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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忆昔人 山河为冢,雄兵逐仇。

  有司致言,辞令庄敬,修德正容,礼之始也,是为冠礼。未入宗庙祠堂,但迎银簌朗清,成于逐客台上,而宾客皆止声以候。

  [1]“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当最后一爵弁被司马潜抬托而起加于束发之上时,端跪着的司马厝忽而郑重地躬身,向他施了叩首礼,没有听唱拜,而是他自发的。

  当得起。

  司马潜眸光微动,在替司马厝又整了整仪容后,压了压唇边的笑意,那伸出来欲搀的手就停顿在了半空,说:“就权当替你父亲受下了,看了你小子那么多年,没看出朵花来,反倒是把养老本给赔进去了。”

  自是成不了花,他那凛然的肃杀被收敛在了正冠庄服之下,冷淡的眉眼灼锋不现,过于年轻俊朗的面容便成了另外一种不居天潢贵胄之下的观感。虽曾经草野朔风扑卷,依旧是骄矜如旧。

  “可叔,”司马厝仰着脸看他,只是脸上没什么表情,“既你已说过,不拜权功禄名山石斗海,惟念日月养恩半两白银。叔若亏功,那我是不是还应该在以后回了朔北时,掺一把黄沙去。”

  因着备战未敢松懈,司马厝简直都忘记了自己生辰的确切时日,只知自己受加冠的年岁已至。又和叔叔分驻两地,未得长辈提及主持,此件重事就这么的被耽搁了下来。直到司马潜这次回了京,坚决要给他补办。

  占筮卜日,择其良时。阵势并不算浩大,却也可见重视。

  时人省而为然,故此后台名更改,毁台一喝唤得民间争相见军帖,声名初传。

  赵枳姮选择了理解,不过反对自作了决定,逐客台便成了她的拜婚堂,在此后无数个妆台蒙尘的时日,她便在小小的司马厝面前,浅露一露脂红。

  乱世中的情缘本就如同剪纸一张,平常的百姓但求共暖薄衾,一桌烟火,柴米油盐家长里短便是安然。可那些在前局冲锋陷阵之流,又当何如?落花尚且受战马践踏,区区慰藉若能得以在锦书尺素之上跃存就已是幸运,求尽了也即是举案齐眉,夜雨寄情。

  对于父亲的名字,他并不陌生。那是在其过去许多年后,依旧常在耳边响起的,从他人的口中,亦或是别的。意味什么也很难说明,可不论是荣耀,悼念,埋怨……都有,却都不尽然。可那是司马霆,他曾深怨过的人。

  司马厝微抿唇而未插话,至此才回眸朝广昌伯所望方向盯了一瞬,一时也不知心下是何情感,只似是不在意地道:“他这臭的要命的脾气原是打那会就有了,十年如一日。”

  “只是后来,你爹因战急而致聘礼迟迟未下。赵建章护女心切,本不愿答应,无奈彼时,逐客台上一诺许,相送候期终身定。”

  司马厝短促地笑,说不上是讽还是其他,道:“也算是换了一种方式……”

  “司马不知。”司马厝明白其中自有用意,却没打算刨根问底,反正他听叔叔的。

  正说至兴起时,广昌伯忽而正色道:“当时郡主青睐你爹也是因此。”

  司马厝行揖的手微僵了一瞬,复又极快地松开了,他只浅浅地“嗯”了声。

  沽名钓誉。

  他倒没有过多的嘱咐,好像一直都是这般,随和而又态度认真,那是他对司马厝的一种信任与放心。

  广昌伯从司马厝手中接过酒盏还过礼后,目光投向逐客台时略有些复杂空远,说:“忠将十年弹指瞬,及子已成而难见,无论怎样,司马霆也该是欣慰了。”

  司马厝将之听完,血仿佛一股脑地涌上了,自持在硝烟弥漫中即欲崩盘,他终是疲惫地闭了闭眼,如同陷进了一个密闭空间里。

  司马厝脸上的笑容彻底散了。

  “典故你应是听说过的。逐客台原名结客台,古往今来,无数才人智者汇聚于此,雄心勃勃,共听裨言,共逐途程,实为展翅扬帆之始所。而你可知,然昔年你爹也曾登上此台,却是做了一件轰动一时之事。”广昌伯娓娓道来,“横劈刀枪,在众目睽睽之下生生毁掉了台基,便是如今能见着的那一方残缺,此后,一度有人想要修葺完善却都被制止了。”

  “倒也确实如此,只是当时可无人关注这一点。”广昌伯苦笑了声,接着道,“司马霆毁台后面对怨言,毫无退意,他先是斥台上众人过于高谈阔论而无去敌之勇,明言结客可有而逐客不可或缺。兵卒归逐万里,思征之意,可容于疆野杀地,可容于山川边石,而不限在一区区尺台。”

  多年前的那场争执却至今历历在目,酸涩与愤恨交织着,让他无所适从。

  广昌伯见他神情便知他心结仍在,半晌,才叹气道:“你可知为何,你叔要在逐客台上给你补行加冠礼?”

  司马厝应下后,起身与台下之人一一见过。来的人中除了父辈们的旧识,剩下的便大多数是一些沾亲带故的朝贵官员。

  司马潜只无奈地笑,在替司马厝把冠缨顺了顺后,才拍拍他的肩道:“去吧,下堂表敬,拜谢来宾。”

  年九岁,在那黄昏色的朔雪里,时人步履艰难,每走一步即扬起沙砾碎雪,而腿脚半陷进雪坑。司马厝这回可没管司马霆的指令,在其副将一时心软的偷偷带领下,总算是极为难得地跟上了父亲急匆匆的步伐,却是见到了让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受押于对军阵前的女子身形单薄好似牵绳欲断的纸鸢,再用不着风吹雨打就能被摧折。而敌军的笑声猖狂至极。

  “你的夫人在我们军中轮了个遍,还要不要?给出个准话。要是不要,我们就替你清了,若是还要,你知道该怎么做!”

  战车檑具疾冲开滚滚白浪,漫天的飓风轰击着人的脸颊衣襟,却让人感受不到身体的疼痛,有如麻木。

  “娘!快放开我娘……”

  在人群后方,司马厝的脑中嗡鸣一片,目已发红,在经过短暂的神思空白后,他失控般地拼命撞开副将的牵制,只觉得眼前的景物在这一刻宛若都成了雷霆细线,在不真实地疾掠飞转却离那天际日光越来越遥远,而那从厚云挣脱出的惨淡白辉转眼间就成了墨渍,被融烂了。

  不是说娘正在探亲和肖舅娘叙旧未归吗,不是说娘一直好端端犯不着他瞎担心的吗?司马霆这黑心黑肺、彻头彻尾的骗子!

  挟持着赵枳姮的敌将哈哈大笑,此番可是正中他的下怀,他粗鲁地赵枳姮的头发扯过来并将她整个人都推倒在脚下,像扔什么完全入不了眼的腌臜物件一般,狠狠地往其脸上碾踩吐痰,道:“你们父子俩先跪下磕几个响头给咱听听再说……”

  “羌狗做你们的白日梦!你们这些活该被千刀万剐的东西,我爹定会让你们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小少爷,你睁大眼睛看看,现在是谁让谁生不如死。”那敌将的脚上越发用力,目光轻蔑,嗤笑道,“还指望依凭你那到了现在连屁都不敢放一个的没用爹吗?”

  不是,他不是的。

  赵枳姮的视线发着黑,完全看不清遥遥远方,她只能勉强听到一些声音,有心想要替司马霆辩驳却除了低低呜咽再发不出其他声音。任她已在军帐辗转之间尝尽了屈辱,却都没有这一刻来的难堪,只因这是在她最在意的两人面前……····“要不然,他怎么还没下一个决断?是击钲而退换尊夫人一条命,还是同我等不死不休两败俱伤?”

  “退!退兵换我娘……”

  司马厝没有丝毫犹豫地出声喊道,然话还未说完,便已被策马反身而来的司马霆全然不顾情面重重一枪挥打下雪地。

  “稚子胡言乱语,给我捆他回去!谁违背了规矩将他带过来的,按军法自行领罚。”司马霆沉声吩咐,面上看不出一丝波澜。

  这位曾浴血沙场身经百战的将帅,从修罗血池走出并曾一度登临高台、屹立于众人面前的一方重将,他的面容在此刻看起来与往日并无多大的不同,而身上的一袭墨黑战甲依旧被敌血濯洗熠熠生辉,又宛若是至寒的坚陨,不带一丝温度拒人千里。

  而在司马厝的眼中,他却没有凛然如天神,倒像是个没有感情的冷血怪物,陌生至极。

  “是,末将有罪。”那副将神色复杂,抱拳躬身终是未多开口,脚步极为沉重地朝那倒地的孩子走去。

  本就是自作主张,想让娘俩再见上一面,受罚也就认了。

  棱石刺硌而无察,身下所触坚地有如看不见的囚牢。司马厝愤愤地瞪着那高高在上、开口间便能掌控生杀予夺的将领,如鲠在喉,凉若血空只顷刻又被那血腥的烈酒兜头浇得发辣发苦。

  自以为是,独断专行,铁血心肠。曾经多年相处以来小打小闹的不满也被无限地放大,将“父亲”二字都给凐灭成了模糊不清的痕迹。

  在他生辰时对他不闻不问,在他病躺床榻时对他冷眼以待,无数次将他的期盼淋了个透……不及叔叔一星半点。

  “横裹之辱,颜面有失,抛可挽之……”

  又有周遭细碎的议论声传进耳中,激得司马厝听了一时再顾不上什么忤逆不孝之过,他所做的激烈挣扎举措全然无效,只能任凭被副将死按着带着下去,却仍是执拗地回过头,一瞬不瞬地盯着司马霆那张冷酷的脸,质问声声若凿坚之杵。

  “难道娘成了横裹女就不是人了吗?你凭什么嫌弃她丢弃她?你以为你自己又算得上是什么高高在上多了不得的大人物?不过是一个连妻子都护不住的窝囊废罢了,还谈什么护国安民?司马霆你配么哈哈哈哈……”

  头一次直呼名讳,头一次这般情绪失控,可他根本就枉为人夫人父!

  司马霆却对儿子愤怒的话语如若未闻,既看不出生气,也看不出其他的任何情绪。他只是兀自将枪尖一转,在冷地上划出一道似再难弥补的裂痕,转脸时用那隐于兜鍪暗影里的沉目,在无人知晓时,眸中若已汇聚了他此生所有的情感,此刻都投到了一个方向,狼狈屈于人下而形销容枯的,他的妻子。

  知他看过来了,赵枳姮下意识地想要转过脸去躲避,却被敌将拎起来,迫得昂起头与司马霆隔了人海硝烟正正对视。

  “都死到临头了别嘴硬,唤你丈夫退兵,容你们一家三口团聚。”

  下颌被紧紧箍住,糙手强捏开她的嘴,赵枳姮的眼角只一滴泪滑落,始终无声。她不该让他们为难的,早知道的,可她只是,想再看他们最后一眼。

  还有,阿厝还未在她面前试穿过她亲手做的衣裳,也不知合不合身。本约好了改日穿来给她看的,可她还未看见。

  她不能失约。

  “为将臣者身披明甲,当挥兵遣卒禁暴征乱,杀破虏,复烟陲。”司马霆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压下了这冰锋所指的沉霭,而搅碎了漂浮绿萍上的晶露,“私情若不能苟求滥叙,即不见晨昏,不闻念语,甘以山河为冢,雄兵逐仇——”

  及尔逝,失同偕。

  泪转瞬即被烈风吹干了,残痕似是对昨日的铭记,赵枳姮却是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缓缓勾出一抹笑。知足了,也释然了,只是余光中的孩子还是那么的倔,那么的不听话,顶撞了他爹,日后可还会有谁护着他?

  司马厝痛骂的话在此刻竟是再也说不出口,他只能默默地盯着前方,连感知悲愤的能力都似乎失去了。这即是他的父亲,他敬畏又敬仰的父亲,终是做下决定弃了他的娘亲。司马霆可过关斩将,可亲慰邦邻,却不能多将一些柔情给妻儿……

  昔日的苦楚漫上心头,过路却非刀枪不入的荆棘武装。

  怨恨的根深埋在地里很多很多年,朽没朽,烂没烂,谁也不知道。

  “你叔想看到的,其实并不是你过早地负重负累,自困高台。”广昌伯在这时恰好瞥见不远处的司马潜朝这边走了过来,他面带着微笑继续解释道,“而是望你自由恣扬。平明相驰逐,挟此生雄风[2]。”

  “老半天了,都给我侄灌输了些什么?少来教化人的那一套。”司马潜脚步加快,佯怒道。

  广昌伯无奈地一笑,摇头说:“非也,司马兄多虑了。”

  听着这两人的客套,司马厝只是静静地凝望了司马潜好一会儿,才涩声喊了声“叔”,倒让司马潜听后愣了愣,顿时止住了同广昌伯那滔滔不绝的话头。

  “礼举虽仓促了些,非面面俱到但所幸人至礼至,既加有成,辞令顺而后礼义备。至于给你的表字实是早就定下了的。”司马潜沉吟着道,“为‘忆之’二字。”

  “叔赐的字,我自是乐意。”

  “不,不是我。”司马潜肃色道,“是你的父亲,在许多年前为你取的。”

  司马厝眸光一寒。

  斯人已矣,惟忆之念之。这算什么?司马霆给出的,迟来的解释吗?解释他并没有自私凉薄,解释他对妻子的死并非没有感伤吗?难道他就这么地没用,连亲口回答自己儿子的质问都不敢吗?可他分明是那般的自大妄为。到了现在有何意义?

  迎着叔叔征询般的目光,司马厝只是若无其事地弯了弯唇角。

  司马潜从来就不擅长领军打仗,司马厝是知道的,可叔叔临危受命这么多年来,是如何克服困难、重整散乱军心,中间受了多少的白眼和心酸?这些司马厝都不知道。

  犹记其只愿摘取月光一捧,恋枕过舟清风二两,以文游览八方。可司马潜又分明是在司马霆故去后临危受命自承了那最重的担子,受了那最沉的枷锁,却仍是希望侄子能够自由。

  “叔,说好了要亲自下厨的,合蒸肘子,你打算什么时候做?”司马厝的声音已与平常无异。

  “哦,哈哈好!”司马潜反应了一瞬后乐了,两步走过来伸手扳过侄子的肩膀,“就今晚,酌大白,话常情。”

  灶火起时,对桌共食,冷暖同知。

  *

  作者有话要说:

  [1]自《土冠辞》;

  [2]摘引改自《少年结客场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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