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烟的确还在弹钢琴。
盛昌平是个老顽固, 认为女儿就是为换取联姻资本而生的,所以盛烟从小被当作“名媛”培养长大。她学过插花,钢琴, 一切“豪门好妻子”都会的,所谓彰显“优雅”气质的东西。
在盛家出事前, 盛烟一度和家里闹得很僵。
盛昌平让她学“上流”的钢琴, 她偏要玩街头吉他;盛昌平瞧不起戏子, 她偏想踏入娱乐圈, 还立志组建乐队,做大做强。
叛逆也好,渴望赢得盛昌平注意也好, 想证明自己不比盛译差也好,盛烟一度认为自己是不同的。
她一度以为盛昌平真的对自己毫不在意。
——直到盛家出了事。
她的反抗被有心人利用,转而变成对手对盛家动手的靶子。
作为一个优秀的, 合格的,冷静的商人, 盛昌平大可把大部分罪名都推到盛烟头上, 反正程序上只需要一个背锅的, 她还没真正成年, 又有确凿的“证据”, 盛烟都觉得自己是合适的棋子。
但盛昌平不容由分地保她出国。
“你给我在国外老实待着,国内的一切我都会给你断了联系,在国外低调点,更别想着出风头, 下次让别人再抓住把柄, 我鞭长莫及,可未必能保护你。”
盛昌平冷言冷语的, “我盛昌平还没老到要用我的女儿成为商场的遮羞布。”
刚出事时,盛烟面临了不少非议,是盛昌平一力让她和这些流言蜚语断了联系。
之后盛昌平用雷霆手段断腕求生,总算把盛家保住了一部分。
现实的浪潮打过来,盛烟的梦想就跟哑炮一样,还没响就引燃了。
她赖以生存的基础建立在盛家之上,她想要割裂的亲情藕断丝连地缠绕。
盛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办了。
说到底,她也只是个狂妄做梦的孩子。
于是盛烟下意识遵循盛昌平的要求,在刚开始出国那几年低调做人,隐姓埋名,出于自保,她把所有的梦想和浪漫都埋葬在记忆里,并和过去切得一干二净。
夏炎说得不错。
无论是备受尊敬的小盛总还是精致的洋娃娃都不需要弹吉他。
——盛烟在国外从来没有和人提过她有个乐队。
不过她会继续弹钢琴,也偶尔参加一些挣得名气,增添光鲜的钢琴比赛。
甚至必要的时候,她会在宴会上弹钢琴。
只在宴会上弹琴。
*
“你在故意激怒我吗?”盛烟却再度没按夏炎设想的方案选择电子琴或者吉他,她只是轻松跃过夏炎肩膀,稍稍用力,夺过夏炎手里的吉他,“激将法对我没用。”
她声音喑哑:“七年的时间,足够改变一个人了。”
夏炎有点不知所措。
就像小时候面对经常疯言疯语的何闻莺一样,夏炎偶尔会陷入不知所措的境地,一旦对方脱离预判,她就会进退维谷,不管做什么似乎都是错的,理智和逻辑彻底偏离。
不知所措的时候,她容易分神。
面前的盛烟留着利落的中长发,眉眼画着精致的淡妆,似乎永远胜券在握,进退得当,和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女大相径庭。
但好像又和以前一样。
盛烟回来的路上被雨淋湿大半,面上有细密的水雾。
她的短发被雨水妥帖地顺下来,贴在额上,依稀有过去娇巧的影子。
高中时候盛烟淋了雨,也喜欢偷偷背着班主任把长发散下,故意跑到风大的天台上,让风把长发拉扯着,有碎发被水珠挂在额头和脖子上,就和现在一样。
……
盛烟很冷静:“说实话,我以为它早丢了。我只是觉得砸了怪可惜,毕竟是段记忆,没必要耿耿于怀,不是吗?”
“夏炎,人总得往前看。”盛烟指间泛白,尽量让自己声音显得平静克制,“谢谢你替我保留了这么多年,如果没别的事,我先走了。”
她说完,礼貌同夏炎道别,回头拉门准备离开。
好巧不巧,她刚走出半步,外面一道惊雷轰隆落下。
盛烟吓了一跳,手机和吉他同时脱手,她下意识去勾即将摔落的吉他。
“哐当。”
手机摔下台阶,蹦蹦跳跳砸进雨里。
盛烟咬唇,觉得今天出门真是流年不利。
她把吉他靠在门口,两三步淋雨去捡落在雨坑里的手机。
手机掉进水坑,捡起来时已经黑了屏,盛烟拿衣袖擦干,重新按开机键,怎么也打不开。
“那我看你怎么打车。”
有了打雷这个小插曲,夏炎总算回过神来。
她在她身后捡起吉他,冷眼旁观,语气阴阳。
盛烟原想给司机或张哲打电话,但这年头谁记电话号码啊?
手机关机,天王老子来了都没辙。
“……你能不能借我手机我重插一下电话卡?”盛烟咬咬牙,还在垂死挣扎。
夏炎挑眉:“你确定你国外电话卡能插国内手机?”
盛烟硬着头皮:“不试试怎么知道?”
夏炎被盛烟这种“完全不想扯上关系”的态度气笑了,她把手机扔过去:“但我没卡针。”
“有牙签吗?”
盛烟确实变了很多。
就连提要求都变得如此理所当然。
好像她夏炎天生就要听她似的。
夏炎忍不住和她对着干:“有啊,你把吉他弹了就给你。”
盛烟手里手机捏了又捏,随机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扫了门口吉他的弦,反问:“夏炎,你这样不依不饶有意思吗?”
“吉他弹了,牙签。”
还委屈上了?
该委屈的是她吧?
深吸一口气,夏炎没好气从厨房里取了牙签:“自己试。”
“……谢谢。”
盛烟自知理亏,也不说话了,一门心思去翘SIM卡。
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急,她太过用力,牙签在小孔里咔嚓一声,断了。
盛烟:“……”
夏炎:“……”
这下彻底走不了了。
夏炎幸灾乐祸笑道:“你走啊。门开着,随便走,你想怎么跑怎么跳都可以。”
太久没跟夏炎互怼,盛烟功力见降。
最后还是夏炎打破了沉默,她转身钻进卧室,从衣柜里面取出一条干毛巾扔给了过来:“擦擦吧。”
“今晚就睡这儿吧。”夏炎指了指她浑身淋湿的衣服和头发,没好气说,“难道你想感冒?”
终究还是心软了。
就像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样,盛烟拿到毛巾就情不自禁打了个喷嚏。
她抓着干毛巾,掌心微烫。
夏炎挑眉,仿佛在说: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她身体先行地拿了套干净的短袖:“去洗个热水澡吧,小心真感冒了。”
“哦。”
直到被推进浴室里,盛烟还有些头晕。
‘我为什么会留下来啊?’
夜还这么长,她和夏炎两个人都僵成这样了,还能说些什么呢?
她在热气腾腾的蒸汽里晕晕乎乎想:‘不会真发烧了吧?’
门外,夏炎也盯着沙发愣神:‘我到底在干什么?’
如果没有记错,她应该是想让盛烟给她一个答案。
告诉她七年坚持把乐队支撑下来的动力。
如果是过去的盛烟,不管电子琴还是吉他,她一定不会弹别人要求她弹的任何东西。
那她到底在期待些什么?
盛烟简单冲了个澡。
出来时,夏炎正在收拾沙发。
“家里没有姜了,只有热水,凑合喝吧。”
夏炎照顾何闻莺这么多年,嘘寒问暖几乎成了她的本能。她甚至想都没想就开了火,之后才意识到家里生姜都放烂了。
听到夏炎的叮嘱,盛烟抽了抽嘴角。
七年在国外没有喝过白开水的她拉开冰箱,在里面翻到了冰牛奶。
一杯下肚,神清气爽。
就连脑子也清醒了许多。
“……”夏炎欲言又止,克制住自己唠叨的欲望,凑近,身体力行地拿手背去贴盛烟的额头。
盛烟下意识用手去挡,但手腕立即被扣住。
她往后退一步,夏炎又马上跟上。
“别动。”夏炎语气不悦,带着呵斥。
夏炎照顾人时往往没有好脸色。
因为过去十多年被照顾的对象只有很少的时间是清醒的,何闻莺十有八九吵吵嚷嚷着不肯配合做检查和吃药,只有夏炎板着张脸的时候才会安静一会儿。
盛烟额上的手腕燃烧着。
有烧焦的松木味。
为了最大还原“野火”特色,舞台旁的火堆灯光旁还燃了松木香。
夏炎在舞台中心,被野火灼烧着,现在铺天盖地的松木香让盛烟也跟着被点燃了。
三秒后,空气涌入。
体温正常,没有发烧。
夏炎把手缩回来,平静诅咒:“死了别找我收尸。”
盛烟嗤笑一声:“必不可能。”
说完这话两人都一愣。
这实在太像高中生无聊斗嘴了。
两人认识的时间不长,却因为过分密集而显得刻骨铭心。
于是所有的回忆都显得物是人非。
夏炎默默把灯关了,躺在床上冲盛烟说:“早点睡吧。”
“嗯。”
说来奇怪,明明之前还困得睁不开眼睛,现在躺在沙发上却越躺越清醒。
盛烟听着夜里夏炎的呼吸声逐渐变得平静而绵长,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夏炎听到盛烟在夜里轻轻问了一句:“夏炎,你睡着了吗?”
夏炎没有回应。
她的情绪在盛烟翻来覆去的纠结中平静了下来。
太安静了。夏炎的心脏在夜里砰砰直跳。
这是两人相遇后最贴近夏炎“设想”的情景:她们在某个地方相遇,真实地触碰着,在某个夜里怀着对未知未来的惊惧和期待,激动得睡不着觉。
所以夏炎不忍心打破幻想,想尽可能让它多延续一秒。
很久,很久,很久以后,外面暴雨渐渐弱了,砸在玻璃上的声音从“哐当”的轰鸣变成淅淅沥沥的“叮咚”。
客厅里传来比雨声还轻的吉他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