肮脏的路面上扬起阵阵黄烟，等车子从闸口开到SIY下城区办事处时，已经蒙上了一层灰尘。
步凌波一下车，就看到办事处的院子里很热闹。
那几个留守的雇佣兵正围成一圈，圈子正中是莫耶斯，另一个，竟然是黄小玥。
莫耶斯的胳膊锁着黄小玥的脖子，即便是那条相对较细的真胳膊，对他来说还是粗壮得过分了，那么小小的一只，脖子细细的，被一环一绕，几乎都看不到了。
步凌波微微蹙眉，双手插进裤袋里。
波米在一旁探头探脑：“他们干什么呢？嚯——”
他拉了个长音。
黄小玥慢吞吞摆出一个挣脱的预备动作，莫耶斯询问了句什么，黄小玥点了头，他就突然收紧胳膊。
黄小玥的手往他胳膊上一搭，是个标准的挣脱反击套餐，很常见，动作也蛮标准，可是……
没挣动，人已经双脚离地悬了起来。
“啊啊啊——”他大叫起来，双腿在半空胡乱踢蹬。
莫耶斯是行家，保护动作到位，他并不会受到伤害，纯属吓的。
等他重新落到地上的时候，听到周围响起几声哄笑。
黄小玥扭了扭身体，不高兴地鼓起腮帮，当场撂挑子：“哼，不学了！”
雇佣兵们没坏心，单纯看他可爱，白白软软的小身体在莫耶斯怀里瞎扑腾，像只被抓住的小奶猫，这会儿见他不高兴就都不笑了，七嘴八舌地讨论他的动作缺陷。
其实哪有什么动作缺陷，一切动作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都是花架子。
莫耶斯觉得自己犯了方向性的错误，笑着拉住他：“那我教你出拳打人。”
“打人啊……”黄小玥低头看到一个毫无威慑力的小拳头，没什么信心，“要不，到时候我还是叫救命吧？”
莫耶斯扶额：“要不……”
他忽然看到了站在大门口的步凌波和波米，笑容一收：“老板！”
步凌波点点头，走进来时，目光一直落在黄小玥的脸上，走到他面前才停下。
他问：“今天没带伴生兽？”
黄小玥用力摇头。
前车之鉴，他今天把黑子关在家里了。
步凌波问：“你怎么会用蝙蝠当伴生兽。”
他的语气带着点轻慢，让黄小玥心里很不舒服：“蝙蝠做伴生兽怎么了吗？”
“太弱小。”步凌波看着他的眼睛，“是买的？”
黄小玥他没想到会有人关心到他的伴生兽，所以没什么心理准备，他临时决定，代入自己跟契约人类黄小玥。
“我去山里采花遇到它的。”他说，“我喜欢它，我们的思维突然就联结上了。”
“是野生的？”步凌波有点意外。
“是的！”黄小玥郑重其事回答。
他这次不心虚，所以没卡顿，从前的他就是野生的，没经过人类的驯化。
他的表现让步凌波相信了这一点，点点头：“很不错。”
纯野生的伴生兽很稀有，契合度也比金钱换取的那种伴生兽要高，不单纯是利益关系，更有一种类似“友谊”之类的，说不清的关联。
难怪遇到危险时，他和伴生兽的第一反应都是要救彼此。
对于野生伴生兽，步凌波不像对可交易伴生兽那么排斥，盯着他的目光微微缓和下来，最后抬了抬嘴角：“你运气不错！”
黄小玥自豪挺胸：“还好啦！”
步凌波掏出钱夹，照例从里面抽出二十块，而黄小玥也已经习惯了这个节奏，心安理得揣进口袋。
接着，他目送步凌波和波米回到房子里。
他其实没觉得自己运气有多好，甚至被意外绑定后，还觉得自己很倒霉。
断断续续了解到伴生兽和契约人类之间的羁绊后，他有一段时间很害怕，每天都怕死——万一契约人类哪天暴毙了，那自己不就要被他取代了么？
但作为动物，在这方面没什么话语权，白白焦虑。
后来，小伙伴小红也莫名其妙被人类绑定了，它们两个在相互安慰中一起想开了，再往后就照常过日子，反正大家都一样，躺平就好。
现在想想，说不定正是因为那段时间怕死怕的多了，现在才一点也不怕，哪怕是刀子按在脖子上，哪怕面对的是一巴掌就能拍死他的狮爪人，也没有太恐惧。
房子是下城区常见的老房子，采光不太好，进门后，步凌波的眸光跟房子里的光线一起暗下去。
波米警惕地看了眼身后，小跑两步赶上他。
“老板，我怎么觉得……”
看到步凌波深沉的面色，他后面的话又咽了回去。
跟红U用一样的伴生兽，看起来很巧合，但既然是野生的，就不应当存在联系，所以，也只能是巧合。
除非两人约好了都用野生蝙蝠做伴生兽，但那怎么可能呢？
跟野生动物达成联结是很难的，一万只里面都未必有一只能成功。
跟步凌波久了，除了察言观色之外，他还学会了多疑，尤其是在怀疑黄小玥这件事上，自从这次在音符城见到他这个跟通缉令照片99.9%相似的人，老板简直称得上是疑神疑鬼，但，似乎又都怀疑的很有道理。
这次他主动提出：“老板，他是不是在说谎？”
步凌波从楼梯转弯处向下看了一眼：“哪方面？”
波米：“伴生兽，野生的？”
步凌波勾了勾嘴角：“应该是野生的。”
波米：“！”
又错了？这次为什么不继续怀疑了啊！
“你不是看到了？他跟那只蝙蝠是喜欢彼此的，他没说谎。”
“啊——”
波米懂了。
通常来讲，伴生兽是不会喜欢自己的契约人类的，他们是悬在它们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它们的意识随时会被他们取代，哪怕共存也是痛苦。
他叹了口气，盯着前方坚毅的背影。
反对《伴生兽法案》的老板看似残忍，但对伴生兽来说，却是仁慈。
然后，仿佛情景重现，前方的身影站在了楼梯口，脊背是僵的。
波米意识到事态不妙，赶紧跑上去。
“……”
正对着书房门的墙上，挂了一副画，红黄蓝三种颜色颇具匠心地融合在一起，看到的第一眼就能引发人的无数种联想。
波米眼前一黑：“老板，要不还是……调个清洁机器人过来吧？房间是不是也要多安装一些智能设施？”
步凌波不动，也不回答，就在波米一头冷汗地冲过去要把画摘下来时，他忽然在原地发出一个短促的笑音。
不是他惯有的浅笑或冷笑，眉眼弯起，嘴角高高扬着，正前方艳丽的色彩落在他眼底，跟漆黑的眸色揉在一起，绚烂而热烈。
他说：“画的不错。”
波米：“？”
歪着脑袋左看右看，都看不出画的到底是什么东西，看的久了，好像那三原色形成了三条彩带，围着他的脑袋你追我赶，让他脑袋发晕。
但，老板说不错，那肯定是很喜欢，也真不错，毕竟他见多识广，品位一贯超越常人。
他打消了摘画的念头，转了个圈又回来了，却听到老板说：“摘下来吧。”
波米观察他的表情，好像也……没多喜欢。
那个笑容就像初冬时节落地的轻雪，转眼就融化了。
他脑子晕乎乎的，踩着凳子摘下画，转头看步凌波已经去卧室换衣服了。
他有点不知道该拿这画怎么办，想了想，还是去还给黄小玥，跟他说清楚算了。
可等下楼，院子里却空无一人。
问过留下值守的一名雇佣兵才知道，莫耶斯带着其他人刚跟王子乔去货运中转站那边了，而黄小玥也完工回家去了。
他看了看手里的画，直接塞给那名雇佣兵：“给你吧！”
他叫于采，刚加入SIY不久，是个很精神的小伙子。
于采捏了捏手里硬邦邦的彩纸，奇怪地问：“这是什么？”
波米逗他：“这是得到我们老板夸奖的优秀艺术品！”
于采瞪大眼睛，咽了口口水：“真给我了？”
“真的。”波米摆摆手，“随便你怎么处理吧！”
走了。
等四下彻底无人，于采展开画，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摇摇头，又小心翼翼卷了起来。
艺术品，果然是自己这种俗人无法理解的！
简单冲了个澡，换好衣服，步凌波擦头发时无意中看到床头桌上那瓶新鲜的向日葵。
比上次多了两支，勉强能称为“一束花”了。
他坐到床沿，低头在花间轻嗅，一股很淡很淡的清香味道弥散在鼻端。
波米一进来就看到这幅让他惊掉下巴的画面。
老板的头发湿漉漉的，服帖地贴在额头边，脸色因为水汽的作用有隐隐的暗红，人再被娇嫩的花朵一衬，竟然显得他这个人性格很好似的。
感觉到有人，步凌波的目光陡然变得犀利，第一时间扫过来，冷意像是电流，从波米的指尖瞬间爬到心里。
波米：呵呵！
他没话找话：“老板，花很漂亮啊！”
步凌波把花放回去，拨弄了一下层叠的花瓣：“是很漂亮，跟花都城别墅后面的差不多。”
波米看了半天，心想：哪差不多了？
这几支向日葵颜色暗淡又干瘪，营养不良的小鸡仔似的，花都城那片向日葵田可是有花匠专门照顾的，营养光照一个不缺，那能一样么？分明就是财团贵公子和贫民窟草根的区别啊……
哎？你别说，你还真别说……
他暗搓搓把目光上移，偷看老板的脸。
现在，在波米心里，黄小玥就是这几根瘦骨伶仃的向日葵，而他们伟大的老板就是别墅后面那一大片金灿灿的向日葵海。
“临时调个清洁机器人过来，我不会在下城区待太久，其他的都不用动。”
波米心头一松，点头记下：“好的，老板！那我告诉黄小玥明天他……”
“让他明天开始每天送一束花来，什么花都可以，付钱给他。”
“价格呢？”
“二十块。”
“哦，好的。”
波米答应着，脑子里慢慢画出一个问号。
几支野花，二十块？就算在富人区遇到这个价位的花店，都要喊一句“打劫”。
音符城的空气是不是有毒啊，连老板都变得奇怪起来了！
一定是为了不断了跟黄小玥的联系，好就近监视吧？
对，一定是的！
黄小玥搭莫耶斯的车子回家，路上接到波米的通知，直接跳起来，把车顶撞得“咚”一声。
莫耶斯忍不住的笑：“有那么高兴吗？”
黄小玥掰着手指头：“一束花二十块耶！”
十束不就是两百块？
那九千块……
他又算不明白了。
“莫耶斯，九千块是多少束花？”
开车的间隙，莫耶斯斜睨他一眼：“四百五十束！”
黄小玥张着两只手，愣愣看他：“四百五十束？”
他莫名震惊的样子把莫耶斯逗笑了，他问：“怎么？你要靠卖花赚九千块？”
黄小玥接受了这个现实，信心满满地点头：“嗯！”
不就是四百五十束花么，可比做别的快多了！
他恨不得立刻飞到家，告诉黑子这个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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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属于“隔天”，黄小玥照例没出现，SIY的下城区办事处里一片宁静，宁静得有些无聊。
步凌波没出门，上午在简陋的办公室里跟各个城市的负责人举行例会，然后开始在全息屏上查阅高柚城的爆炸档案。
波米在一旁陪着，直打瞌睡，他就不明白了，这有什么可看的。
老板已经不知道是第多少次查阅这套资料了，很多重要部分就连他这个助理都烂熟于心，但老板还是耐心地翻，时不时还拉出现场还原出来的动态模型，每次都看得他心惊肉跳。
步凌波的手指在模型上拖拖拉拉，终于停在让波米最无法直视的那部分。
他别过脸望向窗外。
位于爆炸中心地带的城市广场，巨大的钟表指针指在傍晚六点整，这座城市就被永远留在了那一刻。
广场上有很多行色匆匆的年轻人，也有才吃过晚饭到广场上活动的老人和孩子，他们表情各异，无一例外的，夕阳给他们涂上温暖的色彩。
突如其来的变故击碎了这一切，所有能量瞬间集中在广场的铜猪雕像上，临界点到达的刹那间，火光吞噬无数惶恐的人影，巨大的冲击波把他们的骨肉撕碎，把灰烬扬上天空，再撒遍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
尘埃落定时，无数细小的灰白晶体在雨中浮荡，定格在步凌波面前——他在全息屏上按下了暂停键。
波米打量着他如常的脸色，问：“老板，还是没找到T-355当时藏在哪里吗？”
步凌波打开桌子上的铁盒，从里面拿出一根香烟：“没。”
波米赶忙划着一根长柄火柴，很有眼色地凑过去点烟：“真奇怪，一直找不到，而且我们的现有技术，居然连它是什么物质都分析不出来！”
混着淡淡薄荷味的烟气慢慢弥散开。
朦胧中，步凌波扭头看向窗外。
锈迹斑斑的墙壁上布满涂鸦，其中不乏脏话，路灯不太结实了，风稍微大点就朝一个方向偏，大铁门晃晃悠悠地吊在两侧的墙上，没什么震慑力，时不时随着气流发出细碎的噪声，当成摆设都嫌多余，路上……
步凌波掐灭了香烟，目光定定地看着从路对面走过来的人。
黄小玥来了。