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初春，上海，杜公馆。
宽敞的欧式客厅中间是一组名贵的意大利沙发，据说花了杜老板三万大洋，还是从墨索尼里的总理府“淘”回来的。
如果田文水知道屁股上的沙发曾经被墨索里尼坐过，他肯定不愿意坐在上面这么久。杜老板还没下来，他的管家下来告诉田文水，杜老板正在接老板的电话。
老板是谁，田文水很清楚。
田文水端起茶几上的茶杯，抿了一口，是好茶，至少比去年在周悦山的牛杂铺里喝的茶好多了。
一口茶，不由得让田文水想起了周悦山周老板，据说下葬的时候，戴笠亲自派了亲信从重庆赶了过来，将当年两人一起混黑道时候使用的含铅的骰子放进了周悦山的棺材里。
戴老板还是个恋旧的人啦，只是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周悦山是怎么死的，军统上下一致认为他是被共产党杀的，为了那把戴老板志在必得的宝刀。
那把刀真的那么重要吗？田文水不禁在心里暗想。那天晚上，秋月枫和田文水带着文重月的尸体开车到了上海警备司令部，两人简单地包扎一下后，在特勤部人员的安排下，当晚乘坐一架军用飞机离开上海，去了重庆。
到了重庆，田文水和秋月枫分别被两辆车接走，直到今日，两人再也没见过面，最为奇怪的是，整个军统内部，自始至终都没有听闻半点文重月的消息，连什么时候下葬，埋在什么地方都无从知晓。更为诡异的是，整个军统内部从未有人提及过他，似乎这个人从未出现过。
当然，还有一个人对整个军统组织也讳莫如深。
田文水此次赶往上海，是戴笠亲自交代的，令其过来配合杜宇生完成某项任务，至于什么任务，戴老板没明说，他又不能当面询问。
自从文重月、周悦山死了以后，戴老板谨慎了很多，也收敛了很多，田文水在军统内的地位是提升了不少，却远达不到过去文重月，周悦山在戴老板心中的地位。
他还是在忌讳自己曾经是共产党啊，田文水又喝了一口茶，心里叹了一口气。
“文水，你来了？让你久等了。”二楼楼梯上的杜宇生发话了，田文水抬起头来，看着杜宇生，立即站了起来，还是一脸木讷地说道：“我也刚到，杜先生好。”
杜宇生拿着文明棍，缓步走下木梯，来到田文水的面前，举手示意他坐下说话，自己也坐在正中央那排巨大的皮质沙发上。
仆人给杜宇生送来一杯茶，转身离开，杜宇生指着茶几上的茶杯说道：“文水，你喝喝，这茶不错，庐山雨雾，我这里虽然不像周悦山那里瓶瓶罐罐摆了一排，可茶却比他的好多了。”
田文水躬身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刚才喝两口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不过他从杜老板的话中听出了另外的门道，杜老板与周悦山似乎也不怎么对付。
难道真的是人走茶凉？
杜宇生平静地看着田文水，眼里没有任何表情，等田文水放下茶杯，缓缓地说了一句：“文水，等雨农回南京，我陪你走一趟，你的职务也该提一提了。”
田文水心里一惊，为何杜宇生突然来这么一出？事出反常必有妖，他不可能无缘无故地给自己争取位置。
“承蒙杜先生的关照，文水感激不尽。”田文水附和着说道，无论杜宇生背后打的什么主意，自己先应承着，自从那天在十六铺码头以后，事态的发展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顺利，加上秋月枫如同人间蒸发一般，田文水时时刻刻感觉如履薄冰。
“文老先生的位置是高林心接的吧？”杜宇生也端起面前的茶杯，瞟了一眼田文水，问道。
“是的，高处长能力强，资历深，所有同仁都心服口服。”田文水躬了一下身体，回答道。心里却嘀咕，高林心既是行动处长，又兼着秘书室副主任，总揽军统四个处，两个科，可以说他在军统的权力仅低于戴老板，毛局长等人。
这都是上下皆知的事儿，杜宇生为何多此一问？
“你现在是一处处长，负责的是人事、交通、训练、警务，这和你二十年来与共党打交道的经历不搭边啊。”杜宇生又说道。
“都是为党国效力，为戴局长效命，文水没有怨言。”田文水滴水不漏，不知道老狐狸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接你的茬儿。
杜宇生看着田文水，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又缓缓地说道：“看来文水对我杜某还是有防备之心啦。”
田文水抬头看着杜宇生，没有说话，既然你挑明，我也就不装了，能活到现在，谨慎是最实用的经验。
“你是不是一直在困惑那天晚上的事情？”杜宇生笑着说道。
田文水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心里却波涛汹涌，老狐狸终于露出了尾巴。不错，田文水一直都在困惑，那天晚上为何杜宇生没有出现，他的人也没有出现，更诡异地是，周悦山说过他安排了暗桩埋伏在周围，可是直到他中枪死了，那些军统的特工都没有开一枪。
自那天晚上以后，虽然田文水有千般的疑惑，却不敢去做任何的调查，既然有人能控制那个局面，说明此人的能量至少比周悦山还大，自己不去触这个霉头。
杜宇生突然提出那天晚上的事情，难道他有什么阴谋吗？田文水在脑子里快速地把那天晚上的所有细节过了一遍，自己在码头上的处理方式没有任何问题。
开枪击中老林，自己被袁克佑击中胳膊，拼死挟持秋月枫，救走文重月，拿到宝刀，秋月枫开车三人顺利离开，虽然死了周悦山和阿森，却完美地完成了夺刀的任务。
即使是现场有军统的人在暗中查看，田文水自认为自己的表现完全没有问题。
唯一的漏洞……
“文老先生死得惨啦……”杜宇生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
田文水的心里一惊，唯一的漏洞就是文重月的死！这也是这几个月来一直缠绕在他心头的梦魇，当初自己与秋月枫杀了文重月，想把他的死推在方城、袁克佑等共产党身上，后来越想越觉得后怕。
如果！如果那天晚上有人在暗中一直监视，自然会清楚文重月并没有死在现场，也清楚文重月并没有中刀，那么他胸口上那一刀是怎么来的？
“杜先生，有话您就直说，文水听着呢。”田文水还是双眼木讷，一脸平静地说道。
“我听说，有些人在质疑文先生的死，特意问问你，你可是那天晚上仅有的两个幸存者之一，杜某也是一片好意。”杜宇生满脸狡黠的笑容，对田文水说道。
好意？看来杜宇生已经知道文重月的死没那么简单，他这是在暗示田文水，这只老狐狸到底要干什么？
田文水不动声色，木讷的眼神看着杜宇生，说道：“多谢杜先生关照，文水到了重庆将那天晚上的所有细节一五一十地向上做了汇报，并通过了几个科室的严格审查，与我一样负伤归队的蝮蛇也可以为我作证。”
田文水顿了顿，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茶，放下杯子，继续说道：“文先生是被童白松那个打入党国内部的内奸甩出皇太极宝刀，插入心脏死的，杜先生应该清楚童白松可是共产党。”
田文水意味深长地瞟了一眼杜宇生，你怀疑文重月的死，我就敢提童白松。
自那天晚上以后，无人提及文重月，也极少有人提及童白松，只有当事的几个人心知肚明。田文水事后查阅过密级为“特密”的文档，里面根本没有出现过“童白松”三个字，田文水私下打探过，杰弗洋行换了经理，理由是童经理前往美国总部交接工作，至今未归。
杜宇生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尴尬地端起茶杯，吹了吹茶沫，抿了一口，说道：“童白松是共党，文水这个话可不能乱说，凡事都要讲证据的。”
“文老先生的死可是证据确凿，死于皇太极宝刀，刀就是证据，可它在戴老板手里，目击证人就是我和蝮蛇，我们两人都为此负了伤，为戴老板流了血，差点死在共党手里。”田文水说得有些激动，他知道如果只是一味地防守，想通过让步来换取他们对文重月之死的怀疑是不现实的。
再说了，文重月的死的确有很大的漏洞，那种近距离的刺杀伤口，不可能是远距离飞刀所致。
现在不是撕破脸的时候，却也不能一味退让，你杜宇生要拿文重月的死要挟我，我就敢提童白松，傻子都看得出来，你害怕童白松牵连你，把他所有的痕迹都抹去了。
田文水看杜宇生不说话，站起身来，缓缓地说道：“戴老板亲令在下前来上海听从杜先生安排，文水静候杜先生命令，如果没有公务，我就回住处了。”
杜宇生眯着眼看着田文水，也站起身来，说道：“看来文水心里有情绪，你就先回去，等我通知，刚才提及的文老先生的死，外人并不知晓，杜某也是好意，还望文水不要认为杜某有所图谋。”
田文水立即躬身说道：“杜先生多虑了，田某既效力军统，必忠诚于戴老板，在下还是知好歹的。”
田文水缓缓转身走出了硕大的客厅，门口的管家引着他走出了杜公馆。
杜宇生一脸肃杀地透过落地玻璃看着田文水离开的背影，嘴里缓缓地吐出一句话：“自作孽，不可活啊！”
“看来，不得不连他一起除掉了……”杜宇生的身后传来一句女人的声音。
杜宇生没有回头，这个女人，他既熟悉，又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