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星慕望向他。
艾尔海森仍在剥着花生,他把那几颗象征着吉祥和好运的花生仁递到十星慕手上,就像在闲聊。
池塘里的锦鲤吐了几个泡泡。
一条金黄色的幼鱼绕过深绿的蔓草,水波荡漾,泛起波光粼粼的涟漪。
美丽的涟漪仅存在短暂的片刻,很快又沉了下去。
十星慕感到惋惜。
这时她忽然恍惚地发觉,自己与之前不一样了。
刚睁开眼看见这个世界的那时,十星慕常常觉得,自己的时间是静止的。
她不理解为什么仁慈的神明将她们带往尘世,更不明白为什么同类那样渴望一双属于人类的心脏。
所有的一切,空气,沼泽,旅途,战争,无非就是静默的,掌心流淌过的透明的水。
水与水之间并无不同。干净而透明,沾染不上任何的色泽。
许许多多的同类走了,她们热爱阳光,为清晨蒸发掉的水珠感到难过而伤怀。而十星慕无动于衷地旁观,她想的是,既然都明白时间的长短,为什么还想要成为人类?且万物循环归一,水蒸发掉又会在某处化雨降落,可见实在没有必要因为这种小事劳神费力。
花朵盛开后便凋谢。
流星燃烧后便黯淡。
清泉流淌后便归海。
因为望不到头的寿命,她曾傲慢地将尺度拉得很长,于是所有事物都会迎来消逝的时刻,于是万物的诞生没有意义。
她也没有意义。外面的世界很大,她只是一滩安静的,不起眼的小水洼。
却偏偏拥有不匹配的力量。
也是因为力量。所以能吸引到有人能拉她一把。
“水可是需要时时流动的哦。”
好友对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十星慕不知道已经在原地待了多久。
日出日落并无不同,伞雀已经在她面前安家,没有起伏,没有动静,她将就这样慢慢地盘踞在山洞的水潭里,失去对时间的感知,凝固成一滩死水。
后来跟在好友身边,见证一个复仇的歌女如何经受苦修,最终也只能愕然目睹仇敌之国的覆灭。
很多战火,很多流淌的血。
与透明包容的水混杂在一起。她们沉默着踏过。
洒满阳光的山顶是她们难得放松的时候。
视野开阔,能观察敌人。山势陡险,易守难攻。
歌女唱起婉转动听的歌谣,好友静静地注视她。
“我期望她不要背负这么多沉重的枷锁。”好友笑着叹息了一声,又自我反驳,“每当与他们相处,又知晓无法真正融入成为一个整体。有时互相依偎着,不曾满足便期望其它。得到一件珍物,不需太长时间便想要疏远。渴望独处,也渴望被理解。”
“别无他法。但这就是人啊。”
十星慕思索了一下:“你比卡皮托利姆的那群乐师讲的好。”
好友笑了笑,她说:“希望能成为人类。虽然短暂,但我会足够珍惜。”
十星慕不置可否。
“没有珍惜的必要。”
好友:“但我看你吃小伊做的那些甜食还挺开心的。”
十星慕:“。”
她默默别过头,感觉被戳穿了。
“好吧。”她承认说,“确实好吃。”
她的一生。漫长的前半截是平淡的水潭,应邀之后稍微流淌了一点,在好友的请求下,决定将自己的时间奉献给深渊的终结。
可是在这途中──
十星慕望向艾尔海森。
艾尔海森感受到她的视线:“怎么了?”
──可是这世界那么大。
他非要去须弥的沙漠散步。偏偏就捡到她了。
“怎么能这么巧啊。”
十星慕偶尔会发表一些奇怪的言论。艾尔海森正在慢慢理解她思维推导的逻辑。
他正要说些什么,庭院门前放了一串鞭炮。
穿喜服的新娘到了,热热闹闹的人群簇拥着走进府中,阿允走在最前,终于是挤出了一个笑脸。几只不怕鞭炮的喜鹊停在屋檐,胆子挺大。
他们便悄无声息地从后门离开了。
*
艾尔海森似乎跟钟离先生很有共同语言。
他们在望舒客栈留宿,钟离先生常常沏两杯热茶在客栈底下就坐,据说用的是沉玉谷的新叶,两个人便就着升腾的水蒙热气攀谈。
有时十星慕会旁听一会,他们天南地北什么都聊,某日旅行者也在,拍了拍十星慕的肩膀,对钟离先生严肃道:“是这样的,从前,她常常是一只海獭。”
没等十星慕琢磨明白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便见钟离先生依旧端着陶瓷小盏,却是不动声色地往离她远点的方向挪了挪。
十星慕:?
旅行者意味深长地告诫:“千万不要变成章鱼啊。小心天动万象──”
钟离:“旅者。”
艾尔海森:“不必乱吓她。”
实话讲十星慕并没有被吓到,但是反而好奇起来。
她转过头,望向艾尔海森:“为什么呀。”
十星慕的眼睛海蓝色如同深邃沉静的汪洋,唯有注视着他的时候会泛起粼粼波光。
艾尔海森就也慢条斯理地讲起来,神色也是难得的有耐心。
旅行者突然“啧”了一声。
撂下一句“你们先聊”就飞快地跑了。
钟离笑而不语。
荧总是这样来去如风。十星慕已经快习惯了。她听艾尔海森的解释。
说是从前帝君为民征伐时,常与黏腻的水生动物作战。
“喔。”十星慕点头,“就跟我常常掉进裂缝,所以有点恐高一样。”
她认真讨论的神情严肃又可爱,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便攀着大人的手,仿佛能去到任何地方。
钟离轻笑了一声,道:“所幸还能有解决祸患的一日,更多的人还时常困忧于未偿的罪业。”
艾尔海森捋着十星慕的一个卷,缓声说:“你今后不会掉下去。”
*
恐高。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十星慕会恐高。
大概是掉进裂缝,而尚未复苏艾尔海森接住她的记忆,便逐渐产生的潜意识。
而等到她想起时,这个习惯已经根深蒂固,艾尔海森正在缓慢地尝试治疗。
──但是。
但是。
一只恐高的团雀。
鬼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今天会变成一只团雀,大概是望舒客栈的顶上许许多多的鸟蛋和许许多多的团雀吧。
十星慕扑棱着翅膀,尝试飞翔,未果。
更被附近的鸽子嘲笑。
这时恰是月圆子时,艾尔海森已经睡下,十星慕能听见他平稳的呼吸,她也好久没钻去过他的梦里揪聪明草了。
她的手是很痒,然而胆子也很小。
上次揪了一下,清早时她刚睁开眼,迎面就对上艾尔海森翡翠绿的眸子。
清晨,他微凉的手掌锢住她的腰,那双起雾的森林一样的眼睛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她。
然后呼吸逐渐靠近。
十星慕感到他的掌心逐渐升温,本能大叫着快跑快跑。
跑是跑不掉的。
她呆呆地与他对视,忽然灵光一闪。
猛地仰起脑袋,然而错误地估计了远近,一个带点湿润的轻吻就印在艾尔海森的脖上。
虽然过程参差,但结果很不错。艾尔海森稍微愣了那么一小会。
一小会就已经足够。
随后十星慕趁他没反应过来。
“砰”的一声,缩成一团小海獭,无辜又可怜地望着他。
艾尔海森当时似乎冷笑了一声。
从那之后十星慕便老老实实的,不敢去打扰人家的美梦。
——她的胆子不怎么大,她知道。
所以在面对鸽子的嘲讽她不会飞时,十星慕只是叽叽喳喳地对叫了回去。
清风如许,清冷的月光冷凌凌地映照过雕花的窗棂,贴玻璃上的窗花显露出精细的轮廓,一只小小的白鸽飞了过来。
它貌似把十星慕当成了刚破壳的幼鸟,不厌其烦地给她展示该怎么飞。
首先扑扇扑扇翅膀,把气流掀起来。
然后两只爪子往后一蹬,借力和推动的气流,脱离重心,悬浮到空中。
最后用尾翼和翅膀的摆动控制平衡。
那只白鸽教得尽心尽力,十星慕学得有模有样。
指原地打转。
生理上的特性能被克服,然而心理上的恐惧无法战胜。
十星慕稍微有点为对方不值得,毕竟它白白浪费了精力和时间,但并不感到愧疚。
没办法,她只能做到这一步,她尽力了。
她不会为自己做不到的事情而感到后悔,她一向对自己有清楚的认知──这点大概是学了艾尔海森。
白鸽有点像珐露珊前辈的模样。它突然一把抓起十星慕,带着她飞了起来。
十星慕:!
不带这样玩的!
白鸽虽然强势,但它一直稳稳地抓着十星慕的肩颈处,不时用力道示意她该怎样摆动翅膀。
十星慕有点吓僵了。白鸽仿佛叼了块石头回去筑巢。
它见十星慕实在没有飞翔的本领,恨铁不成钢地把她放回地面,咕咕叫了几声,痛心疾首地飞远。
十星慕好不容易缓了过来,勉强能看清点面前的事物,便见到了几条缓缓蠕动的虫子。
白鸽叼来的。
大概是怕她已没有飞翔的勇气,便也失去了生存的本领,看起来实在可怜。
十星慕:还怪热心的。
她礼貌地表示了感谢,随后婉拒了这些青虫。
有那么一瞬间,十星慕从白鸽那睥睨的眼神中看出了“你不要逞强”的意味。
随后它扑棱棱地飞走了。
不知道是去找吃的还是又去帮助幼崽。
十星慕心情复杂,敬畏地目送它高大伟岸的背影,觉得璃月的生灵都怪有灵性的。
然而。
很快,她又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她怎么回去?
芦苇荡丛,湖泊几片,月光下的阴影零星点点。
折射的湖色重叠,更远的深处,幽邃的业障之气如黑雾一般弥漫。
十星慕陡然清醒了不少。
她警戒起来。
凌厉枪声破空,青绿鸢枪猛戳破湖面倒影,芦苇被那大开大合的冽然枪法扰得抖索几阵,垂落到两侧,露出一个少年身型的人影。
他挽枪收势,面上一个青面獠牙的面具,但呼吸急促,显然神情却并不平静。
甚至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恍动。
十星慕警惕起来。
那个人并没有注意到她,毕竟她现在只是一只小小的团雀。
他径直蹚水,走进湖泊,一手撑着枪,仿佛已经有些支撑不住。
但紧接着。
下一刻,他猛地将脑袋栽进湖泊里,又迅速仰头,水声不止不息,他又将头栽进月下的湖泊。
仿佛这样便能让意识清明一些。
真是个奇怪的人。
十星慕观察了一会,发现湖里泛起的雾气里漂浮出她无比熟悉的气息。
无数战争汇聚而成的气味,无数伤口结疤又生长才能弥漫的特质。
这人……她多看了一眼。
裸露的脊背上残存几道浅淡的疤痕和褶皱,脚步有些发虚。
这时十星慕忽然错愕地发觉,白日里,荻花洲这处的丘丘人营地竟然不见了。
她惊讶地“叽”了一声。
哪想到那个意识已经迷离的人下意识地跟随声音的方向。
直挺挺地栽倒在十星慕面前。
面具掉落到一边,半阖的金眸有些黯淡。
十星慕:“。”
这堪称教科书似的碰瓷。
她怎样才能以团雀的姿态把这人也送去诊疗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七七有话要说。
*久等了私密马赛!飞机上勉强写了一丢丢
看看这几天有没有空我尽量多写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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