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你是在我几岁的时候找到的我？”杜宇风看着坐在面前的二哥杜宇生，问道，他的眼睛似乎有些湿润，又似乎飘过缕缕痛苦的神色。
杜宇生冷冷的眼神一愣，他怎么突然问这个。
杜宇生想了想，缓缓地说道：“你在四岁的时候被娘用十块大洋卖掉了，我找到你，你已经15岁了。”
“你知不知道我那11年是怎么过来的？”杜宇风淡淡地又问道，干瘪的胸膛有些起伏，似乎在努力地平复自己的心情，也似乎在努力地压抑自己最为痛苦的回忆。
杜宇生冷冷的脸色缓和了下来，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冷冷的眼神有些怜悯和温暖的色彩。
杜宇风咽了咽，端起面前已经凉透了的茶水，抿了一口，干枯的手有些微微地发抖。
“我四岁被卖，五岁那年被人剁了手脚，赶到大街上当乞丐，每天从未吃过一顿饱饭。”杜宇风的话有些颤抖，每一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杜宇生都能看见他的嘴唇有些颤动。
“你是在北平找到我的，我也是在被人转手卖到北平后，断的手脚。北平的达官贵人多，能多讨些钱，与我一同被卖到北平的那群孩子，活到成年的，一个都没有。我也是幸运的，有一个时刻挂念的二哥，也有一对待我如父如母的恩人。”杜宇风的眼神里顿时充满了感激之情。
杜宇生脱口而出：“方从恩？”
杜宇风点了点头，用柔和的目光看着杜宇生，说道：“是的，方从恩。还有他在北平的老婆，林诗君。”
杜宇生疑惑地看着残疾的四弟，眼神却很复杂，自从他把杜宇风找了回来，这位残疾兄弟从未向他吐露过自己这十多年的任何经历，一个字都没有说过。
闯荡江湖多年的杜宇生当然清楚断手断脚意味着什么，他也从不在杜宇风面前问及那些令他伤心的往事，想不到直到今日，杜宇风才对自己谈及。
“一个4、5岁的残疾小孩在大街上乞讨，在北平城，这样的小孩多如牛毛。各个乞丐头儿都有各自的乞讨地盘，有的在八大胡同，有点在各个王爷府门口，有点在大栅栏，菜市口。我很精灵，专门去大学门口，那里教授、先生多，新式学生多，善心自然也多些。自然，我乞讨的收入也比其他人多。”
杜宇风又咽了咽，娓娓道来。
“那个时候的我，为了一日吃顿饱饭，嘴甜眼机灵，讨得多了，就引起了其他乞丐的嫉恨。有一日，他们一群同样是要饭乞讨的可怜人把我堵在大学门口边上的小胡同里，看那个架势，我是活不成了。”
杜宇生伸手握住边上的文明棍，紧紧地握住，手背上蹦出根根青筋。
“是方从恩救了你？”杜宇生说道。
“是林诗君救了我，她给那群乞丐给了些钱，打发他们散了，我捡了一条命。”杜宇风笑了笑，笑容却显得那么的凄凉。
“方从恩夫妻俩就住在那道小胡同里，上天垂怜，让我遇到了改变我一生命运的恩人。”杜宇风满眼虔诚地说道，“那一年，我已经8岁了。”
杜宇生默默地看着他，心里百感交集。
“从那天以后，我不再去乞讨，也不敢回到叫花窝里，守在方先生家门口，我的用心其实并不单纯，那个时候的我想到的是这个女人是好人，我只能装出更可怜，更悲惨，才有可能让她彻底把我救出来。”
“你一直守在她家门口，就是想要打动他们，让他们收留你？”杜宇生用微微发颤的声音问道。
杜宇风点了点头，“是的，我别无选择，林诗君的善意之举对我来说，简直就是救命的稻草。”
“后来呢？”杜宇生问道。
“我在她家门口守了三天三夜，她和方先生回来了，我却饿晕在她家门口。夫妻俩到底是善人，把我抱进院里，给我灌米汤，喂小米粥，我活了过来。”杜宇风的眼里更加湿润。
“醒过来的我，用尽全身的力气，爬起来，跪在他们面前，求他们收留，求他们给我一口饭吃，让我做什么都行。”杜宇风说得有些急促，惨白的脸上甚至涌上了红晕。
“收留，喂养之恩天大，咱们杜家知恩图报，理所应当。”杜宇生缓缓地说道，紧握文明棍的手轻轻地松开，把它又放在太师椅扶手旁。
“一饭之恩不足道，方先生给予我真正的天大恩情，杜宇风一辈子也还不完。”杜宇风淡淡地说道。
杜宇生吃惊地看着四弟，还有什么比救命之恩更大，比活命之情更深？
“方从恩夫妻俩见我年幼，身有残疾，就让我呆在他们院里，还给我单独收拾出一间柴房让我住。白天，夫妻俩去学校，我就去学校门口，能讨几个钱就讨几个钱，讨来的钱有时候买颗白菜，有时候买些红薯回去。”
“夫妻俩见不得我这样，方先生甚至几次对我发怒生气，书香之家，岂能乞讨？我知道，这是夫妻俩体恤我，见不得一个几岁的孩童出去乞讨受人白眼。为了把我拴在院里，方先生每天临行前就会丢给我几本书，让我在家读书，每晚回家，他定会从书里挑些问题来问我，我要是答不上，还会跪地受罚……”
杜宇风的声音有些哽咽，终于，一颗浑浊的泪珠从那双透彻的眼睛里滚落下来。
杜宇生的嘴唇有些微微发颤，看着杜宇风，缓缓地吐出几个字：“此恩重于天啦……”
“方先生就这样，把我留在身边读了十年的书，直到你找到了我。”杜宇风轻轻擦拭掉挂在脸庞上的泪水，恢复了平静。
杜宇生却是满脸的不解，问道：“可是我找到你的时候，你还是在北平街头要饭、乞讨啊？”
杜宇风的脸上挤出一丝苦笑，说道：“二哥，你有所不知道，你找我的那一年，方家发生了变故，我以前给你也说过关于方城家的事。那一年，林诗君给方先生生下了一个男孩，就是去年上了长利号的老林，方家老太爷却恪守传统，非要方从恩与从小定下的娃娃亲成亲，哄骗方先生回了老家。”
“还未等方先生从南方回来，林诗君就得到了消息，一怒之下抱着孩子远走东北，回了老家。”杜宇风缓缓说道，这段故事杜宇生是清楚的，甚至知道是文重月与现在出家的明永和尚北上向林诗君告的密。
“那一年，俗名还叫鲁藏海的明永和尚在文重月的怂恿下，到北平，激怒林诗君，令方先生妻离子散，半生不得安宁。”
“那方太太走了，你怎么过活？她就没有管你吗？”杜宇生皱着眉头问道。
“是啊，那个时候的我还没到15岁，在北平举目无亲，无依无靠，这十年来，我一直把方先生夫妇当作自己的亲人，他们散了，我能去哪呢？林诗君临走，最不放心的就是我这个缺手缺足的小乞丐，她给我留了一些钱，对我说，方先生很快就会回来的，让我等着他。”杜宇风不紧不慢地讲述着。
“后来方从恩不是回北平了吗？怎么，把你赶出来了？”杜宇生急切地问道。
“方先生怎会如此，如林诗君所料，方先生很快就从南方回来了。可是，他却执意要出关寻找林诗君母子，为了安顿好残疾无法生活的我，他将全部的积蓄都留给了我，让我住在院里等他回来。”
“他回来了吗？”杜宇生又问道。
杜宇风缓缓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方先生是重情之人，没有找到林诗君母子，他又怎会轻易放弃。”
“那个时代时局动荡，物价飞涨，方先生留下的钱撑不了多久，我一个断手断脚的残疾人，怎么才能活下去呢？”杜宇风说到此处，又有些黯然。
杜宇生低下头，轻轻地叹了叹气。
“宇风得幸有一个好二哥，在我最为艰难的时刻，方先生夫妇予我十年育养之恩，二哥您给我的却是再生之情！”杜宇风说得有些动情。
杜宇生抬起头来，眼里似乎有些泪光，他从未想过自己的这位残疾兄弟还有如此传奇的经历，方从恩名满江南的大学问家，居然会是四弟的恩人和老师，难怪杜宇风有如此缜密心思。
“这就是我为何一直尊方城为少爷，也是我一直以来对他从不施以狠手的原因。我从未称方先生为父，方先生夫妇却待我如子，此恩情，宇风百世难报。”杜宇风伸出手指，一颗翠绿的算盘珠子发出清脆的声响。
“那你为何不给方城讲清楚？”杜宇生又问道，“把这层关系戳破，我们双方不是更好合作吗？”看書喇
杜宇风笑了笑，摇了摇头，说道：“二哥，有些事情，自己说破，就不值钱了，方少爷的目的和我们是相同的，等他逐渐地了解到真相，他才会坚定自己选择。”
“你不告诉他，还会有谁知道这些往事？”杜宇生疑惑地问道。
杜宇风又笑了，轻轻地说道：“二哥，你不要忘了，方少爷还有一位兄弟。”
“老林？”杜宇生更加惊讶，脱口而出。
杜宇风点了点头，说道：“是他，老林，去年来过上海。”
“他怎么会知道？他又怎么会告诉方城？”杜宇生又问道。
“老林去年受伤，地下党安排他去了苏北养伤，你不要忘了，苏北也是方先生的老家。老林一生的愿望就是认祖归宗，他怎会不去拜会自己的亲生父亲，方太太早已亡故，老林入方家门已经没了任何阻拦，古稀之年的方先生终在晚年寻得亲子，怎能不高兴？这些往事，方先生可以不给方少爷讲，又怎会不给老林讲述？”
杜宇风的脸上又露出那丝高深莫测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