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传来一记尖锐而零碎的声响,像玻璃被裂开,砸落地面,四分五裂。
安之瞬间从高空坠落的噩梦中惊醒。
“你的伤口刚复原,应当时不时会有些刺痛。”居狼的声音从身旁传来。他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沙哑,显得疲惫。
安之应声转过头,先是吓了一跳,没看出来那人是居狼。
居狼的唇边蓄满青色胡茬,凤目通红,布满红血丝,眼底两片黑到仿佛下一秒就能跳出皮肤跃然眼前的眼袋与黑眼圈,头发也相当凌乱,东落下一缕,西落下一缕。
只有隔一天要上交客户方案,没完成方案之前不能睡觉,安之熬夜赶制,却头脑空白,急得胡乱地抓头发,才能是这副样子。
他再仔细查看一番,才看出守在床边、模样邋遢的人,是那位正经严肃的居狼。
这人居然是居狼?!
安之实在不敢相信,愣了半天,这才忍不住帮他打理落发,奇道:“你怎么弄成这样了?”
居狼一把捂住他伸来的手,紧紧地握着。
两人对视片刻,安之忽觉鸡皮疙瘩起一身,蹙起眉头,直把手往外抽,可居狼握力太大,根本抽不动。跟着,居狼一把撩开衣袖,张开嘴巴,直接咬上手腕。
安之大惊,闭起眼睛,嚎嚎大叫,“不要不要!疼疼疼!”
叫完,手腕竟完全不痛——居狼只张嘴含着他的手腕,根本没下牙咬。
此刻,居狼正眨巴一双凤目紧紧地注视他。
顿感尴尬,安之大喝一句:“动不动张嘴咬人,你属狗的!?”
居狼没松口,默默颔首,嘴里含含糊糊地说:“差不多。”
照居狼的智商,不可能听不懂这话里话外的意思。
那么,他是脸皮厚。
安之肩膀抖动一下,冷声喝道:“松嘴!”
“哦——”居狼这才恋恋不舍地松口。
安之果断抽回手,在衣服上蹭蹭居狼留下的口水。
居狼又道:“我不会再离开你身边一步!”他像在发毒誓,每个字都像咬着牙,从肺腑中发出,铿锵有力。
“我是不是死了?”安之直接问道。
居狼轻抬凤目,凝视着安之,眼泪在眼眶中打转,用一种隐隐带着哭腔的语调哀求道:“阿渊你答应我,不要再不理我好吗?”
居狼的嘤声请求,让安之不由地心生宠溺与怜爱。
正巧他想起来自己有好一些问题要问居狼,便颔首,像对小狗般哄到居狼:“我答应你。不过以后你要乖乖听我的话,对我不许有任何隐瞒。”
顿扫哭唧唧的表情,居狼凤目亮了,嘴角也微微上扬,连连颔首,保证道:“我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紧跟着,他又补充道:“阿渊也要相信我。一定要相信我。”他一再让提醒安之要相信他。
“好。”安之敷衍道。
“阿渊,”居狼一只手撑在安之身侧,微微站起身,一张俊美无双的脸直逼安之眼前,“灵物咒的炼制过程十分残忍,需把另一位活生生的生灵杀死,将他的魂魄炼成咒,再下给需要被诅咒的人。世间再无恶不赦的生灵也定有将他铭记的其他生灵。那生灵被生生炼成咒,也定有想救他的人,而救他的办法便是剥开被诅咒人的腹部,释放他的魂魄,再找到一具躯体去安置。”
听闻,安之瞪大了双眼,“所以何梦访要杀我!他在救……不,梦访也死了,他体内的是……”
他思考片刻,“是折丹!从我体内飞出的两个魂魄有一个应该是景憧!”
居狼颔首:“是的。”
“怎么能这样!?”安之十分自责,“不喜我就罢里,偏还要祸及他人……”
居狼道:“你也有诊视你的人,若你永远承受诅咒,是不会祸及他人了,那诊视你的人怎么办?”
“……”安之不知道怎么回答。
“尽人事,听天命,顺其自然就好。”居狼道:“付游将封灵玉打入你体内,那本沉睡已久的灵物咒便又开始发作。谖竹说若不救你,你会死,所以在你昏迷的那段时间,我、我用我的方法救了你。”
安之盯着居狼,莫名心悸,不自觉咽了咽口水,结结巴巴地问:“你有什么、什么办法?”
居狼摇头,“救你是我的决定,在你没有完全信任、喜欢我之前,我不想让你知道。这只会让你对我产生亏欠。我并不想让你背负这些,让它成为一种负担。”
居狼不说,安之也不能勉强。他问:“那如果我永远也不能信任喜欢你,那你不就吃亏了嘛?”
居狼笑道:“我说过这是我的决定,而对我产生什么情愫,那是你的自由。”
看着居狼现在的神情,安之觉得他更像小狗了,莫明可爱,便忍不住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顶。
此时阳光与岁月静好,清晨的光从庄园的玻璃窗下洒下,笼罩着二人,只他俩周围一片光亮清透。
安之忍不住喟叹道:“你好善良温柔啊。”
居狼道:“是我在追逐你。”
“赤欢!”忽地,从庄园内某处传来夏欢的声音,“回来!”
安之问:“刚才我听到玻璃碎裂的声音,你有听到吗?”
“听到了。”居狼道:“就在夏欢的房间传来。”
闻言,安之掀开被褥,鞋子也没来得及穿,赶紧叫居狼带他去找夏欢的房间。
居狼却弯腰,在帮他提鞋子,“不要着凉了。”
安之顾不得那么多,拉上居狼的胳膊就走。
夏欢的房间就在董天逸家庄园的三楼。
安之推开房门,只见里面情景与他那日破窗而出,去找典山报仇时一模一样。
窗户破碎,风倒灌进房间,窗户随风而慢慢鼓动。
玻璃碎屑铺满一地,夏欢就赤脚站在玻璃上,鲜血晕染了脚下。
他从破碎的窗户望向远方,不知道在看什么,神情木讷而呆滞,任窗帘在身上拍打也无动于衷,更不知道脚下的伤势。
“发生什么了?”安之正要上前,拉过夏欢,离开那堆的尖锐玻璃碎,居狼却一把拉过他,提醒道:
“你还没穿鞋。”
安之低头看看双脚,果然□□。他这才反应过来,拿过居狼一路提在手上的鞋子,匆匆穿上,然后去到夏欢身旁。
他拉起夏欢肌肉紧实的蜜色胳膊,“走走走,跟叔叔走。你这傻侄儿,站在玻璃渣上不疼啊。”
夏欢甩开安之的手,身体不动如山,依然站在玻璃渣上,任尖锐的刺刺入脚下皮肉,血肉模糊。
安之反问:“我抱你走?我可抱不动。”
“少占我便宜。”夏欢回头瞪了眼安之,才道:“谖竹就是赤欢——”
他的语气十分地丧,悔不当初,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他明明认得我,却不愿意与我相认……他定对我失望至极……”
安之一脸懵,问:“你又怎么知道谖竹就是赤欢?”
夏欢道:“是他告诉了我。”
安之摸摸后脑勺,一脸不理解,“就算谖竹就是赤欢。他以前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自揭身份。”
夏欢只回一句:“爱信不信!”
……安之语塞。
夏欢对谖竹本就莫名地心生好感,这件事连旁观者安之都看得出来。
可他却很爱赤欢。
赤欢的死让他杀死了对以后遇到心动之人的所有可能性。哪怕他有点喜欢谖竹,在不确定他是不是赤欢之前,他依然理智地对待这份好感。
爱怎么理智?
爱是荒唐而冲动的,充满活在当下的激情。
当激情退去,才会去思考以后,而这个时候,相爱的人往往已经步入婚姻的殿堂,或者已经因为激情的退却而离开彼此。
夏欢与谖竹方才认识,正是充满激情的时期,而夏欢却一再等待谖竹是不是赤欢这个问题的答案。现在答案浮出水面,可他的这份理智早已杀死了爱本身。
咔嚓——地面的玻璃碎渣发出细微的声响。
夏欢提步,踩在渣子上,向大门走去。
“去找谖竹?”居狼问道,“你知道他去哪儿了?”
夏欢答道:“他说他要去尚池城。他说那位带着从叔父体内释放出的那枚魂魄的人一定会去尚池城。他要抓到那人,与他对峙,问问他世间当真有起死回生之法。”
“我与你一起去。”安之提议道。
“不行!”居狼替夏欢拒绝了。
“为什么?”安之疑惑。
居狼着急劝阻安之,语气极快,“青衣白发,祸世之兆。尚池城个个清楚沈渊的模样,你这样不做打扮便入尚池城是自寻死路!”
说着,他的语调终于和缓下来,“先让夏欢去尚池城吧。你若执意,我便帮你乔装打扮一番,陪着你去,可好?”
听完这席话,安之心中已经有数了,答应下来:“好吧。”
“咳咳——”夏欢突然咳嗽两声,扶着腰,身体摇摇晃晃站不稳,就要摔倒。
居狼伸手搀扶,关切道:“没事吧?”
安之道:“他是人神一族,不老不死,早不会生病了。”
夏欢道:“谖竹身上有一颗阴夷丸,他说是替叔父保管的。还说,当时逸舒君被你气跑了,直到现在都没有再出现,原因是逸舒君只给你一天一夜的阴夷丸,你嫌时效太短不够,在逸舒君手里抢了颗七天七夜的。”
安之颔首,“是有这件事。”
夏欢嘴角抽搐,“七天七夜!”
安之不明所以,“补品当然是越猛越好。阴夷丸是我给居狼求的补品,代谖竹帮我交给居狼。”
“呵呵哈哈!”夏欢换了个姿势,叉腰一笑,“我真低估你俩的能耐了!”说罢,先行去往尚池城找谖竹。
旁边一直没说话的居狼脸颊爆红,熟透的虾子似的,从脸颊红到脖子,再到耳尖,连带眼尾也似涂血了。
安之走到居狼身边,一本正经地解释道:“那时候我以为你的心上人是谖竹,刚巧你又老跟在我身边,冷落了他。后来我从庄园里醒来,谖竹跟我说什么:‘不要辜负了居狼对你的一片赤诚’,我合计是你因为救我而受伤,他找我兴师问罪来了,就拜托赤子厄要了颗强身健体阴夷丸。”
不确定要不要告诉安之真相,迟疑半晌,居狼才道:“你知不知道阴夷丸是什么?”
杏眼里透露出不染世俗的干净,安之道:“强身健体用的啊。”
居狼长叹一口冷气,“阴夷山有淫羊,一日百遍,脯不可食,但著床席间,已自惊人。”
“但著床席间……嗯?!”安之低声重复一遍,圆瞪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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