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过后, 辛悦没再来过律所,也没再给程与梵打过电话。
程与梵以为她是放弃了,无奈之余又觉得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然而, 正当她打算将这件事彻底放下的时候,辛悦却来了。
“程律师。”
女人叫她。
程与梵没反应过来, 愣了下才认出这人。
“辛悦?”
其实也不怪程与梵认不出,这人比上次包裹的还要严实, 黑羽绒服,黑毛衣, 黑口罩, 还戴着黑墨镜。
但凡能用眼睛辨识出来的地方,都被遮住了。
辛悦把门关上,脚步缓慢的踱来,从包里拿出一个优盘跟几张叠在一起的A4纸。
程与梵看着递来的东西,问道——“这个是?”
“视频。”辛悦的声音平淡无波“陈丰打我的视频。”
上次回去之后, 辛悦就按照程与梵说的把监控装上了,其实也不是程与梵说的, 装监控这事儿,从陈丰第一次动手打她的时候,她就买好了设备,只不过一直没有下定决心,买回来的设备就也被她一直锁在公司办公室的抽屉里。
程与梵眉间一紧,大概猜到了什么,没着急问她, 而是像上次一样, 给她倒了杯水,还是红茶, 还是不放糖。
落地窗外面的云雾灰蒙蒙的。
“谢谢。”辛悦点了点头“这个天气是该喝点热的。”
随着墨镜跟口罩被摘下来,她脸上的伤也露了出真面目。
辛悦左眼角青紫乌黑,右眼眶肿的像泡发的馒头,她的右侧脸颊破了条口子,伤口很深,而且都是新伤,还带着血痂,程与梵甚至能看清伤口的形状,不像刀子划的,像被什么钝器伤的,不止一下,因为伤口很不平整。
程与梵握着水杯,僵了大概两三秒,情绪才恢复过来。
辛悦全程没抬头,她把叠在一起的A4纸摊开,思路清晰的开口:“这是医院的伤情鉴定,这是出警记录,这个是陈丰在派出所里亲手写的悔过书,还有谢谢你程律师,要不是你那一句远亲不如近邻,恐怕我的伤也没这么轻。”
应该是不小心扯到伤口了,辛悦吃疼的抽了口气。
“现...现在人证物证都有了,应该够走诉讼程序了吧。”
“够了。”
话落的瞬间,辛悦猝然抬头,她看着程与梵——
“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突然就下决心了?难道你不奇怪吗?证据这么轻松就被我拿到了?”
“有必要问吗?”程与梵并不觉得轻松,只觉得触目惊心。
事情还是走到了自己最不希望看见的一幕。
“你不怕我在和你说谎吗?万一这些东西是我为了得到,故意激怒陈丰的呢?”辛悦笑了笑“你们做律师的,不是最怕当事人说谎吗?一不小心惹一身骚。”
程与梵的目光盯着辛悦脸上的伤,眉头紧锁。
“每个人反应不同,而且情绪稳定又不是你的错。”
辛悦愣住,从进来一直到刚才,她的情绪都没有变化,然而就在程与梵说完这句话后,她的视线开始模糊,眼底水雾迅速积起。
“为什么你不质疑我?”
“有什么要质疑的吗?”
不会有人拿生命做筹码的,辛悦身上的伤从来都不是假的。”
气氛压抑至极。
辛悦的眼泪不自觉的从眼眶掉落。
程与梵抽了两张纸递给她:“能和我说说吗?是怎么回事?”
人的情绪就是这样,戒备的时候刀枪不入,一旦卸下戒备,所及之处皆是柔软。
“他差点掐死我。”辛悦别开头,深吸口气“昨天晚上..公司有应酬,他发了疯一样给我打电话,第一个我接了,跟以前一样张口就骂,骂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我没听完,直接把电话挂了,之后调成静音,当天晚上助理送我回去的,我是喝了酒,但也是为了壮胆,我想好好跟他聊一聊,不喝点酒...我怕我不敢,结果我还是太天真了,一进门话都没说,他就一巴掌把我扇到地上,手里捏着监控...”
“我...我装在花盆里的,他太生气了,应该是顺手砸了花盆,没想到里面有监控,可他还是漏了,我怎么可能只装一个,我还装了个针孔的,就在墙插里。”
“其实他以前也这样打过我,但跟这次的感觉都不一样,我喘不上来气的那一刻,他也不松手,有那么一秒钟,我真的以为我要死了...后来我踢了他一脚,可我当时已经喊不出声音了,我疯狂的砸东西,拼命地砸,能砸的我都砸了个遍...楼下老太太上来敲门,后来就报警了。”
辛悦捂住脸,有些说不下去——
她哽咽道:“我做人是不是真的很失败,他都快掐死我了,结果警察来的时候,居然还问我,有没有故意激怒他?就因为我没有痛哭流涕?没有大喊大叫?谁规定被家暴就一定要丧失理智?他们又不是我,怎么会知道我的感受?!我应该怎么做?跪在地上求他、舔他的鞋!让他不要打我吗?!!我是个人,我上了那么多年学,我不是给人当狗的,我也有自己的尊严...”
“我明白,我明白的。”
辛悦用力抹了把脸,扯到伤口似乎也不觉得疼,她连喘了几口粗气,很快将墨镜戴上。
她说:“就这样吧,剩下的事你帮我处理就好。”
辛悦对情绪的控制力不是一般的强,程与梵看她这样,也不能完全确定这人到底是在强撑,还是真的冷静了?
出去的时候,程与梵没像上次那样送她,只是目送她,程与梵觉得这种时候也许让她一个人会比较好。
辛悦前脚刚走,后脚陈燃进来。
一边放下资料,一边问:“什么案子啊,打扮这么神秘?”
“瞎说什么。”程与梵看她一眼,然后回她“是个离婚案。”
“啊?又是离婚案?”陈燃撇了撇嘴“最近怎么了?离婚大集合啊,我们以前一个导师也闹离婚呢,前几天我去旁听,他还当堂洒泪了,可怜的要命。”
“法学院?”
“不是,商学院的。”
“你不是法学院的吗?”
“第二学位。”陈燃连忙跟程与梵解释:“虽然我对法学忠贞不二,但司法考试也是真的难,我怕我考不过,就背着家里偷偷又报了一个,我想这样有两手准备,鸡蛋别放一个筐里嘛,还好我去了,要不然我现在还是母胎单...”
程与梵笑看着她:“单什么?单身吗?”
陈燃说激动了:“单...单学位。”
程与梵不是八卦人,见小朋友脸都红了,便将这茬儿岔过去,原绕回到那个可怜男人的身上——
“你们那个导师也真放得开,当着学生面流泪,一堂课少说得六七十号人吧,按照六人理论,隔壁学院应该也知道他闹离婚了。”
“何止!那是大课,在阶梯教室里,最少都得上百号人。”陈燃手撑在桌子上“不过,那老师跟我八百年前还是本家呢,我每次去办公室,只要听见有人喊小陈,我都得分辨一下,到底是喊我还是喊他。”
“你就应呗,反正都是你占便宜....”程与梵笑着笑着,嘴角忽然就僵住了。
等等...
大学老师?姓陈?
“他叫什么?是不是叫陈丰?硕士导师兼副教授?”
“你怎么知道?老大你认识他吗?”
“我不认识,不过...要不要这么巧。”
程与梵抬起头,看着陈燃说——“他家暴。”
“什么?”陈燃怔了下“谁家暴?”
“你那个导师。”
“不可能!你说别人家暴他还有的信,他家暴别人?他哪有这么大力气?平常上课要是不戴麦,你都听不清他说什么,虚的要死,而且...他很爱他妻子的,经常上课就会跟我们说他和他老婆的恋爱史。”
“刚刚你问的那人,就是陈丰的妻子。”程与梵把伤情鉴定跟报警回执递到她眼前“你自己看。”
“这...这怎么可能?”陈燃一脸茫然“会不会是同名同姓?”
见她还是不信,程与梵直接放视频。
画面很清楚,这人不是陈丰还能是谁?
“你去哪儿了?”
“公司聚餐。”
“骚货!骚货!!”
前一秒还文质彬彬的人,后一秒就下狠手,一巴掌扇过去,辛悦摔在地上,根本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她被他摁在地上用力地碾着。
此时此刻的陈丰哪有一点体虚的样子,他扯着辛悦的头发,把人拽起来,又猛地往沙发角撞去,一下一下,光听声音光都无比渗人。
就跟辛悦说的一样,如果不是她一直摔砸东西,楼下邻居听见上门,照这个打法,恐怕死了也不一定。
陈燃毛骨悚然——“这...这是他,是他吧?是他是他。”
程与梵关掉视频,把优盘紧紧攥在手里。
愤慨之余又觉得荒谬,一个对着妻子拳脚相加的人,在外人面前竟然虚的连说话声音都大不起来,这就是所谓的男性力量吗?只会欺负比自己弱小的人。
程与梵问陈燃:“他在学校怎么跟你们说的?”
陈燃明显被这事儿惊到,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儿:“他...他就说他很爱他老婆,他们是校园爱恋,是彼此的往后余生,然后...然后上次他说...他、他老婆要跟他离婚,说不管她老婆做什么,他都愿意等他回头。”
这话当时听着,陈燃没觉得有什么,现在回想起来,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儿——
“他...”
“还不懂?”
“他在暗示他老婆出轨?!”
——
家庭暴力属于自诉案件,一般情况下,警察不会暴力取证,是由受害者主动提供证据。
但因为这类案件的特殊性,即便是受害者主动报警,警察在立案方面,也是存在诸多顾虑的。
只要不是情节严重,妻子也没有那么强硬的态度,通常都会被归为民事纠纷处理,也就做个口头警告,类似‘下次不能再动手了’‘再动手真的抓你’,这样表面具有震慑力,实际毫无卵用的话。
但这还只是报了警,还有很多受害者没报警,有些因为全职主妇的关系,没有经济来源,过于依附男方生活,怕影响男方工作,从而失去维持家庭的稳定收入;又有些是为了孩子的,即使被打也不敢声张,只能忍气吞声;还有些是怕男方怀恨在心,报警不仅不能解决问题,事后回家还有可能再遭到更严重的报复...
等等,一系列的现实问题。
程与梵在前两次,无论是电话里,还是面对面,她都以为辛悦最起码会动摇至少三次以上,虽然辛悦没有明说,自己也没有戳破,但她话里的意思太明显了,甚至可以毫不留情的说,辛悦把陈丰对她的家暴行为,大部分原因归咎于自己作为一个妻子,无法生育的问题上。
如果一个人对另一个心理亏欠,势必会理所当然的认定,这个人可以随意对自己施暴。
这种情况除非辛悦立马给陈丰生个孩子,否则谁都劝不了。
程与梵不否认辛悦是否还存在亏欠的想法,但最能确定的是她应该很早之前就有想要离婚的打算,只不过一直没有付出实践。
可能这次陈丰掐住她脖子,她快要窒息的那一刻,再多的亏欠,也没抵不过濒临死亡的恐惧感更让人害怕。
就像辛悦自己说的——‘他差点掐死我’
如果再不离婚,再继续这样下去,将来的某一天,这句话就会变成——‘他掐死了我’
....
经鉴定,辛悦构成轻微伤。
依据《反家庭暴力法》第二十三条、三十三条,陈丰完全达到被拘留条件,辛悦也可以向法院申请人身安全保护令。
或许是想最后给大家都留个体面,这两样辛悦哪一个都没有选。
她只有一个诉求,离婚。
/
周三,程与梵跟辛悦又见了一面,需要最后确认一下诉状内容跟上庭后的一些注意事项。
但辛悦在剧组没时间,就问程与梵能不能过来。
程与梵看了眼定位,跟时也发给她的一样。
在郊区的山上。
其实程与梵是有些不明白,这部戏明明是现代剧,可为什么要去郊区的山上拍?之前她就想问时也的,但是这毕竟是她的工作,去哪拍不去哪拍,也不是时也能选择的,而且自己每次做案子...不也是到处跑,偶尔两人也会错过见面,时也不也从没问过自己为什么不好好的坐在办公室里,而是到处乱跑?
为表尊重对方职业,程与梵虽然好奇..但也忍住。
于是,她和辛悦说:没问题,我可以过去。
车程三小时。
程与梵到的时候,还被工作人员拦住了。
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具体做什么的不太清楚,下巴上一撮山羊胡,斜眼看人的样子...十分不友好。
“哪来的?就往里闯?知不知道这什么地方?!”
“我是...”
“我管你是谁?!你爱谁谁!”
男人根本不听程与梵说话,挥手就赶人,程与梵只好先退到一边,给辛悦打了个电话。
五分钟不到,辛悦过来。
山羊胡的那张脸跟变色龙没两样,立马跑过去点头哈腰,一口一个辛姐的叫着。
辛悦脸色淡淡,无意和他攀谈,径直朝程与梵走去。
山羊胡看着程与梵愣了愣,还跟在辛悦屁股后面。
辛悦:“你还有事?”
山羊胡:“没、没啦。”
程与梵有些想笑,不知道该说那人狐假虎威,还是尽职尽责。
一路上碰见不少人,基本见到辛悦都会主动打招呼,辛悦不热情但也不疏离,职场人的技巧拿捏的恰到好处。
两人去到一间茶室,进了包厢。
这里私密性很好,很安静,推开窗还能看见剧组搭的棚子。
程与梵跟辛悦确认诉状内容,又说了些上庭需要注意的事项。
“一次判离的几率有多大?”辛悦直截了当“我只想知道这个。”
其实不用辛悦问,这个问题程与梵也是要和她说的——“是这样,家暴可以作为起诉离婚的理由,但也要看家暴是否能够成为离婚的重要原因,正常流程...法院收到起诉后,必须要先调解,调解不成再审判,之后根据双方提交的证据和调查结果,最后出判决。我只能告诉你...我会尽全力,至于能不能一次判离,概率有多少,我没办法保证,所以你也要做好一审不理想的准备。”
辛悦没说话,像是思索的神情,过了会儿伸手指着其中有关财产分割的部分“房子我不要,车子我也不要。”
程与梵皱了皱眉,刚要说话,就被辛悦打断——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承认我做不到那么绝,哪怕他打我,差点掐死我...,我这样说,或许你会鄙视我,可我始终相信陈丰不是坏人,只不过..人会变,我没办法那么绝是真的,但我要离婚也是真的。”
辛悦滚了滚喉咙,声音有些沙哑——
“就这样吧,多余的话我不想说,说多了显得假,总之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离婚就行。”
程与梵只是律师,无权干涉当事人决定,只能根据当事人的要求,提供最佳分析跟方案——
“好,但我还是要提醒你,即便你放弃夫妻共同财产,选择净身出户,也不一定就会快速离婚,这个还是取决于男方,以及法官对你们夫妻感情是否破裂的判断,所以..我希望一旦到法官面前,你也必须保持冷静,至于你刚刚说的话,在成功离婚之前,不要对任何人说,包括我。”
辛悦:“好。”
静默一瞬,服务员在外面敲门,送来了一壶沏好的红茶。
适才沉闷一扫而光,辛悦对着程与梵笑了笑:“前几次都是你请我喝茶,今天我请你喝。”
程与梵道了声谢,端起茶盏从善如流。
...
这边,时也还不知道程与梵来了。
她这会儿正拿着剧本酝酿情绪,准备进行下一组拍摄。
程与梵从茶室出来,眼睛一直往棚子那边看。
“你对拍戏感兴趣吗?”辛悦见状问她:“要不要去看看?”
“有些好奇。”程与梵不否认,她说:“方便吗?”
“这有什么不方便的,你是律师,我们应该多来往,多交朋友才好。”辛悦道。
程与梵多少懂点娱乐圈的事“会不会有负面消息?律师的话,让记者拍到,别以为时也惹上什么官司?”
辛悦笑了:“你想的还挺多,律师总比富二代要好吧,就算让人拍去,也只会说时也结交良师益友,你不会影响她,她倒是会影响你,八卦周刊。”
程与梵点了点头,但转念却又想到另一个问题——
富二代,很多吗?
程与梵过去的时候,时也已经进入拍摄。
她的情绪之前就酝酿好了,那双眼睛别说看男主,就算看棵歪脖树都情真意切。
男主还是那个混血,他抱住时也,时也伏在他的肩上,两个人在相互对视的目光中,越凑越近,混血捧住时也的脸,问她——
“你爱我吗?”
“爱。”
“有多爱?”
“如果能说出来,就不是爱了。”
然后,机位推过去,两人吻在一起。
彼时的程与梵就站在石柱后面,哗啦啦的流水,从假山上倾泻而下,像某种收不住地情绪,灌的她两耳嘈杂聒噪。
导演一声“卡!”
两人瞬间分开,还相互客气——
“辛苦了。”
“辛苦了。”
时也回棚子里,准备补妆进行下一场,刚一转身,就见文尧尧和拼命她挤眼睛。
“姐...姐...”
“怎么了?你眼睛疼啊?”
“那边!那边!!”
时也顺着文尧尧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流淌的水瞬间结冰。
程与梵清寡着一张脸,云淡风轻,波澜不惊,静若止水。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时也先走过去——
“你什么时候来的?”
程与梵的手插在兜里,包挎在手腕上,脸上没有任何异样,像结冰的湖面,风吹过去都纹丝不动。
“早来了。”
“那...刚才....”
“看见了。”
“程与梵,他那个不是——”
“我知道,工作嘛。”
“你不在意?”
“怎么会,我从头看到尾,你情绪投入,演技逼真,一定会红的发紫。”
“....”
程与梵没待多久,预言完时也会红到发紫后就要走。
可惜腿都还没迈出去,就被时也拉住了胳膊。
“你去哪儿?”
“回律所。”
“你现在回去也到点了。”
“那我去哪儿?”
每个字都不硬,但连在一起怎么就那么不招人喜欢。
时也拉着她的胳膊,身边不时有人经过和她打招呼,她问程与梵:“你开车来的吧?去车里等我。”
程与梵面无表情“嗯。”
时也刚松开,她立马转身,疾步如飞。
这人...
补妆的时候,文尧尧趁机凑到时也耳边——
“生气了吗?”
“好像是。”
“要不要解释一下?”
“等这几场拍完,晚一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