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是因为沈缜。
丛绻细看她的容颜, 想从中找出些试探破绽,但如先前许多次那般,一无所获。
人啊, 是这世上最擅伪装的生物。
真心还是假意?
到底想做什么?
已经将这段时日仔仔细细在脑海中回顾过一遍的丛绻,速速揣摩了对方每一句话背后可能有的缘由和意图。
同样的问题,是否要去仙门,沈缜在两人初“定情”前也问过——
“丛绻,你资质非凡,世上踏入仙途之人虽多是机缘巧合, 但如你这般的资质,天道定会眷顾。你想入道修行吗?若想,待我此间事了, 可以送你去合适的名山大川。”
“当然, 若你更爱俗世安稳的生活,想寻一如意郎君,我也可为你择一富贵之家, 予你些护身手段, 助你余生多些顺遂。”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选择,你也可以,”她微顿,眸中情绪难辨, 悠悠开口, “做我的妻子。”
当时, 破天的惊雷在丛绻心底轰鸣震震。
惊讶于修士, 也惊讶于妻子。
修行,成为修士, 掌握自己的生死,对于丛绻而言无论是那时还是现在都是这世上最为诱惑的事。
可她当真能选吗?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然沈缜在待她初始便温语软言。她喜欢女子?她将她当作与端王交易的筹码?她要用她渗入江陵盘根错节的世族势力?
......现今又多了一个可能,或许她资质非凡,能够为她所用。
这些无需分清楚,只要知晓沈缜并不会轻易放她离开就行了。
而且,什么是“天道定会眷顾”?什么又是“俗世安稳的生活”?丛绻那时不知道寻常人如何变为踏入仙途的天人,但她知道在事情落定之前一切都说不清;她不知道俗世安稳有多少人期盼,但她知道嫁人相夫教子不是她所向往的生活。
看起来的诸多选择,实际上选无可选。
即便沈缜会对每一个选择践诺,但只要她毫不掩饰她别有所图,答案便早已预设,唯有一个。
丛绻明知她在利用自己的心阳谋算计,却也无法做些什么。
秦楼的花魁虽卖艺不卖身,但也见过了无数男人丑陋的嘴脸,她势单力弱,于危难之际被清贵女子所救,女子又待她用心温柔,她当然会爱慕上这位恩人。
这是丛绻确定成为沈缜“妻子”时为自己撰写的话本。
沈缜信不信不重要,反正两人心知肚明在互相搭台唱戏。沈缜不也为她自己造出了“虽因意外走至一起,但会尽到妻子的本分并渐渐倾心”的模样么?
夸大九分言辞,交出半分真心。
嗔怪哭泣矫揉造作,藏下试探的真意。
是丛绻自己选的路,得到的结果、那夜的算计她并不后悔,相比什么都不确定,妻子的名分总要更好。只要能脱离秦楼,脱离江陵众纨绔,哪怕恶臭的泥潭出来仍是无望的深渊,她也心甘情愿。
她听见了沈缜对獬豸楼来的人说她是她的妻子。
她也听见了霍姝语的劝告“若她骗你,把你练成药人,把你做成炉鼎,你也愿意?”。
她在她面上再难看见共用第一餐饭时的羞涩,温和不动声色的模样时时刻刻,哪怕在沉沦情/事时,那双沾了欲色的眼睛也如寂静深潭,不兴波澜。
没有关系。
沈缜会给她看很多书籍。
沈缜可以给她提供暂时的庇护地。
沈缜容色清隽、鹤骨松姿,身体较好时每每与她缠绵都能让她极致欢愉。
是笼中雁,手上刀。
丛绻不是总能猜到沈缜行事的缘由和意图,但她明了对方大致的想法——放纵她的野心,教育她的能力,但必须在对方的掌控里。
这是早猜到的事情,丛绻现阶段没有什么不愿意。甚至她曾想过如果她是沈缜,对一人有目的,定也会这样做。
并且...论迹不论心,沈缜确实对她有恩。如若那个目的不会触及到她的底线,为其手中刃便就为其手中刃。
可她怎样也没有料到在今日沈缜突兀又提出了将她送去仙门修行。
丛绻相信,若真如对方所言自己资质非凡,那她不可能不知道就此放自己离开便如让鱼归海、鸟入林,即便有恩情的因果在也再难完全让自己为她所用。
沈缜是想赌一把?因灵根不同给不了自己太大助益,所以于留在她身边方便她掌控但修为不济,和送去仙山失掉些牵扯但会修为更好中选择了后者?
还是说她有什么依仗,确信自己做不了什么;又或者想借自己进入仙门一事谋取些什么利益?
丛绻想起她曾猜沈缜在避开什么人。
...那会不会和此有关?
千般思绪翻涌而过,丛绻面上却在说完“当然是因为阿缜”后只顿了须臾。
她漂亮的眼睛里有些许无奈,也有藏不住的担忧,“若妾与阿缜远隔万里,阿缜的身体可会让妾放心?”
嗔怪的语气就差直言沈缜照顾不好自己。
“......”
沈缜错开目光,无甚底气,“我已是成人,怎会令你忧心。何况就算远隔万里,也有能传音入密的法器。”
“哦?是么?”丛绻眉梢微挑,十足十的像平日里沈缜做这动作的样子,“读书读忘了就寝、读忘了用膳的是谁?图方便沾了冷水、第二日就烧起来的是谁?还有——”
“绻绻。”未一一列举完曾经的“事迹”,丛绻被沈缜苦笑着打断,后者缴械投降,“是我的过错。”
女人收声,美目含笑。
屋中一时寂静。
两人默契地先打住了这个话题,起身往卧房去。
直到走入灯火摇曳的连廊,沈缜才又开口,温言与丛绻说莫担心她的身体。
“曾经那些年,我也独自过来了,不是么?”
沈缜的神情隐在昏黄烛火中看不清晰,只能瞧见姣好的侧颜,“绻绻,大婚之前我说过,你永远属于你自己。所以,我是其次,以你为先。”
丛绻身形略不可察的一顿。
她没有立即答话,而是将走到连廊尽头时,方才轻言,“若妾心中首先,是阿缜呢?”
声音柔得似能掐出水,丛绻偏头看向与自己执手同行的人,不放过她面上任何神情。
沈缜回望,眸中有浅淡的笑意。
她坦然:“那阿缜想,丛绻应当登临峰顶,天下第一。”
清亮的瞳孔是从未有过的澄澈,干净的仿若真是一个不知世事的贵女。
分明是夜里、在屋中。
可...丛绻却像待在暗无天日的地方不知多久后被一缕突兀射进来的日光灼伤,前一瞬还百转千回的心思刹那在光下遁的一干二净,甚至于...不敢再直视眼前人。
有什么不一样了。
丛绻清楚感觉到。
此事最后以沈缜提出丛绻可以先了解此世仙门魁首的历史和大概情况暂时作为结束。太阿门、湛卢宗、旸水谷...她将相关的一大摞书交予了丛绻,三月为限,让女人翻看完这些书。
往后的日子似乎回到了在剑阁山谷中时,两人一同读书,沈缜教丛绻“符阵本是一家亲”的阵符,闲时亲密,吹笛、剪花、跳舞。又在这些之外,总相隔两三天外出逛逛,走了开平颇负盛名的护国寺和仙女湖,在热闹坊市上买了拿不下的零嘴,浅浅尝试一番最终都送予街头的乞丐。
转眼三十日。
入了十二月,开平迎来第一场雪的那天,鸦雀向沈缜禀上了一个让东海国雪上加霜的消息——
乾国齐王、三皇子傅瑾睿即将成为储君,却被王妃宋月珠以鸩酒毒杀,乾帝大恸,投罪妇入诏狱,并决意为爱子报仇,点兵十万向楚郡,不日将对东海宣战。
齐王妃宋月珠,是宋徽长女、宋昭华之姊,于十五年前嫁往乾国。
“......”
沈缜坐在轮椅上,理着身上青棕色羽氅的宽袖,眉目沉凝,唇角慢慢扯出一丝弧度。
“说吧,真相是什么?”
“禀主人,”贺九阳恭敬俯身,“乾国储位之争,九皇子康王傅瑾文放出了宫中欲立齐王为储的消息。他做的隐蔽,多数人信以为真,四皇子陈王傅瑾修与六皇子周王傅瑾策便联手设计,绑走齐王府中一个颇受他信任的管事独孙,威胁管事用酒毒杀了齐王,嫁祸给齐王妃的贴身侍婢。”
沈缜蹙眉,“管事自己选择的嫁祸人选?”
贺九阳头低的更低,“属下无能,此事未能探查得知。”
“...无事。”沈缜摩挲扳指,“然后呢?这个案子最后被大理寺或是内卫接管,得出是齐王妃听闻乾国欲对东海国用兵,气急之下谋害了乾国未来的太子?”
“是。”贺九阳道,“由乾帝内卫全权督察。”
“这样啊...咳咳!”
没来得及说完想说的话,沈缜便突兀肺部一痒,连声的咳嗽刹那而出,她急急呼着气,从扳指中取出药瓶,颤抖着手握着药匆匆往嘴里倒,等到咽下许久,喘息渐渐消去,才拿了帕子熟练的拭干净血迹。
贺九阳立在堂下,听着上面的动静,屏息敛神,心跳都凝了凝。
许久,他听得一声极快极轻的笑:“这乾国…还真是礼仪之邦,讲究师出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