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太阳，既温暖，又觉得有些刺眼。从静安寺后面出来的方城穿过一片小竹林，又从一道石板铺就的小巷走了过去，出了巷子横穿两条马路，转个弯，就是十六铺码头。
十六铺码头的左边不远的路口就是圣玛利亚医院，昨天晚上就是方城把中枪昏迷的她送到了那里。不知道秋月枫现在怎么样了，去霞飞路也这么走，不过是在十六铺码头的右边。
方城慢慢地穿过竹林小道，走在那片石板巷子里，巷子两边都是些破旧的木板平房，住在平房里的人们早已起床，赶出去忙碌着一天的生活。
拉洋车的早已出门，下脚力的也都去了码头、车站，小摊小贩们更是推着，担着他们的家伙儿一路吆喝开了。
箱子里只有一群老的，少的女人带着半大不小的孩子在门口生着炉子，或拿着破旧的毛巾给孩子搓着脸。
走在巷子里的方城感觉一种莫名的放松，紧绷的神经似乎得到了很大的缓解。
他希望这条青石板巷子永远没有尽头。
可是
没有尽头的路只有黄泉路！
向左，还是向右？方城面临着选择，左边就是圣玛利亚医院，右边是去杜公馆的路。
必须要向杜宇风问清楚，《白起书》背后一定隐藏着巨大的秘密。
可是，可是来都来了，还是去看看吧……
方城在路口默默地抽了一支烟，下定了决心。
清晨7、8点的医院人并不多，这是一家法国人开的医院，入院的也基本是非富即贵有头有脸的人物，而且外国人更多些。
方城在护士站打听到秋月枫就住在302病房，他缓缓地走了上去，心里却在嘀咕，该说什么呢？
一脸苦笑的方城走到了302病房的门口，透过门上那块小玻璃窗户，方城望进去，病床上躺着的正是秋月枫，脸色苍白，双眼紧闭，头发凌乱，鼻子上插着氧气管，露出白色被子外面的手上插着输液针。
只有一个老妈子正坐在病床边上的木椅上打着盹儿。
方城轻轻地推开了门，慢慢地走了过去，秋月枫和老妈子都没有醒来。
方城蹑手蹑脚地走到秋月枫面前，低下头去，仔细地看了看她的脸。刚才问了问护士，昨夜做了手术，子弹已经取出来了，人很虚弱。
活着，就好。
方城直起腰来，看了看挂在木架上的药液，一脸平静，转过身，又蹑手蹑脚地向门口走去。
“先生，您找谁？”背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应该是正在打盹儿的老妈子醒了。
方城回过头来，笑了笑。
“我是她朋友，过来看看。”
老妈子站起身来，一脸倦意，和善地对方城说道：“先生贵姓，等这位太太醒来，我告诉她您来过了。”
方城摆摆手，微笑着说道：“不必了，看她没有大碍就行。”
方城刚把手搭在门把手上，突然又转过头问那位老妈子：“杜爷不是派了两个人来吗？还有个嬢嬢呢？”
“哦，王妈一早被许先生接过去了，说是老爷昨夜没睡，让王妈回去熬粥去。只有王妈熬的粥，老爷才喝得下。”老妈子一边说，一边弯下腰来把秋月枫身上的被角压在她的身下。
方城突然一愣。
他想起来，昨天晚上杜宇风让老许也是去给他熬粥，最后却并没有给他喝。这不是杜宇风的作风，更不是他为人处世的风格。
为何杜宇风会如此的反常？方城想不明白。
他轻轻地摇摇头，拉开了门。
“等等……”声音很小，方城却听得仔细。
方城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您老去给这位先生买点吃的吧……”声音还是很微弱，秋月枫醒了。
老妈子嗯了一声，轻手轻脚地从方城身边走过，出去的时候还把门给带上了。
“是你救了我？”秋月枫偏过头来，惨白的脸上半闭着眼睛。
方城没有动，他实在不知道转过身去，又能和她说什么。
救她，是一种本能，仅此而已。
“你就这么不愿意再看到我了？”秋月枫努力地提高了声音，却引来了种种的咳嗽，那一枪击中了肺部。
方城有些不忍，缓缓地转过身去，又向病床走了两步，一脸的平静，淡若止水的眼神看着虚弱无力的秋月枫。
“谁救你不重要，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秋月枫努力地挤出一丝笑容，眼角却淌出了一滴泪水。
“是不是我们认识的那一天，你就知道我是蝮蛇？”
方城默默地看着她的眼睛，微微地点了点头。
“那你……，那你还要，还要和我结婚？”秋月枫突然睁大了眼睛，任着眼角的泪水淌下来，湿了脸边的枕头。
秋月枫突然把头偏了过去，方城却看见她正死死地咬着嘴唇，她不想在她面前哭出声来。
“你好好养伤，以后好自为之。以后，就当不认识我，也当我今天没有来过。”方城平静地对着秋月枫说道。
“那你今天为何要来？是不是来看我死了没有？”突然，秋月枫又偏过头来，满是泪水的双眼盯着方城，语气激动，惨白的脸上憋出了一团红晕。
方城不想和她再纠结，看秋月枫现在这个状况，死不了。既然死不了，自己应尽的那份情义也就算是尽到了。
方城没有说话。
“你们以为让戴老板倒了台，就万事大吉了？”秋月枫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让方城心里一沉。
“延安、中统、军统内部那些野心家都是一丘之貉，都想搞垮戴老板，要么是想争权夺利，要么是想取而代之。真是可笑之极，一群宵小也能扳倒亚洲谍王，真是可笑！”
秋月枫一口气说了很多，说完，胸膛却起起伏伏，似乎用尽了她全部的力量。
“姓李的真认为戴老板倒了，这天下就是共产党的吗？你们知不知道明里暗里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又有多少隐藏在暗处的间谍、特务在四处活动。”
方城缓缓地走了过去，慢慢地坐在刚才那个老妈子坐过的木椅子上，他相信这个时候的秋月枫说的话是有用的。
“如果，如果不是有戴老板一直压着，还不知道有多少牛鬼神蛇、鬼魅山魈钻出来，中国会是什么样子，谁又知道呢！”秋月枫似乎是在喃喃自语，说话的声音不大，却能够让每一个字都钻进方城的耳朵里。
“他连自己的结拜兄弟王亚樵都杀，还有什么做不出来？你是不是和这个世界上所有人的一样，都认为他是盖世魔王，杀人屠夫？”秋月枫偏过头，看着方城的脸，脸上挤出一丝神秘的笑容。
“你知不知道他为何一定要杀当时第一杀手王亚樵？你又知不知道他为何今天要去北平？”秋月枫的话如同一颗子弹击中了方城的心脏。
窒息，无法呼吸的窒息感让方城的脑子一阵眩晕。
但，他却努力让自己的眼神的脸色保持着镇定和平静。
秋月枫幽幽地笑了笑，那种惨白的脸上挤出的笑容，如一朵似要枯萎的白茶花。
“王亚樵不死，死的就会是戴老板；那个时代的戴老板一死，还有谁可以扛起抗日谍报的大旗？你真的以为王亚樵就是个玩斧头的？乱世，不是枭雄就是绿莽，哪有那么多的侠忠义士！”
秋月枫笑了笑。
“那他为什么要去北平？”终于，方城开了口，淡淡地说道，有些紧张的手从兜里掏出香烟，又若有所思地把抽出来的一支烟塞回了烟盒里。
“他不去，背后的那群人又怎么会跳出来……”秋月枫笑了笑，感觉笑得很吃力。
方城的心，一阵冰冷。
原来，姓戴的什么都清楚，他知道有一群人一直在谋划着在政治上扳倒他，甚至密谋对他进行暗杀。
只是令方城想不到的是，姓戴的居然亲自当诱饵，去亲自钓那深藏水底的大鱼。
他到底知道多少呢？我们在北平的同志，岂不是……
心急如焚的方城却一脸平静，缓缓地站起身来。
“他就那么肯定那群人会在北平对他不利？”方城还是问了出来。
秋月枫的眼里露出狡黠的笑容。
“一个普通、平凡的人又怎么会是亚洲谍王？马汉山投日，你当真我们不知道？如果戴局长亲自充当钓鱼的诱饵，那马汉山就是那个鱼钩，带着倒刺的鱼钩！”
方城平静如水的脸上感觉一阵阵的刺痛，那是肌肉紧绷的原因。
“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他弯下腰，低下头来，静静地看着秋月枫苍白的脸。
秋月枫吃力地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她从被子里伸出左手来，微微有些颤抖，张开手指，轻轻地抚摸了一下方城的脸庞。
“有些事情，已经无法停止。我，只想让你在这里多坐一会儿……”
方城的脸很冷，却能感受到秋月枫的手指更加的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