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0号, 靳文康头七结束。
10月15号,靳若男回学校上课。
体育课上,大家跑操, 靳若男在第二圈的时候体力不支,昏倒在地。
“怎么回事?”
“老师, 靳若男晕倒了。”
年轻的体育老师皱了皱眉,挥手叫来体育委员“你看着大家跑完操, 之后自由活动。”
随即,便弯腰将靳若男抱起, 往医务室去了。
靳若男眯着眼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 耳边是低沉急切的男声,一遍遍跟她说:“坚持一下,马上就到医务室了。”
她很想看清眼前的人,但实在是没力气,听他说完这句话后, 便彻底没了意识,等在醒过来的时候, 就已经在医务室的病床上躺着了。
揉了揉眼睛,靳若男环顾四周,窗台前站着一个高瘦挺拔的身影。
“你醒了。”那人转过身,手里拿着口服葡萄糖“小姑娘学人减肥啊,几天没吃饭了?居然能把自己饿晕。”
“何老师...”
靳若男诧异,倏地头顶一热,一只宽大的手掌覆过来, 在她脑袋上摸了摸, 何远把葡萄糖递给她——
“先把这个喝了,然后我带你去吃饭。”
“我还要上课。”
“别担心, 我刚刚和你们化学老师打过招呼了,她也说让你先去吃饭,而且你这个样子,脸上嘴上都没有血色,你觉得就算你去上课,不会再晕倒吗?你要是再晕倒,化学老师可抱不动你。”
小姑娘脸上顿时蒙出一层绯红。
学校周边很多小馆子,平常有些来不及回家吃饭的走读生,中午会在这里将就一顿,这会儿没到放学点,都没什么人。
“你想吃什么?”何远问她。
“我都可以。”
“那米线吧,我看你们小姑娘都喜欢吃米线。”
两人找了一家米线店,说是米线店,其实什么都有,在学校附近做生意,讲的就是一个应由具有。
何远给靳若男点了一份米线,自己要了一份盖饭,付钱的时候还叮嘱店家,米线不要放辣椒,小姑娘身体不舒服,不好吃辣。
他坐到靳若男对面,对她笑笑,便低头看手机,直到米线端上来,他才又抬头,伸手拿过一次性餐具,帮她搓掉上面的倒刺递过去——“小心烫。”
靳若男接筷子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何远的手,立马缩回来。
何远又笑了笑,一口齐整的白牙,年轻帅气“怎么了?”
靳若男摇头“没怎么。”然后便专心吃米线。
吃到一半,汤汁不小心溅到嘴边,不等她拿纸,纸就送到了眼前,何远的眼睛干净明亮,看人的时候永远带着笑意,好像会说话一样——
他说:“你看你,都吃到嘴外面了,赶紧擦擦,像只小花猫似的。”
这顿饭之后,何远回学校教课,靳若男回学校上课。
两人除了体育课会有些交集外,似乎也没有什么过多碰面的机会。
直到那天,靳若男补完课回家,天已经很晚了,她一个人在路上走着,那天的路灯不知道为什么格外的黑,她越走越快,快要走出这条路口的时候,看见几个穿着牛仔裤的人,不怀好意的盯着她瞧,还对她吹口哨。
靳若男哪里遇到过这种事,立刻就慌了,想转身,可身后的路比刚刚更黑了,想往前走,但那几个人又堵在那儿,她站在原地,动也不敢动,忽然想到她有手机,可以打电话报警,但慌慌张张之间,手机被她塞在书包里,又摸不见。
眼瞧着那几个人冲她走过来,靳若男心脏跳到嗓子眼,浑身战栗发抖,全身的毛发都似乎竖起来,就在她以为自己逃不掉的时候,一声低沉熟悉的嗓音响起——
“靳若男。”
随即,一阵加快的脚步声,一只宽厚有力的手便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是何远。
何远揽着她的肩,男人肩宽背厚,声音洪亮,像超强瓦数的照明灯,又像高分贝的扩音器,刚要走来的那几个人,立刻就停了下来。
“你怎么走这么快,我追都追不上,好了,现在我们回家吧。”
说完,何远揽着靳若男走过了这个路口,与那几人擦肩而过时,靳若男的腿都打软。
直到这条路走完,她都没缓过来。
“怎么没有人来接你呢?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走夜路太危险。”何远的手早从靳若男肩上拿下来,可靳若男却觉得还搭在自己肩上。
“我...我没有家人。”
“胡说,怎么会没有家人。”
“我真的没有家人。”
这是靳若男第一次把家里人事情讲给别人听。
何远愣住,完全傻掉“你...你怎么这么让人心疼啊。”
靳若男也愣住,因为除了靳文康以外,从来没人心疼过她。
何远拧着眉头,想了想说:“你存一下我的手机号,以后如果补课太晚,尤其是像这么黑的天,就给我发消息,我来接你。”
也就是从那天起,靳若男觉得日子似乎有了温度,生活不再孤零零的,喜怒哀乐也有了可以分享的人。
靳若男时常回想那个何远出现的夜晚,想他有力的肩膀,想他宽厚的胸膛,也想他充满阳光的笑容。
他们的话越来越多,见面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哪怕明明补课的时间不晚,何远也会出现在少年宫门口。
何远说,他们现在是朋友。
这句话让靳若男心里像吃了蜜一样发甜,甚至有些憧憬。
再后来...他们会去学校以外的地方,逛公园、爬山、游乐场、看电影。
何远把奶茶递给她——“你喜欢的,不要珍珠,三分糖。”
靳若男诧异“你怎么知道?”
何远笑而不语,告诉她“有心的话,什么都会知道。”
回家路上,何远问靳若男“周六有空吗?要不要来我家玩?”
靳若男喝着奶茶,想也没想就答应“好啊,我有空。”
...
周六那天,靳若男穿了件淡粉色的连衣裙。
何远一开门,便夸她——
“你今天真漂亮。”
小姑娘不施粉黛,漂亮的浑然天成,红了红脸。
男人腰间系着围裙,请她进来,给她拿了自己的拖鞋“你不要嫌弃,我一个单身汉没什么讲究,你坐啊,别站着...”又笑道:“我做了三菜一汤,不过汤还在锅里,但只要再炖五分钟就好了,我没怎么下过厨,要是不好吃,你可不能嫌弃。”
靳若男把脚塞进宽大的男士拖鞋里,异样的感觉涌上心头,她看着满屋子的烟火气,看着何远俊朗的面容,看男人围着灶台打转忙碌,看着他的背影,一股暖流注入心窝。
“我会都吃完的。”
“你说什么?”
“我说我可以帮你。”
何远拿碗盛饭,靳若男帮忙舀汤,两人边吃边聊,边聊边笑,气氛愉快极了,他们好像有无数的话题可以聊,怎么聊都聊不完,怎么聊也聊不够。
快吃完的时候,靳若男不小心碰翻桌上的水。
“没事吧,没烫着吧?!”何远抽了好多纸巾,急忙起身去给她擦“你看你...”
靳若男一点没觉得烫,反而被何远碰到的地方,更烫...
何远看着她,慢慢握住她的手,那些纸巾掉在地上。
....
“这是强女干!!我要告他!!告死他!!!”靳哲青筋暴突,整个人像冲了气的轮胎,下一秒似乎就要从里面爆出岩浆来。
偌大的办公室全是他的喊声回荡。
程与梵眉心皱起,靳若男的样子从来没有这么清晰的在脑海里呈现过,那个外表倔强坚韧,内心脆弱缺爱的孩子。
“我要那个人渣坐牢!做一辈子牢!我要他付出惨痛代价!我——”
“别吵了行不行。”
靳哲喊到一半,被程与梵冷冰冰的截断,脸色顿时变了又变“你、你什么意思你?!”
程与梵的眼神比声音更冷,她漠然的看着眼前这个大喊大叫的男人,如果他有一点做父亲的样子,靳若男也许今天就不会出这个事,现在跑来大喊大叫,不觉得太晚吗?
孙旭东觉察气氛不对,连忙插在中间打圆场——
“那个人渣肯定不能放过,不过现在若男呢,情况怎么样?”
提到这个,靳哲的注意力才又转回来,两手背在身后,气呼呼的道:“那个逆女已经让我关在家里了,靳家人的脸被她丢了个干净!老爷子真是白疼她一场!!”
靳哲在办公室一直骂不停,中间喝光了三杯咖啡,孙旭东跟程与梵就听他骂,到最后自己骂累了,才离开律所。
耳根终于清净下来。
孙旭东看着凝眉不展的程与梵,走过去在她胳膊上拍了拍“你看看你,刚刚又沉不住气了。”
程与梵揉搓眉心“他太吵了。”
孙旭东耸起肩“虽然他对靳若男不好,但毕竟是做父亲的,不冷静也能理解,就这单子,别说他,换位思考,要是我有天收到这样一份单子,我搞不好比他还不冷静。”
程与梵盯着那张验孕单“到底怎么回事?”
孙旭东叹了口气,这才和她讲明事情原委——
“何远,三十二岁,东城人,本科学历,去年来到海城,一直处于无业状态,今年七月份在熟人介绍下,进入海城八中当体育老师,但一直都是实习阶段,没有转正。有次靳若男在体育课上晕倒被他送到医务室,两人应该就在是那时候认识的,听管家说,他见过这个何远两次,都是在靳若男补课回家的时候,靳若男说因为天太黑,何远好心送她回来的,你也知道靳若男..小姑娘不爱说话,平常都很乖巧,没有什么出格行为,再加上管家也只见过何远那两次,所以就没多想,谁知道会出这档子事儿。还有..按照验孕单上的时间推算,他们应该是在一个月前发生的关系,但巧的是,那时候何远也正好从学校离职,时间方面相差不超过一星期。”
程与梵眉头皱的更深——“这是巧合吗?他算好的吧,成功了立刻辞职,没成功就继续当老师,怎么样他都不吃亏。”
“如果是成年人,肯定都懂,可问题就是靳若男不是成年人,她再怎么心智早熟也不会有那么深的陈府。”
孙旭东呷了颗烟在嘴里,继续道——
“这个何远看中的就是这一点,不管他用什么法子和靳若男熟络,反正中间肯定是动了不少歪脑筋,只不过怀孕这事儿八成是意外,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否则以这人处心积虑的谋划来看,要是知道靳若男怀孕怎么可能不采取措施,还让学校体检查出来?”
“体检?”程与梵问:“学校知道了?”
孙旭东嗯了一声——“当天课都没上,年级组组长亲自把人送回去的,虽然明面上没有捅破,但是私底下早传的满天飞了,连我女儿隔壁一个初中学校的都知道,回来跟我说他们旁边学校高中部有女生怀孕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就算靳若男重新回来上学,海城八中也不能再待了。”
程与梵捏着那张验孕单,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年龄为什么是十五?她不是十六吗?”
“还没到呢,下个月。”
——
——
孙旭东抽着烟,烟灰欲落未落,半截挂在上面岌岌可危——“靳若男出了这样的事,今天能在学校传开,明天就能在海城传开,像他们这样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家,这孩子恐怕不只是在海城八中待不成,就连海城她或许都待不成了。”
程与梵理解,对于一个还不满十六岁的孩子来说,有些流言蜚语不是她能承受的,走不是逃避,而是最好的选择。
“走肯定要走,但在走之前,靳哲的意思要告,不仅要告,还要一告到底..大告特告,刚刚他说的话你也听见了,一会儿要那个何远倾家荡产,一会儿又人家要牢底坐穿,要是有连坐制,他恨不得连人全家一起告到坐牢。”
程与梵想到靳哲,皱着的眉头就松不下去“他是为靳若男吗?他为他自己吧。”
听这话,孙旭东熄灭手里的烟,声音正色道——
“这是坏名声的事情,坏的不仅是靳若男的名声,更是靳哲跟靳家的名声,靳若男大不了出国,靳哲怎么办?他总不能不顾靳家的脸面吧,总不能有一天让人指着鼻子骂,说他们靳家教女无方?年纪轻轻就怀孕?”
“可这难道不是他自己造成的吗,但凡他对那孩子上一点心,今天这事或许就不会发生。”
“这是人家家务事,你我都是外人,管不了那么多。”孙旭东肩膀耸起,仿若一个甩手掌柜“咱们做好自己的本分就是,现在靳哲想要把名声追回来,就必须告何远,不仅要告,还要把他摁死在弓虽女干罪上,何远必须是被告,而靳家必须是原告,是受害方。”
“那就告吧,他是教育工作者,靳若男就算过了性同意年龄,他这也是弓虽女干。”
“问题又来了不是。”
“什么问题?”
孙旭东抱着胳膊,看着程与梵,脸上一副‘别说你猜不到’的样子。
程与梵顿了顿,稍加思忖,便领会到孙旭东的表情,叹口气——“靳若男不同意?”
孙旭东立马抬高眉毛,一副你猜对的模样——“那孩子觉得他们是正常男女谈恋爱,不认为是何远欺负了她,就连靳哲要报警,她也以死相逼,怎么都不肯,还说就算闹到法庭上,她也不会出来指控的。”
的确麻烦。
程与梵又问:“那何远呢?抓到了吗?”
“抓什么,靳哲都还没报警。”孙旭东说:“这个样子,他怎么报警?警察来了怎么说?靳若男张口闭口都是我自愿,先不说法官会不会采纳谅解行为,单就是这句话,都会让靳家沦为整个海城的笑柄,女儿被欺负了,到头来还为施害者哭诉求情,说自己是自愿的、没有胁迫、没有欺负,靳哲那么好面子,你让他报警,把家丑往外扬,你不如给他一刀。”
“那这还怎么告?”程与梵明显耐心不足“他瞻前顾后,当断不断,法院又不是对准星海所开的,来这骂两嗓子,我们也没办法。”
“你看你看,这就犯大忌了,咱们做律师的什么时候把话说死过?能打些名堂出来的案子,不都是在字缝里钻眼子,你要相信办法肯定比困难多。”孙旭东语态老成道:“告肯定要告的,总不能让小姑娘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只是她现在钻牛角尖,如果有个人能去劝一劝,把这里面的道理和她沟通清楚,应该问题不大,毕竟那孩子只是缺爱,不是傻子。”
孙旭东眼神不错的盯着程与梵,话外之音再清楚不过。
程与梵偏过头,扔来一句“我又不是保姆。”
“你看你,这话怎么说的,这怎么能是保姆呢,你这是惩恶扬善,真要能让这个何远坐牢,你可是替教育界除了一大害。”孙旭东哄人办事很有一套,软硬兼施,让你于公于私都没办法拒绝“而且,你和那孩子熟,上回接受遗赠声明那事儿,不就是你劝妥的,现在这事可比遗赠的事大多了,你不去谁去?还有...再继续这么拖下去,肚子可藏不住。”
程与梵脸色一绷,随即咬了咬牙,望着那张验孕单,不情不愿道:“等我哪天不做律师了,我就去应聘家政,问问谁家有孩子,专门给人带孩子去。”
说完,离开办公室。
孙旭东瞧着那扇晃动的门板,笑了笑,这人向来嘴硬心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