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从恩的话音刚落，高林心那张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眼里满是惊愕，恐惧和佩服。
“这蒋大公子大才，借八方力量，铲除了内部最大的威胁，现又要对江浙财阀动手。武有武的手段，文有文的策略……”
方从恩平淡无奇地说道，高林心却听得惊心动魄，老爷子一双慧眼似乎将大公子布局已久的秘密看个透彻。
“整肃金融，掠财于商。他必定要从江浙下手，江浙这魁，在这上海滩。上海滩，鱼龙混杂，把杜宇生抬上桌面，摁住黑道，；把你高林心调往上海，锦衣附体，西厂设衙；至于商道嘛，早有孔宋两家暗中活动。”
方从恩顿了顿，轻轻地叹了口气，看了看满脸惊愕的高林心，又说道。
“把我方某人逼出来，不过是想借我种种虚名，在文人士子中间引导舆论，让文化界的人为蒋大公子摇旗呐喊……”
方从恩的话音刚落，高林心不由得端起面前的茶杯，咕咚咕咚地大喝了两口，喝得太急，以至茶水从嘴角淌了下来，滴在他那身灰色的中山装胸前。
“老爷子真是神人！”
高林心重重地把喝得见底的茶杯放在桌上，由衷地向方老爷子竖起大拇指，眼里露出那种心悦诚服的神色。
“大公子一再吩咐在下，是请您出山，可不是您所说的逼。”
高林心又解释道。
方从恩淡淡地笑了笑。
“是请，是逼，大家都清楚，结果都一样。去年，犬子方城在上海滩行动自如，丝毫无患，方某就明白定有今日。”
高林心惊讶地睁大眼睛，看着从容淡定的方从恩。
“去年老先生就知晓大公子的意思？”
方从恩又笑了笑，用手轻轻地撇了撇唇上的胡须。
“犬子方城到上海，想干什么，你们大公子肯定是清楚的，只不过他们双方的目标一致，蒋大公子也乐见那种局面出现，甚至为了确保犬子计划的成功，不惜暗地里进行通融，甚至是支持。”
“文重月是戴局长的忠实鹰犬，他又要对付犬子，阿城估计是活不了今天的……”
“军统、中统，上海警察局对犬子一路绿灯，旁人以为是他本事大，实则真正给他背后撑腰的人是你们的蒋大公子。”
“我想你高处长也没少下令给上海方面吧……”
方从恩微笑着看着高林心，眼神颇为神秘。
高林心微微地张着嘴，不由得点点头。
“那个时候，身在乡野的方某就已然明白，收拾完父子俩最大的隐患势在必得。戴一死，就要对江浙动手，就要对上海动手，要干这件事情，可远比杀一个戴雨浓要困难千百倍。”
“老先生就这么确信大公子一定要您出山？”高林心轻声问道。看書溂
“江浙，富庶之地，重文轻武。江浙文魁，首推言家，江南文士，以言家马首是瞻……”
“言家？”高林心一愣，脱口而出，却又想瞬间压出这两个字，眼里闪过一丝惊愕和忧虑。
方从恩冷冷地笑了笑，却装作不知道，继续说道。
“儒门言家！”
“虞山言家镇的那个言家？”高林心又问道。
方从恩点点头。
“儒门言家弟子遍布江南，所谓十儒七言。言家子弟在江浙一带开枝散叶，在文化界形成一股强大的力量，他们没有钱，没有权，却有着极其强大的舆论手段，有张可以把死人说活的嘴，有杆可以把黑色写成白色的笔！”
“大公子要想在江浙干大事，一定会控制民间舆论，而舆论的话语权，却是在那帮文人士子手中。他们脸上的嘴，手里的笔直接决定着舆论的走向，也决定着到大公子那件大事的结局。”
高林心静静地听着方老爷子说着，心里暗暗地惊愕不已，原来文化有那么强大的力量。
“这群人手里拿着的笔远比任何的枪炮、刀剑都要厉害，这些人足以影响天下人，足以影响几代人。”
高林心突然说道。
“但他们的骨头也是最硬的……”
方从恩看着高林心，满是细纹的脸上忽然涌起一丝诡异的笑容。
“再硬的骨头，也能被敲碎。即使敲不碎，还有一种手段。砸！用钱砸，文人清高，再清高的人，也是人，是人，就有欲望，有欲望，就一定有人来诱惑。”
“最后，就看诱惑的大小了……”
“要是有人不受疑惑呢？”高林心冷冷地问道。
方从恩脸上那丝诡异的笑容愈发地神秘，他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敲了敲面前的玻璃杯，淡淡地说道。
“高明的手段不是诱惑所有人，而是诱惑一个人……”
高林心皱起眉头，疑惑不解地看着方从恩。
“儒门言家文人士子遍江南，不是所有的文人士子都是硬骨头，只要有一个受不了诱惑，被收买，剩下的就好办多了。”
“文化人，清高不过是表面，骨子里却是贪婪！贪名，贪利，却又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当骨子里的贪婪得不到满足，他们就会抱团取暖，论资排辈，称兄道弟，攀扯关系，形成小圈子，在这个小圈子里自娱自乐。”
“一旦，这个小圈子被打开一个缺口，某个人被诱惑，圈子里其他人不是排斥，不是抵制，而是会像苍蝇一样围上来，他们可以在外面摆出清高面孔，在他们的圈子里却像是在北方澡堂子里一般，将内心所有的肮脏、龌龊全部显露出来。”
“这个圈子里的人，会羡慕、嫉妒那个被诱惑的人，甚至会眼红，但最后他们都不会出卖！”
“为何不会出卖被诱惑的人？”高林心真心的请教，惊愕地问道。
方从恩笑了笑。
“因为，他们也想被得到那些实实在在的诱惑！”
高林心似乎没有听明白，只见方从恩冷冷地笑了笑。
“比如，一群教书先生围坐一堂，突然来了一个为富不仁富翁，对大家说，谁给我写本赞颂我的传记，我给谁一万大洋。这一群教书先生不会有一个人答应。”
“如果，其中的某个教书先生暗地里答应了富翁，其他的教书先生会怎么样？”
高林心茫然地摇摇头。
方从恩又冷冷地笑了笑。
“就有第二个教书先生去找那个同意写书的同行，希望能分一杯羹。有了第二个，就会有第三个……”
“总会从始至终都不被诱惑，收买不了的教书先生。”高林心接了一句。
方从恩眼里露出鄙夷的笑容，轻轻地摇摇头，叹了口气。
“是的，总有骨头硬，软硬不吃，经受得住诱惑，坚决不被收买的教书先生。可是这样的人，就会被那群逐渐收买的教书先生逐渐地排除那个圈子……”
“不再视他为同类，不再与他排资论辈，不和他称兄道弟，甚至将他当作阻挡发财的绊脚石，打压，甚至迫害。”
“一群人，光着身子去澡堂子里洗澡，那群被收买的人，屁股上刻着‘汉奸’两个字，总是害怕被人看见的，他们只会让屁股都刻着‘汉奸’两个字的人同去……”
“甚至为了壮胆，他们会主动地发展那些和他们一样的人，主动给为富不仁的富翁拉皮条，当龟公，只想给更多的人屁股上刻上那两个字。”
方从恩慢悠悠地说着，眼里却突然充满了忧虑，深深地忧虑。
忽然，方从恩看到吕大封捧着一件东西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