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楼上下去时，消息已经传得越来越远，叶知秋的电话也开始忙碌了起来。
震动一阵接着一阵，绵长的短促的连在一起，几乎就没有停下过。
叶知秋暂时没理，专心地投入工作。
张蓝和高扬已经出去了，就王茹还在办公室里整理着样料。
看叶知秋握笔在平板上勾画出精美的线条来，手都不带抖一下的样子，她是打心眼里服气的。
正常来说，被卷进这样的风波里，大部分人早该坐不住了。
毕竟关系着自己的名声和前途，稍有不慎就可能声名尽毁，职业生涯彻底玩儿完。
别说工作了，手抖得握不住笔的都大有人在。
不过，叶知秋的这份安稳平静，让王茹那颗忧虑的心，也终于跟着一点点安静了下来。
办公室里两人各自忙各自的，除了手机的嗡名声外，几乎再无其它的杂音。
直到手头的工作终于告一段落，叶知秋才放下手里的笔。
抬手展臂，舒展了下身体后，他探手取过手机来，开始查看里面的未接来电和各方信息。
同学的，老师的，叶洪宪叶铮的，除此之外，还有高文烨的。
叶知秋：“……”
不过，最多的还数陶若晴和齐鑫二人，各自都有五六通未接。
叶知秋略过他们，先给张文远李清河回了电话，让老师们不要担心。
随后又给八号楼制片人王洲和其他相关合作方回话，让大家安心。
最后，他点进通讯软件中。
正低头回信息时，陶若晴的电话再次拨了进来。
叶知秋微微抿唇，抬手将电话接了起来。
“小秋啊，”陶若晴的语气又是焦虑又是责备，“怎么不接妈妈电话呢？”
“刚忙着。”叶知秋笑，嗓音一贯的清越平静，“之前手机一直静音着，所以没有注意到。”
唐乐都紧张害怕成那样了，可叶知秋却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依然游刃有余……
这让陶若晴多少有点意外。
打电话前，她和叶知夏已经迅速了解了事情的大致经过，知道这件事情目前还没有定论。
而舆论风向上，叶知秋也并没有占据太大的优势。
明明和唐乐一样的年龄，且这件事情影响颇大，她本以为，他怎么也该和唐乐一样六神无主才对的。
正常情况下，人越是慌乱紧张，便越容易病急乱投医，要说服起来也更加容易。
可现在，叶知秋的语气平静又松弛，陶若晴不得不重新在心底组织起自己的语言来。
听筒里有瞬间的安静，叶知秋抬腕看了看时间。
还有两分钟就到十二点钟。
既是午休时间，也是Q.L和时尚中国约定同时发表声明的时间。
他懒得再跟陶若晴打言语官司，直接点了外放，随后靠进椅背深处，放松挺了半个上午的背脊。
“小秋啊。”陶若晴的声音再次传来，在安静的办公室内回响，引得王茹往这边看了一眼。
“嗯，我在。”叶知秋淡淡地应了一声。
“你和乐乐那个事儿到底是怎么回事？”陶若晴终于切入正题，“那孩子小地方来的，没见过世面，吓得哭着来找我，赌咒发誓说他真的没有抄袭。”
闻言，叶知秋笑了一声。
“他没抄袭，那抄袭的就是我咯？”他说。
这还是第一次，叶知秋用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话。
陶若晴愣了下，随即意识到，叶知秋多少还是受了些影响的。
“妈妈怎么可能是那个意思，”她委婉道，“只是，那孩子一路走到今天也不容易，而且你们两个那么好的感情，妈妈只是想着，看能不能找到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把对你们两个的伤害都降到最低。”
闻言，王茹不由偏头看了过来，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蹙。
即便对叶知秋的家庭并不了解，但只听陶若晴的话，她也能察觉出不对劲儿来。
这种事情，哪能有什么两全其美？
要么证据齐全，占尽上风，将自己洗干净。
要么染上污泥，被人戳一辈子的脊梁骨。
就算只是心软，也会给人留下发挥的余地。
无事时竞争对手都可以随时拿出来把人踩到脚底下去，时间长了自然而然众口铄金。
而万一摊上点儿什么事儿，那前面没有清洗干净的污点，就会成为别人固化大众印象的工具，与攻击过来的武器。
虽没有说话，但王茹手上的动作却停住了，两只耳朵竖起来听叶知秋讲电话。
“您有办法可以做到两全其美？”闻言，叶知秋笑了一声，语意意味不明。
“你看，能不能和外界解释解释，就说这是你和乐乐共同创作的作品，只是各自完成。”她循循善诱道。
叶知秋靠在椅背上，离电话比较远，陶若晴便只隐约听到了他的笑声，却并没有听出其中的冷意来。
说完她又补充道，“两人拿着同样的创意，做出了完全不同的东西来，才更能衬托出你在这方面比乐乐出色么。”
“那可能不行，”叶知秋一口回绝，“我和唐乐关系再好，也比不上自己的亲弟弟，爸爸哥哥还有您吧？”
陶若晴那边怔了下，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件事情和家里其他人有什么关系。
“在外人眼里，无论是地位还是能力上，唐乐都远不如我，”他说，“和比自己差很多的人一起和稀泥，只不过是在变相告诉别人，鉴于利益或者别的东西，双方才达成了和解。”
“到时候，我的职业生涯倒无所谓，但您出门，就只能接受那些太太们的指指点点了，同理，爸爸，哥哥和叶知夏也一样，”叶知秋微笑，笑意却没有一丝到达眼睛里，“叶鼎的生意最近刚刚有了起色，您也不想为了一个外人，牺牲自己家的生意吧？”
闻言，陶若晴那边愣了片刻。
她太着急扳倒叶知秋了，外加叶知夏的事情让她格外忧虑闹心，注意力无法很好地集中……
所以，她确实忽略了叶知秋说的这些。
但归根结底还是，她从来没有把叶知秋当做一家人过。
在她心里，叶知秋出事儿，倒霉的也只有叶知秋罢了。
却从没想过，叶知秋其实也算是叶家的一份子。
“下班了。”叶知秋没再等她说话，垂眸看着腕表上，时针分针秒针重合在一起，直接挂断了电话。
见他态度坚决，王茹总算松了一口气，随即握着手机走过来。
“公司和时尚中国的声明已经发出去了。”她微笑。
叶知秋垂眸，看到了相关热搜下，一上一下紧紧相连的两条声明。
先是Q.L官方号。
Q.L公关部十分专业。
除了声明叶知秋所有作品均为原创之外，还晒出了叶知秋创作这份作品的整个思路与流程。
雏形与骨架出现时间之早，可以追溯到去年十二月份，还未从VIA离职期间。
而之后入职Q.L，因要准备时装周作品，这幅作品曾短暂地停止过一段时间。
直到三月下旬回国后，作品才被继续完成。
从头到尾，井井有条。
时间线，创作思路与过程更是十分完整，让任何人都挑不出毛病来。
而时尚中国则放出了四月中旬，叶知秋作品的签收记录，编辑小组私下会议传阅作品的视频截图，以及当日高扬去公司递交作品时候的视频资料。
大赛官方网站明确显示，唐乐的作品于五月初才提交过去。
远远晚于叶知秋作品的完成时间。
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舆论风向秒转。
之前拿作品完成时间说事的那群人也瞬间闭嘴。
而事情发生后，VIA老板兼设计总监孙薇发送的微博也被迅速顶上了热搜。
作为叶知秋的前任老板，孙薇证实，之前在VIA时，叶知秋就已经在准备这份作品，耗费心血颇巨，绝不存在抄袭别人作品的可能性。
而微博配图则是一封邮件。
邮件中有这幅作品的两份设计雏形。
两份作品雏形的框架几乎没有区别，但细节上却有许多不同。
邮件内容也是叶知秋在询问孙薇，对这两幅雏形图的意见。
而邮件抬头处的来往时间，恰恰是去年的十二月初。
很显然，事情已再没有任何的疑问。
至此，除了两位当事人还未发声外，就是大赛方暂时还保持着沉默。
作为国家级别的比赛，赛方十分严谨。
即便事实已经摆在眼前，对方依然通过邮件正式通知唐乐，要求其在三天内提交证据来证明作品的原创性。
而事实上，唐乐其实早就整理好了一切资料。
虽然联系过陶若晴，但他还是做了两手准备。
万一叶知秋那边先咬一口过来的话，他将立刻把手里的资料发出去，以证明自己的清白。
只是，时尚中国和Q.L的官方声明一出，他就知道，他整理的这些东西再没有任何的意义。
至少从现有资料上来看，叶知秋准备这件作品，确实比他早太多了。
事已至此，就算叶知秋连一个字都不用说，他也已经再翻不了身。
唐乐垂下眼睛，一颗心死了一般的冷寂。
对未来的幻想，对那个惊鸿一瞥男人的渴望与期待，都像是一场梦一般，在他面前彻底成了灰烬。
他闭眼片刻，眼前全都是那晚在餐厅看到过的秦见鶴。
男人高冷矜贵，凤眸深深，让他不敢直视又挪不开眼睛。
再张开眼睛的时候，唐乐眼底露出一抹狠意来。
他冷静地看了看时间，冷静地收拾东西，冷静地出门往学校走去。
一路上，看到他的人好像都在指指点点，更有人当着他的面直言不讳。
“他人品真的很有问题，这次只是因为抄了叶知秋，才能被闹出来，其实之前，还特意损坏过别的学长的毕业设计。”
“这个事情我也听说过，原来就是他啊？”
“啧啧啧，他怎么还有脸来。”
“……”
唐乐谁都没有搭理，脑海里仍在想着叶知秋的那份创作思路与时间线。
除了细节方面不同，整体创作思路和他几乎一模一样。
如果说最初，他还以为是叶知秋发觉了他和陶若晴的交易故意设局害他。
那么现在，他是真的不确定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了。
如果叶知秋真的是为了害他，那么，他又是怎么知道，几个月后他脑子里的创意的？
明明他没有抄袭，可是却被这样不清不楚地钉在了抄袭的十字架上……
他不服。
唐乐的手指在衣袖里收得极紧，指甲深深地陷入自己的皮肉里，可他却一点都不觉得疼。
他只觉得恨。
凭什么？
凭什么老天要这样偏爱叶知秋？
凭什么叶知秋什么都可以有，而他，刚刚接近自己的梦想，就要以这样的姿态坠落。
明明，该坠落的是叶知秋才对。
群狼环伺的叶家，等着毁掉他的齐鑫……
为什么老天爷要让他苟延残喘，把自己当做他的陪葬品？
唐乐木然地穿过人群，一层层地往楼顶走去。
天气正好，顶楼的平台上有不少同学饭后在吹风聊天消食儿。
只是今天，大家讨论最多的，无非还是这起闹得沸沸扬扬的抄袭案。
“叶知秋怎么可能会抄他？”他听到有人说。
“就是，你们不知道，叶知秋对他多好，我看了都羡慕死，”又一个人说，“谁知道他是头白眼狼啊，反过头来就是一口，要不是叶知秋保留着所有资料在手上，这脏水还真不容易洗干净。”
唐乐安静地站在那两人身后，等后面这人说完，他冷冷地笑了一声。
两人回头，看到是他，都觉晦气，立刻一言不发地离开。
唐乐占据了他们的位置，冷着脸站在护栏前远眺。
远处高楼林立，但从这个位置，却可以看到Q.L的巨大楼标。
他眯了眯眼睛，思绪依然在叶知秋身上没有离开过。
如果……
如果那并不是一个局呢？
如果不是的话，那也就意味着，叶知秋并不知道他和陶若晴的合作。
“就是，你们不知道，叶知秋对他多好，我看了都羡慕死。”
刚刚站在这里的那位男生的声音忽然再次响在了他的耳畔。
如果真的就是这么巧合呢？
唐乐生出一丝幻想来。
那么，逼到一定程度上，叶知秋说不定还是会对他心软，说不定就可以按照陶若晴说的那样站出来向别人解释。
他心头一跳，手心沁出薄薄的细汗来。
随即，他抬手抓住栏杆，毫不犹豫地翻了上去。
旁边小情侣发现异状，女孩子吓得尖叫一声，男生想要过来拉他时也为时已晚。
唐乐已经站在了栏杆外面窄窄的边沿上。
“你……你快回来吧，”那男生也紧张得要命，“做错事情改就好了，没必要搭上自己一条命。”
“我没做错，我没抄别人。”唐乐说。
风从他身侧吹过，他闭着眼睛不敢看脚下。
恐惧，绝望与委屈憋屈齐齐地涌上心头，他再难控制自己的情绪。
“我没有抄！”他大喊。
“好好好，你没抄。”男生怕再刺激到他，忙拉着女友往后退，同时掏出手机来打学校安保电话。
不一会儿，几乎所有人都到了。
他们班的辅导员，助教，学校安保人员，就连特警和消防都到了现场。
上面在劝，下面则飞速地拉开了防护网。
“小唐啊，”辅导员魏教授急的团团转，“谁一辈子没遭受过点挫折啊，但天大的事儿也没有咱们的命重要，你先下来好不好？”
唐乐摇头，满脸是泪，他声嘶力竭地哭喊：“我没有抄，老师，我真的没有抄，我要见叶知秋，他不来的话，我就跳下去。”
“好好好，我马上打电话给小叶。”魏教授以目示意，助教小朱忙将电话拨给了叶知秋。
电话接通，对面叶知秋微微含笑的声音传过来：“学长？”
“小叶，”朱助教忙压低声音，“你现在能不能来一趟学校？”
“怎么了？”叶知秋微微有些疑惑。
“唐乐现在正在顶楼护栏外，他要见你，你不来的话，他可能真的会跳下去。”朱助教说。
闻言，叶知秋沉默片刻。
他将手里的剪刀和珠针放下，身体向后，靠进了座椅深处。
上一世，因为唐乐，金宝宝发生意外，虽然最终保住了命，却永远地失去了一条腿，与他最爱的舞蹈事业失之交臂。
那条腿的仇和怨，叶知秋从来都没有忘记过。
可如果只用常规手段的话，也根本没什么机会讨回来。
人生没有绝对的完美，叶知秋本以为，这件事情或许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这也是他在“抄袭”这件事情上把事情做尽做绝，一点退路都没留给唐乐的主要原因。
上一世，这一世，唐乐对他所有的恶意，还有金宝宝的那条腿，他本想着，这一笔算清的。
可这一瞬间，这通电话，却好像还是将机会送到了他的面前。
叶知秋抿紧唇瓣，眼底下意识现出一缕冰冷的寒意来，一双棕眸中灰调迅速上升，犹如结了冰的湖面一般。
“喂，小叶？”对面朱助教的声音疑惑地传过来，隐隐带着焦急。
叶知秋如梦初醒，慢慢放松了紧紧握着手机的那只手。
“我在。”他说。
还是太冲动了，他垂眸，浓密眼睫遮住了眼底的冷意。
这么多人，众目睽睽之下，那是唐乐的一条命。
他已经死过一次，这一次就算再想讨回公道，也知道该在保全自身的前提之下才对。
“把电话给唐乐。”他闭了闭眼。
他最了解唐乐了。
这种人每天卖惨，来换取别人的照顾与同情，但心底又嫉恨别人给他的照顾与温暖。
阴暗的像地沟里的老鼠一样，却最是惜命。
他才不舍得死。
“那你说话，可要小心点，不要刺激到他啊。”朱助教交代道，“我开个外放你不介意吧，小叶？”
“没关系，”叶知秋微笑，“您开。”
电话中传来呼呼的风声，慢慢掺杂进了急促的呼吸声，叶知秋开口，冷淡道：“唐乐？”
“小秋，”听到叶知秋的声音，唐乐再撑不住，千种滋味涌上心头，可最多的却是委屈与恨，他把恨压下去，只委屈地痛哭，“我没有抄袭你，我真的没有，那天去你家的时候，你书房里什么都没有。”
“你抄了就是抄了，事实俱在，一直狡辩又有什么意思？”叶知秋的语气依然冷淡，随后慢慢道，“，我之所以答应和你说两句，就是想要告诉你，我是不可能过去的。”
“如果你想死的话，”他又说，语气里一点温度都没有，“现在跳下去就可以。”
世界安静了下来，朱助教吓得立刻抬手挂了电话，脸色苍白。
守在旁边的特警们也紧张得全身肌肉瞬间紧绷了起来。
“这个小叶……”魏教授压低声音急的跺脚，一双眼紧紧盯着唐乐，紧张得眼睛都不敢眨。
唐乐怔怔地握着栏杆，好一会儿，他终于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一般，抱着栏杆慢慢蹲下身去。
千钧一发间，特警们立刻出动，只两个动作就将唐乐捞了回来。
唐乐被送往医院检查，站在远处的林雪华也终于松了口气，悄悄将刚刚录下来的片段发给了叶知秋。
叶知秋垂眸看着唐乐被救上来的那段视频，许久没有抬眼。
他知道，自己那句话是彻底绝了唐乐的希望，他虽然会死心，但绝不会真的跳下去。
可如果他对他说些同情施舍的话，触到他那可怜单薄的自尊心与逆鳞的话，冲动下，他说不定真的就会一跃而下。
从没有哪一刻，叶知秋的情绪这样复杂过，他垂低的眼睫根部，难以自控地染上浅淡的湿意。
虽然看过视频已经知道下面有防护网，他掉下去也未必有事。
可对于金宝宝，他却无法不心生愧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