。
手心下的睫羽纤长轻轻扇动，鼻翼下的唇角微扬一笑。
好多年了，我快要忘记他微笑的模样，很美，若樱花一瞬，若烟花绽放。
这一夜，我又重新睡在了他的身边，听着他均匀绵长的呼吸声，看着他合眸安然的睡颜。一如多年之前，又有些不一样。
那时候我只有小小一团，可以随意睡在床榻的任何地方，甚至可以睡在他的胸膛上，他腰腹间。
等我再大一些时，到了盛夏他就将我抱在怀里一夜不松手。
月光洒落，被褥上有几点斑驳的血迹，嫣红夺目。
他要渡劫羽化，我不能坏了他的心境道行。悄无声息地出门，我打来了水，仔细地将被褥上的血迹擦洗去……
人妖陌路，我从不奢望他记起，只想为自己留下些什么。
我靠在床榻边守了他一夜，不敢再躺回他的身边。
天明之后，方一睁开眼就看见他用剑指着我。比剑更伤人的是他厌恨不耻的眸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