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过澡的程与梵靠在床头儿看书, 她已经很久没这样看过书了,头脑清晰,思路明确, 天花板的水晶灯都仿佛又提高三个亮度,白色的光线不仅照亮了屋子, 也照亮了床头的人,程与梵被这样的灯光拢着, 明亮铺洒在她身上,犹如睿智的神明降临。
时也出来的时候, 她仍然低着头, 眼神望着手里的书,看的尤其认真。
没由来的心念微动,多久没见她这样过了。
一时间,时也竟站在原地出神儿。
可能如果放在以前,自己应该会走过去, 把她手里的书抽走,低头扫一眼就扔在旁边, 佯装生气的嗔怪——在看什么?看的这么入迷,女朋友都洗完澡出来了,你也不看?
然后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腰上,要她抱、要她哄、要她亲一亲自己,说几句恋人之间脸红心跳的亲密情话,最后再顺理成章的滚在一起。
可现在, 时也不会这样做了, 不是不想,而是这样的画面太美好, 美好到自己不忍心去打破,想要就这样站在原地欣赏,因为就算只用眼睛去看,也能勾勒出心动的感觉。
其实,她一出来,程与梵就知道了,原以为她会过来,没想到她只站在门口。
程与梵手指翻过一页,头抬起来,眼望过去“站着干什么?过来啊。”
她对她笑,嘴角浅浅的有一湾柔情。
时也心动的比刚刚更厉害了,听话的走过去,勾住程与梵的脖子,但没抽走她的怀里的书。
虽然穿着清凉,身体含着沐浴后的香气,但时也此刻的心动纯粹简单,不掺杂任何情.欲。
程与梵主动把书放回一边,全身心投入的揽住怀里的人,手指撩过她的长发,带起一丝飘逸。
时也笑道:“什么时候发现我的,我走路很小声。”
程与梵:“可你很香啊。”
时也:“嘴真甜。”
程与梵:“你又知道?”
话落,俯身便要亲去,却被时也用手抵住嘴,挡了回来。
程与梵看着她,目光有些不解。
时也眼神纯粹,有欣赏、有痴迷、有爱恋,唯独少了一分欲望,她学着程与梵刚刚的动作,手从她的嘴上挪开,伸手也去撩她的发,很柔软,很光滑,也很香很漂亮。
恋人之间的某种默契作用,程与梵下意识觉得这人似乎有话要说,但又好像在犹豫的样子,好像不知道该不该说,所以用身体语言向自己询问。
程与梵不确定自己一定猜测的对,但又觉得在一起这么久,自己应该不会猜错。
“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聪明如她,时也走过来的时候,没让这人亲自己的时候,就大概知道她会明白,既然问了,自己似乎也没有什么再不说的理由。
于是,点了点头:“我是有话和你说,但是不知道想不想听。”
程与梵:“那你要说吗?”
时也:“我想说。”
有种绕口令的感觉。
程与梵的手仍然放在她的腰上,主动的把包袱接过来,没有任何勉强,真诚的道——
“你说吧,我想听。”
有些事就像一个结,有些结可以解开,有些永远都的解不开,时也说过每个人都有不与曾经的自己和解的权利,现在她也是这个话,她可以不让程与梵跟曾经的自己和解,但是她必须要面对,否则那个结,将永远溃烂发脓,永远无法痊愈,未来的日子里,永远都会是平静生活中的一枚不定时炸弹。
哪怕伤口,哪怕疼,也要勇敢的正视一次。
“我们什么时候回一趟南港吧。”
程与梵一怔。
两秒、三秒...五秒——“为什么?”
时也觉得她不可能猜不到,要是猜不到刚刚就不会停顿,她就是猜到了,才会不说话,程与梵每次不说话,脑子就一定实在思考,时也甚至觉得这人心里应该有答案了,虽然才短短几秒,但对她来说也足够了。
“你认为呢?”
时也不想给她思考的时间,因为自己的勇气也只有这一次,而且如果程与梵流露出不情愿的表情,哪怕转瞬即逝的那种,自己的勇气恐怕就会瞬间消散,想说的话也就说不出来,等下一次再鼓起勇气,又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她别过眼,让程与梵先等一等,她把自己想说的话一次性全都说完——
“我知道你不想回南港,其实我也不想让你回,但是有些事情的源头就在南港,你今天可以选择不回去,明天也可以选择不回去,后天也可以,大后天呢?大大后天呢?人生的道路那么长,日子也那么长,你觉得自己能逃得掉吗?或者你认为你可以逃一辈子?”
程与梵没有说话,时也便寻到她的手握住,把自己的温度和力量由掌心传输给她。
“你不想回去看一看吗?我是说闻舸。”
闻舸是美好的,善良的,纯真的,但也是痛苦的根源,所有一切的伤痛都来自于她,程与梵每次觉得自己好了,可一旦稍有不慎碰到这个地方,那些红肿便开始腐烂,仿佛千百条毒虫从皮肤里钻出。
“我也是想了很久,才和你说的,之前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开口,我不是想让你非得做出什么改变,也不是害怕什么,我只是觉得有些东西,你必须要面对,虽然很难,可我会陪着你的,这次你不是一个人。”
时也握着程与梵的手,一紧再紧。
“好吗?”
“....”
“你不用这么快的回答我,你可以考虑考虑,认真想想我说的话,在冬天来临之前,我们都有时间。”
/
面对自己,是一个格外艰难的课题。
因为人类趋利避害的本性,所以当遇到困难时,逃避是本能的第一首选。
饶是程与梵也不能例外。
今天两人没有黏在一起,时也说完那番话后,便去客厅看电影,留程与梵一个人独自在卧室。
她觉得这个时候,这人应该想一个人静一静。
书还放在床头,但程与梵已经无心再看,窗外夜色静谧,一弯银钩挂在树梢。
她目光怔着,不是发呆,而是思索。
为什么做律师?为声张正义?为平天下不平之事?为惩奸除恶?
都不是。
程与梵敛着目光,眼皮低垂,居高临下的角度,几乎像是闭起眼睛一样。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从来没有那么高的道德标准,她学法律的初衷,或许连陈燃都不及。
因为什么?
因为挑战,因为可以面对形形色色的案件,因为要不停的头脑风暴,专业分享,案例讨论,身边的每一个人无时无刻充满风险与敏锐,极高强度的环境下,逼迫自己往前行进,每走一步,每行一个脚印,乃至每一个抬眸,都有不同的意义,那种冲破极限的感觉,曾经一度另程与梵异常着迷。
其实,她知道,自己有非常多的选择。
即便她的家庭重男轻女,即便她不是父母的首选,即便将来的她只是弟弟成功道路上的一块垫脚石。
但她依然能够拥有非常多的选择,没有原因,单纯因为她有一个这样的家庭。
有时候为了争口气,有时候也是不甘心,对程与梵来说,想要脱离就要反骨,所以凡是这个家里不喜欢的,她都要去碰,都要去做,律所里那些没人愿意打的官司,怕惹上麻烦的官司,亦或是要跟阶级对抗的的官司,其他人避之不及,程与梵却迎面当头,巴不得将那些惹人心烦的官司全部收入囊中。
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律师团,从对抗诉讼中,一次又一次找出对方的漏洞和破绽,最后逆风翻盘。
程与梵带着自己的胜利,内心无比喜悦,她不在乎当事人的感激,也不在乎正义化身的头衔,更无所谓律所里人嫉妒羡慕的眼光,她只喜欢看见自己那一对视名利如生命的父母,脸色如何青到发紫。
程与梵面无表情,内心却在狂欢,甚至想象着或许在他们的心里,那种恨不得掐死自己的心情,正在一遍遍上演。
披着道德的外衣,大行利己之事。
程与梵有时都钦佩自己的高明,她一直在伪装,伪装的天衣无缝,伪装的连她自己都差点相信了。
如果不是闻舸,或许她会一直这样装下去,做一个「天使」。
可惜人生,就是如此,充满了意想不到。
闻舸的出现彻底打乱了程与梵,她无法想象这样的美好善良的姑娘,曾经遭遇过的事,也无法做到无动于衷,她尝试接近,试图拯救,不再是披着伪装斗篷的假面,慢慢卸下面具,卸下那些伪装,把真正的自己面向她。
这不是喜欢,是出于女性本能的爱护。
程与梵把一个姐姐的爱,给了她。
所以在亲眼望着她血肉模糊的时刻,自己也支离破碎。
自己给了爱,付出了关心,那样艰难的将闻舸从深渊拉出来,但却又这样轻而易举的被毁灭。
程与梵痛恨自己的理智,恨自己的自负,更恨自己的晚到一步。
她曾有无数次,不管是醒着还是梦着,都在去找闻舸的路上,她一次次的跑,一次次的奔,然而最后的结果仍然是一次次的失败,她永远都救不了闻舸,能做的只有眼怔怔的望着她从三十层的顶楼跳落。
程与梵垂着眼皮颤动,睫毛裹挟着泪水战栗。
空气中仿佛飘起一股暖风,衣服晒过后的太阳味——
【“你有没有话要跟我说?”闻舸的头发被吹得飘逸。
程与梵看着她,原本都到嘴边的话却又咽了下去,摇了摇头“没有,你头发乱了。”
说完,便从手腕间取下备用的头绳给她递去。
“你帮我扎起来好吗?”闻舸笑着说。
程与梵也笑着回她:“好。”】
...
客厅的电影直到放完,时也都没弄明白究竟演了个什么。
关了投影,扭头朝亮灯的卧室看去,两个小时应该够了吧,如果不够的话,那明天再继续吧,今天有点晚了,不能熬夜,必须要睡了。
她回到卧室,程与梵的眼泪已经干了,但靠在床头黯然神伤的模样,却更加叫人揪心。
时也不由自主地攥紧手指,心疼的也紧缩了下。
但心里却不停地默念——
面对都会痛,没有人能在伤口面前无动于衷。
忍一忍,再忍一忍,一定可以挺过去。
时也无视程与梵的黯然神伤,面色毫无波澜的走过去,站在离她还有一臂之遥的距离说道——
“睡吧。”
程与梵没抬头,拉开被子先躺下。
时也转身关了灯,随即也躺下。
入了夜,屋子异常宁静。
微弱的呼吸声听得格外清楚,时也扯过被子,挤进身边人的怀里,以一个既是拥抱又是依偎的姿势将她箍住。
时也听见程与梵在耳边的呼吸变化,这人没睡。
程与梵的头埋在时也的颈窝,时也的手捋在程与梵的后脑。
黑夜,将全部感官放大。
程与梵在哭。
改变都会痛的,但不改变你会永远痛。
——
一个星期后,她们登上去往南港的飞机。
阮宥嘉跟纪白都请了假,专门来送机。
两人抱了又抱,简直难舍难分,程与梵有些好笑,她和阮宥嘉说:“你这样不怕纪白吃醋吗?”
阮宥嘉才不管这些呢,手一扬,特无所谓的说:“我和你认识多久,我和她认识多久,她吃哪门子干醋?”
这话飘过来的时候,纪白两手插兜,牛仔上衣给她撑的板正,朝阮宥嘉瞥眼,满脸宠溺,似乎再说——你们随意抱,我不吃醋,一点醋都不吃。
程与梵拍了拍阮宥嘉“好了,我该安检了。”
阮宥嘉眼睛略微泛红“好,到了记得给打电话。”
程与梵答应她,一落机就和她联系。
等人过了安检。
阮宥嘉才回过身,纪白伸手揽住她——
“知道你舍不得,不过她又不是不回来了,而且指不定什么时间咱们也得回一趟南港。”
“咱们?”阮宥嘉揉了揉眼睛,没懂这人的话“为什么是咱们?”
纪白挑下眉毛,斜睨过去“你不是吧,我都住你家了,东西都搬过去了,你不得负责任?”
阮宥嘉眼珠转了又转“你....”
纪白又补不一句:“别想赖昂,我可知道你早就出柜了。”
“....”
“阿姨喜欢吃什么?”
“....”
“抽烟喝酒吗?”
“我妈爱烫头。”
....
另一边,程与梵和时也登上飞机。
刚落座,身后便探过来一个脑袋,盯着时也看——
“您好,请问您是时也吗?”
随后那人目光落在她们十指紧扣的手上,探究好奇的眼神在程与梵的脸上掠过。
程与梵察觉,立马收敛。
反观时也却比程与梵不知大方多少倍,点了点,笑意温婉“是的。”
那人问时也要了一张合照,拍完后,时也指着程与梵说道:“这是我的女朋友。”
低着头的人猛地抬起来,用眼神询问时也——这么突然?
时也用行动告诉她——是,就这么突然。
那人明显也没反应过来,大概楞五六秒,脸上才重展笑意,可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合适,惊讶一瞬又迅速恢复如常的表情,好像是提前得知了什么不得了的惊天秘闻,半天才从嘴里冒出一句——“恭喜。”
然后匆匆退回原位。
“你吓到人家了。”程与梵说。
“那有没有吓到你?”时也问。
程与梵摇了摇头,扬起的嘴角也笑的温婉“那到不至于,顶多有些突然,毕竟这事迟早都要摆上台面的,不过这样对你会不会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的?”
“你是公众人物啊。”
时也仰头靠在座位上,十分闲适“那要是退圈了呢,不就不是公众人物了,我的合约要到了,终于要到了。”
窗外蓝天白云,碧海晴空。
/
抵达南港已经是一小时以后。
她们刚从机场出来,就看见一副巨大的海报被撤换。
是时也代言的那款石英表,换了其他人,人走茶凉无可厚非,这个道理时也再明白不过,毕竟她从小就是被赵烨这样耳提面命下长大的,资源这个东西的另一面永远是资本,永远具有时效性,无论表面有多光鲜亮丽,外人吹捧的何等高超,一旦脱离资本,资源也就开始停止,她现在的合约面临到期,并且没有续约的意思,时建平肯定不会再留着自己,不但不留着自己,他还会用尽一切手段去打压。
也不怪他,这么多年,没再自己这里尝过一点甜头,反倒还挨了自己一刀。要不是看在自己能赚钱的份上,赵烨又一直源源不断的给他送女人,恐怕时建平早就动手了,想来之前爆出来的那篇文章,时建平不知道背地里要怎么拍手叫好呢,不..他不用背地里,这种桃色文章,吃亏的永远是女人,男人即便做了什么,也不会有人在意,只要拿不出证据,不能接受法律制裁,那桃色文章,就只会是男人‘功勋墙’上的一个‘炫耀品’。
一点都不公平,但是没有办法,这个社会就是这样,男人总是吃尽红利。
就连女士优先四个字,都充满了浓浓的男权主义。
优先什么呢?
拧矿泉水瓶盖?还是拎皮包?
无关痛痒的问题上大做文章,真正需要职场平等,性别平等的地方,却处处为难。
这种优先不要也罢。
重新换上的海报,是另外一个新晋女演员,程与梵对她有点印象,二十出头吧,好像在之前有个综艺里和时也同台过,当时她就跟在时也后面,主持人连话筒都不递给她,还是时也和她说话,才让她有了点镜头。
现在这就更新换代了?
程与梵怕时也心里不舒服,正想要说两句话宽慰她一下,却见时也笑开——
“她总算是熬出头了,挺努力的一个小姑娘,就是没什么后台,否则之前那部戏怎么着也该是个女二。”
程与梵能听得出时也是真心称赞,忽然觉得自己还是格局小了,时也从来就不是喜欢争名逐利的人。
换掉的海报对她来说,不会难过,只会解脱。
果然——
“真好,再也不用看见这么大的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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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港的好天气只维持了半天。
她们前脚刚到酒店,后脚天色骤变,磅礴大雨毫无预兆的落了下来。
这场雨来的太意外,天气预报都没有及时预测,还是雨下起来以后,才临时加播的,说是受季风气流影响,这场暴雨将会延续一周左右。
南港气候和海城差异大,要么不下雨,要么雨就下不停。
时也从卫生间出来,就看见程与梵站在窗户前发呆,连自己走到她身后这人都没有察觉。
“在看什么?”时也的手从背后环住这人的腰,轻轻地将她抱住,把自己的脸贴在程与梵的后颈。
程与梵比时也稍微高一些,时也穿着高跟鞋的时候,两人差不多高,但像现在这样两人都穿着酒店拖鞋,身高的差距就显出来了,不过也还好,这个高度...刚好自己靠着她。
雨仍在下,噼里啪啦伴随着雷电。
一道道白光在空中闪过。
“我觉得咱们挺幸运的。”
时也出声说道。
程与梵眉间微动,听到她这话后,转过了头。
“怎么讲?”
“难道你不觉得吗?”时也笑着“咱们来的时候没有雨,落机等行李的那么长时间也没有雨,哪怕车子一路开到酒店也没有雨,咱们都安顿好了,雨来了,雨没有淋到咱们,这难道不算一种好运吗?”
程与梵默声不语。
其实她刚刚在这里发呆,就是在想这件事,这么大的雨要下一周,南港只要下雨,天气便阴晴不定,等真的停谁知道要多久,指不定下半个月都有可能。
她甚至认为,不是个好兆头。
程与梵不知道时也有没有看出自己的心思,但不管看没看出,至少她刚刚的话,让自己的心态变好了起来。
换种角度看待问题,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眉宇忽然轻松起来——来都来了,也不再乎多等一等。
“是挺幸运的。”
...
这一个星期在酒店里,两人完全撇除烦恼,她们把一切都将给时间,因为除了等待,似乎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与其让烦恼占据生命,不如先痛快的把这几天过完。
这一点上,两人不谋而合。
程与梵会和阮宥嘉电话。
恋人的亲密固然重要,但朋友之间的倾吐也同样重要。
程与梵接着电话,声音朝着听筒,眼睛却看向时也,说了好一会儿,电话才挂断。
“笑这么开心,说了什么?”时也勾着她的肩膀问。
“她说纪白要和她结婚,还挺认真的,说让她挑个时间,要来南港见家长。”
程与梵说完,便想到阮宥嘉的妈妈,一个很温柔的女人,无论什么时候脸上总挂着和善的微笑。
时也见她笑,便凑过去和她碰额头:“你想吗?”
程与梵没反应过来:“想什么?”
时也:“结婚啊。”
程与梵怔了一下,眼神波动,但绝对不是不喜欢的样子。
“你要是没想过,那现在可以想想。”时也的手顺着程与梵的脖颈,一路滑向耳朵,停在她的耳尖出,用指腹轻轻地碾着“我要鲜花,要钻戒,要婚纱,还要一个夏日海边的婚礼。”
程与梵没说话,直接吻过去。
那画面想想都很美。
/
一个星期后,暴雨停了,但小雨仍在淅淅沥沥的下着。
时也戴好口罩跟帽子,跟程与梵提议“要不要去书店坐坐。”
程与梵诧异:“现在还有书店吗?”
时也挽住这人的胳膊,将她从沙发里拉起来“有啊,就在下个路口的。”
这年头很少有人能静下心来看书了。
书店装修不错,明亮整洁,米白色的书架一目了然,左右都有阅览区,每个座位彼此都有挡板,可以拉开,也可以不拉开,小小的活板,给了大家充分的自由空间。
程与梵选了一处靠窗的位置。
随意挑了本书,一页纸,她才不过寥寥看了几眼,倒是桌上的手机,她一会儿就会看一下。
虽然闻舸的父母都在南港,但是具体在南港哪里还需要费些工夫找,之前说是在西郊的乡下,但真找到那里,私家侦探却打来电话说,这个地方早就人去楼空了。
一个星期的暴雨,程与梵等的心焦,好不容易让自己平静,又得到这样的消息,她心里有些乱,不由得思虑——
如果闻舸的父母离开南港怎么办?自己能去哪里找到他们?
忽然,手背一热。
时也的手握了过来。
“你要不要喝点东西?”
“随便。”
“那我去点一杯。”
“别了。”
程与梵看着时也又是口罩又是帽子的,体贴道:“还是我去吧,你在这里等我会儿。”
书店就有卖饮品的,程与梵扫码点餐后,退到一边等。
店长指挥两个新来的店员,往外一批批的搬纸皮——
“就放在这儿,一会儿就有人过来收了。”
“又是之前那个老婆婆吗?”
“什么老婆婆,人才五十岁,得叫阿姨。”
“啊?才五十岁啊,我看她头发全都白了,我还以为她得六十多。”
店长嫌他话多,摆了摆手,叮嘱两句动作快点,就离开了。
程与梵下意识朝外看了眼,淅淅沥沥的雨仍在下,地面全是湿的,大人打伞,小孩穿雨衣。
也不知道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
“您好,您的饮品好了。”
“谢谢。”
程与梵端着两杯热奶茶,丝毫没有注意门口,有一个满头白发,手臂干枯的女人,拉着一辆蓝色掉漆的板车。
“纸皮都在这儿,你自己搬...”
店员说这话时,却见女人抬起头,目光怔怔的看向店里。
“哎..你...”
程与梵还在往前走,全然没有任何异样,她还在对着时也笑。
啪!
白色的花瓶照着她的脑袋砸了过去,程与梵吃疼的松开手,两杯奶茶泼了一地。
“你!就是你!你害死我女儿现在还敢回来!!你不是早就滚出南港了吗!!”
女人恶狠狠地瞪着程与梵,嘴里咒骂不停。
与此同时,时也从座位上跑来,店长、店员还有保安也都相继跑来过来。
如果不是这双极其相似的眼睛,程与梵甚至都要认不出她来,要是自己没记错的话,她今年也才不过五十,五十的年纪,枯黄干瘦,头发像冬天结冰的树枝,挂满银霜,两侧的脸颊深深凹陷,颧骨耸立的骇人,似乎只挂了一层皮在上面,脖颈的地方青筋暴起,骨头似乎没有规律的长着,但无一例外这些骨头都是被削尖了的样子。
四目相对,一幕幕的往事全涌上心头。
从闻舸来到律所的那一天开始,到闻舸跳楼后的那一刻结束,再后来自己跪在地上,闻舸的父母要杀自己,要自己为闻舸偿命。
刺激痛心的画面,犹如放映机,不停地轮番播映。
不止在程与梵的脑子里,更在闻舸母亲的脑子里。
“你这个....这个坏女人,你害死我女儿!”
闻舸的母亲疯了一般冲去,伸手就要去撕程与梵的领子,那发狠的样子,恨不得硬生生将她掐死。
她力气太大,时也根本拉不住,好在还有保安跟店员,几个人联合才将她一把甩开。
程与梵脸色紫红,再晚一刻她就要断气了。
“你怎么样?”时也急忙问道。
程与梵说不出话,只一个劲儿地摇头。
缓了好一阵,听见保安说女人晕过去了,还问自己要不要报警,程与梵才艰难的从嗓子里挤出声音来——
“不要报警,打120,送她去医院。”
路上,时也问程与梵:“你真的要不要紧?”
程与梵:“我没事。”
时也差不多也猜到了——“是闻舸的母亲吗?”
程与梵涩然:“是。”
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找了这么久,费了这么多工夫,居然这样被她们遇见。
....
闻舸父亲赶来的时候,女人已经睡着了。
他看见程与梵的一刻无比震惊——
“怎么会是你?”
程与梵也没想到再见面会是这样的方式,她看着眼前的男人,比以前老了十岁都有。
这个问题程与梵自己也没料到,但让她更没料到的是,闻舸父亲曲膝就要下跪——
“程律师,你不要告她,我求求你,以前是我们不对,她现在精神有问题,一受刺激就是这样,你看在闻舸的份上,不要告她....”
程与梵急忙将男人拖着——
“我不会告她,你不要这样,你先起来。”
男人坐在过道的长椅上,满脸颓废,眼角的皱纹深刻,仿佛刀刻上去的一样。
程与梵默默做着深呼吸,事到如今,自己没有理由再退缩了。
这一块溃烂流脓的腐肉,无论能不能剜掉,总要亲自去看一看。
她走到闻舸父亲面前——“闻先生我们谈一谈,可以吗?”
闻舸父亲的抬起头,看着程与梵的目光极其复杂。
片刻后,开腔说道——“你说就是。”
心里常年不见光的一角,掀开一条细微的缝隙,阴暗处开始滋滋冒烟。
男人的态度深沉,他看见程与梵脖子上的手指印,眉头紧蹙,随即从口袋里摸出支烟,含在嘴里。
“你不是有话要和我说吗?说吧。”
“我想和你谈谈闻...”
“如果是要说我女儿的事情,那就算了,我和你没什么好谈的。”
程与梵话还没说出口,就被男人打断。
男人咬着烟嘴,深深地吸了口,回过头的目光在那扇关着的门板上看了眼——
“那件事我后来又想了想,不能怪你,要怪就怪那个畜生不是人,闻舸不愿意拿那笔钱,也是对的,她本来就是受欺负的那一方,又不是她的错,没拿钱都被人说成这样,要真是把那笔钱拿了,指不定我的女儿要被泼多少脏水。”
“你——”闻舸的父亲眼角皱纹深刻“你为她做了很多,只是当时的情况,我们没办法不去怪你,好像也只有你能怪了,说到底都是我这个做父亲的无能,闻舸出事之后我去找过那个畜生,可我连人家一根汗毛都没碰到,最后还被保安连踹带踢的赶了出来...”
男人叹声气,心酸里充斥着无奈——
“她妈妈病了之后,疗养院的钱也一直都是你给的,这些我都知道,那个地方那么贵,我们这种小老百姓根本住不起,如果不是你,她妈妈可能早就死了也说不定。”
程与梵垂着眼眸,嘴唇翕动,她有一肚子的话要说,来之前甚至在镜子面前练习,可真的来了,嘴却像被胶水黏住似的,怎么都张不开。
她听着闻舸父亲继续说道——
“谢谢你啊,真的,当时不该对你那样,其实换做别的律师也会让我们坚持下去的,你对闻舸的好,对她的关心,我都是看在眼里的,可我们太伤心了,人一伤心到极致,就会失去理智,逮着谁就冲谁撒气,你做了那个倒霉鬼。”
“没有关系,真的,我没能救下闻舸...”程与梵声音哽咽。
“事情发生了,谁都救不了,你救不了,我救不了,都救不了。”男人抹了把眼
“你也看见了,她妈妈的精神不正常,动不动就犯病,犯病的时候会跑出去,人家都说她是疯子,但我知道她就是太想女儿了,否则也不会看见谁家女儿,就会扑过去抱住,死死地抱紧人家,一个女人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我拉都拉不开。”
男人顿了几秒,眼睛里的眼泪也被风吹干了——
“程律师,算了吧,我不想折腾了,就这样吧...让她安安静静的,真的斗不过,斗不过啊。”
程与梵不能央求什么,她来之前做好了挨打的准备,可没想到竟然听到这样一番话。
重新把这个案子再拿起来,程与梵说不出口。
临走前,程与梵同闻舸的父亲说道——
“我在疗养院里存了钱,如果你有需要,可以再过去,费用...您不用操心。”
男人没说话,挥了挥手,便去看妻子了。
...
等电梯的功夫,程与梵一言不发。
时也无措着,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的目光深邃沉思,扭过头望着身后渐行渐远的走廊,一团乱麻何止生在程与梵心里,此刻也同样生在她的心里。
“你等我一下。”
时也转身往回折去,程与梵不懂时也要做什么。
“你要干什么?”
时也握住程与梵的手,把自己的能量传输给她——
“让我和他谈一谈。”
“时也...”
“你相信我,我可以的,如果实在不行,那就算了。”
时也的步伐异常坚定。
女儿养到十八岁,父母付出了多少心血,外人是没办法估量的,这不是用几滴眼泪,几句心酸话,几位银行卡的数字就能解决跟体会的。
这是一块长久的伤痛,甚至比程与梵的伤痛,要严重的多。
程与梵为了愧疚,是心魔在作祟。
闻舸的父母呢?
他们是真的失去了亲生孩子,并且无论怎么劝说,这个孩子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时也知道,自己不能为了程与梵的愧疚,而去央求他们做什么,这既不合适也不人道,但时也觉得有些话,还是必须要说,不是为了程与梵,而是为了闻舸。
再次站定门前,再次抬手敲响门板。
方才的中年男人已经脱去了外套,里面是一件洗到发黄的白衬衫,胸前破着几个洞。
“你还有事?”男人目光疑惑。
“有。”时也点了点头,她看见床上的女人还在睡着,便说:“方便的话,咱们借一步说话。”
男人先看了看妻子,随后才走出病房,原站在刚刚他们说话的地方,神情有些木讷的望着时也。
“该说的话,我刚刚已经说的很清楚了,这件事情我不想拉扯了。”
“我知道,我没有想要拉扯什么,我只是想问一句,这究竟是闻舸的意思,还是你们的意思?”
男人一楞,显然是没有明白。
时也解释给他听——
“闻舸的坚持是为了什么?放弃又是为了什么?你是她的父亲,自己的女儿自己应该最了解,你真的认为,她是因为那些照片和视频逼得走投无路才跳楼的吗?如果是这样,那她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自杀呢?为什么一直坚持到一审结束?这期间被告的小动作应该也没有停过吧?”
男人傻了,瞪大眼睛闪过无数种可能。
“你什么意思....”
“我没有什么意思,我只是想告诉你们,你们有一个很好很优秀的女儿,她在用自己的生命捍卫自己的尊严。”
时也走了。
剩在原地的男人,目瞪口呆。
思绪回到很久之前——
【“咱们女儿被那个畜生糟蹋了,要是连我们都不帮女儿讨公道,我死都不瞑目啊!”
闻舸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听到妈妈说这句话的时候,才推开房门走出来。
赤着脚,两只眼睛哭到红肿。
母女俩抱头痛哭。
母亲一直安慰着闻舸:“你不要哭,不要怕。”
“妈...你会一直站在我这边吗?”
“妈妈会的,你是妈妈的女儿,是我们没有保护好你....”
...
“我没有自己走进去!是大家一起聚会,说临时改换包厢了!!”
“你还不承认!你看看现在外面把你说成什么样子!”
“我为什么要承认?!这是他们陷害我!!”
闻舸父亲攥着手“好了好了,随便你,自己走进去的也好,被人陷害得也好,我不想再追究了,现在只要我们写谅解书,他们就答应给我们一大笔钱,到时候我们离开南港,一切重新开始。”
“钱?什么钱?”
闻舸这才看见桌上的支票“你们收钱了?”
爆发一触即发。
“为什么要接受!我不接受!你们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闹成这样,你名声已经没了!!以后在南港还怎么呆得下去?!”
“所以我的名声就活该被糟蹋吗?就像我的身体一样?!”
“我和你妈已经决定好了,不管你愿不愿意,谅解书必须写!”
闻舸扭头看向自己的母亲。
她说过要和自己永远站在一起。
“妈...做错事的不是我...妈....”
闻舸的母亲确实从一开始就和闻舸站在一边,义无反顾的要给女儿讨公道,但是对方手里不停地爆出照片,放出消息,现在就连闻舸自己主动走进那个包厢的视频也放出来了,接二连三还有闻舸拿起酒杯喝酒的视频都被匿名者爆出来,她动摇了。
“闻舸,你就听你爸的吧,爸爸妈妈不会害你的。”
闻舸哭的泪流满面——
“我十八岁了,你们没有权利这样做,这个字我不签,你们谁签都没用!”
啪的一巴掌,闻舸挨了父亲一耳光。
“你还要不要脸了!!”
“我会死的...”
“爸,妈,你们这样做...我真的会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