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裘老爷子一发话, 厅内一时鸦雀无声,裘桓拉着孟临殊坐下,问裘老爷子:“您不会真信网上那些无稽之谈吧, 总不能是个人过来说自己是三弟, 您就闹这么一出。”

  裘老爷子没说话,宋冲却忍不住:“我有佛牌,又和妈妈长的这么像, 反倒是这个孟临殊, 什么都没有, 光凭一张嘴,难道你们就信他了?”

  除了孟临殊之外, 还没人敢这么顶撞裘桓。裘桓皮笑肉不笑道:“三次亲子鉴定做下来, 怎么就光凭一张嘴了?”

  宋冲道:“谁知道是真是假。”

  “你这意思是……我和临殊串通着, 弄虚作假了?”

  裘桓脸上的笑一下子就淡了下去,一双眼睛就那么冷冷地看着宋冲,他身上气势本就冷硬,这样沉下脸来,更是满是杀伐之气, 看得宋冲心头一颤,手脚发软,要不是坐在沙发上,连站都站不稳了,只能啜嗫着说:“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好了。”裘老爷子淡淡道,“吵什么, 闹成这样, 很好看吗?”

  裘桓闻言,嗤笑一声:“我是怕您见着个和我妈长得像的就心软, 这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两个人没有血缘却长得像也很正常。您看我和我姐,不也和您不大像嘛,总不能说,我们俩不是您亲生的吧?”

  他说得不像话,裘定懿随手拿了小几上的香橼砸了过去,裘桓单手接下,在掌心里抛了两下,问裘定懿:“姐,你也说句话啊。”

  裘定懿打个哈欠:“闹成这样确实不像话。你叫宋冲是吧?”

  宋冲连忙说:“大姐,我是叫宋冲。”

  裘定懿问:“我想问问你,那张照片,是你从哪弄来的?”

  宋冲回答说:“我偶然……”

  “偶然?怎么个偶然法。我妈去世之前就很低调,外界流传她的照片本来就少,大多都是娱记小报偷拍的,这种私下里的照片,是怎么落到你手里,被你发现你们两个长得像的?”

  裘定懿像是随口问来,却问得宋冲满头大汗,几乎有些张口结舌:“我……是有好心人把照片给我的。”

  “这个好心人是谁?”

  “是……是……”宋冲咬牙,“我忘了。”

  裘定懿呵呵笑了两声,和裘老爷子道:“爸,就因为这种事,大半夜的闹得整个家都不安生,我瞧您还是先去休息吧,免得明早又要闹头晕。”

  裘老爷子一言不发,坐在那里,半张面孔笼在影中,看起来神情莫测,令人分辨不出他的情绪。

  宋冲见整个家中,根本没人替他说话,那个鸠占鹊巢的孟临殊一句话都没说,裘家两位小姐少爷,却争先替他分辩,这样天差地别的待遇,要宋冲嫉妒至极。

  宋冲毫不犹豫地站起身来,跪在裘老爷子脚边,抱着他的腿哀求说:“爸爸,您不是也说,我和妈妈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吗?这世上哪有无缘无故就这么相像的两个人!”

  他仰着头,哀哀地看着裘老爷子,年轻的面孔上,满是局促的不安和仓皇,裘老爷子再看孟临殊,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眉眼明明都和记忆里的那张脸分毫不像,可身上那种沉静的气息,却如出一辙。

  裘老爷子手搭在宋冲肩头:“你先起来。”

  又问裘桓:“人带来了吗?”

  裘桓说:“就在门外候着呢。”

  “那就带进来吧。”

  宋冲不明就里地回过头去,就见门外,两个彪形大汉拥着一个少年走了进来,少年极为瘦弱,两条腿也是不正常的纤细,虽然勉力走快,却还是跌跌撞撞,几乎是被两个大汉夹着抬进来的,在他们身后,还跟着一名五十来岁的中年女人,看起来消瘦苍白,面上还有常年疲惫留下的淡淡痕迹。

  宋冲问:“爸爸,他们是谁?”

  裘老爷子却没回答他的话,反倒站起身说:“我们家里的事,还要劳烦您大半夜的跑一趟,实在是有劳了。”

  这个时间,孟怀柔已经睡下来,现在突然被喊起来,脸色并不算太好,闻言只道:“您言重了,这是小佑闹出来的乱子,我身为家长,来替他补救,本就是应该的。”

  看到她时,孟临殊不由自主地想要起身,虽然被裘桓给按了回去,却还是低声喊了一声:“孟妈妈。”

  孟怀柔分明听到了,眼里却根本没有他这个人,连余光都没有扫他一眼,只是冷冷对着孟佑说:“自己做了什么,统统向着裘老先生一五一十说出来!”

  孟佑被夹着站在那里,有些狼狈地抬起头来,先看向了孟临殊:“哥哥。”

  孟临殊面沉如水,望着他低声问:“是你?”

  “是我。”被他这么问,孟佑似乎很是高兴,竟然仰头笑了起来,“哥哥,你到底还是被我留下来了。”

  别人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裘桓却知道得清楚,当初要不是他突然跑来挑拨,裘桓也不至于一怒之下把孟临殊从机场强行带走,关在了岛上。

  现在看他在这里叫嚣,裘桓将抛着的香橼扣在手中,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慢慢敲着,忽然笑着问孟怀柔:“孟院长,您这位儿子可是有本事,之前临殊想出国,他还特意跑来和我说,让我把临殊留下,免得临殊就这么一去不回来了。他小小年纪,心思倒是歹毒,枉费他这个哥哥,为了他天天和我吵架。”

  孟怀柔脸色本就苍白,闻言不知想起了什么,连唇上的血色都褪去,看起来整个人都衰老了不少:“是我对他疏于管教了。”

  孟佑却挣扎着说:“我就是喜欢哥哥!凭什么我不能喜欢他!”

  “你给我住口!”孟怀柔猛地抬起手来,重重抽了他一记耳光,抽得他脸甩向一边,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孟怀柔重重地喘息着,看着他的目光,绝望而悲哀,“你无视我的百般劝阻,一意孤行一定要喜欢一个男人,这是不孝。既然你喜欢你哥哥,又为什么要从我这里把佛牌偷走,来陷害他,这又是不忠。像你这样不忠不孝的人,我真是白白生了你!”

  孟怀柔虽然待人严苛,但却从来没有动手打过人,孟佑这辈子第一次挨了耳光,有些不敢置信地捂着脸,喃喃地说:“妈……”

  “裘老先生。”孟怀柔深吸了一口气,又恢复了刚刚平静的神情,“那块佛牌,一直都在我手里。我们这样的人家,没有见过什么世面,虽然看出那佛牌不似俗物,却也不敢声张,只是找个地方藏了起来。今天裘总找上门来,我才发现,佛牌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小佑给偷偷取走,交到了别人手里。”

  此话一出,宋冲立刻道:“你胡说!这佛牌明明是我从小带在身上的!”

  孟怀柔道:“这佛牌是黄金嵌的白玉,上面雕的是六臂菩萨,右上角破了一块,是我当时没有拿稳摔的,后面被我拿502粘了回去,这些都是可以去勘验出来的。你说佛牌是你自小带在身上,如果是真的,那我们素昧平生,我又怎么能知道这些细节?”

  宋冲被她问住了,张口结舌看着她,本来英俊的面孔也显得蠢笨不堪。

  裘老爷子却没有被她所说的话吸引注意力,反倒问了另外一件事:“孟院长,既然您藏了这佛牌这么久,显见是不想掺和进这些事里来,现在又为什么要站出来,就不怕被我迁怒吗?”

  裘老爷子平日里和蔼,可这么多年商海沉浮,身上的气势,远不是一般人能抗横的,现在这样疾言厉色,便是一向受宠大胆的裘定懿,都心中惴惴,有些担忧地看向孟怀柔。

  孟临殊更是直接道:“爸爸,这件事和院长没有关系!您要怪就怪我吧!”

  孟怀柔却丝毫没有惧怕之色,只是说:“因为我的怯懦怕事,害得您同孩子分别这么多年,这是我不好。可这世上,本来就不只有明哲保身一说,是非黑白,自然有个定论。是我教导不善,才让小佑鬼迷心窍,做下这种错事,哪怕要承受您的怒火,我也要带着他来说清真相。”

  孟怀柔立在那里,身上的外套单薄,被水洗得太多,显出一种陈旧的颜色,她这个人也是陈旧而古板的,似乎和一切都格格不入,哪怕是自己爱护多年的孩子,就因为不顺着她的心意,她便能那样果决地划清界限。

  可同样也是这么一个人,却愿意在这样的时刻,带着自己的亲生孩子,在一个几乎能决定她生死的大人物面前,这样从容不迫,慷慨陈词。

  裘老爷子半天没有说话,良久,看向了宋冲。

  宋冲原本趴在他的脚边,被他这样望着,受了惊吓似的,怯生生地直起身子,小声喊了一声:“爸爸?”

  “孟院长的话你也听到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宋冲嘴唇颤抖,喉结上下滚动着,明明平常也是个巧舌如簧胆子很大的人,可在裘老爷子的注视下,却怎么都说不出话来。

  裘老爷子将放在怀中的佛牌拿了出来,对着灯光照了一照,果然在右上角处,看到了一道明显的断痕,并且绝不是最近才有的,很明显是经年累月才会有这样的样子。

  裘老爷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对孟怀柔说:“我就算再是不分是非,也不能恩将仇报,您养育了临殊,又把他教成这样一个正直聪慧的孩子,我本就无以为报……今日让您看见笑了,我先让人把你们送回去,等有了时间,咱们再聚。”

  孟怀柔闻言,毫不迟疑地向外走去,就像是来这一趟,真像她说的,单纯只是来辩明是非,而不是为了任何人前来。

  孟佑早被裘桓的人捂住了嘴,可一双眼睛满是震惊地看着孟怀柔,他不敢相信,这件事居然就这么过去了?

  他费尽心机,甚至不惜偷来了佛牌,就是为了让所有人都知道,孟临殊根本不是什么裘家人,孟临殊是他的哥哥,和他一样,是孤儿院里出来没有人要的小杂种。

  明明只有他们,才能相互扶持,相互依存,孟临殊怎么可以就这么把他扔下弃之不顾!

  他颤抖起来,下意识看向孟临殊,期待着孟临殊能同过去的每一次一样,谅解他宽容他,保护他纵容他。

  可是没有,孟临殊坐在那里,身旁的裘桓正低声向着他说些什么,大概是在安慰他,两个人靠得很久,灯影下,宛如一对璧人。

  察觉到他的目光,裘桓忽然看了过来,对着他漫不经心地挑了挑眉,眼底讥诮之意满满,像是笑他不自量力。

  像来的时候一样,那两个大汉又将孟佑架了出去,孟佑猛地挣扎起来,只是他的力气实在太小,如同螳臂当车般不自力量,只能扭着头,眼睁睁看着孟临殊仍旧坐在一片明亮的灯光之中,而他却只能躲在阴暗的角落,这么望着他们,却永远不能靠近……

  孟氏母子来去匆匆,却将宋冲最大的倚仗搅得粉碎。

  宋冲根本不敢抬头去看裘老爷子的表情,整个人僵在那里瑟瑟发抖,裘老爷子也不再看他,起身往房间里走,只是吩咐裘桓说:“这件事不要闹大了。”

  这意思分明是确信,孟临殊才是真的,而宋冲假扮裘家人,闹出这么大一场乱子来,当然没有什么好下场。

  裘桓应是,扫了宋冲一眼,神色冷然,分明从一开始,就没将他放在眼里。

  宋冲眼看着裘老爷子就要走了,不知哪来的勇气,猛地大喊说:“亲子鉴定!我可以做亲子鉴定!”

  裘桓一脚将他踹开,冷冷道:“你一个假的,哪来的胆子说这种话?”

  宋冲被踹得滚在地上,却提高声音:“孟临殊,问心无愧的话,你就和我一起去做亲子鉴定!”

  裘桓眉头皱起,刚要喊人将他拖下去,裘老爷子却忽然转过身来:“你想做亲子鉴定?”

  宋冲闻言,连滚带爬地冲到裘老爷子脚边:“是!”

  裘桓抢先说:“想做亲子鉴定还不容易,我这就让人安排。”

  “等等。”裘老爷子沉吟片刻,看着裘桓的眼神有些复杂,一字一句开口道,“这件事,谁都不许插手,我亲自安排。”

  裘桓还要再劝,一直没有说话的孟临殊站起身来,语调平静说:“不用麻烦了。”

  当宋冲喊出要做亲子鉴定的时候,局势终于彻底清晰了。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阳谋,赌的就是,裘老爷子会同意让宋冲和孟临殊一起重新进行检测。

  宋冲是不是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孟临殊确确实实,是假的。

  孟临殊开口的那一瞬间,裘老爷子肉眼可见地僵了一下,裘老爷子面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甚至称得上和颜悦色地问孟临殊:“临殊,你说不用麻烦,是什么意思?”

  明明一说出来,孟临殊就知道自己再也没有退路可言,可听裘老爷子这么说话,他心里还是忍不住地泛起一阵阵的难过。

  裘老爷子对他太好,好到哪怕当初认亲只是权宜之计,可孟临殊还是忍不住陷在了自己有家的错觉里,那种错觉实在是太过美好,对于一个从小没有父母的人来说,就像是一场幻梦,让人一边畏惧,一边忍不住沉沦。

  如今大梦初醒,孟临殊垂下眼睛,低声道:“不用再做亲子鉴定了,我确实不是您的孩子。”

  房中很静,静得连裘老爷子徒然加重的呼吸声都能听得清楚:“你……你不是我的孩子,临殊,你怎么说这样的话?你不是我的孩子又是谁的孩子,那……那我的孩子,又去了哪呢?”

  到了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孟临殊刚要跪下,手腕却被人猛地扯住。

  旁边,裘桓先他一步跪在地上,向着裘老爷子道:“爸,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是我当初看您病重,担心您熬不过去,这才找了临殊来假扮成弟弟,也是我伪造了亲子鉴定,和临殊没有分毫的关系!”

  裘老爷子原本看起来精神矍铄,闻言却像是平白老了十几岁,站在那里,竟然摇摇欲坠,一双原本湛然有神的眼睛,也昏暗下去,只喃喃重复说:“他不是我的孩子……那我家老三……我家老三又在哪呢?”

  这样的话,远比谩骂斥责更刺得人心底生疼,裘老爷子忽然向着孟临殊伸出手来,示意他向前,裘桓却扯住孟临殊,将他护在身后:“您想打就打我吧。”

  孟临殊却说:“裘桓,让开。”

  裘桓无奈,到底让开,孟临殊走上前去,搀扶住裘老爷子。

  裘老爷子的手哪怕养尊处优,可年岁到了,仍能摸得出苍老干枯的模样,现在颤抖着抬了起来,却不像想象中那版重重地落下,反倒很轻很温柔地抚在孟临殊的面颊上:“分明……分明和我的阿芙这么像,怎么就不是呢?”

  若是裘老爷子打他一耳光,或许他心里还能好受一点,可这样的温存言语,孟临殊却再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裘老先生,我……”

  “别说了,别说了……”裘老爷子握着他的手,颤抖着说,“别这么喊我……临殊,好孩子,我知道不怪你,我知道……”

  远处裘定懿忽然惊呼一声:“爸——!”

  却见裘老爷子闭上眼睛,如泰山乍崩般,轰然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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