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明东今晚第三次接到老千的电话是在警局对面的岔道口。
他刚到这里, 就看见警局门口站着两三个身穿警服肩扛勋章的中年警察,其中两个都是熟悉的面孔。
省城警察局局长郑凡和副局长刘国忠。
郑凡并不高, 只到刘国忠的下巴,但是一张国字脸上浓眉鹰眼,惯常紧抿下撤的嘴角,岁月在他脸上雕刻出不俗的纹路,双手于后背交握,身上流露出一股子正气, 颇有些不怒自威的意思。
此时他的脸色并不好看,伸出手指着刘国忠,几乎就要碰上刘国忠的鼻尖, 言辞激烈地不知在说什么。
刘国忠一改往日横眉冷对的高傲姿态,身子微倾不住地点头, 一对精明的眸子左看右看飘来飘去,就是不敢直视对面的郑凡, 唯唯诺诺的样子让曲明东看着心惊。
当下决定在车里等这个局长离开了再去提人。
正心急如焚地观望着,手-机-铃-声就犹如尖叫一般打破车内的宁静。
曲明东吓了一跳,今晚一个接一个的电话好像催命的符, 直叫他呆愣愣地斜眼瞄着那手机, 一时之间竟生出了一种把这手机撇出窗外的想法。
静默了几秒钟, 曲明东捋了捋凌乱的头发,拿起手机。
“东哥...”老千的声音出奇的平静,没有焦急没有颤抖。
“怎么样?”曲明东看到了一丝希望。
“东哥,你的休息室, 保险箱不见了, 窗户被砸了个大洞...”老千甚至带了点笑意,低声说道:“老大, 我们都栽了,你在哪呢呀?”
曲明东张张嘴巴,脸上浮现出难以置信的迷茫,“我...我在警局...不是我那保险箱那么大,怎么可能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没了?”
“哈哈哈,”老千状似癫狂地大笑起来,随即恶狠狠道:“是啊,除了你还有谁能悄无声息地运走那么大一个保险箱?!
青枭他们说你带着钱和枪跑路了我还不信!
你就这么扔下我们这一帮兄弟?!
扔下我们这些跟你出生入死的兄弟?!”
说到最后老千声嘶力竭,还带着轻微的哽咽,一句一句质问接踵而来,曲明东浑身冰凉。
“不是老千,你冷静,我没有跑路,我他妈怎么可能跑路啊我-操!我他妈...”曲明东双眼猩红冲着手机咆哮着,说着说着他徒劳地喘着粗气,今晚的事一件一件串联起来,他自顾自得摇着头,似是不甘心就这么像猴一样被耍的团团转。
“喂?”手机那边突然换了个笑意盈盈地声音,“东哥么?”
曲明东空着的手死死攥着受伤的腿,好像是骨折了,膝盖处一块骨头突兀地支棱起来,看起来狰狞又惊悚,但是剧烈的疼痛也让他强迫自己维持着最后的冷静。
“黎清刚?白枭?”
“这个重要么?”那头年轻的声音反问。
“放了他们,”曲明东都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声音颤抖得多么厉害,他现在已经不想知道今晚这些见了鬼的事情是怎么个来龙去脉,“西城太大你咽不下,你开条件,你随便提!”
那头似乎是轻笑了一声,“今晚之前你觉得我们能吃掉龙虎堂么?”
言下之意,你觉得我们能吃得下龙虎堂,凭什么咽不下西城?
曲明东牙关咯吱作响,一向清俊儒雅的脸上目眦尽裂,活像个地狱来的恶鬼,正欲开口却听那边又说话了。
“东哥,你是喜欢越南还是柬埔寨啊?毕竟收下你精心攒着的三十多把枪也挺不好意思的,送你张机票吧。”
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揶揄。
曲明东“啪”地挂断电话,这个狗-娘-养的,竟然真的要把自己送出境?!
回顾自己的一生,顺风顺水,最大的不满就是头顶上一直有个老不死的在压着,好不容易自己坐上了首位,加上贺家的鼎力相助,新的龙虎堂正在以飞快的速度稳步恢复,眼看着就要大展宏图之际,明明昨天自己还是那样的意气风发,恨不得将自己的鸿鹄之志告诉全世界。
而今晚的一切仿佛当头棒喝,将他的幻想敲个稀碎,好似上帝闲来无聊拨弄了某个开关,跟自己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曲明东只觉得不甘心!
自己距离登顶明明那么近,近到夜里做梦都会梦到自己手握东西二城,摇身一变成为省城地下说一不二的君王。
那么真实,触手可及!
触手可及啊!
“啊——!”他心中最后的一丝理智也‘嘣’的一声,断弦般碎裂。
“我-操-你-大-爷的青枭!”曲明东在狭小的车内疯狂的怒吼,手机被摔在挡风玻璃上,双手握拳一拳接着一拳砸着方向盘。
直到骨折的腿一脚踹上脚踏板,猛地无法言喻地剧痛汹涌而至,曲明东弓着腰抱住那条腿,疼得上不来气。
硕大的眼泪 ‘啪嗒’一声掉落。
曲明东忙不迭地去擦,他自小在这般充斥着江湖义气的环境下长大,信奉的只有权利和拳头。已经记不起上一次落泪是什么时候了。
可是眼泪越擦越多,身体所遭受的苦痛裹挟着内心无所适从的迷茫和恐慌,让他的脑子嗡嗡地木着。
良久,安静停靠在警局对面的轿车内,曲明东像五岁那年握住母亲冰冷的手却迟迟得不到回应之时一样,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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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灼重新在路边买好了口罩,到达龙虎堂总部的时候,阿枭在总部四楼的男生厕所里,笑得脸上皱纹都多了两条。
只见男厕最深处的隔间内,一个上着重锁的宽大保险箱静静躺在里面,歪扭着,背后潦草的钉子和线路暴露了拆下它时是多么匆忙。
“还得是你呀小丫头,脑子咋这么好使呢?”阿枭现在看盛灼的眼神满是老父亲的慈爱。
盛灼眉梢一跳,小狗崽两只前爪搭在帽檐上,冲阿枭‘汪’了一声。
“哪来的小狗?”阿枭伸出手指点点小狗的脑袋,“还挺萌。”
“捡的。”盛灼说,“你们这边怎么样 ,有什么变故么?”
“没有,一切都是按照我们计划中进行,我们追的紧,曲明东那些手下逃到总部的时候,都跟无头苍蝇似的,根本没发现保险箱就在四楼,还以为是从六楼窗户运走了。”
阿枭提起这事就想笑,“笑死,也不想想那么大的保险箱窗户怎么塞得过去。”
盛灼也露出浅浅的笑容,“钟庆我知道顺利进去了,其他三人那边有出现伤亡么?”
阿枭嘴角的笑意终于收敛下去,“虽然说少了钟庆那一伙人,但陈军和李爱喜都不是善茬,有几个兄弟伤势太重已经送去医院了,我派了人贴身保护着。”
盛灼点点头,这个结果远远比她预计的还要好很多了,刀剑无眼就算是有特质纱布,受伤也是在所难免的。
“再就是曲老爷子那边直接和贺家派来的人对上了,一场恶战,死伤惨重,唉,贺家真是疯了,配那么多枪得动用多少人脉和流动资金。”
盛灼听到这个只是心底有些唏嘘,毕竟从最开始曲老爷子和青枭就达成了合作,互利共赢,风险同担。
对上贺家的人,也在意料之中。
当初还是盛灼在仔细钻研了曲正平的资料时,发现曲正平曾经有过一个女儿,二十几岁的年纪便香消玉殒了,留下一个女儿,一直在国外,这不是什么秘密,因为外界都清楚曲老爷子并不在意那个流落在外的外孙女。
但是盛灼又注意到曲老爷子曾经在一场拍卖会上天价拍下了一条项链。
女款,即使看照片也能想象到那颗镶嵌在钻石中间的粉色宝石有多漂亮。
这条项链在海外还有个名字——月神福赐的少女。
资料上显示,最后这条项链出现在了老爷子的胞妹脖子上。
很奇怪,一是这条项链的名字,和年迈的曲老太太并不搭,二是这条项链只出现过一次。
纵然有再多的理由可以解释这两个问题,盛灼还是托阿枭去海外查了查。
这一查,就是两个月。
庆幸的是最后的结果是好的,种种蛛丝马迹,一旦起了这个疑心,查起来就容易得多。
曲老爷子不是不在意这位外孙女,反而是过于爱护。
将外孙女发配境外,鲜少过问,这都是假象,所以在碰到那枚格外适合少女的宝石时,老爷子还是没忍住。
得到这一消息,阿枭亲自出马去说服曲正平,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但那老爷子就像块石头,滴水不进,铁了心地要带着自己心腹去国外。
直到阿枭抛出最后一颗底牌,将此行去国外的意外收获以资料的形式递给了老爷子。
上面密密麻麻地,赫然是曲明东上位后暗中联系国外杀手的记录。
曲明东担忧的是,老爷子将自己半生的积蓄交给外孙女,也是他自己的外甥女。
为了以绝后患,他要下杀手。
阿枭说老爷子当时好像一瞬间老了好几岁,直叹道罢了罢了。
再加上龙虎堂也是老爷子一生的心血,眼看着就要败落在自己儿子手里,多少还是有点郁结。
老爷子当场提出了两个条件:
第一个就是留他那废物儿子一命。
第二个才是要回龙虎堂在西城的话语权,作为交换龙虎堂成为青枭社的附属帮会,享有直接抽调龙虎堂成员参与青枭活动的权利,享有龙虎堂所得全部利润的百分之二十,为期五年。走法律合同,五年之后不管现状如何,青枭社从龙虎堂内抽身,届时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谁为君谁为臣再做定论。
阿枭自然是满口答应,东城青枭还没完全吃透,再来个西城也确实有撑破肚皮的风险,何况算起来曲老爷子其实是在变向的向青枭社低头。五年时间,生个娃都会打酱油了。
阿枭回来后和盛灼感慨曲老爷子遇事果断雷厉风行,实乃一代枭雄,可惜了生了曲明东这么个拖后腿的。
盛灼好奇,那怎么会在内斗中输给曲明东。
阿枭唏嘘不已:“他不把曲老爷子当爹,曲老爷子却还把他当儿子,又如何能赢?”
“不过,许小波那边也成功唬住了?”盛灼清楚,那边只有两把枪,是青枭社全部的家当了,一把用来引许小波过去。
而另一把掺杂在十几把假枪里面,不停换人在不同位置开一枪,以达到鱼目混珠以假乱真的效果。
整条计划就属许小波那里风险最大,因为一个不小心,就会全军覆没。
阿枭睁大眼睛,冲着盛灼无辜得忽闪两下,“就凭两把枪当然不可能啦!”
盛灼深吸一口气,还是没忍住冲阿枭翻了个白眼,向来淡然的脾气也压不住那井喷式的埋怨,“许小波这么大个卧底都不跟我透个口风?”
阿枭讪笑两声,“这不是机密么,刚哥他们...嘿嘿,你知道的,信不过你。”
盛灼自然也知道自己这个兼职打工的,不能要太多自行车。
在临走之前看着前往许小波档口的兄弟,都是岁数不大的,计划里就是要利用这个年龄让龙虎堂不敢下毒手,一群学生似的年轻人,拿着那么多枪,换成是警察局局长也得好好思量思量从哪里冒出来的...
彼时盛灼心中几乎已经把他们和重伤画上了约等于号,面露不忍,暗自咬牙,这一步步都是险棋,说破天也不过是因为没有和龙虎堂硬碰硬的实力。
现在看来,多半是浪费了那一腔情绪了。
“赵三斤被小波解决了,也算是为我们除掉了一颗不定时炸弹,那厮在龙虎堂内颇具影响力,有他在我们还真不一定能这么快结束战斗。”
阿枭说罢,亮晶晶的眼睛又盯上了盛灼,“你则给了我最大的惊喜,我都做好预备计划防着曲明东过来,他现身不仅能快速凝聚起龙虎堂剩下的力量,也能把钟庆从局子里捞出来,啧啧啧...”
“他估计自己都想不到,自己搂着婆娘眯了一觉的功夫,这么大个龙虎堂,就没了。”
言语中难掩兴奋的阿枭像个洋洋得意的将军,站在插上了胜利旗帜的战场上,细细品味这在省城地下史上留下来的浓墨重彩一笔。
看着阿枭叽里呱啦倒豆子似的,盛灼知道,阿枭现在是过度紧张后难以控制的发泄。
就好比压上全部身家走进斗兽场去搏一个未来,最后敌人倒下了,你虽然胜利了,但身体各个器官还沉浸在极度紧绷后带来的生理颤栗中。
别问盛灼怎么这么清楚,她也快按不住自己眼看向着帕金森发展的双手了。
约莫两三分钟,阿枭消停下来,长长地叹了一声。
伸手将盛灼拎过来一把抱住了,兴致不复方才的高昂,“活着回来就还好,我还真怕给国家搞丢了个高考状元探花什么的。”
盛灼闻言抬手环住了阿枭有些颤抖的后背,想要翘起的嘴角却微微颤着,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酸酸的说不出话。
两个人相互拥抱,像是在这飘摇动乱的年代里,两颗相互扶持着的浮萍,兵荒马乱的内心也好似安定下来,有了根。
“好啦,别把我新捡来的小朋友憋过气了!”盛灼难得开起了玩笑,“我没事,不影响高考,放心吧。”
阿枭松开手,又抬起食指按了按小狗的头,害得紧张的小家伙又冲阿枭‘汪’了一声。
阿枭笑了。
盛灼也笑起来。
“你快回去吧,后续的事交给我。”阿枭说。
盛灼点点头,再托大也不能接着跟进青枭社的动作了,马上高考,若是说一点也不紧张是假的,毕竟也是平生第一次。
“哥,谢谢你...真心的!”盛灼轻声说了句。
阿枭似乎微怔了一下,接着转过身看向厕所里的保险箱,满不在意地挥挥手,略有嫌弃道:“快走快走!别在这肉麻,我还得开保险箱呢!”
盛灼笑意不减,摸着狗头轻快地走了出去。
恢复安静的厕所内,阿枭弯下腰聚精会神地盯着那巨大的保险箱,似乎在猜测里头还有多少金条之类的好东西。
半晌,还是抬手捏了捏湿润的眼角,嘴里咕哝着:
“小丫头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