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刚才说骗？”杜宇风笑了笑，干枯的手指叩了叩桌面，看着方城说道。
方城点点头。
“刚给你说起《白起书》与你方家，与我的渊源，其中里面这篇《势为说》，里面就有你要找的答案。”杜宇风说得慢条斯理，不紧不慢。
“杜某不知道方少爷今晚遇到何事，据我对你的了解，定是些让你无法承受之事。你能找我这里来，肯定是有目的和原因的。你先不必说事，咱们先闲聊这篇《势为说》吧。”
方城没有说话，心神却定了许多，自从童白松出现在同福里，直到现在，他的境遇完全可以说是不可思议，说出去估计无人能信。
秋月枫被明永和尚一枪，生死不明；王美兰又身负重伤，死生不清；王美兰带回来的信息是明永和尚是个日本人；金裁缝是日本谍报鼻祖青木宣一的弟子；许常山手里的东西是日本人玩的诡计；杜公馆的账房先生老许居然可以模仿李部长和父亲方从恩的声音。
关键是，杜宇风居然是父亲方从恩找了几十年的小乞丐。
这一切的一切，千丝万缕，却犹如一团乱麻。一夜之间，所有的事情如同一个缠绕不清的线团塞进方城的脑子里，捋不清，斩不断。
杜宇风看着方城有些失神的表情，略略地停顿一下，轻轻地将方城面前的紫砂杯推了过去。
方城回过神来，默默地端起紫砂杯，却没有往嘴边送。
杜宇风笑了笑，沉声说道。
“看来方少爷方寸已乱，杜某多说无益。既然方少爷是来寻杜某解惑的，那我就直截了当地说了吧。”
这一句话让方城的眼神一亮。的确，杜某前面说那么多之乎者也，方城已然听不进去了，他现在最想知道的是答案。
或者是启示。不错！方城终于知道自己为何要来找杜宇风，就是需要一个启示，需要一个更睿智的人来拨开那层云雾。
“你一进来就说被骗了，我回答你的是，这也不是坏事，至少你知道被骗了。对吗？方少爷。”杜宇风半眯着眼，精锐的眼神盯着方城有些苍白的脸。
方城点点头。
“欺骗，不一定是坏事的。更幸运的是，你还知道自己被欺骗，至少你已经知道了一半的真相；剩下的一半就是他为什么要骗!对吗?”
方城又点了点头。
“你进来的时候，又说戴老板可能根本没有那个意思！我想问问你，他没有那个意思？那个意思是他反蒋自立的意思，还是勾结倭寇的意思？”
方城一愣，难道这还需要说吗，当然两者都有。
杜宇风似乎看穿了方城的心思，微微地摇了摇头，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
“你为何要纠结他有没有那个意思呢？你不是戴雨浓，金裁缝更不是你方少爷，为何要去揣测别人的意思！我只问你一句，无论他有没有那个意思，他对你们，对蒋家父子，对这个时代是不是个威胁？”
方城顿时睁大了眼睛，盯着杜宇风脸上神秘莫测的笑容。
“《白起书》中的势为说讲得非常的好，事与势是相互成就的，戴雨浓在过去的二十年里叱咤风云，建功立业，那是他事借势力；而目前，他的存在已然成为了时代前进的畔脚石，已然是逆势而亡的局面。”
“他的兴起谁也拦不住，他的倒台谁也扶不起。你说的金裁缝布这个局至少不下十年，又如何？还不是要等姓戴的在逆势之秋而后动，为何他不在十年前动手呢？过去这二十年，针对戴雨浓的阴谋还少吗？哪一次有成功了呢？”
方城点点头，他应该听明白了。
戴雨浓的兴衰生死其实与旁人无关，都是这个时代的选择，历史的车轮谁也无法阻止。
“方少爷天资聪慧，想必你已经清楚了其中的禅理玄机。”杜宇风一脸平静，眼神淡定自若。
“我不清楚你到底遭遇了什么，你一进门也只说过一句，金裁缝是日本人，是他策划了一个巨大的阴谋。好，现在我们就说说这个日本人金裁缝。”
“无论这个阴谋有多大，其实并不重要。日本鬼子既不能再打回来，你们共产党也不可能再走一次万里长征。还是那句话，有些势是改变不了的，正所谓大势所趋。”
“无非多了一个日本人，无非是一个潜藏极深的日本特务，仅此而已。更何况，他现在还暴露了身份，你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杜宇风的话既如春风拂面，又如冰雪沁骨，让方城不由得打了冷颤。
“自从你方少爷入了特工这一行，就应该清楚，不知道何时何地会有一颗子弹射向你，更不知道这颗子弹会是谁人所射，可能是你的敌人，可能是你的朋友，也有可能是你的同志，甚至有可能是你的至亲骨肉。”
方城轻轻地抿了一口紫砂杯里已经冰冷的茶水，那股顺喉而下的冰凉反而激得他浑身发热。
杜宇风的话让他醍醐灌顶，不错，所有的不可预知都是合理的。
因为，不可预知的状况发生就是特工唯一可以预知的。
自己今晚的表现实在不是一个久经训练的特工所为，方城心里暗暗地自责，却又暗暗地庆幸，庆幸自己运气不错，金裁缝没要自己的命，庆幸枪杀王美兰的凶手没有追到同福里。
更庆幸自己无头无脑地撞到了杜公馆，不但解开了父亲方从恩悬在心中几十年的结，还让杜宇风的一席话浇醒了自己。
杜宇风从方城细微的表情看出了他的变化，眼里露出欣喜的神色。
“事情没那么糟糕，你的任务还是刺戴，我的谋划也是刺戴。无非是一个日本老牌特工突然冒了出来，影响不了大局。你说他谋划了几十年，我不也谋划了十多年吗？我甚至还将自己的阴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你。”
“重要吗？你方少爷既无法阻止，也无法参与。说句方少爷不爱听的话，你也不过是这盘棋上的棋子而已，你明知对方要将军，作为已经过河的卒子，你又能干什么呢？只能当个看客，却无法左右大局。”
这个时候，方城惨白的脸上挤出一丝微笑，他又抿了一口早已凉透了的茶。
“想必杜四爷早已成竹在胸，已然谋定而后动了，方某也已然是过河卒子，隔界相望却无能为力。”
杜宇风愣了愣，眼神如刀，心里暗道，方少爷又活过来了。
“你难道不就是颗棋子吗？你的上司给你的指示，给你的任务，你能完成吗？刺戴？你连他的面都无法见到！你怎么刺？”
杜宇风的笑里藏着一丝的讥讽，那种对对手的不屑的讥讽。
“杜四爷，谁说刺杀是要面对面的？”方城狡黠地看着杜宇风。
杜宇风的笑有些凝固，方城的意思不过是在说他完全可以利用杜家兄弟，完成那最后的刺戴一击。
自己，也是他的棋子。
“你不该叫我四爷，杜某托大，方少爷叫我一声四哥才对。”杜宇风过了片刻，突然吐了一句。
方城轻轻地放下杯子，一脸肃然。
“那是你与家父的情缘，方某不便多言。方某唯一替家父心寒的是，这几十年来，家父无一日不念叨那个瘸腿断手的义子，而杜四爷却宁可藏身华室，也无只字片言。杜四爷心中可有愧疚？”
杜宇风干瘪的嘴唇微微地颤了颤，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眼神又有些空洞无神。
两人无言，屋里寂静无声。
过了半晌，杜宇风叹了口气，轻轻地拨弄了一颗算盘珠子。
“恩情似海，永生难忘，若有时日，杜某定当跪行其前。”
方城不想与杜宇风再讨论这个问题，他心里愈发的清醒，现在对他来说，最重要的还是来到杜公馆的目的——联盟。
对付金裁缝，没有杜宇风的帮助，方城没有一丝的把握。
看着方城不言不语，一副心有所思的模样，杜宇风深深地呼了一口气，缓缓问了一句。
“你想对付金裁缝？”
方城笑了，发自内心地笑了。
这才是杜宇风，一个鬼魅般存在的杜宇风。
方城点点头，伸过手去，将茶壶提了过来，给杜宇风面前的紫砂杯倒上，又给自己空了的紫砂杯倒上茶水。
杯子已经凉透，壶里的茶水却还是暖的，丝丝热气腾然而升。
“他对你很重要？”杜宇风一脸平静。
方城轻轻地放下茶壶，嘴角淡淡地笑了笑。
“金裁缝不重要，中国的土地上没有金裁缝这种日本间谍对我来说很重要！”
杜宇风缓缓地点了点头，苍白干瘦的脸上也露出一丝笑容。
“方少爷来之前，我正巧在看一些黑龙会的档案。这位金裁缝就是黑龙会的人，这是他的档案，信息不多，你可以看看。”杜宇风将放在长案上的一封档案袋推给了方城。
方城正要伸手去拿。
突然，杜宇风又按住了它，注视着方城的眼睛，身子向前倾了倾，一脸正色地说道。
“看他之前，你还是应该先看看他的。这可能会是你今晚遇到的最后一个不可思议！”
杜宇风从一叠档案袋中，从最下面翻了一封拿了出来。
方城疑惑地看了看杜宇风，又疑惑地看了看他封档案，慢慢地拿了过来，翻过背面，只见这封档案袋上豁然写着一个熟悉的名字。
三个字……
方城的脸色凝重，却没有丝毫的惊讶之色，对他来说，经历了今晚的事情，所有的不可预知都在意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