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这话并不算作假。

  自元兴十年任内常侍起,秦远便和内侍省其他太监勾结在一起,广受贿赂,四处敛财,甚至擅夺民田、卖官鬻爵,说是罪不容诛也不为过。

  奈何齐让继位时朝局混乱、威胁众多,不得已选择了退让,只没收了贪得的钱财,将人赶回了老家。

  算起来也过了十多年,苟活到现在,他死得确实不算冤枉。

  至于他究竟是不是下毒的幕后黑手……

  齐让微阖眼帘,在心底发出一声轻笑。

  背后的种种齐子元是不知道的,听了齐让的话,他先是长舒了一口气,后知后觉问道:“是皇兄让人抓了秦远送到大理寺,为什么?”

  “彼时陛下初继位,了结此案不光能安抚群臣,也能树立威信,坐稳皇位,”齐让看着他,缓缓道,“只有朝局安稳,大梁的江山才能稳固。”

  齐子元微微睁大了眼睛,有那么一瞬,他感觉自己好像明白了齐让的意思。

  “江山稳固……”

  将这四个字喃喃地重复了一遍,齐子元点了点头,格外认真地回道,“我知道了。”

  “陛下向来通透,”齐让安静地看了他一会,而后轻轻笑了一声,转回目光到不远处的陈敬身上,“前面快到了,走吧。”

  “好!”

  齐子元应了声,跟在齐让身后向前走去。

  夕阳终于完全沉入了地平线,夜色遮蔽了行宫,露天的汤室里点起炭盆,驱散了晚间的凉气。

  江维桢坐在汤池边,裤脚挽起,半截小腿泡在温热的池水里,在他手边放了盏泥炉,上面温了壶竹叶青,散发着淡淡的酒香。

  “你倒是惬意,”一进门瞧见这幅画面,齐让挑了挑眉,回眸朝汤池里看了一眼,“许戎!”

  “太上皇!”许戎正泡在汤池边较的浅水里,没人陪也能自得其乐,听见声音他下意识应声,扭过头瞧见了跟在齐让身后的齐子元,立时从水里站了起来,“哥哥!”

  “唉!”齐子元笑着应了声,瞧见许戎浑身湿漉漉的样子,连忙开口,“快回水里,小心着凉!”

  许戎乖乖点头,又缩回水里,只露出小脑袋在水面上,一双大眼睛眼巴巴地看着齐子元:“哥哥,你不下来和我玩吗?”

  “我……”齐子元转过头看向齐让,“皇兄?”

  “嗯?”两双亮晶晶的眼睛齐齐看了过来,诧异过后,齐让忍不住笑了起来,“这行宫里没有旁人,陛下想玩去就是了,不用问我。”

  “也是……”

  也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就去询问了齐让的意见,齐子元笑了一声,到帷帐后脱掉身上繁复的袍衫,换了件轻薄的中衣便下了水。

  池水温热,水面上蒸腾起淡淡的雾气,晚风拂过浸湿的皮肤,让齐子元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干脆整个潜进水里,好半天才探头出来换了口气。

  “哇!”围观了全程了许戎忍不住惊叹出声,“哥哥会泅水,好厉害!”

  汤室里的目光齐齐看了过来,齐子元难得有几分不好意思,甩了甩浸湿的头发:“其实也不算会,就是知道怎么换气,再随便扑腾几下,落水了不至于淹死……你要学吗?”

  许戎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好!”

  正儿八经学游泳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儿了,姿势也好要点也罢早就丢在了脑后,索性温泉池也不是什么适合游泳的地方,一大一小凑到一起,倒更像是在玩水。

  “咱们陛下水性居然还不错,”江维桢正看着汤池里的两个,敏锐地察觉到身边人拿起了泥炉上的酒壶,立时扭过头,“阿让?”

  “你早上说,我最近身体好了不少,脉象也稳了很多,”齐让说着话,给自己倒了一盏,“喝一盏酒也没什么。”

  “……我那是想让你多出去走动一下,”江维桢抢过酒壶,看了看被齐让攥在手里的酒盏,沉默了一瞬,“就这一盏。”

  “好。”

  齐让端起酒盏,浅浅喝了一口,醇厚的酒香在口中弥漫开来,微微有些许苦涩,却又能回味到延绵的甘甜。

  忍不住就长长地舒了口气。

  “你……”瞧见他的样子,江维桢多少有点哭笑不得,“以前也没觉得你多善饮,怎么突然就念念不忘了。”

  “可能越是不让喝,才越觉得想喝,”齐让又喝了一口,垂眸看了眼手里的酒盏,“人生在世,若能有点念念不忘的,也是好事。”

  “这倒是!”江维桢点了点头,目光又转向了汤池,声音放轻了几分,“先前你一直被这江山社稷束缚着,我倒是希望你能……就像这小皇帝这样没心没肺地活着不也挺好。”

  “没心没肺?”

  齐让抬眼朝汤池里看去,正扶着许戎教他浮水的齐子元似有所感,转过头看了过来,四目相对后,绽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而后就又潜进了水里给许戎做示范。

  “或许是吧,”盯着汤池不知道看了多久,齐让终于收回视线,指尖在手里的酒盏上轻轻地摩挲了两下,声音里带了一点意味不明的笑意,“但确实挺好的。”

  说完,又浅浅地喝了一口酒。

  一盏酒并不多,齐让却喝了好一会,倒是他身边的江维桢,说话的工夫已经喝了五六盏,只是这人一向酒量好,面色和神情都没什么变化,只有一双眼睛,要比往日里更亮了几分。

  “好久没这么坐在一起,什么也不想的把酒言欢了,”江维桢晃了晃空空的酒壶,“就是这竹叶青还是淡了些,不如北关的烈酒。”

  齐让看了眼手里已经空了的酒盏,对“把酒言欢”四个字不置可否,只接了后半句话:“想回北关了?”

  “唔,也还好,阿瞳来了都城,我记挂的就少了,”江维桢长舒了一口气,“就是有时候多少会怀念北关的自在。”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齐让有关北关的印象都来自江维桢,他从没去过那里,却知道那里有都城没有的辽阔大漠、苍茫的落日还有浩瀚的星空。

  一杯酒尽,身上渐暖,似乎连思绪也跟着缥缈起来,齐让仰头看了看天,难得感慨:“不知道这辈子有没有机会去北关看看。”

  “你要是想,总能去,”江维桢转过头,看见齐让放下了空的酒盏,意外挑眉,“真只喝一盏?”

  “大夫的话总要听,”齐让轻轻笑了起来,“还想活到去北关那日呢。”

  自醒来之后,齐让便习惯了身边再没内侍宫人,倒是侍立在一旁的陈敬极有眼色地上前替他添了一盏茶,压低了声音小声提醒道:“太上皇,该用晚膳了。”

  仁明殿的内侍总管跑来提醒自己该用晚膳?

  齐让觉得莫名其妙,抬眸瞥见对方看着汤池欲言又止的样子,又瞬间了然。

  “送到这儿来吧。”齐让喝了口茶,目光转向汤池里的两个,声音提了几分,“陛下,泡汤不宜过久。”

  “好!”齐子元立刻应了声,将还试图在水里扑腾的许戎抱了起来,“我们这就上去。”

  在温水里泡了太久,齐子元的脸颊微微发红,湿透的中衣紧贴在身上,被夜风吹过,忍不住又打起寒颤。

  “陛下!”陈敬急忙上前,用早就备好的披风将人裹了起来,“您小心着凉。”

  “朕自己来就行,”齐子元抹去脸上的水,把抱在怀里的许戎塞给陈敬,“快帮阿咬换衣服,别让他着凉。”

  跟在齐子元身边久了,陈敬已经习惯了他在许多细枝末节的小事上的坚持,应声之后,便抱着许戎去更衣,由着齐子元自己裹着披风慢慢上了岸。

  换掉了湿透的中衣,重新穿了外袍,又额外裹了件披风,被夜风吹透的身体才暖了一点,只是过长的头发实在难干,齐子元只好勉强擦了几下,披散着头发从帷帐后绕了出来。

  “陛下,”目光在少年脸上微微停了一瞬,齐让指了指面前的炭盆,“夜风起了,坐这儿取取暖,待会用晚膳。”

  “我都要忘了还没用晚膳了,”齐子元也不客气,挨着齐让坐了下来,而后就看见空了的酒盏,又看了看齐让的脸,难以置信道,“皇兄喝酒了?”

  明明是得了江维桢的应允,被齐子元这样地问,齐让莫名其妙地有几分心虚,掩着唇轻咳了一声:“维桢。”

  “嗯?”江维桢还没回神,就迎上了齐子元看过来的目光,只好点了点头,“只喝一盏,于身体无害。”

  “那就好!”江维桢开了口,齐子元便放下心来,看着齐让认真道,“这才几个月,皇兄就能尝酒了,用不了多久,皇兄就能痊愈了!”

  齐让看着他的样子,眉眼也不自觉地柔和下来:“等我痊愈了,陛下在生辰宴上欠下的酒也该归还了。”

  想起之前生辰宴上自己为了阻拦齐让喝酒差点醉死过去,齐子元莫名有些感慨。

  明明也没过去很久,再面对这人的时候,却再没了当初的畏惧。

  “别说当时欠下的酒,”他笑着开了口,语气真诚,“陪皇兄不醉不归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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